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盞閃光燈頻頻亮了起來,我趕緊收起了微笑,可惜為時已晚。我頓時感覺脖子上騰起了一股熱浪,鼻子上冒出了汗珠。“傻透了,尼克,傻透了。”我暗自心想。正當我漸漸打起精神時,新聞發布會卻已經收了場,再也來不及給大家留下彆的印象了。我跟艾略特夫婦一起向會議室外走去,閃光燈又一次亮了起來,我趕緊低下了頭。快要走出門口時,吉爾平卻疾步走過來攔住了我,“有時間嗎,尼克?”我們轉身向裡麵的一間辦公室走去,他為我介紹了最新的情況:“我們檢查了你家所在小區的那所房子,就是有人闖入的那一所,看上去有人在那裡紮過營,因此我們已經派出了實驗室人員。我們還在你家小區的邊緣地帶發現了另一所有人非法住進去的房子。”“我的意思是,這正是我擔心的地方。”我說,“那些家夥到處安營紮寨,城裡到處是怒氣衝衝的失業人士。”直到一年以前,有家公司還是整個迦太基城的頂樑柱,那便是龐大的“河道商城”,它一度僱傭了四千名本地人,占到本地人口的五分之一。“河道商城”始建於1985年,為了吸引來自整個中西部的購物者。我還記得開幕式當天的一幕:在寬闊的柏油停車場上,我、瑪戈、媽媽和爸爸一起從人群邊緣觀看著慶典,因為我父親不管在哪裡都希望能夠迅速抽身離開。即使是棒球比賽,我們也會待在出口附近,在第八局的時候動身離開球場。可想而知,我和瑪戈簡直不停嘴地數落,還忍不住發脾氣,誰讓我們沒有看到終場呢。可是在“河道商城”開幕的那一天,站到遠處卻讓我們佔據了地利,因為我們能夠把當時的場麵儘收眼底:不耐煩的人們把重心從一隻腳換到另一隻腳,市長站在一個紅、白、藍三色相間的講台上,一條條橫幅在我們的頭頂獵獵招展,上麵寫著一些大字如自豪、發展、繁榮、成功。隨後一扇扇門打開了,人們一股腦兒湧進了商場,那裡配備著空調,播放著音樂,有許多麵帶微笑的銷售人員,這些銷售人員還是我們的鄰居呢。那天父親居然讓我們進了商場,還排隊為我們買了幾杯橘子果汁,盛滿果汁的紙杯上沾滿了汗珠。二十五年來,“河道商城”已經順理成章地融入了本地的生活,可是經濟不景氣害得“河道商城”裡的店舖一家接一家地倒閉,最後還害得整個商城破了產。“河道商城”眼下是兩百萬平方英呎的空屋,既沒有一家公司來管它,也沒有一個商人答應讓它重振旗鼓,沒有人知道該拿它怎麼辦,也不知道“河道商城”的前僱員會有什麼樣的遭遇,這其中就包括我的母親,她丟掉了在“鞋之屋”鞋店的工作。二十年來,她不時蹲下來為人們試鞋,把各種鞋盒分類,又把冒著濕氣的襪子收在一起,誰知道這一切卻在一瞬間隨隨便便地隨風逝去。“河道商城”破產也連累了迦太基,人們失去了自己的工作和房子,沒有人能在短期之內看到曙光。在過去,“我和瑪戈從來沒有機會看到終場”,但單單論眼前這一次,我和瑪戈倒似乎有機會看到結局,我們都會看到結局。它的破落倒是跟我的心境十分契合。有那麼幾年,我一直興緻缺缺。不是小屁孩那種滿腹牢騷的無聊,而是一種密不透風、鋪天蓋地的乏力。在我看來,這世上似乎再也不會有什麼新發現了。我們的社會完全是從老一套裡抄抄改改,衍生出來的。我們是第一代再也無法發現新事物的人類,再也無法破天荒第一遭見識新事物。我們眼睜睜地盯著各色世界奇觀,卻兩眼無神,心裡膩味得很——《蒙娜麗莎》也好、金字塔也好、帝國大廈也好,叢林動物受襲,古冰山倒塌,火山噴發,在我目力所及,不管哪一件了不起的事,我都可以立刻從電影、電視節目或者該死的廣告片裡找出類似橋段。你知道那副玩膩了的腔調:“見識過啦”。我還真的是見過了一切,而最糟的一點在於(正是這一點讓我想把自己打個腦袋開花):二手經曆總是更妙。圖象更加清晰,觀點更加敏鋭,鏡頭的角度和配樂還操縱著我的種種情緒,而現實根本望塵莫及。到了這一步,我已經不知道,我們其實是有血有肉的人——跟大多數人一樣,我們伴著電視和電影長大,眼下又來了互聯網。倘若遭遇背叛,我們心知該說的台詞;倘若所愛的人死去,我們心知該說的台詞;倘若要扮花叢浪子,扮愛抖機靈的“聰明鬼”,扮“傻瓜”,我們也心知該說的台詞。我們都脫胎自同一個陳舊的腳本。在當今的年代,做一個人極其不易,做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東拚西湊地糅合起一些人格特質,彷彿從沒完沒了的自動售貨機裡挑選出種種個性。如果我們所有人都在演戲,那世上就再無靈魂伴侶一說,因為我們並沒有真正的靈魂。一切似乎都不要緊,因為我不是個真正有血有肉的人,其他人也不是。事情竟然已經到了這一步。為了再次體驗有血有肉的感覺,我願赴湯蹈火。吉爾平打開了一間屋子的門,正是昨天晚上他們盤問我的那間屋子,桌子正中擺著愛咪的銀色禮品盒。我站在原地緊盯著桌子正中的盒子。在這間屋子裡,銀色禮品盒突然透出了幾分不祥的意味,一陣恐慌湧上我的心頭,為什麼之前我沒有發現它呢?我早該發現它才對。吉爾平說:“來吧,我們想讓你看看這個盒子。”我小心翼翼地打開禮品盒,彷彿裡麵裝著一顆頭顱。盒子裡隻有一個藍色信封,上麵寫著“第一條提示”。吉爾平傻笑道:“想想我們有多摸不著頭腦吧,眼下是個失蹤案,結果我們在這裡發現了一個標有第一條提示的信封。”“這是我妻子為一個尋寶遊戲……”“對,為你們的結婚紀念日準備的嘛,你的嶽父提到了。”我打開信封,抽出一張摺疊起來的天藍色厚紙,那是愛咪慣用的信箋。一口酸水鬼鬼祟祟地湧上了我的喉嚨,因為這些尋寶遊戲終歸都化成了一個問題:愛咪是誰?(我的妻子在想些什麼?在過去的一年中,她有哪些重要的經曆?哪些是她覺得最幸福的時刻?愛咪,愛咪,愛咪,讓我們好好地琢磨愛咪。)我緊咬牙關讀著第一條提示。鑒於我們的婚姻在上一年裡的磕磕絆絆,眼下這道檻兒定會抹黑我的形象,那可不是什麼妙事——迄今為止,我的形象看上去已經很是麵目猙獰了。我想像自己是你的學生遇上了一位英俊睿智的先生我的眼界隨之大開(更不用提我的兩條腿)如果我是你的學生,那還用得著什麼鮮花助興也許隻需在你的辦公時間即興約個一回好啦,要去那裡就趕緊趁早也許這次我會在你麵前露上一兩招這真是另一重輪迴中的日程表。如果一切按照我妻子的計劃運轉的話,昨天我就會讀到這首詩,而她會一直在我身旁徘徊,懷著滿腔熱切的期望凝視著我:請一定要破解這條提示,請一定要讀懂我的心。最後她會忍不住說:“怎麼樣?”而我會說: “……”“噢,我還真讀懂了這條提示!她一定指的是我在專科學校的辦公室,畢竟我是那裡的一名兼職教授。哈!我的意思是,一定是那裡,對吧?”我眯起眼睛又讀了一遍,“今年她手下留情,沒有出難題為難我。”“你要我開車送你過去嗎?”吉爾平問。“不,我有瑪戈的車。”“那我和你一起去。”“你覺得這很重要嗎?”“嗯,這顯示了她在失蹤前一兩天的行蹤,因此不能說不重要。”他望著信箋,“這種遊戲真是十分貼心,你知道吧?一場尋寶遊戲,真像電影裡的情節。我和我太太隻會給對方送一張卡,也許再吃點兒什麼,聽上去你們這一對過得很不錯,繼續留住這份浪漫吧。”吉爾平說完低頭望著腳上的鞋,臉上泛起了幾分羞澀,帶著叮噹作響的鑰匙離開了。當初專科學校出手闊綽,撥給我的辦公室大得能容下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和幾排架子。我和吉爾平從一幫上暑期班的學生中間穿過,那些學生要麼年輕得令人難以置信(他們百無聊賴卻又忙忙碌碌,手指忙著發短信或調音樂),要麼就年紀較大但卻專心致誌,我猜這群人一定是被商城解僱的員工,正回學校重塑職業生涯呢。“你教什麼?”吉爾平問。“新聞,雜誌新聞。”我回答道。這時一個邊走邊發短信的女孩顯然心不在焉,幾乎一頭撞在我身上。她頭也沒抬地閃到了一旁,不禁讓我的心中冒上了一股怒火。“我還以為你退出新聞業了呢。”吉爾平說。“成不了氣候的人去教書……”我笑了。我打開自己的辦公室,一腳邁進了灰塵翻飛的空氣中。暑假我並沒有上班,因此已經有幾個星期沒有到過這間辦公室了,我的辦公桌上擺著另一個信封,上麵寫著——“提示二”。“你的鑰匙一直繫在鑰匙鏈上嗎?”吉爾平問。“是啊。”“這麼說來,愛咪拿了你的鑰匙進了門?”我撕開了信封。“我家裡還有一把備用鑰匙。”愛咪給每件東西都留了備份,誰讓我經常把鑰匙、信用卡和手機亂放呢,但我不想告訴吉爾平,免得又被當成“家裡的小祖宗”嘲笑一番,“你為什麼這麼問?”“哦,隻是想確認一下她是否會因此找上門衛之類的人。”“反正我從來沒有在這裡發現猛鬼街鬼王[1]之類的煞星。”“我從來沒有看過那個係列的電影。”吉爾平說。信封裡有兩張折起來的字條,其中一張畫著一顆心,另一張寫有“提示”二字。居然有兩張字條,內容還不一樣——我頓時覺得胃裡翻江倒海……天知道愛咪要在提示裡說些什麼。我打開了畫著一顆心的紙條,心中暗自希望吉爾平沒有跟來,隨後便讀到了一些文字。親愛的丈夫:在此時此地說這些話真是最妙不過(在神聖的知識的殿堂裡)……我要告訴你,我覺得你才華橫溢,你並不知曉我的感受,但我確實為你的才智傾倒。你知道許多稀奇古怪的統計數據,知道許多妙趣橫生的奇聞逸事,你能從任何一部電影中引經據典,你才思敏捷又出口成章。在共度多年以後,我覺得一對夫婦有可能忘記彼此是多麼光彩四射,但我還記得初次見麵就為你神魂顛倒,因此我想花點兒時間告訴你,我仍然為你神魂顛倒,我最愛你身上的一些特質,而這正是其中之一:你真是才華橫溢。我邊讀邊嚥口水,吉爾平越過我的肩膀讀著字條,居然歎息了一聲。“真是一位溫柔無比的夫人哪。”他說完清了清嗓子,“嗯,哈,這是你的嗎?”他捏著一支鉛筆,用橡皮擦那頭挑起了一條女式小可愛,那條小可愛正掛在空調的一個按鈕上(準確地說,那應該是一條紅色的蕾絲內褲)。“喔,天啊,這下可丟臉了。”吉爾平等著我的解釋。“嗯,有一次,愛咪和我,嗯,你也讀了她的字條,我們……你知道吧……有時些得想些招數助助興。”吉爾平咧開嘴笑了,“哦,我明白啦,色迷迷的教授跟淘氣包學生嘛,我知道這一套,你們兩個人還真是甜蜜呀。”我伸手去取那條小可愛,但吉爾平已經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證物袋,把小可愛放了進去,“有備無患嘛。”吉爾平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喔,彆這樣。”我說,“愛咪會羞死……”這個“死”字剛一出口,我立刻管住了自己的嘴。“彆擔心,尼克,隻是走個過場,我的朋友。你絶不會相信警方有多少條條框框,東一個以防萬一,西一個以防萬一,笑死人啦。提示說了些什麼?”我又任由他越過我的肩膀讀了讀字條,他的氣息讓我不禁有些分神。“這提示是什麼意思?”吉爾平問道。“我完全摸不著頭腦。”我撒了個謊。我終於甩掉了吉爾平這個跟班,隨後漫無目的地沿著公路向前行駛了一會兒,以便用我的一次性手機打個電話——可是沒有人接電話,我也沒有留言。我又駕車向前飛奔了一陣,彷彿自己正向某個目的地駛去,接著掉了個頭往城裡開了四十五分鐘,前往“戴斯”酒店找艾略特夫婦。我走進一間大廳,廳裡擠滿了“中西部薪資管理供應商協會”的成員,到處擺放著一個個帶輪子的旅行箱,到處是拿小塑料杯喝著免費飲料互相攀談的人們,到處是從嗓子裡憋出來的笑聲,到處是從口袋裏掏出來的名片。我跟四名男子一起上了電梯,他們通通穿著卡其褲配高爾夫襯衫,挺著已婚男人慣有的滾圓大肚,看上去大有禿頂的架勢。瑪麗貝思一邊打電話一邊開了門,指了指電視機對我輕聲說道:“如果你想吃東西的話,我們訂了一個冷切拚盤,親愛的。”隨後她走進洗手間關上了門,隱約傳來喃喃低語的聲音。幾分鐘後她又現了身,正趕上五點鐘聖路易斯台播放的本地新聞節目,愛咪的失蹤案正是其中的頭條新聞。“照片挑得完美無缺,”瑪麗貝思對著屏幕小聲說道,愛咪正從電視屏幕中凝視著我們,“人們看到照片,就會明白愛咪看上去是什麼模樣。”我覺得那幅肖像照雖然美麗,卻有些讓人心驚。那是愛咪心血來潮迷上表演時拍下的,讓人感覺照片中的愛咪正在凝視著人,彷彿古時的鬼屋肖像,照片中的人一雙眼睛正從左邊轉到右邊。“我們應該再給他們一些樸實無華的照片,”我說,“給他們幾張日常照。”艾略特夫婦先後點了點頭,卻看著電視一聲不吭。等到播完新聞節目,蘭德打破了沉默:“我覺得有點兒不舒服。”“我明白。”瑪麗貝思說。“你感覺怎麼樣,尼克?”蘭德說著躬起了背,雙手擱在兩隻膝蓋上,彷彿他正準備從沙發上起身,但卻沒有辦法站起來。“說實話,簡直亂成了一團糟,我覺得自己一點兒用都沒有。”“我不得不問一句,你在酒吧僱的那些人手可疑嗎,尼克?”蘭德終於站起身走到迷你吧檯旁邊,給自己倒了一杯薑汁汽水,然後轉身問我和瑪麗貝思:“有誰想吃東西嗎?”我搖了搖頭,瑪麗貝思要了一杯蘇打水。“還要再來點兒杜鬆子酒嗎,寶貝?”蘭德低沉的聲音在最後一個詞上挑高了腔調。“當然,是的,再來點兒杜鬆子酒。”瑪麗貝思說著閉上雙眼蜷起了身子,把麵孔埋在雙膝之間,深吸了一口氣,隨後又坐起身恢複了之前的姿勢,彷彿剛才不過是在練習一式瑜伽。“我把各種名單都交給了警方。”我說,“不過酒吧那邊沒有可疑的地方,蘭德,我認為不應該把精力放在那邊。”蘭德伸出一隻手摀住嘴,往上抹了一把臉,臉頰上的肉隨即在眼睛周圍堆了起來,“當然,我們也正在查看自己手下的生意,尼克。”蘭德和瑪麗貝思總是把“小魔女愛咪”係列當作一樁生意,從表麵上看,他們兩人的說法在我眼裡有點兒傻氣——“小魔女愛咪”係列是一套兒童讀物,主角是一個完美的小女孩,每本係列圖書的封麵都登載著這個女孩的形象,它是我家愛咪的卡通版本。不過話說回來,“小魔女愛咪”係列當然是一樁生意,還是一樁規模不小的生意,二十年來,“小魔女愛咪”係列在大部分時間都雄踞小學生讀物之列,主要是因為在每章的結尾都有個測試。例如,在三年級的時候,“小魔女愛咪”發現她的朋友布賴恩餵了太多吃食給班裡的烏龜,她想要跟他講道理,但布賴恩卻死活要多餵點兒東西給烏龜吃,愛咪隻好向她的老師告狀:“提波斯夫人,我不願意在彆人背後打小報告,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已經試過跟布萊恩談,可是現在……我想我可能需要大人們幫我一把……”結果:(1)布賴恩說愛咪是個不可信的朋友,並從此再也不肯答理她。(2)膽小的密友蘇茜說愛咪不該去告狀,應該瞞著布賴恩暗自撈出多餘的食物。(3)愛咪的宿敵喬安娜一口咬定:“愛咪告狀是出於嫉妒,她隻不過是想自己去餵烏龜。”(4)愛咪不肯低頭,她覺得自己沒有做錯。請問其中誰是誰非?嗯,題目容易得要命,因為不管在哪個故事裡,愛咪永遠都是對的(彆認為我在跟有血有肉的愛咪拌嘴時沒有提過這一點,我可真的提過,還不止一次)。這些測試題由兩位心理學家編寫,旨在摸清孩子們的性格特徵(那兩位心理學家也是為人父母的人):小家夥跟布賴恩一樣是個受人批評就發火的人嗎?或者跟蘇茜一樣是個毫無原則的和事佬?又或者跟喬安娜一樣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搗蛋精?還是跟愛咪一樣十全十美?“小魔女愛咪”係列圖書在新興的雅皮士[2]階層中風行一時:在為人父母方麵,雅皮士仍然玩著彆出心裁的那一套。艾略特夫婦因此一躍躋身富人之列,據統計,曾經有一段時間,美國每所學校的圖書館裡都有一本《小魔女愛咪》。“你擔心這件事跟小魔女愛咪係列有關嗎?”我問道。“有幾個人我們覺得應該查一查。”蘭德開口道。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你覺得朱迪思·維奧斯特[3]為了亞曆山大係列圖書綁架了愛咪,好讓亞曆山大再也不會遇上糟糕透頂的一天嗎?”蘭德和瑪麗貝思聞言齊齊扭頭看著我,露出既驚訝又失望的神色。我剛才的話確實不堪入耳,誰讓我的腦海裡總不合時宜地冒出這種上不得檯麵的念頭呢。不過我實在管不住這些鬨騰的想法,比方說,每當看到我那位警察朋友,我就忍不住在心裡哼起《波尼·馬羅尼》一歌的歌詞“她瘦得好似一根通心粉”;郎達·波尼正在說著為我失蹤的妻子進行河流打撈,我的腦海裡卻奏起了爵士樂。“防衛機製,隻是一種奇怪的自我防衛機製。”我暗自心想。如果腦海中的聲音能住嘴,豈不是一件妙事。我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腿,又小心翼翼地開了口,彷彿我說出的話是一遝精美易碎的瓷器,“對不起,我不知道怎麼會說出那句話來。”“我們都累了。”蘭德好心地說道。“我們會讓警察圍捕維奧斯特,”瑪麗貝思也試著緩和氣氛,“比佛利·克利瑞[4]那家夥也跑不了。”這與其說是一句玩笑話,還不如說是我的免罪符。“我想我應該告訴你們一件事,”我開口說道,“在這種情況下,警方一般會……”“首先從丈夫身上查起,我知道。”蘭德打斷了我的話,“我告訴警方他們是在浪費時間,他們問我們的那些問題……”“那些問題很無禮。”瑪麗貝思替他圓了話。“這麼說警方已經跟你們談過了?談的是我?”我走到迷你吧檯旁邊,隨手倒了一杯杜鬆子酒,一口氣連喝了三口,頓時覺得胃裡翻天覆地,有些撐不住的模樣,“警方問了些什麼?”“警方問你是否傷害過愛咪,還問愛咪是否曾經提到你威脅過她。”瑪麗貝思列舉著警方的問題,“問你是否是個好色之徒,愛咪是否曾經提到你對她不忠。這聽起來像是愛咪的風格嗎?我告訴他們,我們家的閨女可不是一個受氣包。”蘭德把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尼克,我們原本應該首先提到一點:我們知道你永遠也不會傷害愛咪。我甚至告訴警察,你在海濱彆墅救了那隻老鼠,使它免遭了黏鼠膠的毒手。”說到這裡,他抬頭凝望著瑪麗貝思,彷彿她並不知道那個故事,瑪麗貝思則全神貫注地聽著,“你花了一個小時才捉住那隻老鼠,然後乖乖送走了那小王八蛋,這聽上去像是一個會傷害太太的人嗎?”我頓時感到一陣強烈的內疚,心裡恨死了自己,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自己會哭出聲來。“我們愛你,尼克。”蘭德說著用力地摟了摟我。“我們確實愛你,尼克,我們是一家人。”瑪麗貝思也是同樣的腔調,“除了應付愛咪的失蹤,你還要應付警方對你的懷疑,我們真是很過意不去。”我不喜歡“警方對你的懷疑”這句話,倒是更加喜歡“例行調查”或“走個過場”一類的說法。“不過警方倒是挺好奇你在那天晚上預訂的餐廳。”瑪麗貝思一邊說,一邊過於隨意地瞥了瞥我。“我預訂的什麼?”“警方說,你告訴他們你在休斯敦飯店訂了座,但是他們查了查,卻發現並沒有你的預訂,他們似乎很感興趣。”我既沒有訂座,也沒有買禮物。因為如果我打算在當天殺掉愛咪的話,我就沒有必要為當晚訂座,也沒有必要買一件送不出去的禮物——這標誌著一個非常務實的兇手。我確實務實得有些過分,我的朋友們一定會這麼告訴警察。“噢,不,我並沒有訂座,警方一定是誤解了我的意思,我會告訴他們的。”說完我一屁股癱坐在瑪麗貝思對麵的沙發上——我不希望蘭德再碰我。“哦,好吧,”瑪麗貝思說道,“她……嗯,你今年做了尋寶遊戲了嗎?”瑪麗貝思的眼睛又紅了,“在出事之前……”“警方今天給了我第一條提示,吉爾平和我又在專科學校的辦公室裡發現了第二條提示,我還在想辦法琢磨答案。”“我們能看看提示嗎?”我的嶽母問道。“我沒有隨身帶來。”我撒了個謊。“你……你會想辦法破解吧,尼克?”瑪麗貝思問道。“我會的,瑪麗貝思,我會破解提示的。”“我隻是不希望她做的東西孤零零地被扔在了一邊……”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那隻一次性手機。我瞥了一眼顯示屏,關掉了手機。我得把這東西處理掉,但不是現在。“每個電話你都該接,尼克。”瑪麗貝思說。“我認識這個號碼……隻不過是我的大學校友基金要錢來了。”蘭德坐到了我旁邊的沙發上,陳舊的沙發墊隨之沉了一沉,我們兩個人朝對方歪過去,兩隻胳膊挨在了一塊兒。對蘭德來說,挨著胳膊一點兒也無所謂,他屬於向你走來時就會開口宣布“我就喜歡抱抱”的那種人,但他壓根兒忘了問你是不是也喜歡抱抱。瑪麗貝思又說回了正事,“我們認為有可能是某個迷戀愛咪的家夥綁架了她。”她轉身對我說道,彷彿在陳述案情,“這種人跟著她已經有好多年了。”愛咪喜歡回憶那些癡迷於她的男人。在我們結婚後,她多次伴著一杯杯紅酒低聲講述那些一直騷擾她的人,那些男人仍然逍遙法外,總是一門心思想著她,想要把她弄到手。我疑心這些故事裡摻了水分,畢竟那些男人總是危險到一種非常精確的程度——足以讓我擔心,但又不足以讓我們報告警方,總之他們撐起了一個遊戲世界,在那裡我可以搖身變成肌肉發達的護花使者,捍衛著愛咪的榮譽。愛咪太過獨立、太過摩登,她不好意思承認一個事實:她也有著一顆少女的芳心。“最近嗎?”“最近倒沒有。”瑪麗貝思說著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但是在高中的時候有一個心理很不正常的女孩。”“怎麼個不正常法?”“她迷上了愛咪,嗯,迷上了小魔女愛咪,那個女孩叫作希拉莉·漢迪,她什麼事都跟愛咪在書裡最好的朋友蘇茜學,剛開始還挺可愛,我覺得。可是後來隻做蘇茜已不能滿足她了,她想做小魔女愛咪,而不是小魔女的搭檔蘇茜,於是她開始跟著我們家的愛咪學樣。她學愛咪的穿著,把自己的頭髮染成金黃色,還在我們的紐約住宅外麵徘徊。有一次我走在街上,這個奇怪的女孩跑過來用她的胳膊圈住我的胳膊,嘴裡說現在我將成為你的女兒,我要殺死愛咪,然後變成你家全新的愛咪,因為這對你來說並不重要,對嗎?你隻要有一個愛咪就行了。她說了那些話,彷彿我們的女兒是個橋段,能夠被她改來改去似的。”“後來我們申請了一道禁令,因為她把愛咪從學校的樓梯上推了下來。”蘭德說,“她是個心理很不正常的女孩,這樣的心態沒有辦法消除。”“後來又有了德西。”瑪麗貝思說。“德西。”蘭德附和道。就連我也知道德西的大名。愛咪曾經在馬薩諸塞州入讀一家名叫“威克郡學院”的寄宿製學校,我見過當時的照片,照片上的愛咪身著曲棍球裙,繫著髮箍,身後總是一派秋色,彷彿學校隻有一個季節——金秋十月。德西·科林斯則就讀於“威克郡學院”的男生寄宿學校,愛咪說他是個蒼白而浪漫的人物,他們之間的戀情也屬於寄宿學校的老一套:涼颼颼的橄欖球比賽,暖融融的舞會,佩戴著紫丁香胸花,搭乘“捷豹”老爺車出行,總之一切都帶有幾分20世紀中葉的色彩。愛咪跟德西正正經經地交往了一年,但她開始覺得他有些瘮人,他的口氣彷彿他們已經訂了婚,他知道他們將會生幾個孩子,甚至是男是女——他們會有四個孩子,一股腦兒全是男孩,聽起來就像和德西自己家一模一樣。當德西帶他的母親與愛咪會麵時,愛咪發現自己和德西的母親相像得嚇人,不禁噁心欲吐。那個老女人冷冷地吻了吻她的臉頰,平靜地在她耳邊說了一句“祝你好運”,愛咪說不清那句話是警告還是威脅。愛咪與德西分手後,他卻仍然在“威克郡學院”周圍徘徊,彷彿一個身穿黑色短上衣的幽靈,時不時靠在光禿禿的橡樹上。到了二月的某個夜晚,愛咪從一場舞會回到宿舍裡,卻在自己的床上發現了他,他正一絲不掛地躺在愛咪的被子上,因為服用了過量藥物而昏昏沉沉。不久後,德西就離開了學校。但他仍然堅持打電話給她,即使到了現在也打,一年還會分幾次給她寄來厚厚一摞信,愛咪把信給我看上一眼,還未開封就通通扔掉。那些信的郵戳來自聖路易斯,距此僅有四十分鐘的路程。“這隻是一個可怕又悲慘的巧合。”她告訴我。德西母親那一脈在聖路易斯有些親戚,她隻知道這一點,卻不樂意管再多。我曾經從一堆垃圾中撿起一封信讀了讀,信上黏著阿爾弗雷多醬,內容則老掉牙得要命,談了網球、旅遊和其他一些學院風的玩意兒,還有西班牙獵犬。我試著想像這位纖細的花花公子,他是一個繫著領結、戴著玳瑁眼鏡的家夥,闖進我們的住宅用修剪整齊的柔軟手指抓住了愛咪,將她扔進古董敞篷跑車的後備箱,一路帶到佛蒙特州去尋古探幽,德西,還真有人相信這是德西乾的?“其實德西住得不遠,”我說,“就在聖路易斯。”“看到了吧?”蘭德說,“警察為什麼不去查這條線呢?”“總得有人去查,”我說,“我會去的,等明天搜完迦太基以後。”“警方似乎認定事發地……離家很近。”瑪麗貝思說道。這時她的目光在我的身上久久地流連,接著打了一個哆嗦,彷彿拋掉了一個念頭。[1]指弗雷迪·克魯格,恐怖電影《猛鬼街》係列中的主要角色。[2]指西方國家中年輕能乾有上進心的一類人,他們一般受過高等教育,具有較高的知識水平和技能。[3]朱迪思·維奧斯特(1931-):美國作家、媒體從業者,以其童書作品聞名,其“亞曆山大”係列中有一本中文譯名為“亞曆山大和倒黴、煩人、一點都不好的一天”。[4]比佛利·克利瑞(1916-):美國作家,出自其手的童書及青少年圖書超過三十本。
第11章尼克·鄧恩/事發之後一日(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