或許是半年來受的驚嚇太多了,許長安聽了安子晏的話,竟然隻是很平靜地點了點頭。他原以為乍然聽見好友斷袖,心情會大起大伏,會覺得難以置信之類的。事實上,他有的隻是一種淡淡的釋懷。“猜測成真了。”許長安默不作聲地想。他抬下巴往安子晏身上的傷痕一彆,道:“那你現在準備怎麼辦?”照安尚書古板守舊的性子,多半是不會眼睜睜看著獨子斷袖。許長安這樣想著,不免有些為好友擔憂。那料安子晏聞言,反而奇怪地一揚眉,問道:“什麼怎麼辦?”“你和孟銜……”微微停頓了會兒,許長安道,“尚書大人會同意你們倆的事?”“你說這個呢,”安子晏裝模作樣地歎口氣,成功把許長安弄得提心吊膽後,齜牙一笑道:“我爹已經同意啦。”“他把我打了一頓,問我能不能跟孟銜斷了,我說不能,於是他又把我打了一頓。”安子晏毫不在意地聊起自己慘遭家法的往事,神色十分輕鬆,若不是他臉色實在過於難看的話,看起來就像在跟許道宣聊風月所哪位姑娘更美麗動人似的。“然後尚書大人就同意了?”許長安訝異地挑高了眉毛。安子晏沒好氣道:“不然呢?難道還要再打我一頓?”許是抬著頭說話太累,安子晏把下巴墊回軟枕上,接著道,“反正我和孟銜也能有孩子,安家又不會斷了香火。”“不是等等,”許長安懷疑自己聽錯了,“你剛剛說什麼?”安子晏疑惑地看著他,重複道:“反正我和孟銜能生孩子,安家不會斷了香火……長安?長安你沒事吧?!”“太保快扶著長安坐下!”“來人,快來人,人呢!”“去請太醫!要木太醫!”安撫僕從聽見自家公子聲嘶力竭的喊叫,惶惶跑了進來,得了吩咐又趕忙跑出去。這連番動靜很快就驚動了安子晏他娘,於是遣人通知大司馬府,詢問許長安昏過去緣由,教訓口沒遮攔的安子晏,準備賠禮說辭等等等,整個尚書府很快就陷入了兵荒馬亂。***許長安盯著頭頂翠賬上的刺繡紋路,心裡充滿了不可言說的荒謬。距離他昏迷醒來,過了快兩個時辰了。他被親兄長接回了府,現在正躺在自己的臥房裡。臥房門緊閉著,楚玉不知道哪裡去了,夕陽餘暉透過鏤空花紋的窗戶,照進空蕩蕩的室內,顯得寥落又蕭瑟。帷帳撩了上去,被拘束住的視野登時變地開闊不少。許長安一動不動地躺著,從他的視角餘光望過去,剛好可以看見不遠處,小榻上放的那隻青碧色琉璃淺口缸。缸內,有粒被清水浸泡地烏黑油亮的種子。——那是他的小姪子。聽聞他因知曉男人與男人可以生子而昏迷後,他溫柔善解人意的大嫂著人送來的。說是讓小姪子陪著叔叔。說實話,許長安並沒有因此覺得受到安慰。相反,他更惆悵了。他有點不敢想。萬一嫁給薛雲深,豈不是也要生出一枚種子來?!許長安連忙打斷了這種恐怖的念頭,他幽幽地出了口氣:“唉。”就在他在這感歎往事如風人生似狗的時候,他爹進來了。許慎來倒也沒做彆的什麼“火上澆油”“傷口撒鹽”之類的事情。隻是來通知許長安一個消息。“什麼?”許長安騰地翻身坐了起來,“讓我去蓬頹漠?”蓬頹漠,位於大周朝疆域內最偏遠的西北方,傳聞那裡一片荒蕪,黃沙漫天,是鼎鼎大名有去無回的鬼門關。“到了該去那裡的時間了。”許慎道,“離你十八歲還有六個月,現在出發,剛好趕得及。”“這幾日便啟程,走江北道,去臨岐,順便探望道宣的長姊長平,而後過萬重山,去蕪城見你三叔,最後出塞雁門,往西北直走半月,即是蓬頹漠了。”許慎將一份保存良好的羊皮地圖交於許長安:“那是我們的老家,長安。唯有回到故地,你才能開花成年,皇城內的氣候最多能使仙人球發芽,想要開花,必須去蓬頹漠。”“那我不開花行嗎?”許長安下意識脫口而出。“胡鬨。”許慎不輕不重地叱了一句,他想到小兒子身上軟綿綿的刺,臉色緩了下來,“回到蓬頹漠,你的刺或許還能變硬。”“爹——”許長安豁出去臉皮不要了。許慎瞪了眼許長安,一鎚定音道:“這事就這麼定了,屆時你與道宣一同去。林都尉這段時間教了你不少東西,足夠你應付路上的危險了。他雖然會跟著你同去,但隻能護送你們到蕪城。”“他要回去覆命了。”許長安見事情完全沒有轉圜的餘地,蔫蔫地哦了聲。許慎看著萎靡不振的小兒子,終究還是有些於心不忍。想了想,他道:“楚玉也跟著你去,不過你要切記,千萬不能讓他出了塞雁門,他還沒成年,一入蓬頹漠,必死無疑。”“唉。”春風樓雅間內,許長安又歎了口氣。他旁邊的楚玉倒是興高采烈的,畢竟是小孩子心性,聽到可以一路陪著自家公子,絲毫不擔心路上受苦,一直笑臉迎人。再過去是臉色不怎麼好看的段慈玨,他也不坐,隻抱著手臂倚著門。許長安已經有好幾日不曾見到段慈玨坐下了,他從孟銜那裡隱約探聽到了一點風聲,說是段慈玨拿生命力救楚玉的事情,被班師回朝的驃騎大將軍知道了,為此段慈玨挨了一頓狠的。沉默許久,段慈玨忽然出聲道:“我跟你們去。”“去哪裡?”姍姍來遲的安子晏拄著人形枴杖孟銜,慢騰騰地挪進來了。他尚不知發生了什麼,整個人洋溢著一種害羞的緋紅。“蓬頹漠。”許長安有氣無力道。安子晏點點頭,隨口附和道:“那我也去好了……等等,什麼?蓬頹漠?!”許長安心灰意懶地應了聲,表示安子晏完全沒聽錯,就是蓬頹漠。安子晏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了許長安好幾眼,根本不敢相信好友就是傳說中的魔鬼仙人球。畢竟作為一隻仙人球,許長安的刺真的是太軟了,看起來簡直沒有任何攻擊力。不過安子晏轉而想到許道宣的破壞力,以及許長安鎮守在邊疆赫赫有名的三叔,又覺得好友是魔鬼仙人球也不奇怪了。“什麼時候走?”安子晏問。“回安公子,我們後天便啟程。”楚玉扭過頭,聲音清脆地代替許長安回答了問題。“怎麼這麼快?離你十八歲不是還有半年麼?”安子晏皺了皺眉,他今天沒帶那把向來不離身的烏骨摺扇,空出來的右手搭在孟銜掌心裡,兩個人以渾然天成的方式十指相扣著,絲毫不避忌在場還有好幾個未成年。“我爹說現在出門,剛好可以趕上我十八週歲。”許長安的聲音還是有些灰心喪氣,他手裡百般聊賴地轉著一隻茶盞的蓋子,撥一下,等茶蓋停住了,再撥一下。轉著轉著,許長安突然記起安子晏前幾日說的成年了。要是開花才能成年,回老家才能開花,那安子晏是去了哪裡才能這麼快回來?皇城外的溫侯亭,無論泥土濕潤程度,還是恰恰好怡人的溫度,都極其適合某種植物生長。加上安子晏和孟銜在一起的奇怪反應,動不動就害羞紅臉。哐噹的一聲脆響,許長安倏地伸手蓋住了正轉動的茶蓋。感受到掌心底下的清涼,許長安側過頭,問安子晏道:“你是不是含羞草?”恰好正在喝茶安子晏險些噗地將茶水噴出來。狼狽地咳嗽兩聲,安子晏道:“這個你不是從小就知道嗎?說起來你小時候還揪過我的葉子。”在回憶裡翻找片刻,確實找了這麼段記憶的許長安:“……”那是許長安頭回跟他爹去安尚書府裡做客,彼時安子晏爺爺還在世。作為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好不容易避開寸步不離的僕從,許長安在抄手遊廊內閒逛,無意間看到了一盆長出約莫半寸長的含羞草,因而很是欣喜地上手摸了摸。隻可惜,才摸了兩把,就讓趕來的僕從給強行帶走了。安子晏還在那口若懸河:“話說那時小生年方五歲半,正青春年少,不料生了場大病,無法變成人形。隻好每日裡待在花盆裡,奈何苦心孤詣,好不容易求小生娘親同意,讓小生出來曬曬太陽,就慘遭長安汝之毒手……”聞言,在座的段慈玨楚玉及許長安,皆露出了不忍耳聞的神情。以此人活靈活現的表達能力,將來若是窮困潦倒,說不定能去茶肆當個說書先生,混口飯吃。與朋友打打鬨鬨了一陣,許長安心裡的愁苦去了一大半。第三日,許長安帶著爹娘兄長收拾出來的一馬車東西和厚厚一疊銀票,揮手告彆了牡丹皇城。他與許道宣、林見羽、段慈玨及楚玉幾人,踏上了前往傳說中令人聞風喪膽的蓬頹漠征程。薛雲深:“王妃,你是不是忘了捎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