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兄弟(1 / 1)

就在利箭射到眼前的一瞬間,蕭君默仰麵朝天,往懸崖外一倒。羽箭擦著他的鼻尖飛過。蕭君默張開四肢,像一隻滑翔的鳥兒,從崖上直直墜了下去……蕭君默一路朝北疾馳,遇到了多股禁軍步騎的圍追堵截。這是一場毫無退路的生死之戰,其險惡和慘烈程度甚至超過了去年亡命天涯時遭到的追殺。因為當時的蕭君默並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一路上都有人及時伸出援手,而且與身後的追兵總能拉開一段距離。然而今天,老天爺卻殘忍地把他拋入了一個重重包圍、短兵相接且無人救援的絶境,似乎決意要置他於死地!蕭君默一開始並不願傷害這些禁軍同僚,都以防守避讓為主,可隨著追兵越來越多,戰況越來越凶險,他被迫拚儘全力廝殺,前後不知砍倒了多少人。約莫跑出一裡路後,李恪帶人追上了他。不過,與其說李恪是要抓他,不如說是在“護送”他,因為一路上李恪不斷高喊“抓活的”,以至那些禁軍士兵都有些無所適從,令蕭君默生生殺出了一條血路。蕭君默知道,不管李恪嘴上說什麼,心裡仍然是顧念兄弟之情的。這麼想著,他的心底便湧起了一股暖意。坐騎漸漸馳到了樹林的儘頭,林子外便是石甕穀中最難行的地段,布滿了深溝大壑。蕭君默的坐騎在方才的一路奔逃中已身中數箭,至此再也支撐不住,前蹄一軟,頽然跪倒,前衝的慣性把蕭君默整個人甩了出去。儘管身上已多處負傷,可他還是以靈巧的身姿卸去了落地的力道,然後飛快起身,一個箭步衝出了樹林,縱身躍入了前麵的一條溝壑。麵對溝壑縱橫的地形,身後的李恪和追兵們也都不得不下馬,這恰好給蕭君默提供了一線生機——倘若是在平地,失去馬匹的蕭君默便無處可逃了。武候衛和那些禁軍士兵大多善於騎馬,可會輕功的著實不多,而眼前的那些溝壑,淺的有三四尺高,深的足足超過一丈,於是多數人都裹足不前,隻有李恪帶著二三十個輕功好的手下追了過去。可是,他們的身手還是不及蕭君默。眼見前麵的身影健步如飛、兔起鶻落,很快就跟他們拉開了三四丈距離,李恪忍不住又罵了聲娘。天上雷聲隆隆,豆大的雨點就在這時劈劈啪啪落了下來。當李恪等人吭哧吭哧地從一條兩丈多高的深溝裡爬出來時,頓時傻了眼——前方是一口碧綠的深潭,雨水紛紛落下,濺起無數水花,而蕭君默已然不見蹤影。水潭的右邊是一片蘆葦蕩,左邊是一片雖然陡峭但仍可攀爬的山崖,對麵則是一麵緩坡,坡上長滿了一人多高的蒿草。蕭君默到底在哪裡?!李恪若有所思地站在水潭邊,雨水混雜著汗水在他臉上流淌。“殿下,要不……讓弟兄們分頭搜吧?”旁邊的一名武候衛小聲建議。“就你們這幾個,還分頭搜?夠不夠蕭君默塞牙縫的?”李恪冷冷道,“回去通知李世勣,讓他把人都派過來,以此潭為圓心,方圓三裡之內密集搜索,我就不信他逃得掉!”“遵命!”武候衛們領命而去。此時,雨越下越大,週遭的景物漸漸變得模糊。李恪盯著水麵,又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忽然轉身走進了雨幕之中……一根蘆葦稈露在水麵上。它就靠近岸邊,而且距離李恪方才所站的地方不過兩三丈遠,可由於岸邊水草豐盛,所以不易察覺。蘆葦稈動了動,旁邊咕嚕咕嚕地冒出了一串氣泡,緊接著蕭君默的頭便躍出了水麵。如果不是平時練就了過人的閉息功夫,僅靠這根蘆葦稈呼吸,肯定堅持不了這麼長時間。此刻,四週一片雨霧迷濛,蕭君默迅速觀察了一下,然後深長地吸了一口氣,又一頭紮進了水裡。半個多時辰後,蕭君默從水潭西邊爬上了山崖。他臉色蒼白,腳步踉蹌,體力已然有些不支。血水從他身上的多處傷口不停地冒出來,雖然被雨水沖淡了不少,卻還是染紅了他的一身黑甲。蕭君默走到一塊巨大的岩石旁,大口大口地喘氣,然後頭一低,鑽到了岩石下麵,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這一小塊地方剛好可以避雨。他閉上眼睛,把頭靠在岩石上,心中一片茫然。今天發生的一切都讓人猝不及防,彷彿有一股無形的力量一下把他推進了深淵。跟去年一樣,他忽然又一次變成了朝廷欽犯;而不同的是,去年發生的一切是他主動選擇的結果,可今天遭遇的這場巨變,卻是突如其來,完全令他措手不及。接下來該怎麼辦?就算可以從幾萬名禁軍的包圍圈中突出去,僥倖逃離驪山,可之後呢?也許應該先找個地方養傷,同時設法通知郗岩、華靈兒他們,當然還有楚離桑。再然後呢?難道要和他們一起,再次亡命天涯嗎?或者索性拋開一切,跟郗岩他們分道揚鑣,隻帶著楚離桑遠走高飛,去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隱居,從此不問世事、終老林泉?蕭君默苦笑了一下。他當然不可能這麼做。彆說母親徐婉娘尚在王弘義手裡,就算已經把母親救回來了,他也不會放棄責任——作為一個大唐臣民和天刑盟盟主應儘的責任。正這麼想著,蕭君默忽然感覺有些不對勁。雖然閉著眼睛,但他還是隱約感覺到,自己正被一道目光逼視著。他倏然睜開眼睛,旋即發出了無可奈何的一笑。果不其然,李恪正負手站在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下,用一種冰冷如霜、鋒利如刀的目光盯著他。“你已經送過我一程了,不必再送了吧?”蕭君默不得不走到樹下,與李恪四目相對。“你以為自己逃得掉嗎?”李恪冷冷道。“還好有你一路護送,”蕭君默笑,“不然就凶多吉少了。”“蕭君默,大部隊轉眼就到,你已經沒時間了,彆再跟我嬉皮笑臉。說吧,你跟天刑盟、王弘義,還有隱太子,到底是什麼關係?”事實上,李恪剛才在水潭邊,早已發現了那根露出水麵的蘆葦稈,卻佯裝不知,支開了手下,目的就是單獨跟蕭君默把事情問清楚。蕭君默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望著週遭灰濛蒙的雨幕,忽然蒼涼一笑:“李恪,如果我今天注定命喪於此,你能幫我做件事嗎?”“什麼事?”“幫我找一個人。”“什麼人?”“我母親。”李恪不解:“令堂?她不是……”“我現在說的,是我的生母。”“生母?”李恪眉頭一緊,隱約意識到蕭君默要說的真相很可能非同小可,“她是誰?”“她叫徐婉娘。”“她在哪兒?出什麼事了?”“王弘義綁架了她,我不知道她在哪兒,所以才讓你幫我。”李恪驚詫,越發不解:“那你告訴我,你的生父是誰?”蕭君默看著他,又奇怪地笑了笑:“李恪,如果我告訴你,其實咱倆是堂兄弟,我應該喊你三哥,你信嗎?”“什麼?!”李恪渾身一震,頓時睜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是的。”蕭君默一字一頓道,“隱太子,就是我的生父。”一聲驚雷突然在他們的頭頂炸響。李恪萬般驚駭,不由倒退了兩步。“難以置信是吧?”蕭君默儘量讓自己露出輕鬆的笑容,“可這就是真相,這就是你要的真相。”“那王弘義為何要綁架你母親?”“因為他知道了我的身世,挾持我母親,就是為了讓我幫他殺害聖上、顛覆大唐。”“王弘義跟我父皇有何深仇大恨?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兩個原因:一是為了實現他的權力野心,再造王與馬,共天下的昔日榮光;二是因為,武德年間,他是我父親,也就是隱太子身邊的謀士,所以他要替我父親報仇。”李恪恍然,旋即又想到什麼:“這麼說,你昨天跟我說的都是真的?你的確是天刑盟盟主?”蕭君默用沉默做了回答。李恪“哈”了一聲,頓時哭笑不得:“蕭君默,你可真行!披著玄甲衛的皮,卻乾著對抗朝廷的勾當!”“天刑盟的宗旨是守護天下,並不是要對抗朝廷。”“是嗎?可你剛才不是說,王弘義想顛覆大唐嗎?”李恪滿臉嘲諷,“難道他不是天刑盟的人?難道他不是王羲之的後人嗎?”“他是王羲之的後人不假,可他背棄了天刑盟的宗旨!”“這麼說,你跟王弘義是鬨內訌了?”李恪仍舊一臉譏誚,“既然如此,你方才為何還要幫他殺父皇的替身?”“我那是為了穩住他!”蕭君默忽然提高了聲音,“我剛才說了,我母親在他手上!”李恪語塞,片刻後才道:“君默,有句話我不得不問。你當初說要幫我奪嫡,是出於……出於什麼動機?”“動機?”蕭君默苦笑,“你說我是什麼動機?我是想害你呢,還是要害朝廷、害天下?”“我也沒這麼說。”李恪訕訕道,“隻是你的身份實在是太複雜了,難免……讓人多心。”“我自己的身世,我也是前不久剛知道的。”蕭君默道,“更何況,就算我本來就知道,跟這件事也毫無關係!你不會以為,我幫你奪嫡,是為了我自己吧?”“為什麼不能呢?”李恪不自然地笑笑,“你既然是隱太子的遺孤,身上也流著皇族的血液,那麼原則上,你不也可以奪嫡當太子,甚至是……當皇帝嗎?”蕭君默聞言,心裡不由一痛。他心痛的不是李恪對他的質疑,而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命運竟然會把他們兩人逼到這種相互猜忌的地步!“如果你真的這麼想,那你不妨現在就殺了我。”蕭君默雙手一攤,“砍下我的人頭,你不但可以消除一個威脅,還可以去跟聖上請功,這樣你的太子之位就十拿九穩了,豈不兩全其美?”李恪沒有答言,而是暗暗握緊了腰間的刀柄。蕭君默注意到了這個細節,遂淡然一笑,把雙手張得更開,同時閉上了眼睛。“李恪,殺了我之後,記得找到我的母親,把她交給楚離桑。她們是無辜的,請讓她們離開。拜託了!”李恪仍舊沉默,握緊刀柄的手在微微顫抖。“你要是不答應,我會死不瞑目的。”蕭君默依舊閉著眼睛,居然笑了笑,“那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李恪的眼睛忽然濕潤了。他拚命告訴自己:這不是眼淚,而是雨水流進了眼睛。然後他又拚命告訴自己:蕭君默說得沒錯,對自己來講,現在殺了他是最好的選擇——今天把他的人頭獻上,明天一定就能入主東宮了!至於當初的兄弟之情,實在沒什麼好顧念的,因為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當初自己隻是一個逍遙自在的藩王,而蕭君默也隻是一個玄甲衛郎將,彼此的關係是那麼簡單、清澈,大家自然可以好好做兄弟。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自己已經走上了奪嫡的不歸路,而蕭君默更是成了父皇必欲誅之而後快的“天刑盟盟主”,況且他還是隱太子的遺孤,父皇更不可能讓他活在世上!所以,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講,蕭君默都非死不可。既然如此,那與其讓他死在彆人手裡,還不如讓他死在自己手裡更劃算!李恪就這樣說服了自己,然後緩緩抽出了佩刀。“我答應你。”李恪說。“多謝了。”蕭君默道。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蕭君默蒼白如紙的臉,也照亮了李恪手上寒光閃閃的刀。而滾滾的馬蹄聲卻在此時驟然響了起來。禁軍大部隊到了。李恪扭頭望去,隻見茫茫的雨霧中猛然衝出兩騎,一騎是李世勣,還有一騎是李治。緊接著,漫山遍野的禁軍騎兵便從四麵八方冒了出來。“動手!”蕭君默閉著眼睛,一臉從容,“彆讓這個功勞白白落到彆人手裡。”“彆怪我君默,我沒有選擇。”李恪雙手握刀,高高舉起。“少廢話!用我一顆人頭,換你的帝王大業,值了!”假如此時有旁人在場,聽見這句話,一定以為蕭君默是在揶揄嘲諷,可李恪知道,蕭君默是真誠的。這是真正的兄弟才會說的話,也隻有作為兄弟,才聽得出這句話裡麵包含著多麼重的情義。淚水就在此時奪眶而出。李恪大吼一聲,然後抬起一腳把蕭君默踹了出去。蕭君默一屁股摔在了泥濘不堪的地上。還沒等他做出反應,李恪已經衝了上來,一把刀虎虎生風,接連砍在他身邊的岩石上,發出清脆的鏗鏘之聲。“跑,快跑!”李恪壓低嗓門,萬般焦急,“先給我一刀,然後趕緊跑!”“我跑了,你就完蛋了!”蕭君默一骨碌爬起來,揮刀格擋,做出拚殺之狀。此時,李世勣和李治已經率部圍了上來,不過雨霧太大,他們也看不太真切李恪那邊的情況,隻依稀看見兩人在過招。李世勣正要帶人衝過去,卻被李治攔住了:“師傅,咱們就在這兒吧,不必上去了。”李世勣曾以晉王長史一職在並州理政多年,名義上是李治的僚屬,所以李治私下裡常喊他“師傅”。“殿下此言何意?”李世勣急著想上去“活捉”蕭君默,先保住他一命,而後再想辦法救他。“適才三哥違背了父皇旨意,沒把蕭君默就地格殺,父皇已經生氣了。”李治淡淡笑道,“現在,當然要給三哥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倘若咱們上去把人給殺了,不就是在跟三哥搶功嗎?這也太不厚道了。”李世勣心裡焦急萬分,卻不得不道:“殿下果然仁厚,是老夫欠考慮了。”李治眯眼望著遠處“廝殺”的二人,嘴角泛起一個若有所思的笑意。他很清楚,李恪囿於交情,不忍對蕭君默下手,此刻兩人打得鏗鏘有聲,不過是在做戲而已。他料定,李恪最後一定會放跑蕭君默,所以他才要“成全”李恪。如此一來,李恪私縱人犯的罪名便徹底坐實了,即使不被父皇嚴懲,也會失去父皇的信任,到時候又如何跟自己爭搶儲君之位呢?李治想著,悄悄握緊了手裡的弓。這邊,蕭君默始終不願依李恪所言“給他一刀”,李恪急紅了眼,趁他不備,自己把身子撞了上去。噗的一聲,龍首刀的刀鋒貫穿李恪鎧甲,刺入了他的胸膛,鮮血立刻湧出。蕭君默大吃一驚,趕緊抽刀。李恪順勢把他推了出去,低聲一喝:“快跑!彆磨蹭了!”蕭君默無奈,隻好深深地看了李恪一眼,反身朝山崖頂上跑去。“不好,三哥受傷了!”李治假意驚呼,實則心中暗暗得意,因為事情的發展完全如他所料。“師傅,你快去看看三哥,我去追人!”說完,不等李世勣回話,便拍馬疾馳而出。一群禁軍騎兵緊隨其後。李治的如意算盤,就是等李恪放跑蕭君默後,再親手將蕭君默射殺,以獨攬頭功。從李恪身邊馳過的時候,李治一笑:“三哥莫急,我去幫你報仇。”李恪又驚又怒,卻隻能無奈地看著李治縱馬而去。蕭君默奮力往山上跑了十幾丈,忽然生生剎住了腳步。這裡是一處高聳的懸崖,他已經無路可走了。李治帶人飛馳而至,在三丈開外的地方勒住了繮繩,得意地笑了兩聲:“蕭君默,今天這麼多人都抓不住你,最後你卻死在我的手上,你說,這是不是天意?”蕭君默往深不見底的懸崖下麵探了一眼,然後慢慢轉過身來,麵無表情地看著李治。二人目光對視。忽然,李治意識到了什麼,笑容立刻斂去,旋即搭弓上箭,嗖地一下射了出去。就在利箭射到眼前的一瞬間,蕭君默仰麵朝天,往懸崖外一倒。羽箭擦著他的鼻尖飛過。蕭君默張開四肢,像一隻滑翔的鳥兒,從崖上直直墜了下去……驪山以溫泉名聞天下,泉水四季沸騰如湯。大雨傾盆,李世民隻好在驪山北麓找了一處天然岩洞避雨。洞穴中溫泉湧溢,熱氣蒸騰。趙德全等一乾親隨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塊乾燥且平坦的岩石,在上麵舖了好幾層明黃綾錦,權且給天子當“禦榻”用。此刻,李世民正坐在這方禦榻上,麵前跪著渾身濕漉漉的李恪和李治。李世民瞥了一眼李恪身上的傷:“都說你勇武過人,居然也掛綵了。傷得如何?”“回父皇,隻是一點皮肉傷,無足掛齒。”李恪臉色很差,精神頗為萎靡,“兒臣無能,未能活捉蕭君默,請父皇降罪!”“你恐怕不是無能,而是不肯儘力吧?”李世民淡淡道。李恪微微一驚:“稟父皇,兒臣……兒臣是想抓活口,以便查獲天刑盟的更多線索。”“可朕的旨意你沒聽清嗎?如若抗拒,就地格殺!”“是,兒臣知道,可兒臣還是想儘力一試。”“儘力一試?”李世民冷哼一聲,“將士們死傷無數,可王弘義到現在都沒抓到,蕭君默也跳崖了!這就是你儘力一試的結果嗎?”“兒臣無能,辜負了父皇,也愧對朝廷,兒臣甘願領罪。”“有罪無罪暫且不論,隻是你今天,的確讓朕失望了。”李世民歎了口氣,“假如朕今天沒用替身,那麼被王弘義綁架,又被蕭君默砍掉腦袋的人,不就是朕了嗎?!你身兼武候衛大將軍和玄甲衛大將軍,全權負責此行的安全事宜,結果卻弄成這樣,你太讓朕失望了!”李恪麵如死灰,沉默了片刻,忽然取下頭盔,雙手捧過頭頂:“兒臣罪無可恕,請父皇即刻將兒臣罷職!”見此情景,李治心中竊喜不已,表麵卻做出一副求情之狀:“父皇,三哥他已經儘力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呀。要怪隻能怪王弘義和蕭君默那兩個賊人太過狡猾!父皇若要處罰三哥,也請一併處罰兒臣!”“你又來了!”李世民苦笑,“雉奴啊,怎麼每次你的兄長們一犯錯,你都要搶著一同受過呢?朕向來賞罰嚴明,你今天的表現甚是英勇,讓朕頗為驚喜,所以,朕不僅不會罰你,還要重重賞你!”李治心中大喜,臉上卻不動聲色:“多謝父皇誇獎,不過兒臣隻是做了自己該做的,並不覺得有何功勞……”“你把蕭君默一箭射落懸崖,這還不是功勞?”“父皇這麼說並不太準確。”李治仍是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兒臣那一箭其實射空了,並未命中,蕭君默是自己摔下去的。”“不管射沒射中,總之都是你及時採取了行動,才將蕭君默逼落懸崖的,不對嗎?”李治撓了撓頭:“這……這倒是真的。”“所以說嘛!”李世民滿麵笑容,“在朕看來,這就是大功一件!”李恪聞言,不禁在心裡苦笑。九弟今天無非是陰險地撿了一回漏,卻被父皇說成“大功一件”,實在是可笑。然而,更可笑的其實是自己:昨天還信心滿滿地以為東宮之位非自己莫屬,此刻卻儼然已是戴罪之身;沒想到自己跟太子、魏王鬥,到最後卻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反而讓九弟這個貌似仁弱、實則居心叵測的小子撿了個大便宜!“父皇,即使兒臣真有尺寸之功,兒臣也不想領賞。”李治道。“這是為何?”李世民不解。“兒臣願以此功,抵三哥之過,隻求父皇不賞不罰。”李世民恍然,眼中露出欣慰之色,對李恪道:“恪兒,看見了嗎?雉奴小小年紀,卻能如此仁義孝悌、胸懷寬廣,你和承乾、青雀這幾個做大哥的,是不是該感到汗顏呢?”李恪淡淡苦笑:“父皇所言甚是,兒臣慚愧無地。”說著,扭頭看著李治,低聲說了句什麼。李治登時有些尷尬。李世民眉頭一皺:“你嘀咕什麼?”“哦,兒臣是在感謝九弟替兒臣求情。”李世民把目光轉向李治,李治忙笑笑道:“三哥這麼說就見外了,都是自家兄弟,何必言謝?”其實,剛才李恪說的是:“九弟,好一招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啊,三哥我佩服之至!”而麵含笑意的李治則在心裡回了一句:“你錯了三哥,我不是黃雀,我是樹底下拿著彈弓射黃雀的那個人。”“把你的頭盔戴上。”李世民沒好氣地對李恪道,“在徹底剿滅王弘義和天刑盟之前,你不能給朕撂挑子。”“是,兒臣遵旨。”李恪隻好把頭盔又戴了回去。就在這時,李世勣匆匆從洞外走了進來,正要跪地行禮,李世民抬手止住:“說吧,情況如何?”“回稟陛下,王弘義尚未抓獲,將士們還在搜索;而蕭君默墜崖的地方,亂石嶙峋,溝壑縱橫,還有不少深潭,頗不易尋,目前也尚未發現屍體……”李恪聞言,心裡像被刀剜了一下。蕭君默從那麼高的懸崖摔下去,絶對沒有生還的希望,若連屍體都找不著,都無法入土為安,那自己這個做兄弟的,將來有何麵目到九泉之下與他相見?!“哈哈!”李世民大聲冷笑,“活的不見人,死的不見屍,莫非他們會上天遁地不成?!”李世勣麵露慚悚,慌忙跪地:“臣無能,請陛下降罪!可……可有一言,臣不得不說,今天這雨實在太大,不僅視線不清,而且地上泥濘濕滑,方才有幾個將士不留神,便從山崖上……掉下去了。”李世民一聽,不由神色一黯,冷冷道:“倘若你的外甥女不私縱王弘義,將士們怎會找得如此辛苦,又怎會白白犧牲?!”李世勣渾身一震:“陛下說什麼?”今天的情況異常混亂,所以李世勣到現在還不知道桓蝶衣被捕的事。李世民陰陰地盯著他:“李世勣,今日驪山狩獵,朕雖然沒有獵到半隻野獸,但卻逮到了好幾個潛伏在身邊的天刑盟細作,有趣的是,這幾個細作還都跟你有著密切關係。所以朕現在非常好奇,你李世勣的真實身份到底是什麼?”李世勣大驚失色,慌忙伏地叩首:“陛下明鑒,臣一向對朝廷忠心耿耿,絶對沒有什麼彆的身份……”“沒有嗎?”李世民眉毛一挑,“那你好好跟朕解釋一下,為何你的得意弟子蕭君默會與王弘義勾結,殺害朕的替身?而後,你的舊部羅彪又為何會以武力協助蕭君默脫逃?最後,你的外甥女桓蝶衣又為何私自放跑了王弘義?如此種種,你要做何解釋?”“回陛下,蕭君默所為之事,臣也很意外;而羅彪協助蕭君默脫逃,臣已親自將其逮捕;至於桓蝶衣的事情,臣……臣全然不知啊!”李世民冷冷一笑,給了李治一個眼色。李治乾咳了兩聲,對李世勣道:“李尚書,桓蝶衣私縱王弘義之事,是我發現的;她本人,也是我抓的。”李世勣目瞪口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李世勣,”李世民沉聲道,“今日一案,你有重大嫌疑,本應革職查辦,可念在你有功於朝的分上,朕暫不褫奪你的官爵俸祿,但從即刻起,暫停你的兵部尚書一職。你回私邸自省吧,在朝廷查明真相之前,不得踏出家門一步。”這個意思,就是要將李世勣軟禁於家了。“臣……遵旨。”李世勣麵如死灰,微微顫抖著摘下自己的頭盔。趙德全當即上前,接過了他的頭盔,接著便有兩名禁軍侍衛走上前來,把李世勣押了出去。李世民望著洞口外灰沉沉的雨幕,沉吟良久,歎了口氣,對趙德全道:“碰上這種鬼天氣,也是難為將士們了。傳令下去,留下一部,嚴密封鎖所有進出驪山的路口,其他將士全部撤回,各部就地紮營,待天晴再搜吧。”“遵旨。”趙德全撐開了一把傘,匆匆出去傳旨。“父皇,”李恪忽然道,“讓兒臣去找吧,兒臣想將功補過。”李恪是想,無論如何也要把蕭君默的屍體找到,否則自己將一輩子良心不安。“不必了。”李世民又瞥了一眼他的傷口,“都受傷了還逞什麼能?下去治傷吧。”“是。”李恪滿心無奈。洞外電閃雷鳴,雨下得更大了……蕭君默再次睜開眼睛時,已是三天之後。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木床上,明媚的陽光透過一扇木窗斜射進來,暖暖地照在他的臉上。兩隻色彩斑斕的蝴蝶正在窗邊翩翩飛舞,追逐嬉戲。環顧四周,這是一間簡陋卻乾淨的木屋,拾掇得很整潔,為數不多的幾件家俱都是用原木打造,未加雕飾髹漆,在陽光的照耀下,淡淡地散發出一股木料特有的清香。蕭君默掙紮著想坐起來,身上的多處傷口同時牽動,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氣,不得不又躺了回去。我這是在哪兒?我居然還能夠活下來?!他清楚地記得,那天被李治逼到懸崖上的時候,他探頭一看,發現這座山崖至少有百丈之高,雖然視線被雨幕遮擋,但仍依稀可見崖底布滿了亂石和溝壑,摔下去必死無疑!不過,天無絶人之路,就在懸崖下方三四丈處,有一棵小樹竟然橫著從岩石縫中長了出來,約莫五尺長。就是這棵旁逸斜出的小樹,給了絶境中的蕭君默一線生機。他悄悄挪動了一下腳步,讓身體對準了下麵的小樹。就在李治射出那一箭的瞬間,蕭君默向後倒下,然後在下落過程中穩穩抓住了樹乾,接著翻身而起,抱著樹乾迅速爬向崖壁,最後站起身來,一腳踩著樹乾,一腳踩著旁邊凸出的岩石,整個人緊緊貼在了崖壁上。李治帶著手下站到懸崖邊,探頭探腦地往下看了好一會兒,卻根本發現不了他。蕭君默一邊聽著崖上的動靜,一邊仔細觀察四周,看見在右首一丈開外的崖壁上,垂著幾根粗大的藤蔓。片刻後,崖上傳來馬蹄遠去的聲音。蕭君默深吸了一口氣,奮力一躍,牢牢抓住一根藤蔓,然後攀著藤蔓,腳踏崖壁,一點點往下滑。向下滑了十幾丈,崖壁上忽然出現了一處凹陷的岩石平台。此時蕭君默仍然血流不止,體力已近乎透支,全憑一股強烈的求生慾望在支撐,而這個平台的及時出現,無疑使他再一次絶處逢生。蕭君默立刻跳上了平台。危險一解除,一陣強烈的虛脫感頓時襲來。他渾身無力地癱倒在了岩石上,慢慢閉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中,他感覺身旁的草叢窸窸窣窣地動了幾下,緊接著便聽到一個少年的聲音顫聲道:“爹,這兒躺著個人,看樣子快死了。”少頃,似乎有個人走到他身邊,用手指撐開了他的眼皮。蕭君默看到了一張中年男人模糊的臉,接下來便什麼都不知道了……此刻,蕭君默想,一定是這對父子救了自己,這兒應該就是他們的家。可讓他納悶的是,這對父子是什麼人,又怎麼會出現在那個懸崖絶壁上呢?屋外傳來了隱約的說話聲。蕭君默側耳聆聽,眼中忽然露出驚喜的神色。楚離桑!她怎麼也在這兒?!木屋的門吱呀一聲打開,楚離桑端著一碗藥走了進來。她一抬眼,驀然與蕭君默四目相對。她手一顫,差點打翻了碗裡的藥,眼眶登時便紅了。蕭君默粲然一笑,輕輕拍了拍床沿。楚離桑走過來坐下,把藥放在一旁,揩了下眼角,微微哽咽道:“我還以為你不想醒了呢。”蕭君默又笑了笑:“我這一覺,睡了多久?”“三天。”“這是哪兒?”“洪慶山。”蕭君默恍然。洪慶山就在驪山南邊,比驪山的範圍大得多,且山高林密、溝深穀狹,藏於此地,很難被外麵的人找到。就算皇帝發動十萬大軍在這裡找上三個月,隻怕也是大海撈針,徒勞無功。“那,你是怎麼找到我的?”“不是你,是你們!”華靈兒高聲說著,大步走了進來,“盟主一字之差,可把我華靈兒的功勞全都抹殺啦!”楚離桑見她進來,有些尷尬,便起身離開床沿。“坐就坐唄,”華靈兒衝她擠擠眼,“我又不跟你搶。”楚離桑一笑,沒接她的茬,而是對蕭君默道:“這次多虧了華姑娘,不然你可就凶多吉少了。”“那就多謝華姑娘了!”蕭君默微笑道。“盟主這麼說我可不高興了,好像把我當外人一樣!”華靈兒嬌嗔道,然後又不無醋意地瞥了楚離桑一眼,“要說謝,你最該謝的應該是桑兒姑娘,人家才真的是跟你心有靈犀呢!”“你表你的功,不必捎上我。”楚離桑淡淡道。“那可不行!我華靈兒從不貪天之功、掠人之美。”華靈兒道,“該誰的功勞就誰的功勞……”接著,她便一五一十地道出了事情經過。那天,郗岩奉蕭君默之命,在蘭陵坊的蕭宅保護楚離桑。仍處於休養期的楚離桑在房中小憩,忽然被噩夢驚醒,立刻衝出房間,大聲告訴郗岩,說蕭君默在驪山遇到了危險。郗岩不信,說不就是個夢嗎,哪做得準?楚離桑無奈,隻好趁其不備,翻牆而出,找到住在同坊的華靈兒。華靈兒聽她一說,起初也有些猶豫,可見楚離桑萬般焦急,心想事關盟主安全,寧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無,便帶上龐伯等手下,與楚離桑一同馳出長安,冒雨來到了驪山。然而此時,所有的進山通道都已被禁軍封鎖。楚離桑見狀,越發相信自己的夢是真的。就在眾人因進路被堵而焦灼之際,龐伯忽然想起來,他有一位故交叫柳七,是個採藥人,隱居在驪山南麵的洪慶山中,常年在兩山之間穿梭,識得很多不為人知的秘道。眾人隨即讓龐伯帶路,進入了洪慶山,好不容易找到了柳七所住的木屋,不料卻空無一人。眾人無奈,隻好在此等待。楚離桑忍不住,幾次想自己去找,都被華靈兒死命攔下。等了一個多時辰,雨漸漸小了,才見柳七父子背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從樹林中跑了出來。眾人迎上前去,萬分驚喜地發現這個受傷之人竟是蕭君默。聽完華靈兒的講述,蕭君默心中頗為感慨,卻仍有一個疑問未解,便道:“我昏迷的地方是在懸崖峭壁間,柳七父子怎會在那兒?”“那兒有個山洞,他們是從另一頭的洞口進去避雨的,順便想到你那頭的洞口采點草藥,碰巧就看見你了。”華靈兒道,“有道是吉人自有天相,他們之前又剛好采了些止血藥,便幫你止了血。”蕭君默恍然,趕緊道:“我得好好謝謝柳七先生。”“他進山了。不過盟主也不必掛懷,他跟龐伯是過命的交情,說謝就見外了。”“話雖如此,但救命大恩,不可不謝。”正說著,屋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楚離桑往窗外一瞥,說了聲“是老郗”,便走了出去。片刻後,外麵傳來郗岩刻意壓低的說話聲。蕭君默聽力過人,分明聽到了什麼,便讓華靈兒叫他們進來。郗岩隨楚離桑走了進來,一看到蕭君默,眼圈立刻泛紅:“盟主,你總算醒了……”“死不了。”蕭君默淡淡一笑,“你剛才說,我師傅和師妹他們怎麼了?”郗岩目光閃爍,和楚離桑對視一眼,欲言又止。蕭君默把目光轉向楚離桑:“桑兒,快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楚離桑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道出了實情:“老郗剛剛聽說,李尚書被皇帝停職軟禁了,桓姑娘和羅彪他們……也被關進了大理寺獄。”蕭君默渾身一震,頓時瞪大了眼睛。嘭的一聲,蕭君默在床板上重重砸了一拳,把在場三人都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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