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逮住那條狗!(1 / 1)

我一位住在倫敦的朋友偶爾會告訴我一些《普羅旺斯日報》沒有登載的國際要聞。有一次,他寄來了一份讓人煩心的剪報,摘自《時代》雜誌(THE TIMES)。這篇報導揭露了法國一種令人髮指的行業,簡直就像把刀子似的深深戳中了法國人的要害。有一幫無賴從義大利進口白鬆露──人們有時候把這種鬆露輕蔑地稱為“工業鬆露”──然後用胡桃色染料把它們的表皮染成黑鬆露的顏色。所有的老饕們都知道,黑鬆露比它的兄弟白鬆露要美味許多,價錢自然也昂貴很多。我想,《時代》雜誌的記者一定低估了鬆露的價格,他的報價是一公斤四百法郎,這個價錢在巴黎的佛雄美食店〔注:FAU,巴黎知名的食品店。〕鐵定會引發一場搶購風潮。在那裡,我曾親眼看到鬆露被當作寶石般地供在櫥窗裡,開出一公斤七千法郎的天價。不過錢倒是小事,問題在於這種犯罪行為的性質。法國人一向自詡為美食界的世界冠軍,卻上了這種假冒名牌的大當,味蕾遭到欺騙,口袋還被淘空。更糟的是,這種冒牌貨還不是本國的二等品,而是從義大利的廢品中炮製出來的。義大利,我的天哪!我曾經親耳聽見一位法國老兄隻用一句詆毀的話,對義大利食物蓋棺論定──除了義大利麵,就沒什麼可吃的了。然而幾百個、甚至幾千個義大利不法分子已經藉著最拙劣的偽裝,打入了法國人淵博的腸胃。這樣的羞辱已經足以使堂堂七尺男兒淚灑鵝肝醬了。這時,讓我想起了亞倫,他答應要帶我到馮杜山下採鬆露,順便展示一下他那迷你豬的技術。但是我打電話給他時,他說由於夏天的旱災,這一季收成很差,而且再加上迷你豬訓練實驗失敗,此豬不適合這種工作。儘管如此,如果我們有興趣的話,他還是有些鬆露,個頭不大,但是品質不錯。於是我們約在艾普村見麵,他還和另一個人約了在那兒談點關於狗的事情。艾普村有一家咖啡館,集市日的時候總是擠滿了叫賣鬆露的人。等顧客上門的時間裡,他們就靠打牌作弊打發時間,要不就大吹如何把一百五十克摻著泥土的鬆露賣給一位過路的巴黎人,撈個好價錢。他們的口袋裡裝著折疊秤,舊式的歐皮奈爾木柄小刀〔注:OPINEL小刀號稱法蘭西國刀。〕,用來在鬆露上麵切開小口子,向人們證明裡麵也是黑的。擺在桌上的舊亞麻袋子裡的東西,散發出一股泥土的腐味,混著店裡咖啡的香味和黑菸草味。他們小口嘬著玫瑰酒,互相低聲嘀咕著。就在我等亞倫的時候,看到有兩個人蹲著喝酒,頭緊緊地湊在一起,說幾句就看看周圍。其中一個拿出一支壓扁了的畢克原子筆在手掌上寫了幾個字,伸過去讓另一個人看,然後在手上吐了口唾沫,小心地把證據擦掉。他到底寫了些什麼?每公斤鬆露的新價格?隔壁銀行金庫的密碼?還是一個警告?還是彆說了,有個戴眼鏡的男人正盯著我們看哪!亞倫來了,咖啡館裡所有的人都注視著他,就像他們先前看我一樣。我覺得自己好像正準備乾些違法的危險勾當,而不隻是為了買煎蛋的材料。我把《時代》雜誌的剪報也帶來了,不過對於亞倫而言,它已經是舊聞了。他從一位住在佩裡格爾(PERIGORD)的朋友那裡聽說了這件事,當地一些誠實的鬆露批發商為此義憤填膺,而他們的顧客心中則埋下了懷疑的種子。亞倫這趟來艾普村還想買隻新的鬆露獵狗。狗主人他倒是認識,但不是很熟,所以這筆買賣還得花些時間。對方開的價很紮實,兩萬法郎,所以,光憑信用辦事是不夠的,必須給狗安排一些實地演練,要確認狗的年齡,還要測試狗的體能和嗅覺,等等等等。我問起了迷你豬的情況,亞倫聳聳肩膀,用食指劃過喉嚨。最後,他說,除非有人能忍受豬的龐大體型帶來的不便,否則,狗是唯一的解決辦法。但是要找到合適的狗,一隻對得起支票上數目的狗,並非一件容易的事。這世上並沒有專門的鬆露獵犬這一品種。我見過的大部分用來尋找鬆露的狗都很小,外形普通,很會吠叫,似乎好幾代之前,牠們的血統中就曾經混有獵狗的品種。亞倫自己有一隻老阿爾薩斯犬,年輕時候很能乾,但這完全取決於狗的本能和主人的訓練問題,在一個主人手下表現出色的狗,跟著其他人未必也能有同樣水準的表現。亞倫想起了什麼,微笑起來。“有一個很有名的故事……”我替他倒滿酒,他講了下去。在聖迪迪爾(ST. DIDIER)曾經有個人養了隻鬆露獵犬,照他的說法,他的狗常常能夠找到其他狗找不到的鬆露。整個冬天,彆的獵人隻能從山上帶下一把或者十幾棵鬆露的時候,這個從聖迪迪爾來的人卻背著滿滿一大背包的鬆露回到了咖啡館裡。這狗是個奇蹟,狗主人從未停止過吹噓他的小“拿破侖”,取這個名字是因為牠的鼻子價值連城。很多人對拿破侖覬覦不已,但是每次開價時,都遭到了狗主人的拒絕。直到有一天,有個男子來到咖啡館,把四疊紮得結結實實、厚得像磚頭似的鈔票放在桌上──整整四萬法郎。這個價錢實在太誘人了,狗主人一開始還很猶豫,一番掙紮之後,還是接受了。就這樣,拿破侖跟著新主人走了。那一季剩下的日子裡,拿破侖連一棵鬆露都沒有找到。新主人怒氣沖沖地把牠帶回了咖啡館,要求退錢。舊主人則要他滾回去,先學會如何正確地尋找鬆露。這樣的弱智根本不配擁有像拿破侖這麼優秀的狗。接下來,其他難聽的話一一出籠,但是退錢之事免談。新主人到亞維隆找了個律師,得到的回答屬於律師們一貫的調調,這個案子目前還屬於灰色地帶,沒有先例可循。在法國曆史上有詳細紀錄的案例中,沒有一例涉及到狗的瀆職問題。毫無疑問,這場糾紛隻有仰仗一位博學的法官才能解決。經過幾個月的協商,法院傳訊雙方出庭。法官大人是個儘忠職守的人,為了確保與案子有關的各方都能到場,他派出一名警官逮捕了那隻狗,並且把牠作為關鍵證人帶上了法庭。我們無從得知狗在證人席上出現對法官判案到底有沒有幫助,但是,他最後判決如下:拿破侖歸還給牠的舊主,但是舊主人必須退還半數賣狗所得的錢,剩下的一半則用來補償前段時間狗不在給他造成的損失。拿破侖和牠的主人團聚後,一起從聖迪迪爾搬到了卡朋特拉斯(CARPENTRAS)北部的一個村子裡。兩年以後,一件幾乎一模一樣的案子又被報導出來,隻是這次因為通貨膨脹,涉及的金額上升了。拿破侖和牠的主人又故伎重演了。但是其中有一個問題我想不明白。如果這隻狗真是個找鬆露的高手的話,牠的主人何必把牠賣掉?就算每次上法庭最後總是能保住狗和一半的錢,讓牠工作豈不是能賺得更多?哈哈,亞倫說,你和其他人一樣,都以為他帶到咖啡館的那一背包鬆露真是拿破侖找到的。難道不是嗎?當然不是,那些鬆露都是放在冰箱裡的,一個星期才拿出來秀一兩次。那隻狗在肉店裡都找不到豬肉,牠的鼻子根本就是木頭做的。亞倫喝光了杯子裡的酒。“絕對不要在咖啡館裡買狗,除非你親眼看到過牠的本領。”他看了看錶,“我還有時間再喝一杯,你呢?”“沒問題!”我說,他還有彆的故事嗎?“你是個作家,應該會喜歡這個故事。”他說,“這個故事發生在很多年前,但我聽說是真人真事。”有個農民有塊地,離他家有點距離,麵積不大,不到兩公頃,但上麵長滿了老橡樹。每年冬天,橡樹根部就長出很多鬆露,多得足以讓他下半年不用工作也能過上舒服日子。他的豬根本不用費力找,年複一年,鬆露總是長在和去年差不多的位置上。這簡直就像在樹底下揀鈔票一樣。上帝是仁慈的,讓他老來也能有所養。一天早上,農夫生平第一次發現樹下的泥土有翻動過的痕跡,你可以想像當時他有多惱火。前天晚上肯定有什麼東西到此一遊了,可能是狗,或者迷路的豬。再往前走一點,他發現土裡有被踩滅的菸蒂,那是一種時髦的濾嘴香菸,絕對不是他抽的那種,這當然不會是什麼流浪豬留下來的,這是多麼讓人擔心的事啊!他從一棵樹走到另一棵,心裡的驚惶也跟著升級。他發現了更多被翻過的土,有些石頭上有新鮮的刮痕──隻有在採鬆露時才會留下的痕跡。這肯定不是,也不可能是他的鄰居乾的,他從小就認識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一定是外地人,一個不知道這塊寶藏是屬於他的人。不過他是通情達理之人,他承認外地人確實無從判斷這塊地到底是不是私人財產。圍牆和指示牌都太貴了,而且他從沒想過有這個必要,他的地就是他的,大家都知道。但是很明顯,時代不同了,陌生人進山了。當天下午,他開車到最近的鎮上,買了一堆指示牌“私人財產,禁止入內”。另外為了保險起見,其中有三、四個上麵則寫著“內有惡犬”。他和太太兩個人一直忙到天黑,才把這塊地的四周都釘上了牌子。幾天過去了,風平浪靜,沒有入侵者採摘鬆露的新痕跡,農夫鬆了一口氣。這是無心之過,雖然他也曾反問,如果一個人不是成心乾這事的,為什麼要選在半夜三更出來採鬆露?後來慘劇再度上演。標識牌根本沒用,他的土地再次遭到侵犯,天知道有多少黑金子在月黑風高之時被人從地底下偷偷挖走了。這種行為已經無法用無知來解釋了。一定是蓄意偷採鬆露的惡賊,在夜幕的掩飾下,無恥地掠奪了老人唯一的經濟來源來以謀取暴利。當天晚上,農夫和妻子坐在廚房喝湯的時候,認真地討論了這個問題。他們當然可以報警。但是由於鬆露,或者說至少賣鬆露可以賺到的錢,並不正式存在,驚動官方也許不是明智的做法。警察會盤問失竊物品的價值,而像這類的個人隱私還是不要張揚出去為好。而且對於偷採鬆露的官方懲罰,最多也就是送進監獄,根本拿不回深藏在小偷口袋裡數以千計的不義之財。於是,這對夫婦決定尋找更加強硬但更令人滿意的方式來伸張正義。丈夫跑去請教了他的兩個鄰居,他們知道該做些什麼來解決問題。他們答應出手幫他。於是,接下來一連幾個漫長的寒夜,三個人都手持獵槍守在橡樹底下,天亮時分才踉蹌著回家──夜裡,他們會喝酒來禦寒,所以,早上都有點醉醺醺的。終於有一天晚上,當烏雲滾滾而來蓋住了月亮,寒冷的西北風刮在三個人的臉上,他們看到了車的燈光。一輛車在山下二百公尺的泥土路上停了下來。引擎熄了,燈也滅了,車門開了又輕輕地關上了。有人說話的聲音,接著是手電筒的燈光,慢慢地爬上山坡衝著他們的方向過來了。先進入樹林的是一隻狗,牠停下來,聞到人的氣味,發出了一陣尖銳不安的吠叫,小偷噓著要牠安靜,於是狗叫立刻低沉下來變成了嘶嘶的聲音。三個人活動活動凍僵的手指頭,好抓牢手中的槍,農民拿起特地為這次埋伏而買的手電筒照了過去。小偷走到空地時恰好被燈光照個正著:那是一對貌不驚人的中年夫妻,女的帶著個小袋子,男的拿著一隻手電筒採得正高興。三個鬆露衛士特意露出他們的武器靠近這對夫婦,卻沒有遇到任何反抗。槍管頂在鼻子下,他們一下就承認以前也來偷過鬆露。“偷了多少呢?”老農問,“兩公斤?五公斤?還是更多?”“犯人們”一聲不吭,三個人也沉默下來,思量著該怎麼辦。公道是一定要討回的,但是比公道更重要的是,一定得讓他們還錢。其中一個人在老農耳邊低語了幾句,老農點點頭。“好,就這麼辦。”他當場宣布了三人臨時法庭的判決。小偷的銀行在哪裡?尼昂(NYONS)?好,如果你現在出發走路去,到那裡的時候銀行正好開門,取三萬法郎出來,再回到這裡,我們會看著你的車子、狗和老婆,直到你回來。男犯動身去了,整整四小時的步行旅程。他的狗被塞進了行李箱,老婆被關在了後座上,三個大男人也擠了進去。那是個寒冷的夜晚,他們邊喝酒邊打瞌睡。黎明來了,接著天亮了,然後到了中午……亞倫停住了,“大作家,你覺得結局是怎麼樣的呢?”我猜了幾種,但都不對,亞倫大笑。他說,“其實很簡單,一點都不戲劇化。那賊確實去了尼昂的銀行取光了他所有的錢,然後,噗──一溜煙地跑了。”“他就再沒回來過?”“沒人再見過他。”“他老婆也再沒見過他嗎?”“彆提他老婆了,他本來就不喜歡她。”“農夫呢?”“一直到死都耿耿於懷。”亞倫說他得走了,我付了鬆露的錢,並且祝他好運,買到一條好狗。回到家裡,我切開一棵鬆露來看看到底是不是真貨,結果裡麵整個都是黑的。看起來亞倫是個好人,但是,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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