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惟願忘卻在今夜·07(1 / 1)

來到幼兒園的時候,園門剛剛打開,外麵已經等了一群來接孩子的家長。其中有和薰子關係親密的年輕媽媽,大家便交談了幾句。她們已經知道了薰子的女兒發生的悲劇,顯然都在慎重地選擇著措辭。似乎覺得,在薰子麵前,女兒、女孩、姐姐,統統都不要提起。薰子倒覺得無所謂,卻又不能說出來,氣氛便有些尷尬。女園長站在門邊,目送孩子們放學回家。薰子低頭向園長致意後,向校舍望去。走出教室的孩子們正爭先恐後地在那兒換鞋。生人也出現了。在換鞋子之前,他先向外麵看了看,看到薰子,便露出了笑臉。過了一會兒,他換好鞋子,跑了過來。“是要去看姐姐嗎?”“對呀。”她牽著生人的手,又對園長點了點頭,然後走出幼兒園。回家做了些準備,她就鑽進停在車庫裡的SUV,出發了。生人坐在後座的兒童座椅上。開了一會兒,她注意到空調溫度設得太低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陽光漸漸變弱,風裡也帶了些秋意。大概過幾天得讓生人穿長袖了吧。快兩點的時候,他們到了醫院。薰子把車停進停車場,拉著生人走進了醫院大門。他們徑直走向電梯廳,乘電梯來到三樓。和護士台的護士打了聲招呼之後,就沿著走廊向裡走去。倒數第二間是瑞穗的病房。一開門,就看見了安詳沉睡的瑞穗。她身上仍然纏滿了管子,不論什麼時候看,這幅景象都讓人心酸。可她的表情又是那樣安寧,毫無痛苦的神色,又讓人感到了一點安慰。“下午好。”薰子向瑞穗打招呼,她用手指撫摸著瑞穗的臉頰,輕聲道,“還沒醒呀。”這番話已經成了慣例。生人靠近姐姐枕邊,也說:“姐姐,下午好。”剛開始,生人還一個勁兒地問:“為什麼姐姐還在睡?”最近,他好像也察覺了什麼,不再問這個問題。薰子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有些淒然。薰子從隨身物品中取出一個紙包,裡麵是一套新睡衣。衣服上印著瑞穗喜愛的卡通人物圖案。“不好意思,我來給你換衣服哦。”說完,她開始脫瑞穗身上的睡衣。因為有管子,起初換衣服還比較麻煩,但最近也慢慢習慣了。接著檢查紙尿褲,排尿排便都已經有過了。大便略軟,顏色還可以。她細心擦拭女兒的下身,換上新紙尿褲,接著穿睡衣。或許是因為卡通人物的緣故吧,乖順的瑞穗看上去就像一個玩累了睡著的活潑小女孩。剛把被子整理好,姓武藤的護士就走了進來。吸痰時間到了。“喲,小穗,你換了一身好可愛的睡衣呀!”武藤小姐先向瑞穗打招呼,然後微笑著對薰子說,“她穿著很合適呢。”“我隻想偶爾換換氣氛。”然後薰子說起換紙尿褲的事。“這段時間,她的狀態一直挺不錯的。”武藤小姐一邊工作一邊說,“脈搏很穩定,SPO2的數值也良好。”(注:SPO2:血氧飽和度。是呼吸循環的重要生理參數,檢測血氧飽和度可以對肺的氧合合血紅蛋白攜氧能力進行估計。)“我也這麼覺得。她的臉色很紅潤呢。”SPO2指的是血氧飽和度。可以檢測血液內的氧是否與血紅蛋白正常結合。通過一種叫脈搏血氧儀(pulse oximeter)的儀器,不必採集血液,就能通過屏幕進行監控。薰子凝神注視著正在吸痰的護士的動作。和換紙尿褲一樣,她覺得,這件事遲早也會由自己來做。不僅如此,注射營養素、更換姿勢還有其它種種,需要記住的東西太多太多了。離發生悲劇的那天,已經過去了一個月。雖然出現過幾次緊急狀態,但瑞穗每次都挺了過來,現在狀態越來越穩定。幾天前,她被轉移到了這間病房。薰子的下一個目標,是把瑞穗帶回廣尾的家裡去。不單單是住幾個晚上,而是就這樣在家護理。所以,她必須掌握與護士同樣的技能。武藤小姐結束了一係列工作,離開了病房。薰子把椅子放到床邊,坐下來,凝視著瑞穗。“哎,生生,今天你在幼兒園做了什麼呀?”她問在地板上玩小汽車的生人。“嗯……爬架架!”“是爬攀登架嗎?好玩嗎?”“嗯,生生爬到最高最高的地方了哦!”生人把胳膊張得大大的。“這樣啊,太好了,真棒。——瑞穗,你聽見了嗎?生生呀,爬架子爬到最高的地方了呢。”和生人聊聊天,偶爾也和瑞穗說說話,薰子在這裡的時間,基本上都是這樣度過的。雖然就算默默守著女兒也不會覺得厭倦,但那未免會忽視年幼的兒子。對拒絶捐獻器官這件事,薰子並不後悔。事情已經過去一個月了,自己還能這樣看到瑞穗,一想到這個,她就覺得:做出這個決定,真是太對了。近藤醫生沒問她為什麼改變主意。他是腦神經外科醫生,其實和瑞穗的延續生命措施沒什麼關係,不過此後他們還是見過好幾次麵,在某次見麵時,薰子把原因告訴了他。她說,與和昌一起握住瑞穗的手時,感覺到她的手似乎動了動。那正好是生人呼喚姐姐的時候。薰子覺得,那是瑞穗對弟弟的呼喚做出的反應。或許這在醫學上是不可能的,但自己就是有這種感覺。近藤聽完,並沒有顯出多麼吃驚的樣子,隻是平靜地說:“這樣啊。當時,發生了這樣的事啊。”薰子問他,這是否僅僅是父母的錯覺?近藤搖搖頭。“關於人類的身體,我們還有不了解的地方。有時候,就算大腦沒有運作,身體也會因脊髓反射等原因動起來。您知道拉撒路現象(Lazarus sign)嗎?”這個詞薰子從未聽說過。“您說過,判定腦死亡的最後一項測試是移除人工呼吸器。世界上有過這樣的例子:在進行這項測試的時候,患者的胳膊突然動了起來,具體原因不明。拉撒路是新約聖經裡的一個人物,病逝後,基督讓他複活了。”薰子十分驚訝。這種患者是真的腦死亡了嗎?她問近藤,近藤回答說,他們都被判定為腦死亡了。“看到拉撒路現象的時候,身為家屬,實在無法相信患者已經死亡。所以,也有醫生和學者說,最後一項測試最好不要讓家屬觀看。”近藤說,人體還有很多謎團,所以,就算瑞穗的手動了動,也算不上怪事。“尤其是小孩子身上,會觀察到在成年人身上無法發生的現象。”隻不過,近藤又加了一句。“我不認為,她會對弟弟的呼喚有所反應。令嬡的大腦功能已經停止了——我的觀點沒有改變。”隻是偶然罷了——醫生大概是這個意思。薰子沒有反駁,她想,還不如不知道呢。她查過,僅在日本,就有幾個孩子在長期腦死亡狀態下度過了好幾年。他們的家屬都覺得,孩子和自己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精神聯繫。而且這種聯繫不是單向的,雖然很微弱,但他們相信,孩子也在發出信息。薰子把這些告訴近藤,近藤說,他知道。“這些我隻用一個詞概括:錯覺。因為這些症狀都不同。而且,長期腦死亡這個詞本身就很模糊不清。因為不同意捐獻器官,所以就不能進行腦死亡判定。就跟這次一樣,憑著來自各方的數據,隻能做出可能腦死亡的判斷。其中或許有特例。”而且令嬡的情況,應該是不符合的——近藤沒有這麼說,但他冷靜的目光已經表達出了這層意思。有沒有從這種狀態下獲得稍許改善的病例呢?全世界難道連一例都沒有嗎?這是薰子的最後一個問題。“很遺憾,我沒聽說過。”近藤凝視著薰子的眼睛,語氣沉重,“但武斷地下結論是要不得的。雖然作為腦神經外科醫生,我做不了什麼,不過,我會繼續為令嬡做檢查。並不是想證明她的腦功能已經停止,預見不到任何改善的可能,不是想證明我的判斷沒有錯。相反,我祈禱可以出現任何顯示我錯了的跡象。我希望能夠出現奇蹟。”薰子默然點頭,她想起那天和昌說過:“由近藤醫生來負責,真是太好了。”現在,她也有這樣的感覺。 快到六點的時候,美晴帶著若葉來了。雖然不是每天都來,但她們來探望得也算頻繁。若葉踏進房門,望著瑞穗說了聲“下午好”,摸了摸她的頭髮。談到瑞穗身體狀況平穩,美晴也顯得安心了些。“你想什麼時候帶她回家?”薰子想了想。“再觀察一陣子吧。現在,那些必需的護理工作,我這個外行人也還做不來。”“哦……”“而且聽說,必須得做氣管切開手術才行。”薰子摸著自己的喉嚨。“氣管?”“現在人工呼吸器的管子不是從嘴裡插進去的嗎?但這樣會有鬆脫的可能。一旦鬆脫,除非是醫生,才能將它恢複原位。那是有技術難度的,外行人不能亂碰。所以,最好還是切開氣管,直接把管子連接到那裡。這樣的話,嘴巴也能舒服一些。”“這樣啊。”美晴看著床上的瑞穗,“嗯,看來是會好些。是要切開喉嚨嗎?總覺得好可憐啊。”“是啊。”薰子喃喃道。她看過長期處於腦死亡狀態的患者的照片,他們無一例外都切開了氣管。考慮到護理方麵,這是理所當然的選擇,但這似乎是抱著放棄某種事物的覺悟,所邁出的重要一步,她總想能迴避就迴避。她看看生人,那孩子正拉著若葉一起玩耍。兩人擺弄著小汽車和人偶,用孩子們才懂的語言交談著,不時發出陣陣笑聲。此情此景,無法不讓她想起健康時的瑞穗。薰子鼻子一酸,強忍著不讓淚水滾落下來。“姐姐,時間差不多了吧?”美晴問。薰子看看手機,已經是下午六點十分了。“嗯,該走了。不好意思哦,美晴。”“這有什麼,偶爾把節奏放慢一點兒也好呀。——生生,和媽媽說再見。”生人迷惑地抬頭看著薰子:“媽媽,你要去哪兒?”“去見個朋友。所以,生生,你先待在美媽媽和小葉那裡。”“美媽媽”就是美晴。還是瑞穗先這麼叫起來的。生人很喜歡美晴,和若葉關係也很好,所以薰子很放心。她告訴美晴,今晚自己要去見個學生時代的朋友。以前每逢這種場合,薰子都把孩子們放在父母家。今天她本來也想這麼做,但父親茂彥說,還是不要了。“你媽說,她實在是沒有自信帶孩子了。總覺得一旦不看著,生人就會出什麼事,所以廁所也不能上,家務也不能做。這些都先不提,她光想想生人要放在這裡的事,心就跳得厲害。”聽了這話,薰子隻好作罷。一想到千鶴子還在為瑞穗的事自責,她就一陣心痛。“那麼,媽媽就走了哦。明天再來。”她對瑞穗說。接著又對美晴道:“拜託你了。”“慢走。”生人、美晴和若葉目送薰子離開病房。薰子走出醫院,先回了一趟廣尾的家。她換好衣服,化了妝,出門攔下一輛出租車,告訴司機去銀座。她掏出手機,打開榎田博貴發來的信息。在今天的店名、地址之後,他寫道:“很久沒見你了,在期待的同時,又有些緊張呢。”薰子把手機放回包裡,歎了口氣。她對美晴說了謊。今晚她去見的並不是學生時代的朋友。不過,敏感的妹妹或許已經隱約感覺到了什麼。她知道姐姐和姐夫快要分手了,和昌離家之後,薰子就把事情原委都告訴了她。“分什麼居啊,趕緊離婚不好嗎?要上一大筆分手費,再和他說好,撫養費也要他出。”美晴不耐煩地說,“姐姐一定能很快找到更好的。”不用妹妹說,薰子自己也想過,大概最後是逃不過這一步的吧。她早就知道自己是那種不易放下的性格,也有陰暗的一麵。就算表麵上原諒和昌,也絶忘不了他曾經的背叛。就像一道永遠癒合不了的傷口,流著怨恨的膿。想到這裡,她心中就有些鬱鬱不樂。可她怎麼都無法邁出離婚那一步。薰子明白,不管索要多少分手費和撫養費,一個女人獨自撫養兩個孩子也絶非易事。就算她有翻譯這項特長,也保證不了穩定的收入。孩子也讓人擔心。父親突然離家,她的解釋是:“爸爸工作太忙,很少回來。”偶然見麵時,也會扮演一對模範父母。但這種狀況是不可能持續下去的。薰子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隻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焦慮。半夜裡也會忽然哭醒過來,淚水怎麼都揩不儘。這時,她遇見了榎田博貴。他是一名私人醫師,薰子請他給自己開點安眠藥。“開藥倒沒什麼,但最好還是能找出根本原因,加以解決。您知不知道失眠的原因呢?”第一次去看病的時候,榎田溫和地說。薰子隻說是家庭問題。榎田沒有深究,隻問:“您能自己解決嗎?”不知道,薰子回答。榎田隻是點了點頭。開的藥不管用,薰子又去了診所。榎田建議試試另一種藥,然後問:“您的家庭問題怎麼樣了?有沒有向好的方麵發展?”薰子搖搖頭。在醫生麵前死撐著要麵子是沒有意義的。榎田依然沒有深究,他沉穩地笑了笑,說:“總之,請好好睡一覺吧。”這是個有著不可思議的氣場和魅力的人,不會為任何事動搖。薰子覺得,不管自己言行多麼粗魯,對方都能溫和地接受下來。在第三次見麵時,薰子告訴他,自己和丈夫分居了,正在考慮離婚。和預料中的一樣,榎田的表情幾乎沒什麼變化。他認真地凝視著薰子,說:“這可是件大事啊。很抱歉,您要怎麼做才好,我無法回答。這件事隻能由您自己來做決定。我隻說一句:持續的煩惱是有著某種含義的,煩惱的形式也必然會發生變化。”薰子不明白什麼是“煩惱的形式”。“就算每天都為同樣的事情而煩惱,那件事的本質也會逐漸發生微妙的變化。比如有個人被公司裁員了,他開始煩惱:為什麼碰上這種事的人是我?但接著,煩惱就成了:下一份工作該做些什麼?再比如那些孩子成績不好,替他們前途擔憂的父母,他們的煩惱總有一天會變成這樣:孩子會不會學壞啊?會不會被不良少年、不良少女勾引啊?”薰子問他,是不是一切煩惱都會被時間解決?“這算不上正確答案,不過也有人會這麼解釋。”榎田慎重地說。每次見麵時,薰子都會對他傾訴自己的煩惱。而傾訴的內容的確如他所說,正在慢慢發生著變化。她逐漸覺得,丈夫出軌引發夫妻關係惡化,也是沒辦法的事;而孩子們呢,她也想開了,順其自然就好。讓她驚訝的是,榎田其實並沒有給他什麼建議,他所做的隻不過是傾聽罷了。結果到了最後,自己隻是想找個人傾訴罷了——薰子想。不過她又發現,這想法隻對了一半:如果對方不是榎田,自己應該不會就此敞開心扉。分居半年後,薰子與和昌見了個麵,商談今後的打算。她心意已決,等瑞穗入學考試告一段落之後就離婚。和昌也沒有異議。“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露出放棄似的表情。把一切安排妥當,心裡輕鬆了不少。更不可思議的是,不用服藥也能睡得著了。她把這事向榎田報告,榎田眼睛裡閃爍著喜悅的光輝,說,那真是太好了。“您的心病好了。恭喜。是不是該慶祝一下呢?”然後,他開口邀請薰子,問她願不願意一起吃頓飯。“您可以拒絶的,不過,我還是第一次約女病人吃飯哦,您是頭一個。”或許他的確是頭一次約女病人,不過,女病人約他恐怕不是頭一次吧。薰子看著他。端正的容貌,極富包容力的氛圍,擅長傾聽。在心中煩惱的女性看來,確實魅力十足。第一次用餐,是在赤阪的一家意大利餐廳裡吃午飯。走出診所,榎田的高雅氣質更加明顯。不過,他的話比在診所裡略少,這更增加了薰子的親切感。“下次出來吃晚飯吧。”走出餐廳時,榎田說。“嗯,一定。”薰子微笑著回答。沒過多久,這個約定就成真了。自此之後,兩人每個月總要出來吃一兩次飯,上次見麵是在上個月。那是瑞穗出事前,榎田第一次邀請薰子到自己家去。如果當時去了,現在會怎樣?薰子望著車窗外的銀座夜景,思考著。他們約好的地點是一家專門吃螃蟹的餐廳,位於大廈四樓。薰子在電梯裡做了一次深呼吸。她用右手輕輕拍拍臉,確認自己的表情並不僵硬。電梯門開了,旁邊就是餐廳入口。身著和服的女服務員笑臉相迎。“歡迎光臨。”“應該有個姓榎田的人預約過了。”薰子說。“您的同伴已經到了,正在等候。” 服務員低頭行禮。薰子被帶到一個包間,身穿西服的榎田正在裡麵啜飲著日本茶。看見薰子,他放下茶杯,露出爽朗的笑容。“對不起,等很久了吧?”“沒有,我剛到。”女服務員悄悄退下,等薰子坐定,才重又送上熱毛巾,問他們要喝點什麼。“喝什麼呢?”榎田看看薰子。“什麼都行。”“那麼,為了慶祝久彆重逢,就喝香檳吧,怎麼樣?”“嗯,”薰子笑著點頭,“好啊。”服務員離開後,榎田重新打量了一番薰子。“你還好嗎?”“嗯,還行吧。”“令嬡的情況怎麼樣了?”“嗯……”薰子用毛巾擦擦手,“好很多了。讓您擔心了,真對不起。”“哎呀,道什麼歉啊。好轉了就好。今晚你出來沒關係嗎?”“嗯,我讓妹妹幫我照看著。”“原來如此,那我就放心了。”榎田說得很自然。瑞穗出事,薰子沒有通知榎田。與其說是不想告訴他,不如說是沒時間。事故發生幾天後,榎田發來郵件,她在回信中隻說女兒身體不好,暫時無法見麵了。榎田回信說:“既然如此,那我儘量不打擾你了,請好好照顧令嬡。你也要注意身體。不用回覆。”薰子是在三天前髮郵件給榎田的。“好久不見,很想聽聽老師的聲音,便寫下了這封信。您還好嗎?”榎田馬上回了信,約定今晚一起吃飯。香檳上來了。榎田點好菜,端起杯子與薰子乾杯。薰子嚥下杯中泛著無數細碎泡沫的液體,忽然想到,這是瑞穗出事那天之後,自己第一次喝酒。就是那天,她與和昌一邊喝酒,一邊談著器官捐獻的話題。“是感冒了嗎?”榎田問。“啊?”“令嬡。她不是身體不好,必須要你看護嘛。”“哦……是的。好像是感冒,沒什麼精神。不過,現在已經恢複過來了。”她邊說,邊感到心中生出一股沉重。那是悲哀,是空虛。薰子拚命不讓這些情緒表露出來,在嘴角扯出一個笑容。“這樣啊,熱感冒要是加深了也很麻煩的。”榎田說著,把身子向前探了探,凝視著薰子,“那麼,你怎麼樣?”“……我?”“你的身體。你剛一進來,我就覺得你瘦了,是不是?”薰子坐直身子。“最近沒有稱過體重,不是很清楚呢。不過您這麼說,我倒安心了。我總覺得自己胖,還去健身呢。”“可彆把身子給搞壞了。”“不會的,放心吧。”“嗯,那就好。”榎田點頭道。菜上來了。首先是用蟹黃和蟹味噌製作的前菜。菜單上說,接著還有刺身、毛蟹甲羅蒸、涮鬆葉蟹。和往常一樣,榎田高談闊論,薰子也聽得入神。談話內容雖然多種多樣,不過大多圍繞的都是家庭和育兒。薰子身為兩個孩子的母親,屢屢被榎田提問,不得不編出謊話掩蓋過去,這讓她越發覺得空虛。於是,她嘗試把話題扯到和家事無關的地方去。“對了,最近您有沒有看什麼電影?如果有已經製成了DVD的電影可以推薦,倒要請您告訴我呢。”“電影啊,是想帶孩子去看嗎?”“不,我自己去。”榎田便舉出了幾部片子,並一一解說其優劣。他講解得很風趣,不過薰子覺得,等走出餐廳的時候,自己恐怕連一半都記不住。她隻是單純地想讓榎田說話而已。菜一道一道地上,榎田又點了冷酒。薰子一邊抿著酒,一邊動著筷子。美味佳餚當前,她卻食之無味,隻是機械地將飯菜送進胃裡。肚子很快就飽了,最後一道壽司幾乎沒怎麼動。“接下來為您上甜點。”女服務員的話讓薰子煩躁起來。居然還有菜啊?“你比平時吃得少了。”榎田說。“是嗎……怎麼說呢,肚子一下子就飽了。”“是不是不合你的口味?”“哪有。”薰子連連搖手,“很好吃,真的。”榎田輕輕點頭,端起剛續滿的茶杯,卻沒有喝。“在這間屋子裡等你的時候,我呆呆地想了很多。”他望著茶杯,說道,“揣測著,你發來的郵件是不是彆有含義。當然,如果隻是單純想見麵,那也罷了,但我總覺得不是這樣。其實,今晚我也有話想對你說。這話我早就想說了,但總是沒有機會。不,或許應該說,你不給我機會。”薰子在膝頭握緊了雙手。“您想說的是什麼?”榎田舔了舔嘴唇,凝視著薰子。“能不能讓我見見你的孩子們?我想見見小穗和生人君。”薰子被他認真的表情所震懾,一時竟移不開目光。“不過,”他接著說,“就像我剛才說的,你不給我機會。一開始,我以為隻是自己的錯覺,但後來我感到並非如此。你在完完全全地迴避著孩子的話題。對不對?”榎田的語氣很溫柔,卻像一把利劍,刺進了薰子的胸膛,痛得她說不出話來。“播磨太太。”他叫她。等她回過神來,又重新喚了一遍她的名字:“薰子小姐。”薰子吃了一驚,不由抬起頭來。“就算不是今天也沒關係。如果你想告訴我什麼,無論什麼時候,都可以聯繫我。我會聽你傾訴的。話是這麼說,可就像上次那樣,或許我什麼都幫不上。”榎田的話在薰子心裡急速膨脹起來,雖然那麼溫暖,卻讓她感到無比苦澀。悲傷如海浪般湧來,薰子已無力抵抗,心靈的防波堤轟然崩塌。她望著榎田,淚如雨下。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臉頰,墜落在地。榎田瞪大了眼睛。薰子不知道他有多吃驚,也無心去揣度。她甚至沒辦法抬手擦去淚水。這時,隨著一聲“打擾了”,紙門拉開,女服務員用托盤端著兩碟甜點出現在門口。薰子眼角餘光瞟見那女服務員瞬間僵住了,不敢作聲。或許是發現女客正在哭泣吧。“甜點就不必了。”榎田的聲音很沉著,“請結賬吧,儘快。”“啊,是……”女服務員目不斜視地合上了拉門。走吧,榎田說。“是直接回家,還是先去彆的地方?我知道有幾家很安靜的小店,比較方便說話。”薰子的身體終於可以動了。她調整了一下呼吸,從包裡取出手絹,按了按眼角。“不,我不想去什麼店。”“這樣啊。那我替你叫車吧。去廣尾可以嗎?”不要,薰子搖頭。“如果可以的話,能否去您家裡……若是您方便。”“我家?”“嗯。請原諒我的冒昧。如果不方便就算了吧。”薰子低著頭。榎田有一會沒說話,似乎在思考。接著說,那好吧。“那就這麼辦吧。不知道是湊巧還是什麼的,我剛好把房間收拾過了。”薰子知道這個請求一定震驚到了榎田,但她沒時間緩和自己的表情。榎田的公寓位於東日本橋,兩室兩廳,一個人住有點太寬敞了。客廳與餐廳是相通的,怎麼看都有二十疊以上(注:約33平米)。就像他說的,房間收拾得很整潔。中央的桌子上隨意放著基本雜誌,看上去十分灑脫。在榎田的催促下,薰子在沙發上坐下。“要不要喝點什麼?酒有很多種,不過,我想還是先來杯礦泉水比較好吧?”好,薰子回答。她的確想要杯礦泉水。在她喝水的時候,榎田一直沒說話,也沒有看她。就算自己什麼都不說,就這樣走出房門,他想必也不會有二話吧,薰子想。“您願意聽我講講嗎?”薰子放下玻璃杯,說。“好。”榎田一臉真摯。該說什麼,怎麼說——種種思緒在腦海中交錯。結果,她隻說出了這麼一句:“我女兒……瑞穗,或許要死了。”榎田眼皮一跳。他難得出現了動搖的神態。“為什麼說是或許?”“她溺水了。在遊泳池裡。心臟有一段時間曾經停止了跳動。之後,雖然心跳恢複了,卻一直沒有醒過來。醫生說,恐怕她已經處於腦死亡狀態了。”薰子將那場噩夢緩緩道出。突如其來的悲劇;夫妻倆徹夜談論器官捐獻;第二天去醫院打算同意捐獻;最後變卦;以及如今自己每天去照顧昏睡不醒的女兒,如此種種。講述起來條理分明,連她自己都感到驚奇。榎田帶著悲傷的神情緩緩搖著頭,低聲說,真是難以置信。“令嬡已經很不幸了,但更讓我驚訝的是你的堅強。今晚,你是把這麼大的一件事藏在心裡,來和我吃飯的嗎?為什麼要這麼做……”薰子從包裡掏出手絹,按了按眼角。“我想見您最後一麵。”“最後?”“這是最後一次見您了。所以,僅僅這一個晚上,我想忘掉那些苦難。就像以前一樣,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和您一起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這就是我決定扮演的角色。”可我做不到,她又說。榎田皺著眉,直視著薰子的雙眼。“你為什麼不想再見我了?”“因為……我不和丈夫分手了。”薰子攥緊了手絹,“我想儘力為瑞穗做點什麼。無論彆人怎麼說,她畢竟是我和丈夫所生的孩子。當非要接受她的死亡的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我不知道會不會有那一天,但在此之前,我會一直照看她。但那需要很多很多錢。我必須照顧瑞穗,就不能去工作。雖然就算離了婚,丈夫也會給我一些幫助,可我還是覺得很不安。所以,離婚問題就束之高閣了。我和丈夫談過了,他也表示理解。”榎田抱起胳膊。“既然不離婚,就不能在外麵和彆的男人見麵,是這個意思嗎?”“也有這個原因,但我主要是害怕敗給自己的心。”“敗?”“繼續和您見麵,我一定會想和丈夫分手,想離婚的。但有瑞穗在,我不能這麼做。這樣的話,心態或許會向奇怪的方向發展的吧。”“也就是說……”榎田似乎察覺了薰子的心思,沒有說下去。“是的,”她說,“還不如讓瑞穗早點嚥氣呢——我也許甚至會這麼想。”榎田搖頭道:“你不會變成這樣的。”“那就好了,可……”“當然,我無意慫恿你。既然你已經這麼決定了,那也好。隻不過,作為一名醫生,我很擔心你。如果有什麼煩惱,還請像往常一樣來找我吧。就算不方便在外麵見麵,在診所總歸沒問題吧?”榎田溫柔的聲音在薰子心中迴蕩,她簡直想撲進他的懷裡。但若是那樣,接下來的事情就危險了。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重新看了看四周。“房間布置得真漂亮。”榎田有些意外,說了聲“謝謝”。他肯定不明白薰子為什麼突然開始誇獎屋子。“其實我想過,如果今晚您約我回家,我大可應允。我想忘掉一切辛酸,什麼都不再顧忌,隻是單純地變回一個女人。”薰子對榎田露出一個微笑,“明明女兒都那樣了。我真是個壞媽媽啊。又壞,又蠢。”醫生心平氣和地笑著,聳了聳肩。“全都說清楚了,真好。如果和你共度良宵之後,你才把實情告訴我,恐怕我會陷入自我厭惡的深淵,在一段時間內都沒辦法重新抬起頭來吧。”“對不起……”“你要是平靜下來了就和我說,我送你去搭出租車的地方。”謝謝,薰子說著,又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礦泉水。奇怪的是,她覺得這杯水比今晚吃過的所有菜餚都要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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