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廷對(1 / 1)

麵對皇帝钜細靡遺、刨根究底的追問,蕭君默的回答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卻無一露出破綻。貞觀十七年的第一場雪從蒼穹深處緩緩飄落的時候,蕭君默回到了長安。此時的他,已經從一個亡命天涯的逃犯變成了朝廷的平叛功臣。蕭君默身穿玄甲衛郎將的甲冑,披著一襲猩紅的大氅,騎在一匹高大的白馬上,穿過雄偉壯麗的大唐山河,穿過幾千裡的風塵霜雪,穿過詭譎無常的命運給他設下的重重迷障,帶著曆儘滄桑、恍如隔世的心情,回到了他出生和成長的地方。倘若此前的一切都是上天給他的考驗,那麼衣錦還鄉無疑是對一個勇士最公正的獎賞。然而,蕭君默絲毫沒有榮歸故裡、凱旋還朝的喜悅。因為他知道,等待在他前方的,將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可怕的陰謀、紛爭與殺戮,而表麵上富貴雍容、繁華太平的長安,實則已是暗流湧動、殺機四伏,很快就將成為各方勢力終極對決的血腥戰場。自己能夠挽回這場注定到來的劫難嗎?蕭君默不敢做出肯定的回答。此刻,儘管他的神情一如往常那樣堅毅和從容,可心底還是不可遏止地浮出了一絲惶惑與不安。天幕低垂,白鹿原遼闊而蒼茫。長長的隊伍押送著十餘輛囚車在雪地上轆轆而行。囚車上分彆關押著披頭散髮的李祐、曹節及一乾心腹。他們一個個麵如死灰、目光呆滯,與策馬走在一旁的春風得意的裴廷龍、薛安等人恰成鮮明對照。去年初秋,蕭君默僅用一天時間就挫敗了齊王李祐的叛亂圖謀,之後卻不得不在齊州滯留數月——皇帝給他下了一道旨意,命他暫留齊州善後,待肅清齊王餘黨、恢複齊州的安寧和秩序後才能還朝。當然,除此之外,皇帝也赦免了他,宣稱他已將功折罪,不但可既往不咎、官複原職,還許諾回朝之後給他加官晉爵。那天,朝廷特使宣完詔書,蕭君默卻仍跪在地上久久不願接旨。因為他並不稀罕朝廷的官爵,儘快回到長安找到楚離桑才是他此刻最為迫切的念想。負責宣詔的朝廷特使是刑部尚書劉德威,他奉命與蕭君默一起處理齊州的善後事宜。見蕭君默遲遲不接旨,劉德威大為尷尬,連忙湊上前低聲勸說。一旁的桓蝶衣和羅彪等人也輪番勸他。蕭君默猶豫良久,忽然念及袁公望現在身負重傷,自己若隻顧兒女情長,棄他而去,便是不義,又想到朝廷此次欲肅清齊王餘黨,難免大肆株連,自己留下來或許還能救一些人。想到這裡,他才磕頭謝恩,接過了聖旨。隨後的日子,蕭君默配合劉德威對齊州的大小官員展開了煩瑣的審查和甄彆工作。由於劉德威行前領受了皇帝旨意,採取了“寧枉勿縱”的嚴厲態度,稍有疑點便要入罪,而蕭君默則始終堅持從寬發落、疑罪從無的原則,希望把打擊麵控製在最小範圍內,所以二人多有牴牾,屢屢爭執不下。為此,蕭君默不得不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進行調查,把苦心蒐集到的詳實證據一一擺在劉德威麵前,這才救下了一個個無辜官員的性命。最後,齊州的數百名官員隻有十餘人真正被定罪,其餘大多數都在蕭君默的全力營救下逃過一劫,重新得到了委任。其間,袁公望在郗岩的悉心照料下,傷勢也逐漸痊癒。蕭君默離開齊州的那天,出現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場麵——數千名齊州的官民士紳扶老攜幼,自發前來送行,把齊州西門堵得水洩不通。許多人當場就跪下了,涕泗橫流,頻頻磕頭,連聲高呼“恩公”。蕭君默目光濕潤,趕緊下馬,將那些人一一扶了起來。劉德威也被這一幕感染了,對蕭君默道:“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蕭將軍救了這麼多人,可謂功德無量啊!”蕭君默淡淡一笑:“劉尚書謬讚了。蕭某做事,向來隻問良心,不計功德。”“施恩不圖報,為善而不著善相,如此不住相功德才是真功德!蕭將軍年紀輕輕,心性修為卻已非常人可及,老夫佩服之至,佩服之至!”直到走出齊州城很遠,劉德威仍在嘖嘖讚歎。由於用囚車押送人犯,蕭君默一行走得很慢。從齊州到長安,他們走了足足一個月。隊伍抵達白鹿原的這天,已然是貞觀十七年的正月初七。李世勣奉皇帝之命,率一眾玄甲衛將士在春明門外的十裡長亭列隊迎候。一想到蕭君默不僅撿回了一條命,還能以煊赫的功臣身份榮耀歸來,李世勣的心裡便充滿了慶幸和欣慰。他站在亭子裡極目遠眺。許久,透過漫天飛舞的雪花,一支隊伍終於緩緩進入了他的視野。李世勣心頭一熱,趕緊走出亭子,大踏步朝他們迎了過去。一見到李世勣,蕭君默、桓蝶衣、羅彪及裴廷龍等一乾玄甲衛儘皆下馬行禮。李世勣跟裴廷龍等人寒暄了幾句後,走到了蕭君默和桓蝶衣麵前,定定地看著他們,眼中不覺便有些濕潤。“舅父……”桓蝶衣心中似有千言萬語,卻哽嚥著說不出話。“師傅,我們不在的這些日子,讓您老人家掛念了。”蕭君默強忍著內心的傷感,笑了笑。“臭小子,老夫才不掛念你們。”李世勣瞪著眼道,“你倆翅膀硬了,想乾什麼就乾什麼,何曾把我這個老頭子放在眼裡?”“師傅教訓得是。”蕭君默賠著笑臉,“我們這不是知道錯了,趕忙回來向您賠罪嗎?”“算你小子走運!”李世勣依舊不依不饒,“要不是你們蕭家祖上積德、你爹在天有靈,我看你小子也沒命回來了。”“舅舅,現在事情不都過去了嗎,您還說這些乾什麼?”桓蝶衣上前,一把攬住李世勣的胳膊,撒起嬌來。聽到李世勣提起養父,蕭君默不禁下意識地轉頭,朝其墳墓所在的方向望去,眼中一片憂傷。“你不在的這些日子,我多次來看望你爹,放心吧。”李世勣察覺到他的神色,忙道,“還有,據我所知,吳王殿下和魏太師,也沒少過來祭拜,大夥都在替你這個不孝子儘人倫呢!”蕭君默赧然無語。“舅舅!”桓蝶衣急了,“師兄九死一生才回到家,您就不能少說兩句?”“行了行了,趕緊跟我走吧。”李世勣這才緩下臉色,看著蕭君默道,“聖上還在宮裡等你覲見呢。”“這麼急?就不能讓師兄先歇一歇,明天再入宮?”桓蝶衣道。“聖上是要給你師兄封官,你說該不該急?”“真的?”桓蝶衣一聽,頓時雀躍起來,推了蕭君默一把,“快走快走,這是天大的好事,趕緊入宮!”蕭君默淡淡一笑。皇帝這麼急著召他入宮,絶不僅僅是封官那麼簡單。他很清楚,皇帝真正關心的事情,其實還是《蘭亭序》和天刑盟。李世民在兩儀殿單獨召見了蕭君默,連李世勣都被攔在了殿外。此時,偌大的兩儀殿內,隻有三個人——皇帝端坐禦榻,趙德全侍立一旁,蕭君默跪在下麵。原本就恢宏闊大的殿堂,此刻越發顯得空曠冷清。李世民久久凝視著蕭君默,很長時間沒說一個字。蕭君默則一動不動地跪著,眼眸低垂,麵容沉靜。趙德全不時偷眼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心裡竟莫名有些緊張。大殿沉寂得像一座千年古墓,隻有角落裡畢畢剝剝燃燒的炭火發出些許聲響。不知多了過久,李世民渾厚的聲音才在大殿上緩緩響起:“蕭君默,你這大半年來,輾轉數千裡,跨越十幾州,一次次金蟬脫殼,一回回死裡逃生,讓朕寢食難安、傷透了腦筋,也讓你的同僚疲於奔命、丟儘了臉麵!最後你卻搖身一變,從朝廷欽犯變成了平叛功臣。如此傳奇,堪稱世所罕見!此時此刻,朕不知你的心裡做何感想?”“回陛下,”蕭君默幾乎不假思索,朗聲答道,“微臣經曆了這一切,既可謂感慨萬千,亦可謂心如止水。”“哦?”李世民眉毛一挑,“你這話豈不是自相矛盾?”“是的,微臣此刻的心境的確矛盾,故隻能據實以告,不敢欺瞞陛下。”“那你且先說說,你感慨什麼?”“微臣劫走辯才父女、觸犯大唐律法,是為不忠;遠走天涯,任家父墳塚荒蕪、無人祭祀,是為不孝;為一己活命而殺害玄甲衛同僚,是為不仁;有負陛下的期望與朝廷的栽培,是為不義。似微臣這般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輩,實乃人神共憤、天地可誅!幸賴陛下天恩浩蕩、慈悲為懷,給予微臣改過自新、將功贖罪的機會,令微臣慚悚無地、感激涕零。如此種種,皆為臣胸中感慨。”蕭君默站在皇帝的立場把自己罵了個狗血噴頭,就等於幫皇帝出了一口惡氣。李世民心裡舒服了一些,不過臉上卻麵無表情:“蕭君默,你把自己罵得這麼狠,可到底是真心話呢,還是為了敷衍朕而精心準備的說辭?”“陛下明鑒!微臣所言,句句發自肺腑,絶不敢心存敷衍。”李世民冷哼一聲:“那你再說說,心如止水又是何意?”“回陛下,自從微臣犯下滔天大罪,愧悔之情便日甚一日,自忖無顏苟活於世,常欲自裁以謝天下……”“等等!”李世民忽然打斷了他,“常欲自裁以謝天下?蕭君默,你這不是明擺著糊弄朕嗎?你若真有此心,為何還三番五次、千方百計逃脫玄甲衛的追捕?何不乾脆把人頭獻上,以贖罪愆?你沒有這麼做,說明還是貪生怕死,又何必把話說得如此堂皇?”“陛下教訓得是。”蕭君默淡然一笑,“不過微臣這麼說,自然是想表明一些心跡,不知陛下能否容微臣把話說完?”“行,你接著說。”“謝陛下!微臣之所以沒有把人頭獻上,或許有貪生怕死之心作祟,但也未必儘然。其中緣故,便是微臣自忖罪孽深重,一死不足以贖之,故欲奮此殘軀,為我大唐社稷建立尺寸之功。倘能如願,微臣便了無遺憾了。之後是生是死,是殺是剮,全憑律法處置,聽任陛下聖裁,微臣絶無怨尤。正因心存此誌,加之如今大事已畢,生死榮辱皆已不再縈懷,故而微臣才敢說出心如止水這四個字。”“為我大唐建功?”李世民斜眼看著他,“蕭君默,莫非你有未卜先知之能,在逃亡路上便已預見齊王會叛亂了嗎?”“陛下誤會了,微臣並無此意。”蕭君默道,“微臣流落齊州、捲入齊王事件純屬意料之外。”“那你說的建功又是何意?”蕭君默抬起頭來,嘴角泛起一絲淺淺的笑意:“微臣所指,便是不惜一切代價為陛下取得《蘭亭序》。”此言一出,李世民不由一震,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一旁的趙德全也始料未及,忍不住睜大了眼睛。李世民身子前傾,緊盯著蕭君默:“那你拿到了嗎?”蕭君默迎著皇帝灼熱的目光:“是的,微臣拿到了,否則豈有顏麵來見陛下?”之前的幾個月裡,蕭君默已經把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想得很透徹了。他知道,自己回到長安後,必將麵臨錯綜複雜、凶險異常的局麵,要解決的問題勢必一個比一個棘手,要對付的勢力也將一個比一個強大。所以,無論如何都要先取得皇帝的絶對信任,進而掌握必要的權力,否則在長安這個龍潭虎穴便什麼都玩不轉。而要取得皇帝信任,最簡單也最有效的辦法,無疑就是把皇帝夢寐以求、誌在必得的《蘭亭序》主動獻出去!如此,皇帝才會真正對他既往不咎。說到底,皇帝恨他的原因並不在於他劫走了辯才父女,而是在於辯才一跑,尋找《蘭亭序》真跡的線索便斷了。如今他既然主動獻上《蘭亭序》,那麼皇帝非但可以無視他此前的罪行,反而要給他記一大功。此刻,李世民已經情不自禁地從禦榻上站了起來,眼中閃爍著喜出望外的光芒:“《蘭亭序》現在何處?”“回陛下,微臣方才入宮時,已經將真跡交給了李大將軍,由他暫為保管,陛下隨時可以取來禦覽。”“好,很好!”李世民龍顏大悅,“蕭愛卿,平身吧,你為我大唐社稷立下了兩樁大功,朕要重重賞你!”蕭君默站了起來:“謝陛下!但微臣隻求將功贖罪,不敢期望獎賞。”“這些客氣話就不必說了。朕向來賞罰嚴明,這你也知道。”李世民重新坐回禦榻,“當然,在獎賞之前,朕還是有些話想問問你。”“請陛下明示。”“朕很好奇,你當初是出於什麼動機劫持辯才父女的?”蕭君默一聽,當即麵露赧然之色:“回陛下,說來慚愧。微臣當初奉旨前往伊闕捉拿辯才時,便對其女……對其女楚離桑生出了愛慕之情,回朝之後依然無法忘懷。所以當楚離桑被陛下請入宮中之後,微臣便鬼迷了心竅,天天寢不安枕、食不知味,最後……最後為了兒女私情,才罔顧君恩,鋌而走險,鑄下了大錯!”說完,蕭君默便又跪了下去,一臉愧悔不已的表情。蕭君默很清楚,要消除皇帝對他的疑慮,最好的辦法便是拿兒女私情來當擋箭牌,何況他說的這些話,本來也是一部分實情。李世民嗬嗬一笑:“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看來蕭卿也未能倖免啊!”“微臣萬分慚愧,更不敢妄稱英雄……”“行了行了,起來吧。年輕人血氣方剛,容易衝動,行差踏錯在所難免,隻要能吸取教訓便可,正所謂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嘛!”“謝陛下!”蕭君默重新站起身來。“朕再問你,你是什麼時候意識到自己做錯了,才想為社稷立功以贖前罪呢?”“回陛下,臣是逃出了江陵之後,才慢慢想通這件事的。”李世民看著他,又問:“那,辯才父女現在何處?”“微臣與辯才父女在越州取出《蘭亭序》後,辯才說要去齊州拜訪故友,於是我等便動身北上,不料在半路遭遇山賊打劫,辯才父女在打鬥中與微臣失散,至今……至今下落不明。”“哦?這麼巧?”李世民半信半疑,“若是未遇山賊,你原本又做何打算?”“微臣已決定取走《蘭亭序》,回京向陛下自首請罪。”李世民若有所思:“照你這麼說,你對那個楚離桑已經沒有感情了?”蕭君默故意遲疑了一下,道:“不瞞陛下,微臣對她的感情……並沒有變。”“既然還鍾情於她,你又為何捨得背棄她?”“因為微臣對我大唐社稷忠心未泯,終究不敢為兒女私情而忘卻家國大義。”蕭君默眼中閃射出真誠的光芒,“這也是微臣在逃亡路上經過冷靜思考,又在內心經曆一番天人交戰之後,痛定思痛做出的抉擇!”李世民顯然感受到了他的真誠,遂不再疑心,轉而問道:“你和辯才到江陵的目的,是不是去跟天刑盟的分舵接頭?”“是。”“那你們總共找了幾個分舵?”“三個。”“除了裴廷龍抓到的那個謝吉之外,另外兩個分舵的人現在何處?”“回陛下,微臣離開江陵之後,便再沒見過他們了,是故也無從知其下落。”李世民瞟了他一眼:“也罷,那你告訴朕,你和辯才找這三個分舵的目的是什麼?”“取回天刑盟的聖物三觴。”“三觴?!”李世民不明所以,“三觴又是何物?”時至今日,曾是天刑盟核心機密的“三觴”已然沒有了保密的價值,所以蕭君默便將三觴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對皇帝做了解釋,包括王羲之那句“三觴解天刑”所隱含的深意,也對皇帝做了詳細說明。當然,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提及盟印“天刑之觴”。李世民恍然大悟,不禁笑道:“幾百年來,無數士人讀過王羲之在蘭亭會上所作的這首五言,可又有誰能想到,三觴解天刑這五個字中,竟然隱藏著這麼深的玄機!”“是的陛下,微臣對此也深感震驚。”“照此看來,天刑盟的所有秘密,應該都藏在《蘭亭序》真跡中了吧?”“是,想必定是如此。”“想必?”李世民目光狐疑,“你拿到《蘭亭序》真跡後,就沒有仔細做一番研究?”“陛下聖明,微臣確實花了些心思揣摩,隻可惜天資駑鈍,終究沒有任何發現。”李世民本來還想追問下去,可轉念一想,《蘭亭序》真跡既已到手,日後大可從容研究,也不必急於這一時。沉默少頃,又問道:“你與辯才父女失散之後,為何不拿著《蘭亭序》直接回京,而是跑到齊州去了?”“回陛下,這是微臣的一點私心。與他們失散之後,微臣心中仍惦記著楚離桑,心想他們若還活著,可能會按原計劃去齊州尋訪故友,所以微臣就想過去碰碰運氣,打算找著他們後,私下帶楚離桑走……”“哈哈!”李世民忍不住大笑,“你是想誘拐人家女兒,讓她跟你私奔?”蕭君默赧然道:“也……也算是吧。微臣是想,倘若既能將《蘭亭序》獻給陛下,又能與佳人長相廝守,豈不是兩全其美?當然,萬一到頭來,二者實在不可兼得,微臣也隻能捨私情而保大義了。”李世民點點頭,似乎覺得這幾句話還算老實,又道:“辯才要尋訪的所謂友人,就是那個畏罪自殺的庾士奇吧?”“正是。”“此人是不是天刑盟成員?”“據微臣判斷,應該不是。”李世民眉頭微蹙:“何以見得?”“其因有三:一、若庾士奇是天刑盟的人,行事必然低調縝密,絶不會用自家的青銅箭鏃去射殺權萬紀;二、事變當夜,庾士奇前來齊王府時,微臣已經讓杜行敏控製了門禁,若他真是訓練有素的秘密組織之人,必然會有所察覺,從而逃之夭夭;三、天刑盟分舵眾多,彼此之間自然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若庾士奇是天刑盟之人,想要起兵造反,必會聯絡其他分舵以壯聲威,可事實上也沒有。綜上所述,庾士奇應該隻是當地的豪猾而已,不大可能是天刑盟之人。”此前,蕭君默已經把齊王叛亂的主要案情在奏疏中做了稟報,其中自然也提到了庾士奇,不過隻大致提及他與齊王勾結造反,暗殺了權萬紀,在蕭君默誘捕之際畏罪自殺,其餘並未詳述,所以李世民才有此一問。此刻,聽完他的陳述,李世民也覺得無可辯駁,便道:“即使庾士奇不是天刑盟之人,可刺殺朝廷命官、企圖謀反也是滅族之罪,你怎麼就讓他的兒子和家人全都溜了呢?”當時庾士奇自殺後,蕭君默趕著要去找楚離桑,匆匆離開了齊王府,不過臨走前便已叮囑羅彪暗中把庾平放跑,並讓他帶走庾士奇的遺體。由於當晚的齊王府異常混亂,誰也顧不上誰,所以庾平便在羅彪的幫助下神不知鬼不覺地逃走了,並連夜帶著家人離開了齊州城,隨後又遵照庾士奇的遺囑遠走他鄉,躲進了深山老林。事後,蕭君默虛張聲勢進行了一番搜捕,結果當然是什麼人都沒抓到。“回陛下,雖說當時齊王府混亂不堪、諸事繁雜,但庾士奇自殺、庾平攜家人潛逃一事,亦屬微臣疏忽所致,微臣難辭其咎,還請陛下責罰。”蕭君默說完又跪了下去。李世民沉吟半晌,道:“罷了,齊州這場叛亂,全賴你機智果敢、應對有方,才得以迅速平定,即便有些過失,那也是功大於過,朕恕你無罪。”既然庾士奇不太可能是天刑盟之人,李世民也懶得再深究了。“謝陛下!”今日這番廷對,君臣二人一問一答、語氣平和,皇帝間或還發出朗聲大笑,若在外人看來,氣氛似乎頗為融洽,可隻有蕭君默心裡清楚:今日皇帝所提的每一個問題,幾乎都是一道凶險的關隘,稍有不慎便會引起懷疑,乃至暴露自己目前的真實身份。所幸,麵對皇帝钜細靡遺、刨根究底的追問,蕭君默的回答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卻無一露出破綻。最終,他還是憑藉過人的智慧和膽魄一一跨越了這些生死關隘。此刻,隨著盤問的結束,蕭君默才驀然發覺自己的後背早已被冷汗浸濕了。“蕭愛卿,”皇帝的聲音再次響起,“你平定了齊王叛亂,有大功於朝,朕本欲擢升你為中郎將,不過今日你又獻上了《蘭亭序》,再立一功,朕決定給你一個更高的官職……”李世民故意停了一下,賣了個關子,然後鄭重其事地說出了那個官名。蕭君默一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儘管之前早已料定自己很可能會被破例提拔,可一下子擢升到如此高位,還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楚離桑沒想到自己竟然可以心甘情願地與冥藏生活在同一片屋簷下。可事實正是如此。眼下,在青龍坊這座大宅的後花園裡,紛紛揚揚的雪花把一切景物都染成了悽惶的白色。楚離桑一動不動地坐在亭子裡,望著這片白茫茫的世界怔怔出神。她想起了娘,想起了小時候跟娘一起在爾雅當鋪的後院堆雪人的情景。她記得娘每回都能堆起一個又大又漂亮的雪人,可她堆的雪人卻總是歪歪扭扭、醜陋不堪。那時候她多麼渴望自己快快長大,有一天也能堆一個比娘的更大更漂亮的雪人。去年冬天——也是她跟娘在這個世界上過的最後一個冬天——雪下得特彆大,娘突然來了興緻,就來拍她的門,邀她到庭院裡堆雪人。當時她正和綠袖躲在屋裡說悄悄話,對住在同一條街上的幾個年輕郎君評頭論足,被娘打斷了,便有些不耐煩。她把門拉開一條縫,意興闌珊地說:“娘,我長大了,不想玩那種幼稚的把戲了。”她記得當時娘的眼中掠過一絲失望,然後就笑著說:“對,桑兒長大了,娘不能再把你當小孩子看了。”娘說完這句話後伸手想摸她的頭,卻被她躲開了。她討厭人家摸她的頭。娘怔住了,手僵在半空。她急著想跟綠袖繼續剛才的話題,便忙不迭地把門又關上了。然後她和綠袖又嘰嘰喳喳地說了起來,說到開心處兩人都咯咯大笑。她不知道娘是什麼時候走的,當然也無從知道娘走的時候,心裡是否帶著一種深深的失落和感傷。那時候她和娘在一起,經常會有不耐煩的感覺,因為她覺得娘老了,聽不懂坊間最新的笑話,更不懂年輕人喜歡的東西,當然更不可能像綠袖一樣跟她聊一些私密的話題。所以,她記不得自己給娘甩了多少次臉色,類似堆雪人這樣當麵拒絶娘就更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了。她從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更談不上有什麼愧疚之情。然而此刻,無邊的愧悔和內疚卻強烈地啃噬著她的心。她多麼希望時光倒流,讓她把每一次甩給娘看的臉色,都變成燦爛的笑容,再把每一次對娘的拒絶,都變成開心的應承;哪怕隻給她一個瞬間,讓她能夠抱著娘說一聲“對不起”也好,這樣她的心就不會如此疼痛了……淚水不知何時爬了楚離桑一臉。綠袖站在一旁輕輕幫她抹眼淚:“娘子,你是不是……又想主母了?”楚離桑強顏一笑,握住綠袖的手:“我們去堆雪人吧。”不消片刻,一個漂亮的雪人便立在了後花園的雪地上。綠袖拿來兩枚黑色的圍棋子給它當眼睛,楚離桑撿了一根彎彎的小樹枝做它微笑的嘴,正想再給它安上一個鼻子時,旁邊伸過來一隻大手,掌心裡攤著一顆鵝卵石。“那時候你娘堆雪人,鼻眼都是我幫她找的。”王弘義站在一旁微笑道。楚離桑麵無表情地接過那顆石子,摁在了雪人的臉上。“桑兒,你知道嗎?”王弘義把那個“鼻子”又摁緊了一點,然後目光灼灼地看著她,“你堆雪人的時候,臉上的神情跟你娘一模一樣。”從齊州到長安的一路上,王弘義跟楚離桑說了很多話,幾乎都是關於虞麗娘的。他帶著一半歡笑和一半淚水,回憶了無數瑣碎的往事。而就是這些碎片般的東鱗西爪的回憶,幫楚離桑拚湊起了母親青春時代的完整模樣——那是母親從來未曾告訴過她的,卻在王弘義的講述中漸漸生動和清晰了起來。楚離桑明明知道,王弘義是在用親情的繩索對她進行溫柔的捆綁,而她之前也明明打定了主意,一有機會便要從他身邊逃離,可令她始料未及的是,王弘義的講述彷彿擁有強大的魔力,自始至終牢牢吸附著她,讓她不僅忘記了逃脫,甚至還聽得如癡如醉。就這樣,她不知不覺便跟他一起回到了長安,並隨他住進了青龍坊的這座宅子。一晃幾個月過去了。直到此刻,楚離桑依舊沒有逃跑的打算。除了還想聽到更多與娘有關的事情外,她隱隱察覺似乎還有一種異樣的情愫,正在令自己逃跑的意願漸漸消散。她因這樣的發現而不安,甚至有些憤怒和自責。可奇怪的是,原本堅定的意願依舊像戰場上的潰軍一樣無可挽回地瓦解了。楚離桑為此苦思多日,終於在幾天前豁然省悟——這份情愫其實就是血緣,就是無論她對王弘義多麼深惡痛絶都無法割斷的血脈親情!其實,在這幾個月的相處中,王弘義在她心目中的“惡人”形象已悄然發生了變化。儘管楚離桑一直告訴自己,這是由於對母親的思念而導致的“愛屋及烏”,並不等於對王弘義的印象已經改觀,可她最終還是不得不承認:在每一次講述母親的故事時,王弘義的笑容和淚水都是無比真誠的,以至一次又一次感染並打動了她。所以在內心深處,楚離桑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認為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蛋和惡棍了。換言之,楚離桑其實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接受了這個父親,儘管她知道自己可能永遠不會把這個稱謂叫出口。“桑兒,雪下大了,回屋吧。”王弘義柔聲道。“冥藏先生……”楚離桑為自己竟然能平靜地叫出這個稱呼感到驚訝,“你一直希望我能留在你身邊,現在我想好了,我可以答應你,不過有兩個條件。”王弘義先是一愣,緊接著便露出喜出望外的笑容:“你說!彆說兩個,就算是二十個、二百個,爹都會答應你。”“第一,不要再為難蕭君默。”“這個容易。”王弘義笑道,“隻不過,我不為難他,就怕他會來為難我啊。”“這你放心。如果有機會見到他,我會勸他,讓他不要與你為敵,縱然不能化乾戈為玉帛,至少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如此甚好!”“第二,我雖然暫時寄你籬下,但我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都是我的自由,你一概不準乾涉。”“當然,當然。”王弘義滿臉堆笑,“你是我女兒,又不是犯人,爹怎麼會乾涉你的自由呢?”“我說的自由,是包括我什麼時候想要離開,你也不得阻攔。”“離開?”王弘義一怔,“桑兒,你彆忘了,現在朝廷還在到處通緝你,你可不能隨便出門。再說了,爹現在是你唯一的親人,你離開爹,又能去哪兒呢?”這幾個月,楚離桑一直足不出戶,她根本不知道,蕭君默在齊州立功後,早已上表奏請朝廷,赦免了他們兩個和辯才、米滿倉、華靈兒。現在大街小巷的布告榜上,早就沒有了他們五人的海捕文書。王弘義其實也早已從玄泉那裡得知了這一消息,可他當然不會把這事告訴楚離桑。“不管怎麼樣,總之你彆想留我一輩子。”楚離桑板著臉。“爹當然不是這個意思。”王弘義趕緊賠笑,“爹隻是替你的安全著想。倘若你指的是終身大事,那日後要是碰上合適的機會,爹自然要幫你物色一位如意郎君,風風光光地把你嫁出去……”“我不是指終身大事。”楚離桑冷冷道,“不過真要談婚論嫁,也無須你來替我操心。我想找什麼樣的郎君,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是,爹隻是表個態罷了,不是要替你做主。”王弘義感覺自己一輩子從未如此低聲下氣過,可無論如何,隻要楚離桑願意跟他說話,他就覺得是莫大的幸福了。“桑兒,爹也知道,你已經有心上人了……”“行了。”楚離桑打斷他,“我再說一遍,這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楚離桑扔下這句話,便帶著綠袖離開了後花園。王弘義有些尷尬地站在原地,不過心裡卻沒有一絲不悅。因為楚離桑能答應他留下來,就足以讓他感到萬分欣慰了。至於楚離桑對他的恨意,隻能用時間、耐心和虧欠了她二十多年的父愛去慢慢化解,眼下王弘義也不敢奢望太多。“娘子,你既然恨他,咱們為什麼不走?”綠袖隨著楚離桑轉過一個月亮門,走進一座幽靜的小院落,忍不住問道。楚離桑忽然止住腳步,抬頭望著灰濛蒙的天空,苦笑了一下:“咱們現在還能去哪兒?”“天地之大,哪兒不能去?”綠袖不服,“我就不信,離開這老頭咱們就活不了了。”“是啊,咱們到哪兒都能活……”楚離桑依舊望著天空,喃喃道,“可是,我要是走了,蕭郎找不到我怎麼辦?”綠袖眉頭微蹙:“這麼久都沒有蕭郎的消息了,他能不能回長安都不好說,你怎麼知道他一定會來找你?”“會的,他一定會回來。”楚離桑回過頭來,目光篤定,“他一定會回來找我。”醉太平酒樓的雅間裡,李恪、尉遲敬德、孫伯元三人坐著,氣氛沉鬱。數月前,李恪得知朝廷要打壓士族的消息後,便再三暗示孫伯元趕緊把鹽業生意盤掉,以免遭受重大損失。孫伯元雖然也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但一來他的鹽場規模都很大,短時間要找到出得起價錢的下家並非易事,二來鹽業利潤著實豐厚,孫伯元終歸有些捨不得,便心存僥倖,所以幾個月來隻盤掉了一部分規模相對較小的鹽場,其餘大部分都沒動。結果,就在一個多月前,朝廷便以雷霆萬鈞之勢對他名下的數十家鹽場開刀了。有唐一代,鹽業與銅鐵一樣,允許公私兼營。不過與此同時,大唐律法也明文規定:“山澤陂湖,物產所值,所有利潤,與眾共之。其有占固者,杖六十。”也就是說,朝廷雖然允許民間私營鹽業,可一旦發現“占固”,即占山固澤的私人壟斷現象,便視為非法,可處以“杖六十”的刑罰。而要判斷某私營鹽業是否屬於“占固”,其標準、依據和解釋權自然全都操在官府手中。此次,由長孫無忌主導的這場打壓行動,本來便不是單純的整肅經濟之舉,而是出於“打壓士族”的政治動機,所以各州官府接到朝廷敕令後,便不分青紅皂白,紛紛以涉嫌“占固”為由,僅以市場價一到兩成的價格,強行將孫伯元名下的鹽業通通收歸官營。於是幾乎在一夜之間,孫伯元辛苦大半生攢下的家業便化為烏有了。有個彆州縣甚至還發出了緝捕令,準備逮捕孫伯元並施以“杖六十”的刑罰,所幸尉遲敬德四處奔走、上下打點,才把人給保住了。但那些被朝廷巧取豪奪的數十口鹽井和鹽池,則任憑尉遲敬德如何施展手段,終究一口也沒能討回。“我尉遲好歹也是開國元老、當朝重臣,沒想到這回竟被長孫無忌玩得這麼慘!”尉遲敬德恨恨道,“我這張老臉算是沒處擱了,傳出去讓天下人恥笑啊!”“敬德叔也不必這麼說。”李恪勸慰道,“誰都知道,朝廷這回乾的事情,表麵上是長孫無忌主導,實際上還不是奉了父皇旨意?父皇想做的事,又有誰能阻攔?”尉遲敬德苦笑長歎,不作聲了。“此次多虧了敬德兄,才保住孫某一命。”黯然良久的孫伯元終於開口,“敬德兄這回的損失,我一定會設法補上……”“你打住!”尉遲敬德眉頭一皺,滿臉不悅,“我說老孫,你把我尉遲看成什麼人了?你以為我救你,是為了讓你彌補我的損失?”尉遲敬德在孫伯元的鹽業生意中佔有兩成的乾股,這些年一直充當他的官場保護傘,自然也沒少分紅。“不不不,敬德兄誤會了。”孫伯元連連擺手,“我不是這意思……”“不是這意思就閉嘴。”尉遲敬德沒好氣道,“是兄弟就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老孫都血本無歸了,我尉遲若還惦記那幾個銅錢,那我還算人嗎?”孫伯元大為動容,沖尉遲敬德拱了拱手。“孫先生,鹽場的幾千個兄弟,你打算如何安置?”李恪關切地問。孫伯元的主營生意是鹽業,不過名下尚有不少賭肆、當鋪、酒樓、田莊等。他略微沉吟,歎了口氣道:“少數跟隨我多年的兄弟,倒是可以轉入彆的行當,可大部分年輕後生,委實是難以安置了,隻能發一筆遣散費,讓他們各尋活路去。”李恪知道,孫伯元的手下都不是一般的夥計,而是天刑盟九皋舵成員,如今迫於無奈把他們遣散,無異於在自毀長城。可見遭遇這番打壓,孫伯元最難承受的還不是經濟上的慘重損失,而是勢力上的極大削弱。想到這裡,李恪也頗有些無奈,隻能緘默不語。“殿下,如今這形勢是越來越不妙了。”尉遲敬德打破了沉默,“我這回為老孫出頭,估計已經被聖上和長孫無忌盯上了,日後怕是不宜再跟殿下私下見麵,否則必會連累殿下。”“我也得到消息了。”李恪眉頭深鎖,歎了口氣,“已經有朝臣把我跟你,還有承範叔過從甚密的事捅給了父皇。接下來,咱們是得格外小心,不能再被人抓住把柄。”“眼下魏王失勢,東宮肯定會把矛頭轉向殿下,不知殿下可有應對之策?”孫伯元問。“以不變應萬變吧。”李恪微微苦笑,“目前的朝局雲譎詭波,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與其輕舉妄動,不如等彆人去破局,咱們再後發製人。”孫伯元點點頭,然後想著什麼,欲言又止。李恪敏鋭地察覺到了,便道:“孫先生有話儘管說。”孫伯元又猶豫了片刻,才下決心道:“殿下,經此重挫,孫某已然元氣大傷,加之手底下那麼多兄弟的活路,也得重新計議安排,是故……孫某打算先回一趟老家,把這些麻煩事處理一下,而後再來為殿下效力,不知……”李恪當即明白,孫伯元這是迫於朝廷壓力想要退出了。雖然頗覺遺憾,但自己也不好強人所難,便笑笑道:“孫先生不必為難,該辦什麼事就去辦。我這邊自有主張,你就放心回去,若有什麼需要,可隨時跟我說。”孫伯元麵露赧然之色,拱了拱手:“多謝殿下,孫某如此半途而廢,實在是愧對殿下!”李恪一擺手:“先生切莫這麼說,要說謝字的應該是我,去年抓捕姚興和楊秉均,若無先生鼎力相助,我又豈能如願?”孫伯元苦笑:“那隻是舉手之勞,無足掛齒。”“對了孫先生,你離京之前,派人到我府上一趟,我想送先生一份薄禮,略表寸心。”李恪決定贈他一筆重金,一來答謝他的相助,二來也是幫他渡過眼前難關。孫伯元一怔,慌忙擺手:“不不不,這我絶對不能收……”“先生切勿推辭。”李恪正色道,“你再推辭,就是不把我當朋友了。”孫伯元大為感動,隻好鄭重地抱了抱拳。就在這時,外麵響起了敲門聲。對過暗號後,孫樸推開門,隻見李道宗大步走了進來,麵帶喜色對李恪道:“殿下,蕭君默回朝了。”李恪轉過臉來,原本暗淡的眼眸驀然射出了一道光芒。此前他已得知蕭君默平定叛亂、被父皇赦免的消息,所以早就在翹首期盼他的歸來,今天終於等到了。蕭君默走出承天門的時候,看見李恪正站在宮門口,顯然是在等他。去年初夏,李恪就是在這裡送走了蕭君默。兩個男人互相朝對方走近,相距三步開外站定,然後四目相對,寂然無言。許久,李恪才冷冷道:“我以為你死了。”“閻羅王看我不順眼,不收我。”蕭君默一臉風輕雲淡。“你這人太不講義氣。”“你指的是我不告而彆嗎?”“看來你還有點自知之明。”“我那是迫於無奈。”“你為什麼要救辯才父女?”“因為良心不安。”“你撒謊。”“你愛信不信。”“你不就是被那個楚離桑迷住了嗎?”蕭君默一笑:“你若硬要這麼說,那我倒想問問,就算是又怎麼樣?”“我替你不值。”“值不值,難道不是我自己說了算嗎?”“早知道你的命這麼賤,當初在白鹿原就不該救你。”“你那是還我人情,彆說得好像我欠你似的。”“還是這麼牙尖嘴利。”李恪冷笑,“隻是不知當了大半年逃犯,功夫有沒有長進?”“長沒長進不敢說,但跟某人過招還是綽綽有餘的。”李恪眸光一聚:“非逼我出手是吧?”蕭君默笑:“光說不練,怕你不過癮。”話音剛落,李恪便已欺身上前,雙拳虎虎生風,頻頻朝蕭君默麵門招呼。蕭君默背起雙手,連連躲閃,臉上卻帶著笑意:“當初不告而彆是我不對,為表歉意,就先讓你幾招。”李恪一怒:“誰要你讓?快點還手!”說著又是一陣急攻。蕭君默被逼得連退十幾步,突然騰身而起,一個急旋繞到李恪身後,一掌拍在他的後背上。李恪一個趔趄,險些摔倒,頓時怒目圓睜。蕭君默嗬嗬一笑:“是你讓我還手的,可彆怪我。”李恪一聲暴喝,出招更為淩厲。蕭君默這才斂起笑容,全心應對。雙方拳打腳踢,你來我往,轉眼便打了幾十個回合。大雪依舊在紛紛揚揚地飄落,二人拳腳帶起的勁風把週遭的雪花攪得團團飛舞。承天門的守門隊正和手下軍士無不看得目瞪口呆。隊正很清楚他們的身份,也知道二人關係匪淺,起初還想睜一眼閉一眼,不敢打攪他們,可眼見兩人越打越凶,絲毫沒有罷手的意思,而且此起彼伏的叱喝之聲已經飛進了宮牆,頓時慌了神,連忙帶著手下跑過去“勸架”。“吳王殿下,蕭將軍,請二位行行好吧!”隊正愁眉苦臉,“你們要練拳腳也找個彆的地兒啊,公然在這宮門之前打鬥,這不是要害死卑職嗎?”兩人轉瞬之間又過了幾招,然後四掌相擊,啪地發出一聲脆響,各自震開數步,卻看也不看隊正一眼,仍舊四目相對。“還以為你長進了。”李恪冷哼一聲,“真讓我失望!”“當著這麼多人的麵,我是不想讓你難堪。”蕭君默反唇相譏。“那你是想再接著打嘍?”“來日方長,你急什麼?”蕭君默笑,“我千裡迢迢回來,你也不給我擺個洗塵宴,太不夠意思了吧?”“也對。那就郎官清吧?”“這還差不多。”說完,兩人同時朗聲大笑,然後相互走近,非常默契地擊了一掌,最後肩並著肩,在隊正和軍士們錯愕的目光中走遠了。“這兩個家夥,有毛病吧?”一個軍士忍不住道。“閉嘴!”隊正回過神來,拍了他腦袋一下,“再瞎咧咧,老子把你舌頭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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