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無情無義呢。”在宮宴裡有人這麼說著。西玄二皇子撇去一眼,又往徐直剛離席的位置看去,貴族幾乎都在場,徐直這麼早退席,也太不給陛下麵子了。偏偏陛下還不介意,在西玄裡也隻有徐直這般無法無天了,他想著。“西玄徐直的身邊人疾病而去,她卻為露痛色,好歹跟了多年啊……”有西玄貴族交頭接耳,相互感慨,他們自然是要感慨,徐直的身邊人都是得了罪的貴族後人,說不得哪日就輪到他們,西玄二皇子唇畔冷笑。他倒認為徐直如此冷漠,正和他心意。徐直的身邊人必須應付她的所有需求,或許也包括……他思緒一頓,不往某事深想,那些沒落的貴族不過是與徐直各取所需,徐直不會付出感情的。他在西玄人眼裡就是那麼高高在上,沒道理她的身邊人能夠得到她的心。突然間他瞥見大皇子周文晟,不知何時也離了宮宴,他本不以為意,而後想起徐直也不在……他心裡咯的得一聲,他驀的起身。位子中間那個老人看向他,他心思混亂,若在平日,得趁周文晟不在場說幾句吉祥話,但此時他隻是胡亂編個理由,就匆匆趕來出來。宮燈照亮了大半座皇宮,遠處有著輕微的鞭炮聲,他招來身邊的太監問著徐直與周文晟的去處。太監一愣,吞吞吐吐答道︰“奴才沒注意,隻看見大姑娘扶著額,似乎不勝酒力,有宮女將她扶了去,若然如此,他定會在集賢殿的側間或者是秀閣裡……”太簡話未說完,一身繡著鳳凰紋的紅袍便自眼前掠過。西玄二皇子直往集賢殿的側間而去,行路上的侍衛軍見他而避讓,他全然視而不見,心裡火大到最後幾乎是行奔起來。她怎麼一點防心也沒有?就在十年前,徐直著了道,有人竟對她下藥,如果不是他心生狐疑跟了上去,誰知徐直那一回會遭遇什麼?在皇宮裡誰敢對她下手?皇子?西玄上下哪個不將她當西玄的榮耀?居然也敢下此毒手……至今他仍然懷疑是周文晟下的手。那時周文晟要的,怕是想得了徐直的身,隻不過讓他搶先一步進門……他想起當年他在集賢殿側間裡冒犯的親吻、情難自禁,卻落得被吐了一身的下場。徐直,從來就不會是屬於他的,不管是身份上或者是命中注定。他雖是西玄二皇子,但母妃遭人害死,他不信父皇不知情,隻是父皇的不作為,繼續寵著那個毒蛇般的貴妃。他厭惡皇宮裡的所有人,包括他的父親、他的兄弟。在情感上的歸屬,他是屬於西玄的;但對母妃一族的風俗民情他自幼耳濡目染,幾乎是根深蒂固了。例如若能在死前將一個人印記久了,也許來世就有機會再相遇,今生無法做到的,來世就有了那麼一點機會;又例如,心裡有了人,唇舌相觸為始,情自上而下,貫穿全身,方是靈肉合一,這才是命中注定的半圓。那時尚是少年的他,隻是單純的想要確定徐直是他的……哪知他吻上徐直時,心裡焦慮、煩躁,隻覺得徐直的唇畔雖柔軟,卻是那麼遙不可及,仿佛他怎麼也追不上……當下冷水潑頂,就什麼感覺也沒有了,緊跟著徐直便吐了……原來,他倆天生就不屬於彼此的嗎?老天爺不給他嗎?那一晚,他一直呆在側間裡發呆,不管徐直是不是他的,他絕不叫人得逞了去;徐直她,徐直她值得最好……她絕不該淪落到被人強迫去。也因此,京師傳出了風聲,徐直的第一個男人是他,徐直睡了他……或者,他睡了徐直。徐直高傲到不願澄清,卻也絕了徐直的妃子之路——至少,東宮太子有這念頭的話。既然如此,多年以後,為什麼周文晟又要對徐直下手?因為徐達與徐回都不在西玄了嗎?他咬牙,既然如此,還不如硬將徐達帶回,至少多個箭靶。徐達於他,就是個想要得到的玩物而已!他就是看上了那幅畫中美人,開國皇帝會留下這幅畫未嘗不是求不得,倘若他得到與畫中人物神似到都可以讓人懷疑是不是轉世的徐達,是不是表示他這一世並非全然的卑躬屈膝……他心知自己早已扭曲,卻從來不想阻止。扭不扭曲,不是他說了算,全是西玄皇宮裡的人造成的,不是嗎?父皇、寵妃、兄弟……太監、宮女……所有人都是……一腳踢開側間,裡頭空蕩蕩的。他一怔。隨即臉色大變。他立即轉頭奔向秀閣那方向。他不住的在心裡盤算他到底離開多久了?周文晟又離開多久了?倘若、倘若各取所需他無話可說,但要是強迫徐直……甚至、甚至是徐直另半個圓,他非要殺了他不可!越近秀閣愈有一股怪味。“不對!”是失火!他剛到秀閣,火光就從屋頂暴竄而出,他抓住一名太監。“徐直呢?”幾名太監正忙著救火,聞言皆是愣了一下。“二殿下,咱們是聞到怪味剛過來,以差人去通報了,咱們來之前根本沒有看見人。”沒有看見人?連最基本的宮人都不在?他背脊起了一陣冷汗,驀的,他接過一同水淋在身上,大步流星地進入秀閣。“徐直!”他嘶啞大喊。“徐直!”一抹人影自火光裡現身,是名男子,緊跟著,他看見男子扶著一個女子……他立刻上前眼見上頭梁柱燒了半截落下,他脫下濕透的紅袍,借力打歪那降落在徐直身上的半梁。零星的火花落在三人身上,他與那名男子打個照麵,是徐直新來的身邊人薑玖,兩人同時滅去徐直裙上的火星,他怒聲問道︰“她怎麼了?”“大姑娘頭疼,被人扶去秀閣休息,我剛到時就已失火。”薑玖說的極快。這麼巧?西玄二皇子不及細想,便道︰“你背她起來,方便脫身,我在後頭護著。”薑玖聞言,不由得多看他一眼,也迅速背起徐直。先前不敢背,是怕頭上落了火星,徐直絕對首當其衝,現在有人願意護著,他自然依言而行。徐之美目緊闔,也不知是頭痛還是被嗆到,似乎昏迷了過去。西玄二皇子心裡惱怒,這什麼跟什麼?哪來的巧合?就算是巧合也不該是徐直遇上!徐達的平順怎麼不分她一點!兩人一路護著徐直出去,臨出門前,火星直落,就要掉進徐直的髮絲間,他本能地伸手擋住,手背頓時一陣劇痛。---周文武自廳門口走進,聽著絲竹之音,看著伶人舞動,又是那一套奔仙,徐直仿佛看不膩。“停了。”他忽然開口。樂師立刻停止彈琴,徐直往他看去,他道︰“這樂曲令人想睡。”徐直哦了一聲,也不反對。事實上,這一個月來,周文武發現,除非是徐直興之所至,沒有人知道當下她在想什麼;平常非關學術,她都是十分隨意或者該說不在乎,她全身上下都是由身邊人打點的妥妥當當;如果她身邊人不是貴族,熟知貴族該有的一切,他都要懷疑徐直今日所呈現人前的,就是一個平民模樣。徐直對著首舞的雲卿道︰“那,你唱西玄求愛曲給我聽吧。”整廳的人驀地淨聲。周文武麵色陡變。雲卿垂下眼,掩去眼神。“是。”“有感情的那種。我一直想聽聽,有感情的求愛曲與沒感情的求愛曲差在哪裡。”雲卿詫異的看她一眼,雖不解她到底在想什麼,仍道︰“那就請大姑娘到場中來。”徐直起身,經過周文武時,周文武冷冷的問︰“徐直,你知不知道求愛曲是做什麼的?”“自然知道。”徐直一臉莫名。所以……那些夜晚,對徐直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就隻是……能夠撩起她體內的欲望而已?他動也不動的站在那徐直走到場中央,道︰“好了,開始吧。”雲卿又看了周文武一眼,開始繞著徐直唱起西玄求愛曲。當他唱完時,徐直又哦了一聲,沉思著。“這沒有感情,是嗎?”“是的。”雲卿咬咬牙,試探地說︰“接下來,換有感情的?”“好,你唱有感情的給我聽聽。”這時,薑玖正好走到門口,聽見這話,足下一停。“我有寬闊的臂彎,女郎啊,你願不願意靠著我?我有健壯的體魄,女郎啊,你願不願意摸……”雲卿繞著她唱,她跟著他轉,直直盯著他的眼神。他的歌聲充滿激情,眼神誘人,仿佛隨時能勾人魂似。這樣的唱法,哪個女人都會以為他動了心。徐直聽著聽著,眼神發亮,周文武終究是按耐不住,踢翻了幾案,笑道︰“徐直,你真要讓一個卑賤的伶人唱完這首嗎?你可知西玄求愛曲對於西玄人而言有多神聖?”徐直想說唱完它這首求愛曲雲卿唱的極為動聽,一個人的歌喉可以使天生,但,能把一首歌唱的如此具有感情,雲卿見過她幾次啊哪來的愛啊情的?這分明是他的天賦。思及此,她忽的撂住雲卿的雙手。周文武跟薑玖同時看過去。“你唱的極好。我從未想過一首曲子,同樣的人麵對同一個人,居然可以唱的如此無情跟有情,原來這才是真正的西玄求愛曲啊,任何一個女子聽了都會動情的……”周文武眯起眼。雲卿垂下眼,要笑不笑,要哭不哭。他快不知道自己這樣爬上來算是對得起祖宗嗎?徐直繼續道︰“說句坦白話,以往我沒細聽還真不會分……”她熱情的看著雲卿。薑玖不動聲色的進廳,正要暗示徐直打賞,然後讓這班伶人迅速離開,哪知徐直下一句話打滅了他的心思。“你有此天賦,可有想過考入學士館?”雲卿腦中一片空白,就這麼看著她。“嗯?”“學士館?”薑玖第一個回神,腦筋動得極快,走到雲身邊。“大姑娘,他是西玄貴族之後,姓魏,你可有印象?”“沒有,那又如何?”“也不怪大姑娘沒印象,魏姓是貴族之末。他如今已是樂戶,恐怕是……”“樂戶又如何?”徐直不以為然。“學無止涯,顏三是南臨的劣民,照樣成為學士,自不在受身份地位所限,他想去哪就去哪……”她忽然住口,低頭看著她本抓住的男人雙手正反手緊緊握住她的,仿佛在極力壓抑內心的激動。薑玖輕聲道︰“陛下他……放人嗎?”雲卿看向麵無表情的薑玖,此時薑玖轉過麵,與他麵對麵。“雲卿,我知道你喜歡跳舞、唱歌、弄曲子,不管多難的舞在你手下都能編成,在這方麵你天分極高,或許四國中沒有人比得上你,但,你想當學士嗎?”他說的極慢,也不知是說給誰聽的。雲卿定定的看著他。突然間鬆開手,對著徐直行西玄貴族的跪拜之禮。“請大姑娘成全,魏雲卿願來世結草銜環以報大恩。”---低低的喘息聲彌漫室內。窗紗後交疊的身影若隱若現。周文武吻著她,吻到兩人衣衫半褪,終於勾起她清淺的回應。她的臉色蒼白,鬢髮微濕,眼神微微渙散,令人分不清她是頭痛或者是歡愉,周文武尋了她的敏感處吻著,她輕輕自嘴裡溢出——“阿武……”她的眼眸漸漸闔起。他停頓片刻,翻到她的一側,拉上她的底衣,將她的頭靠在他的懷裡。“我被騙了嗎……”“嗯?”根本是拿他來壓製她的頭痛吧?不喝白華給的那種藥,半夜她就睡不著,總要有事打發時間,太激烈不行,她頭痛太久了不行,她還是頭痛。徐直就是一個比任何人還忠實反映身體慾望的女人。沒能讓她有慾望她也不會配合,連做個假樣子都不會,她就是用男歡女愛來分心她的頭痛!他摸到她微濕的鬢髮,這哪是歡愉,分明是一日比一日還要疼得頭痛,讓她的慾望益發的難以撩起,要不總是被撩起沒一會兒就被頭痛分去了心,讓他再也做不下去。這什麼跟什麼……他是個皇子,要是睡誰就睡誰,理的對方難不難受,照睡覺就是,偏偏……就是徐直,就是徐直!他拉下她的手,側耳貼上他的胸膛,試著找個好姿勢,忽然間她看見他手背上的疤痕。“嗯?這疤哪來的?”他隨意看了一眼,命令道︰“這是為你受的,我要你吻它。”徐直慢慢地抬頭與他對望,盯著他尚未消褪的豔紅眼尾,而後,她想。取悅一個後院人也不是不可以,於是,她低頭輕輕吻上他的手臂。之後她順勢自他的胸腹間滑下,及時被他拽住,他瞪著她。“你想做什麼?”“消火?”“你不必做這種事。”他頓了一下,專注的看著她。“徐直,等你腦子好後,我非要的了你的身子,狠狠睡你到底不可!”徐直哦了一聲,既沒有反對也沒有同意。誰睡誰她也不是很在意,隻要能讓她得到片刻歡愉就行,至於名分這種問題也就不用說了,周文武一輩子就隻能是後院人,連入贅都不行的。但,話說回來,腦子好後……她個人不抱太大希望。他仿佛看穿她的心裡所想,捏緊了她的手,隨即又放開;他將她習慣性的摟進懷裡,讓她聽見自己的心跳——也不知從哪天開始,他察覺到她似乎在人的體溫下較容易入睡,哪怕隻是淺眠都是好的。一個病人,最需要的不就是睡眠嗎?她怎能在睡眠如此少的情況下,還能日常生活著?薑玖已說服塗月班在狩獵後立刻帶他們回來家,出乎意料的好說話,隻有將趙紫歡搶走的女人歸還。他心裡始終焦躁不安,難說狩獵是西玄重要的節日,西玄徐直必須到場,周文晟萬不會讓她在那之前離開。就說塗月班的老家裡是不是真能有治徐直頭痛的醫者都不確定了……他是門外漢也能感覺到徐直今日益發的難受,有時她說話說著說著就停了下來,旁人以為她陷入思考,實際卻是在忍痛。如果有一天痛到極致呢?是不是就……環抱住她的雙手微顫。……一個皇子居然陷在這種小情小愛裡,想的不是自儘謝罪也不是看周文晟的結局,竟是在想著如何延續一個女人的性命……他真是對不起西玄皇族的列祖列宗。雖作如是自嘲,他仍是下意識掃過燭光所及之處,抱緊懷裡的女人,閤上眼目。他本性總是多疑,他是打從心底認為,有人一直在窺視著徐直,想要趁機帶走她腦子裡的東西。所以,夜裡他總要在;至少,得先越過他,才能動到徐直。……除此之外,還有的不過就是他的私心而已。徐直被西玄徐姓教的毫無女子守貞的觀念,隻要能撩起她的欲望,為什麼隻能有一個男人呢?一想到這點他就想殺人。換句話說,當她空虛時,薑玖與九行,誰都可以入她的臥室,是嗎?她不會愛上曾經瘋魔過她妹妹的男人,哪怕他是她的半圓……她也不會有任何的動心,是這樣吧……再一次入夢,是他始料未及。他以為那隻巨鳥自儘而亡,夢境不該再出現。這一次,巨鳥的心境很平和,它就站在一棟草屋前頭看著四周。與其說是看,不如說它認認真真的觀察著四周,由心緒上他感到這一隻巨鳥是在做一個守護的動作。守護……那個男人?那個男人沒有死?從日出到黃昏,草屋的門終於開了,一名年輕俊秀的男子有些憔悴的走出來,正是第一個夢裡的男子。有人奔了過來,巨鳥往他們看去,像在確認對方的好壞。周文武從巨鳥的眼楮裡看見那奔來的人在喊著那男子。夢裡,向來是無止境的妙音,在這次卻是全然的無聲,周文武不禁一震……孫大夫?他重複著那人的嘴型。孫大夫、孫大夫……竟與孫時陽同姓……那俊秀的男子背著巨鳥不知說了什麼,那人衝進草屋裡,男子轉過來對著巨鳥溫柔的笑著……周文武用儘注意力讀著此人的嘴形——謝謝你,我們又一起救了一條命,楊言的腦子沒事了……孫時陽!孫時陽!周文武赫然張開眼,他立刻撐身而起。“徐直!”他轉頭要問徐直,卻見一片黑暗,懷裡也是空蕩蕩的。“徐直?”他動作極快的下了床,摸索著燭台點上,屋裡確實沒有人。他咬牙,暗罵混賬,也不顧衣衫略微淩亂,匆匆出門。時值三更,外頭一片烏漆墨黑。自他與徐直共眠後,薑玖與同墨到天亮方會到來,這是隻是夜風相伴,哪來的人?他繞去湖邊,空無一人。尋思片刻,臉色一沉,又轉去書樓。果然書樓裡燭火微亮,他剛要進門,就見另一頭同墨走來,同墨一見他,立刻將食盒交給他,裡頭是熱騰騰的藥汁。同墨麵無表情的看向他,即跪在地上,行貴族跪拜之禮。他心裡一跳,瞥向同墨走來的那條路儘頭,薑玖正默立在那裡看著,九行在側,一臉驚疑。他沒有說話,一進門,就見徐直埋頭寫著什麼,他下意識看向貯幣器。“徐直!”徐直抬起眼,訝異道︰“你醒了啊……”她的臉色蒼白,額上有冷汗,襯著眼眸又大又黑,剎那間周文武的胸口突如其來的刺痛著,來的教他措手不及。徐直蹙眉,“藥味?”他也毫不掩飾,打開食盒,端出裡頭的藥碗,瓷匙攪動藥汁,他沾了一口,果然是那日白華端上的藥。他到書桌旁一看,她寫了四國的曆史,密密麻麻的小楷字,一眼看去,有些曆史連他都不清楚。“這是在做什麼?”“睡不著,就過來翻翻書,忽的想起一些事,想組合看看。”“組合看看?”“是啊,四國本是一天下,我曾著書過,是不?”周文武確實看過那本書。“四國四姓一家親,前提是,四國本是一天下。”徐直看著他半天,笑道︰“會把自己形容成落水狗的,還有看書的習慣啊。我記得先皇曾說過,皇子之中,有一人不喜進集賢殿,那人就是你吧。”周文武並不因此惱怒,隻是直直看著她。“我以為你從不記人,就隻是個不知變通的學者。”“大部分還是要記得。”徐直對此也頗感無奈。或許她是不知變通,但要是誰都不看上一眼,就隻埋頭做研究,那真是徐家全滅吧,這點自知之明她還是有的。她突然靜默,盯著他舉到她唇邊的湯匙,再緩緩抬眼看著他。“你以為你是用什麼身份讓我喝下這碗藥的?”周文武眼底抹過戾氣,但很快的消失不見。他抿起嘴,冷冷道︰“孫時陽,不是現在的人吧?”她訝異的看著他。他又一字一句道︰“孫時陽,治星官楊言頭痛症,開顱。”她猛地起身,隨即頭痛眼花,幸好及時穩住。他的臉色微微發白,拽著湯匙的手背爆筋。“周文武,你……”他把湯匙收了回來,自己盛了一口到嘴裡。他看著徐直。徐直看著他。徐直咬住唇,哪怕心裡不痛快,仍是主動上前微側過頭吸吮他唇間的藥汁。“主動點,也沒有什麼不好,是吧?”周文武嗤笑,又道︰“我夢到孫時陽了。”徐直瞪著他。他卻慢條斯理又含了一口藥,這一次徐直迫不及待的直接摟住他的頸子,吸個精光。“然後呢?”她急促的問。“……我還夢見一隻大鳥,就站在草屋前。”大鳥?可以載人的大鳥!徐直瞬間猜到必是麵具的緣故。鳥骨承載了生前的記憶,部分流到周文武的腦裡?原來,骨頭具有這樣神秘的能力?她眼眸發亮,還要追問,一見他手裡的碗,她乾脆自己搶過來,一股腦兒的全喝了。她抹著嘴唇,急聲問道︰“接著呢?那是什麼世界?是不是有……”“有什麼?”“秘密。還需要對照。”徐直笑道︰“你快說啊,你還夢見什麼?”“……旁人喊一名男子孫時陽,他自草屋裡出來,衣衫有血,跟著向大鳥說了一句,我們一起救了楊言。那隻大鳥頗通靈性,在孫時陽死時,自撞墓門而死。”徐直一個字都不放過的聽著,反複念著,眼眉具是無與倫比的光彩。她自言自語道︰“所以說,孫時陽確有其人……確實有未曾見過的巨鳥……楊言最後活下來了,卻不在天下曆史裡。你道這是為什麼呢?我猜這是……”“是什麼?”徐直突然收了口,若有所思的往貯幣器看去。“徐直,把你的假設說出來。”徐直的注意力被他吸引了去,轉頭對上他的眼。她奇怪的看著他,說道︰“你信貯幣器有古怪?”“我信。”“你卻要我把假設說出來……”她眼底有了淺淺的疑問。她一個人冒險也就罷了,這個人想要分擔?為什麼?她又想起四方館裡他那句“不過是小情小愛罷了”。誰喜不喜歡她,她不是很在意,不是各取所需嗎?“你說啊!”不知為何,她改了口︰“阿玖說狩獵後,你也要上路?”“他們以為我是因攝魂鐘而產生的心病,自是愧疚要我去,我不去行嗎?”徐直實在不好開口說人家不是愧疚,就是好男色捨不得放掉周文武而已。她猶豫片刻,又道︰“你不覺得巧合嗎?半生淒涼,最後終於不知名的山頭。阿武,我想個法子,你還是彆去吧,你就留在西玄看陛下的結局吧……”“你到底是為了我著想,還是隻為看周文晟的結局?周文晟的結局到底對你是如何的重要……”他的聲音漸漸地低了,眼前的人兒慢慢地因為搖晃而被他摟進懷裡。她渾身濕涼,也不知道出了多少冷汗……怎麼的頭痛症的會是她呢?他不止一次的想著,怎麼不是徐達呢?不是徐回呢?怎麼偏偏就是她呢?徐達的平順為什麼不給了徐直?每每想到此,他內心對徐達便充滿了恨意,明知是遷怒,他就是無法控製。他冷冷道︰“終於不知名的山頭……徐直,你為我沒有想過嗎?袁圖是何等的神算……我若真終於不知名的山頭,必是我在那山裡遭人暗算;我若遭人暗算,你在那裡又豈有好果子吃,我怎能讓你一人獨去?”但不去,又將最後的希望割捨了。他無法忍受徐直先他而去,西玄徐直就該活的快意人生的。如果說,天下真沒有人能救徐直,那麼,現在隻要天下裡的非天下人還有一線希望,隻盼他們裡頭的醫術遠勝大魏,可與夢裡的孫時陽相比。現在,他要賭的就是……袁圖從來沒有說過徐直的下場,隻道徐直留世千載,至今徐直所為已夠她留名後世了,那麼之後呢?是不是也將終於那座山?若然他遭人暗算終於不知名的山頭,那麼,他這個西玄二皇子至少要死的有價值,至少他要讓徐直治好她的頭痛症,安安全全的出了那座山。“這麼說,狩獵之後,徐直要出西玄?”“是的。”竟是醉酒樓的三樓一向非權勢貴族不能上,這一次全給包下。周文晟坐在窗邊,看著半敞窗外的街道。今日難得下了點小雨,路上行人撐著油紙傘,偶有學士經過。“如今西玄京師怕是四國裡外國人最多的聚集之地吧。”他轉過身,看著薑玖,在落到他身後的九行身上。“朕盼著徐直早日康複,好為西玄帶來無上的榮景,更彆說我們有私交……”他歎了口氣。“但狩獵缺她不可,往年她都在,不,正確的說,自西玄開國以來,徐家人都在,狩獵她不在,定有人懷疑她是不是出事了……學士館必須在。”“是。”薑玖垂眼答道。“你放心,一過狩獵,朕立刻給牌,讓她一路暢通無阻。”“謝陛下。”周文晟又問︰“塗月班的人真願意帶你們去?”“是的,”薑玖恭敬答道︰“不似說謊。我來回試探幾次,又將他們自牢裡放出,趁著狩獵前與他們交好,教他們四國風俗民情。他們個性淳樸,不記前仇,看起來不像有陷阱。”說是這樣說,但,經曆過西玄的爾虞我詐,他還是留了心眼。周文晟尋思片刻,看向站在角落的執金吾。“廷尉反應如何?”執金吾今日也是常服,但腰間佩戴大刀。他平靜道︰“廷尉並未登門徐府,但多次去信要求大姑娘放人。”“是嗎,廷尉已經不想見她了啊……現在怎麼說呢?”薑玖答道︰“大姑娘看了信便撕了,說是廷尉隻是寫來給她看書法的,全然不當回事。”周文晟聞言,眼底湧出笑意。“徐直不是不說謊嗎?原來她氣極也會口不擇言了?西玄裡膽敢跟她作對的,也隻有廷尉了。你們看過他給徐直的信嗎?”執金吾與薑玖同時保持沉默。周文晟又道︰“也對。你們的教養不允許做出私看這種事。無妨,廷尉是朕信賴之人。”他興致一來,主動問道︰“你們可知為何徐直三番兩次都是隨口說著廷尉給看書法來著?那是因為,廷尉書法冠一絕,徐直向來喜歡有才之人,她跟廷尉不對盤,又捨不下他的一手好書法……她曾當眾建議廷尉辭了官去學士館,這家夥根本不甩她,朕知道他隻忠於朕啊。對了,說起來,那個雲卿……”九行眼皮一跳,暗的訝異。陛下居然連府裡伶人雲卿的事都知道,他以為薑玖數月見一次陛下,怎麼透露的這麼快……府裡還有其他眼線?薑玖跪伏在地。“是罪民沒有盯好魏雲卿……”“哪裡的話,這不就是個巧合嗎?徐直做事沒有心機,魏雲卿也是應她要求唱了首西玄求愛曲,說來還是他的機緣造化。我記得你與他是世交之後,他不擅貴族義務,隻愛唱歌跳舞,是你多方麵照顧他?”薑玖沒有說話。周文晟擺擺手。“你對他已經仁至義儘了,之後你放棄他,成為徐直的身邊人,令他不得不淪落做了樂戶,最後還是巧合的進了徐府……”說道巧合,他看著薑玖。薑玖仿佛沒有察覺,隻一臉坦率道︰“如果知道他會進徐府,罪民當年就留點餘地,也不至於鬨到如今難看的地步。”周文晟嗯了一聲,發現自己竟學起徐直的習慣,改而歎了口氣。“也為難你了。放心吧,朕會替你修複點關係,隻要魏家之後能夠成為學士,那麼朕就撤他樂戶,還他貴族之身。薑玖聞言,並沒有大喜,隻感激道︰“陛下仁德。”在旁的九行垂下眼不敢吭聲,他隱隱約約覺得哪裡不對勁,如果魏雲卿真成了學士,就不受國籍限製,賤戶於他又算得了什麼?各國看他的,將是他的專才,他的學士木牌,這點就連曾在偏遠外縣的他都知道,陛下與薑玖怎會不知?撤了樂戶,恢複貴族之身,不過就是誘魏雲卿在擁有學士之才的情況下,放棄學士之名回到西玄做事,這對西玄有多好的名聲啊……有時候九行真懊惱自己的聰明,看穿了他們言談下的涵義。“九行。”“罪民在。”“大姑娘的後院人如今好嗎?”九行心裡一跳,極力鎮定,下意識想要看向薑玖,尋求一個共同的答案,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轉頭。遲疑片刻,正在想要不要老實說徐直睡了一個皇子,樓梯間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他有點納悶。三樓已經被包下,樓下必有侍衛暗地守著,誰敢上來?“也對。”周文晟的聲音響起。“九行你是個男人,對大姑娘的後院自是不清不楚,以後你可要多跟薑玖學著點,朕對你寄望很深。同墨,你來說。”九行呆住,迅速抬頭看著同墨自樓梯間過來,跪在薑玖身邊。她慢慢比劃,薑玖看著,代她說道︰“大姑娘將周公子當貨真價實的後院人看,把周文武調教的極好。”“哦?”周文晟似笑非笑,神色莫測。“好好一個……竟當徐直的後院人嗎?他居然……徐直也真是膽大包天,她是根本不將他視作……周文武該不是想要徐達想的瘋魔了,便將徐直當徐達了吧?”這話他有意無意的說給他們聽。畢竟,雖是十幾年前的事,他還是印象深刻。徐達在他眼裡確實不算什麼,哪知她到了大魏竟被人當成鬼神之女,就算徐達像極那幅畫裡的徐姓先祖,他扔不解周文武的瘋魔,對他而言,徐直對西玄的意義比起徐達不知重上多少倍。“那麼,徐直呢?她……就隻把周文武當成一個可以暖床的人?”他又問著同墨。九行頭皮發麻,看著同墨毫不猶豫的比著手勢,薑玖流暢的說出同墨的意思,他終於明白為什麼當日徐直會說出不管薑玖也好,同墨也罷,甚至是他,也萬萬不會做出格的事。因為,徐直的身邊人,沒有一個是忠於她的。隻要順著陛下的心意,而不去管是非對錯,隻要這樣順著去做,就能拿回該有的自身富貴來。原來,徐直的身邊人,竟是如此真相。西玄無比高上的陛下在說什麼他沒有再聽下去,隻知同墨與薑玖正忠誠的稟告著一切,他的目光落在剛領著同墨上來的太監身上。怎麼……這麼眼熟?當徐直的身邊人走出酒樓時,薑玖說道︰“同墨你先回去吧,我還得上學士館替大姑娘拿東西呢。”他頓了一下,看著九行沒有動靜,道︰“嚇壞了?”九行回過神。“我想起來了,當日在四方館裡,白華去煎藥,我去找周公子,中途看見白華進了一間房,房裡還有人,就是那名太監。”薑玖與同墨同時一怔,交換眼神,薑玖尋思一陣,歎道︰“是陛下不信任我們,所以也搭上白華這條線了嗎?白華不是南臨人嗎?他也信她?”薑玖失笑,不予置評。薑玖再道︰“九行你心裡覺得不該背叛大姑娘?不必如此。大姑娘未嘗不知道我們正在做的事,她向來事無不可言,也從不將這些事放在心上,所以,你放在心上就是自己傻了,現在,該做的事,是狩獵之後,如何讓她順順利利到達他們說的山頭,用最快的方式。”“薑玖,萬一那裡沒有人能治大姑娘……”薑玖定定的看著他,過了片刻方道︰“我問過,反反複複用不同的方式問過,他們未曾出過山,不知多少年的光陰,最後隻有兩百人,醫療方式與大魏並無不同,隻在部分略有出入。九行,你知道這表明什麼嗎?”“什麼?”“這表示自大魏開過後,醫術或許靠大魏人自研進步,但同時也遺失了部分醫術。為什麼遺失,或者失傳或者其他,我賭的,就是山裡頭的醫者擁有失傳的部分。若然到最後也不成……”他眼底流露出西玄野蠻的殘忍天性。“那,隻能怪那座山頭裡的人,引狼入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