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君默注視著魏徵,忽然開口念道:“既傷千裡目,還驚九折魂。豈不憚艱險,深懷國士恩。季布無二諾,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氣,功名誰複論。”魏徵閉著雙目,一動不動地躺在榻上,彷彿已然進入長眠。李安儼靜靜地站在一旁,眼圈泛紅,神情肅然。方才魏徵長子魏叔玉領他進來時,本想叫醒父親,卻被他攔住了:“不必了,讓太師休息吧,我就是來看看他,看一眼就走。”可這“一眼”,李安儼卻足足看了大半個時辰。適才魏叔玉進來了幾次,想請他到書房安坐等候,都被他拒絶了。他現在就想這麼陪伴太師,一刻也不願離開,似乎隻有這樣才能讓自己稍感心安。昨天,當他得知魏徵在東宮暈厥,差一點就沒搶救過來時,頓覺血往上衝,恨不得立刻衝進東宮一刀宰了李承乾!當然,他知道自己不能這麼做,所以隻能在心裡咒罵李承乾,同時替太師叫屈——為了維護太子,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到頭來卻險些把自己的老命扔在了東宮!聽魏叔玉說,太師昨天被東宮的人抬回來後,便一直昏迷不醒。聖上聞訊後,遣了趙德全和一批太醫前來探望診治,總算讓太師甦醒了過來,但是幾個太醫都對病情不太樂觀,臨走前吩咐家人讓太師休息靜養,切莫再令他傷心動氣,否則後果就難料了。此刻,李安儼的內心充滿了矛盾和不安——他既不想攪擾太師,可眼下又有急務必須向身為“臨川先生”的太師稟報,所以異常躊躇,不知如何是好。他想稟報的急務,便是黛麗絲的事情。一想起這個黛麗絲,李安儼便頗感頭痛。去年夏天,王弘義派蘇錦瑟查找徐婉娘的下落,結果落入了太師早就設計好的陷阱。原本事情進展得很順利,他們僅以犧牲夜闌軒老鴇秀姑的微小代價,便掌握了王弘義的情報,知道了他在長安的據點,而索倫斯和黛麗絲本來也都可以照原定計劃安全轉移,不料黛麗絲的一時衝動便打亂了整個計劃,導致蘇錦瑟被劫回、索倫斯被殺,連黛麗絲自己也險些葬身水底。那天,太師先是命索倫斯把蘇錦瑟押解過來,稍後又覺得不太放心,便命李安儼去接人。就在李安儼行至輔興坊南麵的石橋時,竟目睹了索倫斯被殺和黛麗絲投水的一幕,他趕緊跳進永安渠中,好不容易才把沉入水底行將溺斃的黛麗絲救到了岸上,保住了她的命。事後,太師命他把黛麗絲安置在了懷貞坊的芝蘭樓,讓她和徐婉娘住在一起,並命老方等人嚴密保護。本以為她會從此安分,不料就在昨夜,她竟然又闖禍了……“安儼,你來了……”魏徵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李安儼回過神來,當即雙膝跪地,趴在床榻邊沿,又驚又喜道:“先生,您……您終於醒了!”魏徵用一雙渾濁的眸子看了他片刻,忽然咧嘴一笑:“老夫還沒交代後事呢,豈能就這麼死了?”隨後,魏徵不顧魏叔玉及家人勸阻,強行下榻,在李安儼的攙扶下來到了書房,然後便把所有人都屏退了。“說吧,出什麼事了?”剛一坐下,魏徵便看穿了他的心事。李安儼本來還在猶豫要不要稟報,聞言不禁自嘲一笑:“什麼都瞞不過先生。”今日晨鼓剛剛響過,李安儼便接到了臨川舵屬下的兩份急報:一份是負責監控青龍坊王宅的手下所報,稱昨夜王宅發生了不小的動靜,而且潛伏其內的暗樁阿庸隨後失聯,目前尚無法得知具體情況;另一份是芝蘭樓的老方所報,稱黛麗絲昨夜趁其不備偷偷出門,半夜負傷而歸,還帶回了一名陌生女子。李安儼深感事態重大,立刻趕到芝蘭樓跟黛麗絲問清了整個事情經過。此刻,聽完李安儼的稟報,魏徵苦笑了一下:“這個黛麗絲,終究還是不忘複仇啊!”“先生,都怪屬下失職,才讓黛麗絲闖下禍事……”魏徵擺擺手:“除非你把她綁起來,否則便是防不勝防。”李安儼沉沉地歎了口氣:“屬下萬萬沒想到,阿庸竟然會跟黛麗絲聯手,背著咱們去刺殺王弘義……”“這就說明,阿庸跟王弘義肯定也有仇。”“沒錯,黛麗絲說了,阿庸有個哥哥是玄甲衛,去年在甘棠驛殉職了。”“這件事是我疏忽。”魏徵苦笑,“阿庸是我親自指派的,我卻忘了這一茬。”當初得知王弘義的據點所在後,魏徵和李安儼便進行過一番討論。李安儼認為王弘義凶險至極,乾脆把情報暗中呈給皇帝,讓朝廷把王弘義和冥藏舵一鍋端了,以絶後患。然而,魏徵思考良久,卻沒有同意這個方案。一來是因為冥藏舵的人畢竟都是天刑盟的兄弟,把他們出賣給朝廷,他於心不忍;二來是擔心冥藏詭計多端,萬一在抓捕行動中漏網,日後要想再查到他的行蹤就千難萬難了。所以,思前想後,魏徵還是決定派出細作打入王宅,同時派人在外圍監控,隨時掌握王弘義的動向,然後根據事態發展再做打算。可是,眼下被黛麗絲這麼一鬨,計劃顯然又被打亂了。“如果我所料不錯,王弘義最遲今日便會轉移,你是否已做好安排?”魏徵問。“先生放心,屬下都交代好了,外圍的弟兄們會盯死他。”“讓弟兄們小心為上。如今既已打草驚蛇,王弘義必然十分警覺,所以咱們寧可把人跟丟了,也絶不可冒險。”“是,屬下回頭便去傳令。”“你方才說,黛麗絲昨晚帶了一名女子回芝蘭樓,那女子是何人?”“此人名叫虞桑兒,昨夜黛麗絲行刺失敗受了傷,便是這個虞桑兒救了她。”“虞桑兒……”魏徵沉吟,驀然想起辯才的女兒也叫桑兒,不過又一想,也許隻是巧合罷了,“她是在王宅裡救了黛麗絲嗎?她為何會在那個時間點恰好出現在那裡?”“據黛麗絲說,這個虞桑兒的父親也是死於王弘義之手,昨晚同樣是去行刺的,見黛麗絲受傷,便救了她,並冒險把她送回了芝蘭樓。”“若此言不虛,這個虞桑兒倒也是個俠女。”“是的,不過屬下總覺得此事太過巧合,不免讓人心生疑竇。”“言之有理,不可不防。”魏徵深以為然,“你讓老方做好準備,萬一有什麼情況,立刻將徐婉娘和黛麗絲轉移。”“先生放心,這個屬下也已經安排好了。”魏徵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深長地看著他:“安儼,你跟隨我多少年了?”“整整三十年了!”李安儼想起了如煙往事,不禁頗為感慨。他的父親也是臨川舵成員,隋朝大業末年在一次行動中犧牲。當時他年僅十餘歲,便被魏徵接到身邊做了書僮,此後跟隨魏徵走南闖北,投瓦崗,歸李唐,入東宮,輔今上……風風雨雨三十年來,他不僅是魏徵在朝中的心腹股肱,更是其臨川舵中的左膀右臂。生死與共這麼多年,二人的感情早已形同父子。“古人說,三十年為一世。看來,老夫也該交班了。”說著,魏徵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李安儼要過來扶,被他擺擺手阻止了。魏徵傴僂著腰,慢慢踱到了屏風後麵,片刻後,捧著一隻銅匣走了出來。李安儼看見魏徵重新坐下,從懷中掏出一把精緻的鑰匙打開了銅匣,然後畢恭畢敬地從匣中取出一個錦緞包裹的東西,放在案上,最後才看著他道:“打開。”“先生……”李安儼已經預感到了什麼,心中驀然有些緊張。“打開它。”錦緞有好幾層。李安儼抑製著內心的激動,輕輕顫抖著伸出了手。隨著最後一層錦緞掀開,一隻左半邊的青銅貔貅便映入了李安儼的眼簾。蕭君默一大早出了延興門,獨自一人到白鹿原祭祀了養父。他跪在墳前,向養父講述了這大半年來的經曆,同時表達了自己未儘孝道的愧疚之情,其間幾度哽咽,潸然淚下。最後,蕭君默磕了幾個響頭,輕聲道:“爹,兒子回來了。兒子一定會讓害您的人得到報應,讓您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回城後,蕭君默徑直來到了永興坊的魏徵府邸。昨日剛一回朝,他便聽說魏徵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所以於公於私,他都必須來探望。當然,除了探病之外,蕭君默此行還有兩個重要的目的,其一是說服魏徵放棄太子,其二便是徹底弄清自己的身世之謎。出於某種必要的考慮,蕭君默沒走正門,而是從一條巷子來到了魏府的東側小門。巷子很幽靜,行人稀少。他敏鋭地觀察了一下四周。忽然,斜對過一座二層小樓上,有一扇窗戶原本打開了一條縫,這時卻啪地一下關上了。蕭君默不動聲色,扣響了門上的銅環。下人開了門,問明身份後,旋即進去通報,然後魏叔玉出來迎接,徑直把他帶到了魏徵的書房外。蕭君默在迴廊上等候了片刻,魏叔玉便領他進去了。一看見魏徵憔悴枯黃的麵容,蕭君默心裡不禁一陣酸楚。時隔不過半年多,這位原本還很硬朗的老人彷彿一下就進入了風燭殘年。魏叔玉命下人奉上清茶,然後悄悄退了出去。賓主見禮後,隔著一張書案對坐。魏徵端詳了他一會兒,開口道:“賢侄,還記得去年你來告彆,老夫對你說過的話嗎?”“當然記得。您說長安是我的家,無論我走了多遠、去做什麼,最後都一定要回來。”“沒錯,看來你沒讓老夫失望。”“太師,晚輩不在的這些日子,聽說您多次去看望過家父,晚輩不勝感激!”蕭君默抱了抱拳。“鶴年是跟隨我多年的兄弟,我自然要去看他。”魏徵淡淡笑道,“你無須掛懷。”“聽聞太師身體抱恙,晚輩甚為不安,還盼太師早日痊癒,康泰如常。”“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老夫這回恐怕是大限已至、在劫難逃了。”魏徵苦笑了一下,“不過,老夫其實並不畏死,隻是有些事還沒做完,終究有些放不下罷了。”“太師最放不下的,想必便是東宮吧?”蕭君默要輔佐吳王李恪奪嫡繼位,勢必要與東宮和魏王開戰,所以在此之前,他必須儘最大的努力說服魏徵放棄太子。如若不然,整個臨川分舵都會變成自己的敵人。蕭君默絶對不能讓這種情況出現。魏徵聞言,笑了笑,不答反問:“賢侄此次回朝,是打算幫哪位皇子呢?”“太師認為晚輩應該幫哪位?”“如果你肯聽我的,我一定會勸你誰也不要幫。”“太師時至今日,還認為太子是最有資格入繼大統的嗎?”“不,老夫從不這麼認為。說心裡話,老夫甚至不太喜歡他。”“那太師為何還要一心維護他?”“你錯了,老夫維護的並不是他,而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嫡長繼承製。”“即使明知這個嫡長子不賢不肖,您也還是要維護這種製度?”魏徵輕輕一笑:“照賢侄的意思,是不是認為儲君皆應由賢能者居之?”“晚輩這麼認為難道不對嗎?”“道理上是對的,可惜當真實行便會貽害無窮。”蕭君默眉頭微蹙:“為何?”“若儲君不以嫡長立,而以賢能立,那麼賢能二字該如何判斷?以何為準繩?”“自然是以德才兼備為準繩。”“好,即便以此為準繩,那麼龍生九子,設若皆有賢能之名,又當立哪一子?又怎知何者為真賢能,何者為假賢能?又如何判斷何者之賢能乃為第一賢能?”蕭君默聞言,頓時一怔。不愧是當朝第一諍臣,雄辯之才果然了得!當然,蕭君默也不會如此輕易便被駁倒。他略為思忖,便迎著魏徵的目光道:“孔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曾子亦言: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一個人的言行舉止若處於眾目睽睽之下,是否賢能便自有公論。上自天子宰相,下至百官萬民,難道都不足以考察和判斷一個人是真賢能還是假賢能嗎?”“賢侄此言固然不無道理,可你所言之前提,便是天子宰相和百官萬民所做之考察和判斷,都必須出於純正無私之公心,但事實上這可能嗎?賢侄也是遍覽青史之人,當知自古以來,曆朝曆代,在涉及立儲的大事上,朝野人心隻會圍繞各自的利益打轉,何曾有幾個真正秉持公心之人?倘若天子宰相和百官萬民各取所愛、各有所附、各擅一端、各執一詞,賢侄又該如何判斷?”蕭君默語塞。“再者說,世上之人,誰不自以為賢能?誰又甘願承認彆人比自己賢能?”魏徵接著道,“是故,為了爭這個所謂的真賢能或第一賢能,皇子們便會以權術謀之,以武力奪之,這不正是禍亂的根源嗎?古人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才不得不確立了嫡長繼承製,以杜絶儲君之位可經營而得的念想,目的便是讓兄弟鬩牆、骨肉相殘的人倫慘劇不再發生!賢侄啊,古人所創之嫡長製,何嘗不是苦心孤詣、自無數血淚中得出的教訓?!即便它不是最好的製度,但它也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最不壞的製度。”聽完這番話,蕭君默不由陷入了沉思。一直以來,他都從未如此深入地思考過嫡長製的來源及其合理性,而是下意識地認為“立賢”才是最合理的製度。然而今天,他卻實實在在地挨了當頭一棒。也是直到今天,他才真真切切地認識到,魏徵之所以苦心維護嫡長製,並非出於泥古不化的迂腐思想,乃是出於審慎的思考和悲天憫人的情懷。他不得不承認,魏徵所秉持的這個信念幾乎是不可能被彆人瓦解的。所以,從這個角度,他恐怕很難說服魏徵放棄李承乾。然而,不從這個角度勸說還能從什麼角度呢?蕭君默今天是有備而來的,除了勉力說服之外,他當然另有辦法。可是,不到萬不得已,他還是不想對這位令人崇敬的老人使出撒手鐧。“太師,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晚輩見識淺薄,徒然貽笑大方,真是慚愧無地!”“賢侄也不必過謙。以你的年紀,能有如今這般見識已屬不易了。”“太師,晚輩雖然折服於您所說的道理,但仍然不讚同您所做的選擇。在當今的太子、魏王和吳王三位皇子中,的確隻有吳王最為賢能!朝野對此有目共睹,連天子對此也是心知肚明。太師難道不這麼認為?”魏徵一笑:“賢侄果然是選擇了吳王。”“太師認為晚輩的選擇不對嗎?”魏徵搖搖頭:“這不是簡單的對與錯的問題。”“那是什麼問題?”蕭君默不解,“吳王德才兼備、文韜武略,如果立他為太子,不是更有利於我大唐社稷的長治久安,更能維護並光大聖上的千秋基業嗎?”“千秋基業?”魏徵苦笑,“恰恰相反,吳王上位,才更有可能毀了聖上的千秋基業。”“這又是為何?”蕭君默大為詫異。“原因很簡單,因為吳王是庶子。倘若庶子以賢能為由上位,在聖上一朝開了廢嫡立庶之先河,那麼聖上的子子孫孫必將群起而效仿,人人皆以為儲君之位可經營而得。如此一來,試問我大唐還如何長治久安?到時候恐怕就國無寧日了,還談什麼千秋基業?”“太師,縱使您成功維護了當今一朝的太子,可您又如何保證今後每一朝都有一個魏太師全力維護嫡長製?縱使嫡長製在當今一朝不被打破,可日後的太子若仍如李承乾這般,必然就有更為賢明的皇子試圖取而代之。倘若如此,即便嫡長製如您所願保全了,可聖上的千秋基業不也依舊存在種種後患和風險嗎?”魏徵聞言,不禁哈哈大笑了起來。蕭君默忽然發現,魏徵眼中不知何時竟然泛出了昔日的神采,彷彿他的病瞬間便好了大半。這一發現讓蕭君默頗有些欣慰。可猛然,一個念頭便又闖入了他的腦海,讓他的心情一下又沉重了起來。迴光返照!他隱隱察覺,此刻魏徵的表現,很可能隻是大限將至前的迴光返照。“賢侄才思敏捷,言辭犀利,老夫差點就說不過你了。”魏徵朗聲笑道,“你方才所言,其實已將古往今來皇權繼承的困境一語道破!說穿了就是兩個字:兩難。無論是立嫡還是立賢,都有各自的利弊,這是無可奈何之事。正因為此,老夫方才才說:嫡長製不是最好的製度,隻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最不壞的製度。至於將來能否發明更好的製度,那就要靠你們這些後生俊彥了。老夫現在能做的,隻有善始善終地堅持自己的選擇。換言之,隻要我魏徵活一天,便一天不會支持廢長立幼、廢嫡立庶。”“太師,”蕭君默話鋒一轉,“聽說您昨日入東宮時忽然暈厥,想必,一定是太子有什麼出格的言行,惹您動怒所致吧?”魏徵臉色稍稍一黯,卻不假思索道:“你猜錯了。昨日之事,皆因老夫久病體虛所致,與太子無關。”蕭君默在心裡一聲長歎。事到如今,他已彆無選擇,隻能向魏徵攤牌了。“太師,晚輩此番亡命天涯,雖九死一生,但也見了不少世麵。尤其有幸的,便是結識了天刑盟的新任盟主。太師想不想知道他是誰?”蕭君默觀察著他的表情。“新任盟主?”魏徵一怔,不由眯起了眼睛,“本盟自智永盟主圓寂之後,便未再立盟主了,不知賢侄何出此言?”“正因為本盟這麼多年未立新主、群龍無首,才令冥藏這種野心勃勃之人乘虛而入,幾次三番圖謀不軌。有鑒於此,左使辯才審時度勢,便與舞雩分舵袁公望、東穀分舵郗岩、浪遊分舵華靈兒等人,共同推舉了一位新盟主,於是晚輩也就躬逢其盛,見證了本盟新任盟主的誕生!太師既為本盟臨川舵主,如此大事,晚輩理當讓您知曉。”聽他一口一個“本盟”,魏徵不禁又驚又喜:“聽賢侄之意,你現在也是本盟之人了?”蕭君默含笑點頭。“很好,很好……”魏徵喃喃著,臉色因激動而微微泛紅,“左使此舉堪稱英明!若非如此,天刑盟便是一盤散沙,隻怕就無法阻止冥藏禍亂天下了。賢侄快告訴老夫,這位新盟主究為何人,現在何處?”“太師,左使曾經跟晚輩講過本盟的一個規矩:若見本盟盟印天刑之觴,便如親見盟主本人。想必太師也知道吧?”蕭君默不答反問。“這是當然。”魏徵不明白他為何忽然提起這個。“那太師會不會遵守這個規矩?”“這還用說!”魏徵越發不解。蕭君默又看了魏徵片刻,然後淡淡一笑,從袖中取出了一個用絹帛包裹的東西,放在案上,接著輕輕掀開一層絹帛,又掀開一層薄紗,一隻頭角崢嶸、昂首挺胸的青銅貔貅就此展露在魏徵麵前——貔貅的身體左側刻著“天刑”二字,右側刻著“之觴”二字。天刑之觴?!魏徵的眼中光芒乍現,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身在天刑盟近四十年,魏徵隻見過這件至尊之物三次。最後一次是在武德九年春,正值隱太子與秦王的鬥爭趨於白熱化之際,盟主智永親至長安,向他下達了“先下手為強,除掉秦王”的指令。智永與他熟識,本無須出示盟印,但還是遵照天刑盟的規矩向他出示了,同時還出示了“臨川之觴”的陰印,與魏徵手中的陽印若合符節地扣上,嚴格履行了號令分舵的相應手續。從此,魏徵便再也沒見過盟主,自然也沒再見過天刑之觴了。這一彆,便是整整十七年!對自知時日無多的魏徵而言,能在此刻最後看一眼盟印,無疑是一種莫大的欣慰。魏徵把盟印捧在手上,顫顫巍巍地摩挲著,眼中淚光閃動。蕭君默見狀,不禁也有些動容。許久,魏徵才將盟印放回原處,抹了抹眼睛,笑道:“老夫失態了。敢問賢侄,新盟主如今到底身在何處?是否已到長安?老夫已時日無多,還望賢侄儘快帶老夫前去拜見。”蕭君默微微苦笑。他能理解魏徵,知道魏徵一定是把自己當成了新盟主身邊的人,而萬萬不會料到他就是天刑盟的新任盟主。事實上直到今天,蕭君默自己也還未能完全適應這個角色。這大半年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都有些匪夷所思,尤其是最後就任盟主這件事,更為不可思議,讓蕭君默至今仍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也就無怪乎旁人難以把他和“盟主”聯繫到一起了。“太師,您忘了我剛才問您的話了?”“剛才?”魏徵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眼中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賢侄的意思是……”“是的,您現在心中所想的念頭便是了,”蕭君默不無感慨地笑了笑,“儘管這件事如此令人難以置信,就連晚輩自己都不大敢相信是真的。”魏徵不由睜大了眼睛,定定地看著他,嘴裡喃喃道:“若見天刑之觴,便如親見盟主……賢侄,你當真就是……就是新任盟主?!”“如假包換。”蕭君默迎著他的目光,臉上是一種雲淡風輕、泰然自若的笑容。魏徵騰地站起身來,速度快得讓蕭君默都來不及反應,緊接著單腿跪地,俯首抱拳:“屬下臨川魏徵,見過盟主!”“太師快快請起!”蕭君默慌忙把他扶了起來,“切莫行此大禮,晚輩萬萬受不起。”“盟主在上,屬下豈敢倚老賣老?”魏徵不禁喜極而泣,兩行清淚從眼角流淌下來,“說心裡話,儘管此事令屬下頗感意外,可細細一想,委實沒有誰比賢侄更適合做這個盟主,看來左使和舞雩、東穀那幾個兄弟,的確是有眼光啊!”“太師過譽了。”蕭君默扶著魏徵坐下,“晚輩忝任此職,實在是勉為其難,心中常感不安,生怕能力不濟,有負左使和本盟弟兄的重託。”“對了盟主,左使和他女兒似乎沒跟你回來,不知他們現在何處?”聽魏徵正式稱呼“盟主”,蕭君默頗有些不習慣,但眼下也無暇去客套這個,便默認了。說到下落不明的辯才和楚離桑,蕭君默不由神色一黯,便將這大半年來的經曆和遭遇大概講了一遍,包括過秦嶺、下江陵、取三觴、獲真跡、天目山遇伏、辯才失蹤、齊州平叛、楚離桑被冥藏擄走等等。魏徵聽得唏噓不已,最後長歎一聲,道:“左使為了完成智永盟主遺命,誠可謂鞠躬儘瘁!盟主為保護左使和本盟聖物,曆經千難萬險,九死一生,亦令屬下萬分感佩!”蕭君默擺擺手,苦笑了一下:“那都是晚輩該做的,無足掛齒。倒是眼下的長安,朝野上下暗流洶湧,各方勢力蠢蠢欲動,形勢已然十分危急。在晚輩看來,眼下的危局無疑比此前的任何艱險都要可怕,也更難應對!晚輩既然忝任盟主,身負守護天下之責,便絶不能袖手旁觀。所以,晚輩懇請太師伸出援手,鼎力相助!”魏徵聽出他又在暗示東宮之事,便咳了咳,隨口敷衍道:“如今的形勢確實錯綜複雜,所以才須從長計議,切莫心急……”“心急?”蕭君默苦笑,“太師其實最清楚,眼下的奪嫡之爭已呈一觸即發之勢,冥藏那些人為了火中取慄,更是唯恐天下不亂!長安的劫難就在眼前,太師豈忍坐視?!”魏徵渾身一震,不由蹙緊了眉頭。“如今,幾位奪嫡的皇子背後都有天刑盟的勢力,他們何時會發難,會以何種方式對何人下手,太師可知?”蕭君默目光如電,直逼魏徵,“還有,在當今的朝廷重臣中,除了太師您以外,還潛伏著兩個天刑盟的舵主,他們是誰?他們在朝中潛伏了這麼多年,意欲何為,太師可知?倘若他們有比冥藏更大的野心,有比他更可怕的圖謀,那麼聖上的安危、社稷的安危、整個大唐天下的安危,又將被置於何地?!”聽完這番話,魏徵額頭上已是冷汗涔涔,一雙眼眸光芒儘失,重新變得灰暗渾混濁。蕭君默心中大為不忍,可事關家國安危和社稷存亡,他又不得不這麼做。片刻後,魏徵才抬起黯然的目光:“你方才說,有兩個潛伏在朝中的天刑盟舵主,一個我知道,是玄泉,還有一個是誰?”“素波。”魏徵若有所思:“徐豐之的後人?”“正是。”“那盟主能不能告訴老夫,這個玄泉和素波到底是什麼人?”“此二人位高權重,深受聖上信任,萬一心懷不軌,後果不堪設想。”蕭君默道,“不過,他們究竟是什麼人,請恕晚輩暫時無可奉告,除非……除非太師願意放棄太子,和晚輩站在一起。”魏徵苦笑了一下:“現在老夫已經是你的屬下,如果你以盟主身份下令,老夫也不敢不遵。”“我當然可以這麼做。可晚輩做事,向來不喜歡被人強迫,也不喜歡強迫彆人。所以,我更希望太師能夠認清形勢、改弦更張,也省得讓晚輩破這個例。”魏徵無奈一笑,旋即沉默了。事實上,昨日在東宮,與太子一番爭執無果,他便知道太子已經按捺不住,決意鋌而走險了。假如昨天沒有暈厥,他也許一怒之下就入宮麵聖,把所有事情統統稟報給皇帝了。然而,方才從昏迷中醒來後,他冷靜一想,卻不得不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他身為太子太師,畢竟對李承乾負有責任,也還有些許感情。一旦向皇帝告密,太子必將萬劫不複,他於心不忍。可是,如果將此事按下不表,便是對皇帝和朝廷不忠,一旦太子真的動手,武德九年的那場人倫慘劇便會再度重演,無論最後誰輸誰贏、誰生誰死,都是魏徵萬萬不想看到的。這些年來,他之所以極力維護嫡長製,不就是為了避免這一幕的發生嗎?方才跟李安儼說話時,他心裡其實一直在糾結這件事,可思前想後,還是毫無結果。蕭君默到來後,他隻是基於長期堅持的立場為嫡長製辯護,卻不等於他是在替李承乾辯護,尤其是現在已知李承乾隨時可能謀反,他就更不能任由事態繼續惡化下去。所以此刻,當魏徵把所有這些事情又通盤考慮了一遍之後,他無奈地得出了一個結論:麵對這個左右為難、進退維穀的困境,把李承乾交給蕭君默處置,也許是唯一可行且唯一穩妥的辦法了。思慮及此,魏徵終於抬起頭來,對蕭君默露出了一個滄桑而疲憊的笑容:“對於太子,老夫已是仁至義儘!也罷,接下來的事,便交與盟主了。”蕭君默在心裡長長地鬆了口氣:“那太師能否告訴我,昨日在東宮到底發生了什麼?太子他……是不是打算動手了?”魏徵沉默少頃,點了點頭。蕭君默苦笑。這其實早在他的意料之中——若非太子有政變企圖,像魏徵這麼沉穩持重的人,斷斷不會與太子激烈爭執,更不會因激憤而暈厥。“事已至此,老夫隻有一事相求。”魏徵沉沉一歎,“希望盟主能儘力阻止太子謀反,若實在無法阻止,也希望盟主能儘力保全他。”蕭君默當即抱拳:“太師放心,晚輩定當儘心竭力,既不會讓太子危害社稷,也不會讓彆人無端加害太子。”魏徵也拱了拱手,然後看著他:“現在,盟主可以跟老夫透露玄泉和素波的真實身份了吧?”蕭君默一笑,湊近他,低聲說了兩個名字。魏徵頓時萬分驚駭,喃喃道:“想不到,真的萬萬想不到……”“是啊,晚輩當初得知的時候,同樣也是深感震驚。”至此,魏徵才終於明白蕭君默為何會如此憂心忡忡——眼下的局勢果然是萬分險惡,甚至比當年玄武門之變爆發前的形勢還更加險惡!遺憾的是,自己已然油儘燈枯,再也沒有機會與這個年輕人並肩攜手,共同拯救社稷的危難了。蕭君默觀察著他的神色,以為他又在擔心太子,便安慰道:“太師,東宮之事,您也不必過於憂心,也許太子隻是一時衝動言辭過激而已,不見得一定會付諸行動……”魏徵苦笑著拂了一下袖子,彷彿再也不想談及此事,然後定定地望著某個地方,目光忽然變得邈遠:“老夫一生奮勉,朝乾夕惕,唯為家國,唯為蒼生!此心日月可表,天地可鑒!無論將來發生什麼,也無論後世如何評價,老夫都可以問心無愧、安然瞑目了。”“太師莫這麼說,您隻要安心靜養,此病定可痊癒……”魏徵抬手止住了他。蕭君默看著魏徵斑白的鬢髮和溝壑縱橫的臉龐,心裡又是一陣難過。“中原還逐鹿,投筆事戎軒。縱橫計不就,慷慨誌猶存……”追憶往事,回望生平,魏徵情不自禁地吟詠了起來,卻因百感交集而凝噎。這是他多年前寫下的一首五言詩,自述平生之誌,雖文辭拙樸,卻自有一股雄健磊落的豪情。蕭君默注視著魏徵,忽然開口念道:“既傷千裡目,還驚九折魂。豈不憚艱險,深懷國士恩。季布無二諾,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氣,功名誰複論。”“君默也背得出老夫的詩?”魏徵有些驚訝,但更多的卻是欣慰。聽到他稱呼自己的名字,而非稱呼“盟主”,蕭君默心中倏然湧起了一股暖意。“晚輩少年時拜讀太師此作,不解其中況味,直至此番亡命天涯、曆儘艱險,庶幾才讀懂了太師心誌。”“哦?”魏徵欣喜地看著他,“你都讀出了什麼?”“晚輩讀出了國士二字的份量,故決意以太師為榜樣,以國士自勉。”“怎麼個自勉法?”“麵對家國社稷和天下蒼生,晚輩雖無國士之德,卻不敢不懷國士之誌;雖無國士之才,卻不敢不效國士之報!至於功名利祿、高官顯爵,皆浮雲耳,又何足論哉!”“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魏徵朗聲大笑,“此處應當有酒!”蕭君默一笑,端起案上的茶碗:“晚輩以茶代酒,敬太師!”“乾!”二人茶碗一碰,各自一飲而儘。“魏徵可能已經知道,咱們馬上要動手了。”在永嘉坊謝紹宗宅的書房中,當李承乾對李元昌、侯君集、謝紹宗說出這句話時,李元昌驚得目瞪口呆,而侯君集和謝紹宗則臉色沉靜,恍若未聞。“他是怎麼知道的?”李元昌大為不解。“昨天他又勸我隱忍,我一時激憤,話趕話,便說漏嘴了。”李承乾一臉懊惱。“那老家夥病得都快死了,你隨便敷衍他一下不就得了,乾嗎跟他較真?”“道理我當然懂。”李承乾沒好氣道,“就是一時情急,沒忍住嘛。”“可你這不是小不忍則亂大謀嗎?!”“王爺,事已至此,再講這些也沒有意義了。”謝紹宗道,“當務之急,還是要想想應對之策。”“老謝所言甚是。”侯君集斜了李元昌一眼,“王爺急成這樣,莫不是害怕了,想打退堂鼓了?”“就算本王想退,可現在還有的退嗎?”李元昌瞪眼,“那老家夥要是一道奏疏呈給皇兄,咱們一個個全得腦袋搬家!我就不信你侯尚書不怕死!”“沒錯,我當然怕死,隻不過到了該搏命的時候,我侯君集絶不會當縮頭烏龜!”“你罵誰呢?誰是縮頭烏龜?”李元昌火了,“侯君集,你今天要不把話說清楚,本王就跟你沒完!”“那王爺想怎麼著?”侯君集眉毛一挑,毫不示弱。“姓侯的,你彆給臉不要臉……”李元昌一拍書案,跳了起來。“都給我閉嘴!”李承乾忍無可忍,沉聲一喝,“本太子還沒死呢,等我死了你們再內訌不遲!”李元昌一肚子怒氣沒處撒,踢了書案一腳,拔腿要走,謝紹宗慌忙起身攔住,賠笑道:“王爺息怒,事情也沒糟到那個地步,咱們坐下慢慢商量。侯尚書他快人快語,若唐突了王爺,在下代他給您賠個不是,您大人有大量,就彆跟他計較了。”李元昌有了這個台階下,這才瞪了侯君集一眼,悻悻然坐了回去:“謝先生,咱們現在連行動計劃都還沒有,就已經走漏風聲了,你覺得事情還能糟到什麼地步?”“王爺彆急,容在下慢慢跟您解釋。”謝紹宗笑了笑,“眼下咱們最擔心的,便是魏徵去向聖上告密,不過依在下看來,魏徵未必會這麼做。”“怎麼講?”“王爺您想想,魏徵是聖上任命的太子太師,其職責便是輔佐太子,而且他這個人向來看重名節,就算他認定太子想謀反,可他敢向聖上告密嗎?出了這種事情,他豈不是晚節不保,一世英名毀於一旦?再說了,太子也不過是情急之下說了幾句重話,憑什麼就認定他想謀反?若聖上這麼一問,他魏徵拿得出證據嗎?所以在下判斷,像魏徵這種老謀深算之人,斷斷不會乾出此等自取其辱、自遺其咎之事。”在場三人聞言,都覺得頗有道理,無不鬆了一口氣。“還是先生高明。遇事沉著冷靜,不慌不亂,一派大將風度!”李承乾一臉讚賞之色,隨即瞥了李元昌一眼,“不像某些人,仗都還沒打,便自亂陣腳了。”侯君集竊笑。李元昌大為不服:“哎,我說殿下,你怎麼也衝著我來了?”“殿下謬讚了。”謝紹宗趕緊又打圓場,“有道是關心則亂,王爺他也是出於對殿下的一片忠心,才會著急上火嘛。”李元昌一聽,這才緩下臉色。“老謝,你剛才所言固然有道理,可魏徵就算不去告密,他也斷斷不會替殿下隱瞞吧?”侯君集道。“對,侯尚書問得好,我也正有此慮。”李承乾接口道。謝紹宗拈了拈下頜短鬚,微微一笑:“是的,這一點在下也想過了。假如我是魏徵,在此病入膏肓之際,又碰上如此棘手之事,恐怕就隻剩下一個辦法了。”“什麼辦法?”李承乾和侯君集同聲一問。“我會找一個既可靠又能乾之人,把這件事情託付給他,讓他密切監視東宮。一旦發現異動,即刻稟報聖上;但若一切如故,便權當沒這回事。如此,既念及與太子殿下的師生情誼,又兼顧了與聖上的君臣之道,可謂化兩難為兩全、變被動為主動之良策。”李承乾和侯君集皆恍然大悟,李元昌也不禁露出佩服的神色。“那依先生所見,魏徵會找什麼人來做這個事?”李承乾問。“魏徵為官多年,門生故吏遍滿朝堂,咱們若是坐在這裡猜,恐怕永遠也猜不出來。”“那怎麼辦?”李元昌又緊張了起來。“王爺勿憂。”謝紹宗從容道,“從昨日魏徵被抬回家之後,在下便已派人盯住了他的府邸,這幾天無論什麼人出入,都逃不過咱們的眼睛。”“先生高明!”李承乾大喜,忍不住一拍書案,“我早就說過先生有臥龍鳳雛之才,果不其然!在這緊要關頭就看出來了!”“殿下這麼說就折煞謝某了。”謝紹宗趕緊躬身一揖,“我隻是幫殿下拾遺補闕罷了,實在當不起如此讚譽。”“先生不必過謙。”李承乾朗聲道,“來日我若登基,必定拜你為相!到那時,先生便可承繼乃祖遺風,光大謝氏門楣,做一番克紹箕裘,踵武賡續之偉業了!”聞聽此言,謝紹宗的心頭忍不住滾過一陣顫慄。這麼多年來,他唯一朝思暮想、唸唸不忘之事,便是像謝安那樣入閣拜相,治國安邦,成就一番經天緯地、名垂千古的事功!如今這一切儼然就在目前,怎能不令他激動萬分?謝紹宗當即跪地,雙手抱拳:“士為知己者死!紹宗今日在此立誓,若不能輔佐殿下登基即位、入繼大統,必自裁以謝,絶不覥顏苟活於天壤之間!”“先生請起。”李承乾趕緊離座,一手拄著手杖,另一手將他扶起,“咱們二人相知相得足矣,何必立此重誓?”“謝先生,”李元昌似乎仍有疑慮,“你方才說,魏徵門生故吏眾多,那他們要是都跑去他府上探病,咱們又該如何鎖定目標?”謝紹宗淡然一笑:“這一點,還是讓殿下解釋吧。”“七叔,這就是你孤陋寡聞了。”李承乾笑道,“自從魏徵臥病之後,父皇便跟文武百官打過招呼了,說為了讓他安心養病,任何人不得前去攪擾。所以,若此時還有人敢出入魏徵府邸,那十有八九便是咱們的目標。”李元昌一聽,這才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侯君集輕蔑地掃了他一眼,對李承乾道:“殿下,既然魏徵已不足為慮,那咱們是不是可以商討一下行動計劃了?”“好!”李承乾躊躇滿誌,“侯尚書,你親曆過武德九年事,這方麵你最有經驗,你先說說,我們洗耳恭聽。”侯君集雙拳一抱:“恭敬不如從命。”“太師,晚輩還有一個請求。”蕭君默放下茶碗,適時開啟了今天的第二個話題。魏徵看見他的目光有些異樣,知道接下來的話題非同小可,卻一時猜不透他到底想說什麼,便道:“盟主有何吩咐,儘管直言。”蕭君默忽然自嘲一笑:“太師,這件事,倘若真的可以動用盟主的權力給您下一回命令,晚輩倒是很想這麼做,即使對您有些不敬。”魏徵大為狐疑,腦中快速思索了一番,最後終於猜出了什麼,頓時啞然失笑。“太師為何發笑?”“老夫是在笑自己,做了一輩子天刑盟的人,從未違抗過盟主之命,卻不料臨命終之際,或許還真得抗一次命了。”這就是聰明人之間的對話,表麵好像什麼都沒說,可實際上什麼都已經說了。蕭君默苦笑:“沒想到時至今日,太師對此還是諱莫如深,晚輩能問一句為什麼嗎?”“老夫答應過故人,無論如何都要守口如瓶。倘若把真相告訴了你,你讓老夫到了九泉之下,有何顏麵去見故人?”儘管魏徵深知蕭君默被這個身世之謎折磨得很苦,心中頗為不忍,可他更清楚,一旦秘密揭破,蕭君默要承受的痛苦肯定十倍、百倍於今日,同時更會麵臨殺身之禍!所以,魏徵隻能狠下心來保持緘默。“在您看來,是不是九泉之下的故人,反倒比您麵前的活人還重要?”蕭君默這話說得很不客氣,可他實在是忍不住了。魏徵一怔,居然點了點頭:“盟主若非要這麼認為,也無不可。”這回輪到蕭君默啞然失笑了。他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的身世到底隱藏著多麼可怕的秘密,以至於讓魏徵如此諱莫如深、三緘其口,寧可抗命也不吐露半字!“也罷,既然太師如此重諾守信,那晚輩也不能陷您於不義。”蕭君默站起身來,絲毫不想掩飾自己的失望,“太師貴躬抱恙,還望安心靜養,切盼早日康複。晚輩告辭。”說完,蕭君默轉身欲走。“盟主請留步。”魏徵慢慢起身,忽然看著身後的屏風,“出來吧,來見過新盟主。”李安儼大踏步從屏風後走出,徑直來到蕭君默麵前,單腿跪地,雙手抱拳:“屬下臨川李安儼,拜見盟主。”蕭君默微微一怔,旋即明白過來:魏徵自知時日無多,已經把臨川舵交給李安儼了。
第4章國士(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