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遺孤(1 / 1)

忽然,彷彿一道閃電在腦海中劃過,楚離桑被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驚呆了。蕭君默!原來自己一直苦思不得的跟姨娘眉眼酷似的這個人,正是蕭君默!清明渠引自長安城南的潏水,從安化門流入城內,流經九坊,最後流入皇城和宮城。崇德坊西北隅的一座木橋下,清明渠的水麵結著一層薄冰,倒映著對岸人家的點點燈火。初更時分,王弘義負手站在渠水旁,盯著冰麵發呆。一駕馬車軋著橋上的積雪,咯吱咯吱地行過橋麵。片刻後,一個身影來到橋下的陰暗處,望著王弘義的背影,用刻意掩飾的聲音道:“先師有冥藏。”王弘義回過神來:“安用覊世羅。”即使這個暗號已經對過無數遍,可他們每次接頭,還是都得照規矩來。“你今天約我來,所為何事?”王弘義沒有回頭。“稟先生,蕭君默回朝了。”“哦?”王弘義眸光一閃,“是以功臣的身份?”上次接頭,玄泉已經把蕭君默在齊州平叛立功,因而被李世民赦免的消息告訴了他。“是的。”玄泉道,“而且聖……而且李世民還升了他的官。”“什麼官?”“玄甲衛左將軍。”“怎麼可能?”王弘義有些詫異,轉過身來,“左將軍不是從三品嗎?李世民居然給他連升五級?”“是的,屬下對此也頗為不解。此次破格提拔的力度之大,乃李唐建國以來所未曾有。”王弘義眉頭微蹙:“除了平叛立功之外,蕭君默會不會還做了什麼事,討了李世民的歡心?”“這個……屬下沒有聽說。”李世民得到《蘭亭序》真跡的事,除了少數幾個知情者外,對所有人都沒有透露,玄泉自然也無從得知。“想辦法查一查。”“是。”王弘義沉吟了一會兒,換了個話題:“魏王方麵,最近是什麼情況?”“自從去年的厲鋒案後,魏王便深居簡出……”“我問的不是這個。”王弘義打斷他,“他本人的情況我還用你說?我想知道的是,李世民是不是已經放棄魏王了?”“屬下認為,現在下這個結論還為時過早。”“李世民不是已經半年沒召見他了嗎?”玄泉遲疑了一下:“是的。”“這在以前有過嗎?”“沒……沒有。”“這不就很明顯了嗎?”王弘義冷笑,“一個連皇帝的麵都見不著的皇子,一個徹底失寵的親王,還有什麼希望奪嫡?”“先生,眼下魏王隻是暫時失寵,並不等於就此出局。”玄泉忙道,“屬下認為,他完全還有翻盤的機會。”王弘義想著什麼:“上元節快到了,據說今年李世民會到魏王府聚宴,如果善加利用,這倒也算個機會,你有沒有給他出個巴結李世民的好點子?”玄泉忽然沉默了,片刻後才道:“對不起先生,屬下正要向您稟報此事。”“稟報什麼?”“據屬下最新得到的情報,今年上元節,李世民並未打算去魏王府,而是要在宮中設宴。”王弘義一怔,旋即失笑:“魏王都已經落到這步田地了,你還說他有機會?”“這隻是李世民的一種敲打手段,隻要魏王應對得當,就無礙大局。”“那你倒是說說,時至今日,魏王還有什麼辦法翻盤?”“辦法便是八個字。”“哪八個字?”“以退為進,以靜製動。”“倘若東宮也用這一招呢?”王弘義冷哼一聲,“大家就這麼耗著,最後贏的不還是東宮嗎?”“如果李承乾有這麼聰明的話,那屬下倒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就算李承乾不夠聰明,他身邊不還有一個老謀深算的魏徵嗎?”“是的,可惜李承乾根本不會聽魏徵的。”“何以見得?”“就在前天,魏徵抱病前去東宮,卻與太子發生了激烈爭吵,當場暈厥,險些把老命都丟了。”“有這等事?”王弘義有些意外,嗬嗬一笑,“看來我們這位大唐太子還真是個扶不起的阿鬥啊!”“正因如此,屬下才說魏王完全有機會。”“照你的意思,魏王現在隻要韜光養晦、夾起尾巴做人,然後靜待東宮自己犯錯就行了?”“是的,可以這麼說。”王弘義沉吟了一會兒,重新轉過身去,望著冰麵上的點點光亮,自語般道:“既如此,那就再給魏王一點時間吧。”玄泉趨前一步:“先生,請恕屬下鬥膽問一句,您本來……是不是已經打算放棄魏王了?”王弘義無聲一笑:“不瞞你說,是有此意。”“可是,假如放棄魏王,您還能選擇誰?難道是那個庶出的吳王?”“不排除這個可能。”王弘義若有所思,“不過,說不定我還有彆的選擇。”“彆的選擇?”玄泉頗為不解,“李世民的兒子雖然不少,但除了這幾位,剩下一個嫡子就是少不更事、懦弱無能的晉王,其他庶子就更不足論,先生還有什麼選擇?”王弘義哈哈一笑:“誰告訴你,我隻能在李世民的兒子當中選呢?”玄泉一愣,越發困惑:“先生何意,屬下實在聽不懂。”“你會懂的。”王弘義盯著冰麵,目光卻好像落在很遠的地方,“用不了多久,我就會解開那個謎團,到那時候,你就懂了。”玄泉如墜雲霧。他蹙緊眉頭急劇地思考著,忽然若有所悟,脫口而出道:“先生,您指的,莫非是……”“行了。”王弘義打斷他,“有必要讓你知道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你。今天就到這兒,你走吧。”“是。”玄泉無奈,躬身一揖,“屬下告退。”直到玄泉離開了一炷香後,王弘義才緩緩走上橋麵。韋老六和幾個隨從牽著馬走過來。王弘義翻身上馬。突然,他感覺到了什麼,猛地回頭,掃視著身後的街道和兩旁民宅的屋頂。“怎麼了先生?”韋老六一驚,也跟著他的目光四處張望。週遭一片黑暗。如此寒冷的夜晚,多數人家早已熄燈就寢。王弘義的目光又在黑暗中巡視了片刻,才搖搖頭,拍馬朝東邊的街道馳去。沉沉夜色中,一道精瘦的黑影從街邊房頂的屋脊上飛速掠過。黑影的輕功煞是了得,隻見他在高高低低的屋頂上兔起鶻落,竟然與前麵縱馬奔馳的王弘義一行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七個檀木牌位在長條案上一溜排開,上麵分彆寫著:辯才、華靈兒、米滿倉、蔡建德、孟懷讓、孟二郎、孟三郎。蕭君默神情肅穆,給七個牌位一一上香,然後默立良久,眼睛不覺便濕潤了。何崇九悄悄走進來,輕聲道:“二郎,郗先生來了。”蕭君默暗暗抹了下眼角:“知道了,請他到書房,我就來。”何崇九看著他的背影,輕輕一歎,轉身走了出去。蕭君默平複了一下情緒,才快步來到了書房。一進門,他就看見郗岩的臉上寫滿了喜悅,顯然是跟蹤王弘義有了結果。“有眉目了?”一想到很快就能見到楚離桑,蕭君默頓時有些急切。郗岩重重點頭:“屬下跟了玄泉兩天,他今晚終於跟王弘義接頭了。”“王弘義住在何處?”“崇德坊東北隅的青梅巷中。”郗岩因完成了這一重大任務而激動不已,“盟主若想去,屬下現在就帶您過去。”“走!”蕭君默不假思索。王弘義回到崇德坊的新宅時,無意中看見蘇錦瑟的房間還亮著燈,想了想,便走過去敲響了房門:“錦瑟,還沒睡嗎?”片刻後,門開了,蘇錦瑟雙目微紅,低垂著頭:“爹,您……您回來了?”“怎麼這麼晚還沒睡?”王弘義關切地看著她。“哦,沒……沒怎麼,一時興起做了點女紅,這就要睡了。”王弘義在心裡歎了口氣。他知道,自從楚離桑來了之後,這個養女心裡便起了芥蒂,自己也有意無意冷落了她,難怪她會傷心。“錦瑟,咱們爺倆也有些日子沒說話了。”王弘義溫言道,“你要是還沒睡意,那爹就陪你聊聊天?”錦瑟頓時有些驚喜:“爹快請進來。”就在王弘義進入蘇錦瑟房間的同時,楚離桑手裡捧著一件錦衣正從後院走來。這件衣服是楚離桑白天不在的時候,蘇錦瑟讓人送過去的,綠袖拗不過,隻好留下。楚離桑回來一看,發現這件錦衣用料上乘、做工考究,顯然價格不菲,便想叫綠袖拿過來還她。後來轉念一想,人家畢竟也是一片好意,還是自己送回來,說幾句客氣話比較合適,以免綠袖一見麵又跟她吵嘴,倒顯得自己不懂禮數。王弘義和蘇錦瑟進屋坐定,便笑笑道:“錦瑟,去年徐婉娘的事,讓你受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爹好像……還沒跟你道過歉吧?”蘇錦瑟頗感意外,忙道:“爹,看您說的!女兒是您一手養大的,幫您做點事是天經地義,吃點苦又算什麼?您千萬彆講這種話,這讓女兒如何承受得起?”“好好好,那就不說。”王弘義嗬嗬一笑,“不過這徐婉娘的事,爹終究還是要跟你交個底的。”這時,楚離桑恰好走到房門口,聽到了“徐婉娘”三個字,不由一驚,便悄悄把耳朵貼上了房門。“爹,這事如果是不該女兒知道的,您可以不必說……”王弘義擺擺手止住了她:“爹這麼多年,哪有什麼事是瞞著你的?再說了,你不僅是爹的女兒,更是爹在冥藏舵裡少有的心腹股肱之一,這件事就更應該讓你知道了。”蘇錦瑟聞言,心裡湧起一股暖意,數月來的委屈瞬間煙消雲散,眼眶登時便紅了:“爹,能聽您這麼說,女兒為了您,就算賠上這條命也值了!”楚離桑在外麵聽著,不由也有些感動。看來王弘義跟這個養女的感情還蠻深的,怪不得蘇錦瑟會對自己懷有那麼強的敵意。“錦瑟,不許你說這種話。”王弘義嗔怪道,“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你得為自己好好活著,才不枉爹養育你這麼多年。”“是……爹說的是。”蘇錦瑟的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同時破涕為笑,“您還是說說徐婉娘吧,其實女兒一直對她挺好奇的。”“瞧瞧,這才是心裡話吧?”王弘義逗她。蘇錦瑟促狹地笑了笑:“您時隔多年卻忽然要尋找一名歌姬,不免讓人懷疑,這個人會不會是您年輕時的紅顏知己呢?”王弘義哈哈一笑,但笑容很快便從他的臉上淡去:“你猜錯了,這個叫徐婉娘的歌姬,並不是爹的紅顏知己,而是彆人的。”蘇錦瑟看他神情嚴肅,便不再插言,靜靜等著。王弘義沉默了片刻,才道:“這個人,便是當年的隱太子。”外麵的楚離桑頓時一驚。她萬萬沒想到,黛麗絲的這個“姨娘”竟然有這麼大的來頭。可她既然是隱太子的情人,為何後來又會委身於一個掘墓人呢?屋裡的蘇錦瑟也是一驚:“隱太子?”王弘義點點頭:“當年,隱太子與這個徐婉娘交好,二人如膠似漆,但礙於徐婉娘的身份,隱太子不可能將她娶回東宮,更不敢讓世人知道。據我所知,二人暗中好了兩三年。當時我雖然知情,但並未多想什麼,對這個徐婉娘既不感興趣,也沒多少了解,可自從武德九年那場巨大的變故之後,我卻有了一種想法……”“什麼想法?”“我總是在想,這個徐婉娘跟隱太子好了那麼長時間,會不會……給他留下了骨肉呢?”蘇錦瑟恍然大悟,至此才明白王弘義讓她尋找徐婉娘的目的——原來他是想找到隱太子李建成不為世人所知的私生子!可是,即使當年徐婉娘確實生下了隱太子的骨肉,即使現在還能找到這個私生子,又能乾什麼呢?與此同時,外麵的楚離桑也陷入了沉思。她聽養父辯才說起過玄武門之變,對這段風雲往事也算略有所知,去年在越州聽辯才講述天刑盟的曆史,也知道王弘義曾在武德末年輔佐過隱太子。此刻又聽王弘義說要尋找隱太子的遺孤,楚離桑不禁也對他的動機充滿了好奇。屋裡,王弘義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中,黯然神傷。“爹……”蘇錦瑟小心翼翼道,“有句話,我不知當不當問?”王弘義蒼涼一笑:“你是想問,我尋找隱太子的遺孤是想做什麼,對吧?”蘇錦瑟點點頭。王弘義又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道:“想當年,我與隱太子相交甚契、誌同道合,一心一意要共創大業。可惜後來,一切都被那個心狠手辣的李世民給毀了,隱太子的五個兒子更是慘遭屠戮!而我卻無力挽回這一切,多年來一直深感憾恨……”蘇錦瑟終於意識到了什麼,驚詫道:“爹,您此次來長安,除了輔佐魏王之外,是否……是否也有替隱太子報仇之意?”“是的,這一點無須諱言!”王弘義眼中露出了一絲仇恨的光焰。蘇錦瑟眉頭緊鎖:“那麼,假如您找到了隱太子的遺孤,您……您打算怎麼做?”“那就要看是女兒還是兒子了。”“女兒如何?兒子又如何?”“倘若是女兒,我便收她為義女,然後由我做主,把她嫁給將來的皇帝,讓她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後。”王弘義頓了頓,“若是兒子嘛……”“倘若是兒子,”蘇錦瑟接過他的話,“您是不是打算擁他繼位,讓他奪回本屬於隱太子的皇權?”王弘義淡淡一笑:“不排除這種可能。”楚離桑在外麵一聽,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她一直以為王弘義禍亂天下的目的僅僅是火中取慄,趁亂實現他的權力野心,沒想到他還有這更深一層的圖謀!這一點,恐怕連辯才和蕭君默也萬萬不會想到!蘇錦瑟想著什麼,眼中掠過一絲憂傷:“爹,倘若您這麼做,又將置魏王於何地?”“魏王?”王弘義冷笑,“他本來就隻是一枚棋子而已,有價值便用之,無價值則棄之,又何須糾結?”蘇錦瑟聞言,越發傷感,竟黯然無語。王弘義看著她:“錦瑟,爹早就告訴過你,對魏王隻宜逢場作戲,萬不可動真情,可你……”“爹,您放心。”蘇錦瑟勉強一笑,“女兒隻是拿他當朋友,並未動真情,隻是乍一聽說要放棄他,有些……有些意外而已。”“爹也沒說現在就放棄他。如果他自己爭氣,不影響爹的通盤計劃,爹還是照樣輔佐他。”王弘義說著,站起身來,“好了,時辰不早了,你早點睡吧。”外麵的楚離桑聞聲,慌忙轉身,想找個地方躲藏,怎奈蘇錦瑟房前隻有一條長長的迴廊,迴廊下是一片無遮無攔的小花園,根本沒有地方可以藏身。情急之下,楚離桑隻好縱身一躍,攀上了廊簷,整個人趴在了一根窄窄的橫樑上。王弘義開門出來,忽然吸了吸鼻翼,好像聞到了什麼味道。楚離桑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王弘義警覺地環顧四周。蘇錦瑟跟出來,詫異道:“爹,怎麼了?”“哦,沒什麼,你快睡吧。”王弘義沒發現什麼,擺擺手,順著迴廊走遠了。蘇錦瑟站在房門口,目送著王弘義的背影消失在迴廊拐角。楚離桑正暗暗慶幸,可一不留神,手裡的那件錦衣竟然滑了下去。說時遲那時快,楚離桑飛快伸手一撈,終於抓住了錦衣的一條袖子。此時,錦衣的另一條袖子距離蘇錦瑟的頭頂不過三寸。蘇錦瑟又左右看了看,這才進屋,回身關上了房門。就在她回身關門前的一瞬間,錦衣被收了上去。楚離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額頭和鼻尖上早已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兩個黑影一前一後翻過牆頭,悄無聲息地跳進了一片庭院。這是崇德坊青梅巷中的一座三進大宅,大大小小的房屋足有數十間。此刻大多數房間都黑黢黢的,似乎宅裡的人都已熄燈入睡。“是這裡嗎?”前麵的蕭君默蹲伏在地上,敏鋭地觀察著四周。“錯不了!”後麵的郗岩低聲道,“屬下親眼看見王弘義進了這座宅子。”蕭君默看了看不遠處迴廊上幾盞昏黃的燈籠,沒說什麼,弓著身子往斜刺裡一躥,摸進了宅子的後院。郗岩緊隨其後。後院麵積挺大,有小橋流水、假山亭榭,若是白天,景色一定頗為雅緻。由於整座院子有十幾座石燈籠都點著燭火,所以感覺比前麵的院子要明亮許多。蕭君默和郗岩伏低身子,貼著假山繞了一圈,基本上就把整個後院看清楚了。院子裡總共有七八個房間,大小不一,卻都黑燈瞎火。二人很快就把房子都探了一遍,發現東、西兩側的廂房都落了鎖,隻有北邊的主房沒鎖,顯然是從裡麵閂上的。“盟主,”郗岩低聲道,“楚姑娘會不會就住在這裡麵?”蕭君默沒有答言,心卻怦怦直跳。他從袖中掏出一根特製的鐵絲,插進窗縫中,輕輕一鈎,就把裡麵的插銷挑開了,旋即小心翼翼地推開窗戶,無聲地跳了進去。郗岩也緊跟著翻窗而入。蕭君默示意郗岩把窗戶打開一些,讓外麵微弱的光線可以透進來,然後兩人在窗邊站了一會兒,才看清了這個主房的布局和陳設。主房被隔成了相互連通的三間,中間是堂屋,右邊小間是用人房,左邊房間最大,顯然便是主人的臥房了。雖然一眼便可看出這是女子的閨房,但是三個房間卻都空無一人——楚離桑並不在這裡。蕭君默的心驀然一沉。桑兒,你到底在哪裡?!楚離桑悄悄回到後院的閨房,看見綠袖正和衣歪倒在榻上,顯然是等她等得睡著了,便順手把手上的錦衣蓋在了綠袖身上。綠袖驚醒,一看到錦衣,頓時一骨碌坐起來,皺緊了眉頭:“娘子,你怎麼又拿回來了?”“人家一片好意,盛情難卻,我也不好太駁人麵子。”楚離桑隨口道。“她一片好意?”綠袖冷哼一聲,“我看她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楚離桑沒有答言,而是怔怔地想著徐婉娘的事情。看來,正因為徐婉娘是隱太子當初的情人,一旦讓李世民和朝廷發現就有性命之憂,所以黛麗絲和她口中的“先生”才會煞費苦心地把徐婉娘保護起來。可是,徐婉娘真的替隱太子生過孩子嗎?如果是真的,這個遺孤現在又在哪裡?黛麗絲他們保護徐婉娘的目的之一,肯定也是守護這個秘密,保護這個遺孤。現在王弘義一心想打這個隱太子後人的主意,黛麗絲他們知道嗎?想著想著,楚離桑忽然生出了一股強烈的衝動,很想馬上到芝蘭樓找黛麗絲,先把這些事情問個清楚,再把王弘義的企圖告訴她,讓他們當心。巧合的是,現在楚離桑所住的這個崇德坊,就在懷貞坊的北邊,兩坊之間僅有一街之隔,要過去很容易。念頭一起,楚離桑便再也無法遏製。跟綠袖又說了幾句閒話後,綠袖便哈欠連天,回自己臥房去睡了。楚離桑不再耽擱,立刻換上夜行衣,從後窗跳了出去,然後翻過圍牆,快步朝南邊的懷貞坊奔去。楚離桑並不知道,她剛一跳出後窗,便有一個在暗處蟄伏許久的黑影緊緊跟上了她。蕭君默和郗岩又花了將近一個時辰,把這座三進大宅的數十個房間都摸了一遍,發現除了前院一個房間亮著燈,六七個大漢在裡麵玩樗蒲之外,其他房間竟然都空無一人。這基本上就是一座空宅,玩樗蒲的那些家夥也不過是在此看家護院而已。“盟主,”郗岩大惑不解,“我明明看見王弘義進來了,可怎麼就……”“很顯然,這是王弘義的障眼法。”蕭君默道,“他就是怕被人跟蹤,才利用這座宅子做掩護。”“你的意思是說,王弘義根本不住在這裡?”“沒錯。”“那他是怎麼做的?每天都先回到這裡,以此掩人耳目,過會兒再偷偷出門,溜回他真正住的地方?”“倘若跟蹤的人一直在門外盯著呢?”蕭君默笑著反問,“王弘義絶不會如此笨拙。”郗岩一愣:“那他的障眼法到底是怎麼玩的?”蕭君默略微沉吟,道:“如果我所料不錯,這座宅子下麵,肯定有地道。”郗岩一驚:“地道?!”“是的,地道很可能通向另一座宅子,而這座宅子僅僅是作為出入口之用。把兩座宅子打通還有一個好處,就是萬一其中任何一處被人發現,王弘義都可以通過地道從另一座宅子從容逃脫。”郗岩恍然:“這老小子,真狡猾!”蕭君默冷然一笑:“王弘義一輩子都在做刀頭舔血的營生,若不如此,怎麼可能活到今天?”“那咱們現在就找找地道吧?”郗岩被王弘義擺了一道,心裡窩火。“這麼大的宅子,你打算怎麼找?”蕭君默環顧四周,既像是在問他,又像是自問。郗岩撓了撓頭:“也隻能一處一處慢慢找了。”“這麼找,恐怕三天三夜也找不到。”“那咋辦?”蕭君默沉吟不語,然後抬頭望著某個地方,忽然道:“跟我來。”片刻後,蕭君默和郗岩便摸上了正堂的屋頂。此處是整座宅子的製高點,四下俯瞰,不僅能把這座坐北朝南的三進大宅儘收眼底,而且還能看清左鄰右舍的情況。郗岩跟著蕭君默環視週遭一圈,也沒看出啥名堂,便問道:“盟主,這麼看,能看出什麼?”“如果你是王弘義,當初挖掘地道的時候,會不會儘量避免從彆人的房子底下經過?”蕭君默不答反問。“那是當然。”郗岩不假思索,“若從彆人房子底下過,挖掘的時候很容易被發現。”“所以……”蕭君默指了指大宅的左、右兩邊,“這東、西兩麵,都與彆人的宅院毗鄰,挖掘地道的可能性很小,對不對?”“對。”“那你再看南麵,大門外就是青梅巷,對麵也是一整排的深宅大院。如果往南麵挖,是不是同樣會碰到這個問題?”“是。”“所以,這條地道,王弘義肯定會往北麵挖!”順著蕭君默的目光望去,郗岩發現這座大宅的後麵竟然沒有任何人家,而是一座小山包,山上是一片樹林,長滿了鬆柏。郗岩深以為然:“沒錯,地道從山下挖,肯定是最安全的。”“不僅是安全……”蕭君默凝視著那座小山,“地道經過山下的時候,還可以多挖幾條岔道,一來遭遇追捕時便於逃脫,二來迷惑追捕者。此處的地形得天獨厚,看來,王弘義必是經過一番精心考察,才買下了這座宅子。”“盟主,那咱們上北邊的後院找找吧?”郗岩摩拳擦掌,“地道口肯定在那兒。”蕭君默卻不置可否,若有所思,半晌才道:“不必找了。”“為何?”郗岩不解。“即便咱們找到了地道,也不能下去,因為王弘義一定會在地道口做記號,隻要彆人動過,他便會察覺。”蕭君默眉頭微蹙,“還有,我估計地道下麵也會遍布機關暗器,貿然下去太危險了。”“那怎麼辦?”郗岩大為焦急。蕭君默略為思忖:“不找地道,也未必就不能發現王弘義的藏身之處。”“盟主還有什麼辦法?”“後山的北邊就是烏衣巷……”蕭君默眯眼望著遠處的小山,“那裡的大宅比青梅巷少,離這裡近的也就那麼三五座,咱們寧可一一探察,逐個排除,也好過冒險下地道。”楚離桑一路疾行,兩刻鐘之後便來到了懷貞坊東南隅的芝蘭樓。小樓靜靜地矗立在黑暗中,隻有二樓西側的一個房間點著燈。楚離桑知道,那就是徐婉娘的房間。黛麗絲說過,姨娘怕黑,晚上睡覺的時候都不敢熄燈。黛麗絲的房間在徐婉娘隔壁。楚離桑輕巧地翻過院牆,摸到了黛麗絲房間的窗下。剛一躍起,兩手抓住窗檯,一隻大手就突然在下麵拽住了她的腳腕。楚離桑一驚,當即一個後空翻,掙脫了那隻手,可還未落地,一遒勁風又襲向麵門。楚離桑不得不接連幾個後翻,才躲開襲擊並穩住了身形。她定睛一看,偷襲她的人正是護院的方伯。“方伯,是我,虞桑兒。”楚離桑忙道。“打的就是你虞桑兒!”方伯冷冷道,“三更半夜扒牆頭,你想乾什麼?”“我是來找黛麗絲的,您彆誤會。”“既是找人,為何白天不來,卻要在大半夜如此鬼鬼祟祟?!”楚離桑有些語塞:“我……我白天走不開。”“撒謊都不會找理由,我看你就是居心不良、彆有所圖!”方伯不由分說,掄起拳頭又衝了上來。楚離桑無奈,隻好接招。就在兩人打成一團之際,被吵醒的黛麗絲慌忙從樓上跑了下來,擋在楚離桑身前:“方伯,彆打了,她是我朋友,不是壞人。”方伯不得不收住拳腳,冷笑道:“你這朋友總在夜裡出沒,我都懷疑她到底是人是鬼!”“她要是鬼,我就拜拜她趕緊把你收了!”桂枝罵罵咧咧地跑過來,叉腰瞪著方伯,“你這死老頭,成天疑神疑鬼的不累嗎?人家虞姑娘就喜歡大半夜出門,礙著你了?”方伯在老婆麵前永遠是直不起腰的。他氣得吹鬍子瞪眼,又不敢回嘴,隻好跺跺腳,回自己屋裡去了。黛麗絲對桂枝道了謝,便牽起楚離桑的手上了二樓。“你怎麼來了?”黛麗絲給她倒了杯水,不無驚訝道。“想你和姨娘,這不就來了?”楚離桑笑了笑。“你這人也是,還真的喜歡大半夜出門啊?”黛麗絲語氣雖柔和,但眼中已有了一絲狐疑。楚離桑在心裡歎了口氣。要是自己再不說實話,下麵的話題根本就沒法展開。想了想,她終於向黛麗絲吐露了所有實情:從自己的真名實姓、身世、遭遇講起,到隨養父辯才被抓入宮,再到被蕭君默營救,一路逃亡,最後被生父王弘義擄回長安等等,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全都說了。黛麗絲聽得目瞪口呆。最讓她感到驚詫的,莫過於自己的仇人王弘義竟然是她的生父!呆了半晌,黛麗絲才道:“假如那天我有機會殺王弘義,你會不會救他?”這個問題顯然是楚離桑自己都想不清楚的,因此也就沒辦法回答。“我不知道。”楚離桑隻能說實話。黛麗絲又沉默了一會兒,道:“謝謝你能把這些實情告訴我。平心而論,換成我是你,我可能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楚離桑有些感動:“謝謝你黛麗絲,謝謝你的理解。”“我一直以為自己的身世和遭遇已經很離奇了。”黛麗絲苦笑了一下,“沒想到,你的更讓人匪夷所思。”兩人相視一笑,頓時有了同病相憐之感。“對了,你今晚過來,肯定有事吧?”黛麗絲問。楚離桑點點頭,把自己偷聽到的事情說了,然後問道:“姨娘當年跟隱太子,到底……到底有沒有生下骨肉?”黛麗絲搖了搖頭:“這些事情,先生從沒告訴過我。”楚離桑有些意外:“那姨娘呢?姨娘也沒告訴你嗎?”黛麗絲苦笑:“我跟你說過,姨娘她早就忘記過去的事了。”楚離桑啞然失笑,片刻後才道:“王弘義這個人心狠手辣,說得出做得到,你一定要轉告那位先生,千萬要當心。假如隱太子真有遺孤在世的話,一定要保護好,千萬彆落到王弘義手裡。”黛麗絲感激地點點頭:“謝謝你桑兒,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好了好了,咱倆之間就不必這麼客氣了。”楚離桑很豪爽地道,“再怎麼說,咱們也算過命的交情了不是?”黛麗絲笑:“對,咱們是生死之交!”“是桑兒來了嗎?”隨著聲音,徐婉娘走了進來。“對不起姨娘,把你吵醒了。”聽到她叫自己的名字,楚離桑頗感欣慰,因為她很擔心姨娘又像上次那樣把自己忘了。“姨娘老了,晚上總睡不踏實,不能怪你。”徐婉娘牽過她的手,在榻上坐了下來,“好孩子,你沒有食言。說要來看姨娘,果然這麼快就來了。”“是啊姨娘,桑兒是我的好姐妹。”黛麗絲也走過來坐下,“她跟我一樣,最喜歡跟您說話了,怎麼會食言呢?”“你們都是好孩子。”徐婉娘顯得很高興,笑得眼睛都彎了。接著,徐婉娘便跟二人拉起了家常。楚離桑靜靜地聽著,看見徐婉娘的神情依舊是那麼溫婉而親切,而目光卻依舊是那樣恍惚而空茫。尤其是她的眉眼,總讓楚離桑覺得那麼似曾相識。這是不是像老話常說的,一個人麵善,就總會讓人覺得似曾相識?楚離桑這麼想著,卻很快就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她分明覺得,姨娘的眉眼的確很像自己認識的某個人……忽然,彷彿一道閃電在腦海中劃過,楚離桑被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驚呆了。蕭君默!原來自己一直苦思不得的跟姨娘眉眼酷似的這個人,正是蕭君默!這是一個最不可能的答案,所以她此前一直在記憶中搜尋其他那些認識的人,卻無論如何也不會去想到蕭君默。既然蕭君默與徐婉娘如此相似,那麼,他會不會就是當年徐婉娘為隱太子生下的骨肉?會不會就是王弘義不擇手段想要找到的那個隱太子的遺孤?!就在楚離桑的心中翻江倒海之際,沒有人知道,在敞開的窗戶外麵,相距六七丈的一處屋頂上,有一個黑影從頭到尾一直匍匐在屋脊後麵,用狼一樣的目光死死盯著她們。這個人就是韋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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