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呼吸·05(1 / 1)

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剛把雜物塞進包裡,放在桌上的手機就響了起來。一看來電顯示,是真緒打來的。星野祐也就這樣站著,接起了電話:“喂?”“喂,祐也君?我是真緒,你忙嗎?”“不忙。什麼事?”星野一邊說著,一邊看錶。剛過下午三點半。“這個星期天,你有什麼安排?”“星期天啊……”星野抱著包,單手把手機湊在耳邊,往外走去,“星期天怎麼了?”“嗯,其實,是三木他們問要不要去燒烤。怎麼樣?”“燒烤啊。唔……”“怎麼了?不方便嗎?”真緒有些不快地提高了聲音。“這個嘛,有工作安排了。”“誒——上星期你還沒這麼說呢。都因為你忙,我們都三週沒見麵了啊。”“我知道,可的確忙,沒辦法啊。”“就是社長直接拜託你的那份工作對吧?那究竟是什麼工作啊?就不能讓彆人替一下嗎?”“和你說,你也不懂的啦。因為隻有我能做,社長才特地給我打招呼的。”他聽見對方呼出一口氣。“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就放棄吧。燒烤我自己去。好了,你注意身體哦。休息日還要工作,這對健康可不好。”“知道啦。謝謝。反倒是你,燒烤的時候彆喝太多酒哦。”“才不會呢。拜拜。”聽聲音,真緒似乎已經不生氣了。星野把手機塞回兜裡,正在等電梯的時候,旁邊有人搭訕:“出差嗎?”一看,原來是BMI第一小組的一個人,是比星野早進公司一年的前輩,正在參與開發為視覺障礙者研製的人工視覺認知係統。隻要佩戴特殊的眼鏡和頭盔,就能在有障礙物的迷宮中行走。這讓星野很吃驚。之所以問是不是要出差,是因為按照規定,在公司內必須要戴領帶,而星野沒有;另外,明明還不到下班時間,他卻抱著個包。“沒有出差補助啊。不過的確是要外出工作。”前輩一臉不解,但很快就反應過來,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去社長家嗎?我聽說啦。是要利用ANC,讓腦死亡的社長千金的身體動起來吧?聽說是夫人想出來的主意,虧得社長居然聽了。”ANC是星野所致力的研究的簡稱。日語的正式名稱是“人工神經接續技術”。“社長想儘量滿足夫人的願望。”“就算是這樣……”前輩還沒說完,電梯門開了。正猶豫著是不是該在電梯裡的人麵前繼續談論,還好裡麵是空的。於是兩人進了電梯,前輩繼續剛才的話題。“是腦死亡對吧?沒有意識,隻剩等死,對不對?讓這種人的手腳動起來有什麼意義?真是燒錢。”“費用是社長個人負擔的。”“我知道。可是,你的人工費呢?雖說是社長,也不能把技術人員私人化啊。”“我的確是要去社長家,但我並不覺得這就是私人化。這是給了我一個非常寶貴的研究機會,可以對大腦無法發出運動指令的患者進行研究,看看對脊髓施加怎樣的刺激,會得到怎樣的反應。這種機會,不會再有第二次。”前輩聳聳肩,歪著頭道:“反正我是做不來的。”“什麼?”“對付這種事啊。我是想幫助殘障人士,才會繼續這份工作。因為有價值,有自豪感。可對方如果是腦死亡患者,會怎麼樣?沒有意識對不對?再也醒不過來了對不對?用電腦和電子信號控製這種病人的手腳,會怎麼樣?我想到的隻有製造弗蘭肯斯坦而已。”星野沒有看前輩:“可是,弗蘭肯斯坦的設定,是有意識的。”“那還不如弗蘭肯斯坦。利用沒有意識的人的身體,來自我滿足。首謀者是社長夫人吧?難聽的話我就不說了。你還是趕緊抽手吧。我說這話是為了你好。還有什麼事比這更難啊?那種看似有道理的實驗,不管做多少次,都是行不通的。你隻需要說一句:沒辦法讓令嬡的手腳動起來。這不就行了?”星野隻盼電梯在中途停下,有彆人上來,結果電梯途中居然不停,直接到了一樓。他隻好一直保持沉默。“我的表述可能不太恰當,”走出電梯之後,星野對前輩說,“我們說信號是由大腦發出的,卻不知道心在哪裡。全世界的學者,沒有一個人知道。所以,不要觸碰那部分,隻要響應需求就好了。”前輩打量著星野。“你真夠冷漠的。”“是嗎?”“雖然法律上還很模糊,但其實腦死亡就等於是人的死亡。也就是說,你對待的是一具屍體。用屍體做實驗,我是做不出的。真可怕,想想就一身雞皮疙瘩。”星野拚命壓抑著因憤怒而抽動的臉頰,扯出一個微笑。“小姐沒有接受過腦死亡判定。”“那不就相當於植物人嗎?”“不知道。我沒有立場對此進行判斷。”前輩愕然搖頭。“算了。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隨你的便吧。不過,我隻說一句:不管你怎麼努力研究讓腦死亡者的手腳動起來,也不會讓任何人受益。”“我知道。”“那,你好自為之吧。”前輩揚揚手,向與大門相反的方向走去。星野望著他的背影,在心中低語:不會對任何人有益?這說的是什麼話。已經有益了啊——到達位於廣尾的播磨宅邸時,剛過下午四點。他按響大門上的門鈴,對講機裡便傳出薰子夫人的聲音:“喂?”“我是星野。”“好的。”話音剛落,門鎖就哢噠一聲開了。星野一邊瞟著院子,一邊往屋子走,這時,玄關的門開了,夫人走了出來。她膚色白皙,尖下巴,單眼皮,眼睛細長,想必很適合穿和服的吧。她三十六歲,比星野大四歲,但看那嬌嫩的肌膚,完全不像那麼大年齡的人。“您好。”他低下頭打招呼。“辛苦,拜託您了。”夫人的語氣愉快而彬彬有禮,星野覺得,她沒把自己當成丈夫的下屬,而是女兒的救命恩人。他照例走進那個房間,瑞穗正坐在輪椅上。她身穿格紋連衣裙,腿上是緊身打底褲。“今天外婆不在呀?”“嗯。她帶著我兒子回家去了,到晚上才回來。”“哦。”也就是說,今天自己是和夫人單獨在一起。星野心中暗喜,忽然想到還有瑞穗在,趕忙悄悄修正了自己的想法:是三個人才對。“線圈已經裝上了。”夫人說。“好的。——小穗,不好意思哦。”星野把瑞穗的上半身抬起一點,用手摸摸她的後背,“嗯,位置沒問題。”“我覺得很合適。這樣瑞穗也不會覺得痛吧?”“不會的。”線圈是一種向脊髓傳輸信號的磁力刺激裝置。在符合瑞穗脊骨形狀的盒子裡,排列著好幾個線圈。不過盒子的形狀一開始並不十分合適,星野反覆修正了好幾次。輪椅旁邊的工作台上擺著兩台儀器。一台是信號控製器,與磁力刺激裝置相連,各個線圈發出什麼信號都由它控製,可以說是一座司令塔。這台儀器還沒有完成,星野每次來訪時,都會稍微加以改良。另一台是通過電流監控肌肉動作的裝置。“那麼,今天也從腿部運動開始。可以請您裝一下電極嗎?”“好的。”夫人彎下腰去,脫下女兒的打底褲,用創可貼把星野遞過來的,連接著電線的電極貼在瑞穗腿上,動作很熟練。“那就開始了。”星野敲著信號控製器的鍵盤。調整好運動幅度、速度、次數之後,按下了開始鍵。瑞穗的右膝微微抬高了一點兒,又馬上落了下去。接著,左膝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她相當於是坐在輪椅上踏步。星野看看肌電監控。左右兩側肌肉運動均等,也沒有超出負荷。“好。很好。”聽他這麼說,夫人雙手交疊放在胸前,看著女兒:“你聽見了嗎?說你很棒呢。太好了。”遺憾的是,母親的呼喚沒有得到女兒任何回應。星野想像著自己在這時忽然操作控製器,讓瑞穗立刻點頭的場景,不過還沒進展到這個階段。一切都處於摸索狀態。“要不要在雙腳分開的狀態下,做一做同樣的運動?”“好。”夫人說著,把瑞穗的雙膝分開。“請稍等!”星野急忙說,卻已經遲了。監控發出了警報。“糟了……”夫人急忙把瑞穗的雙腿放回原來的位置。星野操作著監控,警報聲停止了。“上次說過了,雖然小穗的運動停止了,但這並不意味著不向肌肉傳輸信號了。而是發出了這樣的信號:保持同一個姿勢。在這種狀態下,如果強製使其運動,電腦會判定信號與身體位置不符,就會像剛才那樣發出警告。”“這樣啊。對不起。一不留神……”“您不用道歉。隻是,現在這樣做雖然沒什麼問題,但以後隨著肌肉的逐漸恢複,這樣做會有弄傷肌肉的危險,還請注意。”“我明白了。對不起。”“都說了您不用道歉呀。”星野笑了,夫人的表情也和緩起來。之後,他又花了一個小時,活動瑞穗的腿部與手臂的肌肉。雖然動作都很簡單,但看得出來,瑞穗的動作是一天比一天流暢了。大概是關節打開了吧。夫人建議休息一下,端來了紅茶。“之前我曾經跟您說過一個正骨醫生的事兒,您還記得吧?”看到夫人明快的表情,星野想,應該不是什麼壞消息。“在臥床的那段時間裡,您請他來檢查過瑞穗的肌肉退化到了什麼程度,對吧。嗯,我記得。”“昨天我又請那位醫生來檢查瑞穗的身體了。他說,雖然隻有一丁點兒,不過瑞穗的肌肉的確更有力了。連歪斜的骨骼也變直了呢。”“真的?太棒了。”“看看日曆,才過了一個月。小孩子的身體果然恢複得快呀。”夫人看著女兒,滿足地眯起了眼睛。“以後肌肉還會更強韌的,還有彆的部分。”“那我就太高興啦。真感謝星野先生。謝謝您。”夫人的正視讓星野心裡砰砰直跳。“哪裡,沒什麼……”他把手伸向紅茶杯,掩飾著內心的動搖。是啊,一個月了——真快啊,星野想。播磨社長說有重要的事情和自己商議,已經是兩個月之前的事了。他當時聽了之後吃驚不小。居然要讓意識全無,臥床不起的女兒的肌肉運動起來。這是有伏筆的。他聽說,通過引進人工智能呼吸控製係統,社長的女兒得以自主呼吸。告訴播磨存在這種技術的就是星野,播磨也知道他在研究ANC——人工神經接續技術。所以,一想到活動肌肉的事情,他才會頭一個想到星野吧。雖然驚訝,但星野並不覺得這件事是異想天開。他想試試看。這項研究,世界上還沒有人做過。星野馬上開始著手進行工作。一開始,他把微弱的信號傳遞到脊髓各處,觀察瑞穗的身體會有什麼反應。並在平行公司製作了磁力刺激裝置和信號控製器、肌電監測儀。所有儀器完工,正式開始進行肌肉訓練,是一個月前的事情。從那之後,星野以兩天一次的頻率造訪播磨家。之所以要隔一天,是因為要等待肌肉恢複。開始之後,他才了解到這項嘗試有多困難。哪怕稍微改變一下信號模式和刺激部位,身體的動作就會全然不同。有時候,想讓胳膊動,結果胳膊一動不動,身子卻猛地向後彎曲,幾乎拱了起來。這些日子裡,他深切地感覺到,人類的身體是和機器不一樣的。或許要好幾個月,不,好幾年,才能達到完全控製的地步。但這無關緊要。這項研究自有其獨特價值,他的每一天都過得無比充實。“啊,對了。有樣東西想請星野先生看一看。”夫人雙手合十說完,站起來,走到壁櫥旁邊,拿出一隻衣架,上麵掛著一套深藍色的西裝。“啊,”星野叫出聲來,“這是不是製服啊?”夫人微笑著點點頭:“下週一,是小學的開學典禮。”“這樣啊。終於定在下周了嗎?您想必很期待吧。”他聽說瑞穗被收入了特彆支援學校。不過她沒法去學校,會有老師每週上門幾次。一直在睡著的孩子該怎麼接受教學啊?他覺得納悶,卻沒有把疑問說出來。“所以,我想取消週一的訓練。瑞穗不習慣出門,應該會很累吧。”夫人一邊把製服掛回壁櫥裡,一邊說。“也是。我知道了。”“那麼,下一次就是週三了,稍微空出了一段時間。”夫人思索著說。因為今天是週四,訓練最好不要連續進行,而播磨器械週六是放假的。“那我週六來吧。我不在乎休息日上班。”夫人遺憾地垂下眼瞼。“您這麼說我很感激,不過週六要帶瑞穗去醫院。”“這樣啊。那麼,週日可以嗎?”“誒,可是上週日也麻煩您過來了……您沒有什麼安排嗎?比如約會什麼的。”星野笑著搖搖頭。“沒關係。我原本就想到或許會有這種情況,所以把時間空出來了。”夫人得救似地把手放在胸前。“是嗎?那太好了。謝謝您。”“沒什麼。”星野把茶杯放到嘴邊,聞著紅茶的香氣,忽然很想讓那位說“研究讓腦死亡的人動起來的方法,不會讓任何人受益”的前輩,也聽一聽夫人剛才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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