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壺宮人麵無人色,跪在一旁瑟瑟發抖,幾乎癱軟在地。當章鳳桐從這個親信口中聽到自己今晚當眾做出的事、說出的話後,腦袋“嗡”的一響,眼前一黑,鼻孔裡頃刻間便血流如注,滴滴答答,濺落在綉了一隻金鳳的宮裝胸前衣襟之上,黃的黃,紅的紅,血斑蔓延,分外慘烈。她瞪大了眼睛,一雙眼珠子幾乎都要暴眶而出,揮手狠狠一記耳光,便如自己方才受過的那樣,扇到了那個宮人的臉上,宮人撲倒在地。這遠遠不足解她心頭之恨,她恨的幾要生啖人肉,從頭上拔下一枚簪子,狠狠胡亂刺向宮人,口裡發出狂亂而憤怒的嗬嗬之聲。“你這賤人!連這點事都做不好!竟害我至此!”“噗噗噗”,那宮人脖頸,臉龐,迅速多出了幾個血洞,人蜷縮成一團,一邊抬手摀住臉孔,一邊哀聲尖叫:“太子妃饒命!奴婢怎敢害太子妃,奴婢記得清楚,太子妃杯裡的酒是乾淨的——”“還狡辯!我打死你!除了你,還會有誰知道?莫非你是故意就想害我?”章鳳桐此刻並沒有飲下藥酒,卻麵色慘白,雙目充血,頭髮散發,鼻嘴染血,模樣就和癲狂無二,隻見她撲向那個宮人,繼續胡亂狠狠刺她胳膊,宮人發出慘厲尖叫,夜色中聽起來,分外得滲人。“賤人!害我還不夠,想把李元貴的人引來不成?”蕭胤棠怒火中燒,上去一腳就踹在章鳳桐的肩膀上,伴隨著輕微喀拉一聲,章鳳桐人飛撲出去數尺,倒在地上,那枚沾血的簪子也脫手飛了出去。來自肩膀的劇痛,讓她神誌似乎突然間又清醒過來,不過掙紮了數下,竟就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飛快地爬到了蕭胤棠的邊上,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衣角,哭道:“太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怎知道這賤人連倒個酒都能出錯?我原本隻想——”她陡然停住,牙齒不住打著顫,發出清晰的“的的”之聲。蕭胤棠反手又一個巴掌甩了過去,蹲下去,一把揪住她的頭髮,咬牙切齒道:“你本是想讓甄氏喝下這酒當眾出醜?是也不是?你這個蛇蠍婦人!虧我想著今日過去,好替你章家人長個臉,你這賤人,瞞著我動我蕭胤棠的人不算,竟還惹出這禍事來!”他猛地起身,抓起擱於案上的一柄長劍,拔劍指向章鳳桐,朝她逼了過去。章鳳桐麵無人色,在劍尖指向之下,一寸寸地往後挪移,終於被逼到了牆邊,再無路可退。“太子,你不能這樣殺了我,殺了我,豈不是坐實了我說的那些話……”章鳳桐哀聲泣道。蕭胤棠停住腳步,劍尖沒再向前,卻也沒再後退,凝固在半空。原本英俊的麵龐,五官已然微微扭曲,死死地盯著牆邊的章鳳桐,目光閃爍不定,片刻後,慢慢地收了劍,冷冷道:“賤人!我的人這會兒守著宮門,父皇還不知道這事兒,我現在就和你的那個爹去父皇麵前請罪,你腦子要是清醒了,到了父皇麵前,該怎麼說,不用我再教你了吧?”章鳳桐整個人斜掛在牆邊似的,一動不動。蕭胤棠再不看她一眼,轉身便走。“太子!”就在他快出去之前,章鳳桐喚了一聲,人靠著牆,慢慢地站了起來,兩隻眼睛猶如銅錢,側旁燭火映照,裡麵放出幽幽慘光。“為今之計,隻有一法,或許還能在父皇麵前有所迴旋,我這就去求皇後娘娘。”她說了自己的法子,聲音不住地發顫。“甄氏之事也就罷了,你殺了曹氏,若此事被認定了,即便曹家人不敢追究,言官必也不會放過彈劾,到時就算父皇有心要將此事揭過,也要有個交代的由頭……”蕭胤棠眯了眯眼:“你是在威脅我?”章鳳桐忍住肩膀疼痛,跪了下去:“太子,此事確是因我而起,我如何無關緊要,便是父皇賜我死罪,也是罪有應得。隻是你我如今是一根線上的蚱蜢,洗脫了我,才是洗脫太子你自己,這道理,太子應當比我更明白。”蕭胤棠用憎惡目光,掠過她宛若厲鬼般的一張青白麵孔,冷冷道:“還不快去?”章鳳桐應了聲是,蕭胤棠邁步,走了一步,又停住,轉身道:“賤婦,這回若僥倖過關,你給我記住,你要是再敢妄動甄氏,她便是少了一根頭髮,我也絶不會輕饒於你!”章鳳桐麵色青白交加,人軟倒在地,蕭胤棠早已經大步而去,她的親信宮人這才畏畏縮縮地走了進來,看了眼狀若厲鬼渾身濕漉漉的章鳳桐,又用畏懼目光,投向還在地上掙紮呻吟的那個宮人。“都是死人嗎?還不扶我起來?”章鳳桐厲聲喝了一句,才提氣,覺肩臂劇痛,這才醒悟,方才應是被他給踹斷了骨,強行忍住疼痛,扭曲著臉,被人慢慢扶住,命速速梳頭更衣,經過地上那宮人身邊時,朝一個太監做了個眼色。太監會意,上去摀住那宮人的嘴,像拖死狗一樣地將人給拖到了陰暗角落。起先還有斷斷續續嗚哇掙紮聲傳出,很快,這聲音便輕了下去,最終歸於沉寂。……蕭列登基以來,卷不輟手,事必躬親,昨日又因地方旱災急需賑災撥款的奏報,連夜召戶部堂官議事,深更未眠,今日連軸上朝,幾本重要些的奏摺,晚間召裴右安和吏部何工樸、張時雍等人商議勾批之後,倍感疲倦,便睡在了便殿,甫入夢,被李元貴喚醒,得知太子妃在今夜為母慶壽的宴堂之上,眾目睽睽之下,竟酒醉發癲,舉止失儀,吃了一驚,隨即皺眉道:“怎會如此?罷了,叫她下回禁飲酒便是!”李元貴道:“萬歲爺,若隻這樣,怎敢驚擾到萬歲爺麵前?實在是太子妃說了些話,恐要惹出軒然大波,太子和章老恐萬歲降罪,這會兒人都來了,就跪在殿外,懇請萬歲恕罪。”“說了何話?”李元貴小心將話複述了一遍。蕭列僵住,猛地將崔銀水方才遞來的腰帶擲摔在地,怒道:“豈有此理!竟會有這樣的事!”也不知他怒的是太子妃口出亂言,還是她說出來的那些事。李元貴慌忙將腰帶捧起,見上頭鑲嵌的一塊寶玉已然碎裂,示意崔銀水換一條來,自己躬身道:“是,是,想來隻是太子妃醉酒亂語,隻是當時人太多了,瞞是瞞不下去的,故太子和章老都來向萬歲請罪。”蕭列怒道:“說都說了,來向我請罪又有何用?”李元貴遲疑了下:“那奴婢去傳話,讓他們退下?”蕭列起先不語,忽道:“叫太子進來,讓章老回去。”李元貴應是,急忙出去傳話。片刻後,蕭胤棠快步入內,神色惶恐,跪下去便叩頭不止,道:“父皇,太子妃酒後失德,竟滿口胡言亂語,兒臣殃及池魚,感慨憤怒之餘,更是慚愧,愧對父皇平日諄諄教誨,懇請父皇責罰!“蕭列盯了他一眼:“你媳婦說你掐死曹氏,可是真的?”“醉酒亂語,怎會是真?那曹氏跟我多年,與我感情甚篤,平日也無錯處,我為何要殺她?便真的黑了良心,也斷不會送掉她的性命!當時王太醫也在,親自為她診的病情,父皇若是不信,可召王太醫來詢問!”蕭列哼了一聲,冷冷道:“朕信你容易,隻是你叫朝臣言官也能信你?”“父皇!外頭那些人不信也就罷了,若連父皇也不信兒臣,兒臣快要冤死了!”“住口!”蕭列勃然大怒,操起案上一本奏摺,朝他劈頭蓋臉擲了過來。“你若不愧屋漏,她便是爛醉如泥,如何能憑空編出這樣的話來誹謗於你?”“父皇!兒臣確實有罪。事情既到了這地步,兒臣也不怕說了。兒臣從前被甄氏救過,確實對她動過心意,這兒臣認,隻是後來,甄氏被父皇做主嫁了右安,兒臣視他一向為兄長,便就此斷了念頭,再無半點不當有的非分想法。隻是這個章氏,看似豁達大度,實則最是小雞肚腸。她本就不滿兒臣冷落於她,見兒臣與曹氏相和,又知兒臣從前曾有意於甄氏,心底妒恨不已。平常自然不會外露,今夜醉酒,心魔失控,想是在她心底,恨不得兒臣身敗名裂,故胡言亂語發作出來,請父皇明察!亦可叫她起來,一問便知!”蕭胤棠說完,不住叩頭。蕭列冷眼看著他。便在此刻,李元貴的聲音從外傳來:“皇後娘娘到!太子妃到!”蕭列抬起頭,見周氏匆匆入內,身後跟著臉色憔悴的章鳳桐,兩人入內,章鳳桐跪在了蕭胤棠的邊上,周氏卻神色激動,道:“皇上!不得了了!這後宮要亂了天了!有件事情,妾是不得不說了!太子大婚之前,妾便得了密告,說那曹氏因嫉妒太子妃,於宮外尋了方士,暗中對太子妃施展巫蠱之術,能讓人失了心瘋,做出妄誕之舉。全怪妾疏忽,當時並不相信,想著曹氏平日看著老老實實,怎會做出這種事情,想是哪裡得罪了人,被誣告了到了妾的麵前,當時便將那人打了一頓,罵了出去。沒成想今夜太子妃竟出了這樣的事,妾這才驚覺,方才叫人去東宮太子妃的居所,果真竟在她的床下找出了惡蠱之物!實在是駭人聽聞!”她朝外喚了一聲,那林嬤嬤便躬身入內,跪在殿門口,雙手高高捧著一隻托盤。李元貴過去,將那托盤取來,裡麵放了一個白麵小人,臉上寫著太子妃的生辰八字,胸口後心,紮著銀針。周氏也跪了下去,流淚道:“萬歲,全是妾之過失!怪妾太過麵軟心善。若在當初得到消息之時加以警惕,將那曹氏拿了追查到底,也不至於釀成今日之過!太子妃是被惡蠱詛咒,今夜這才當眾失態,胡言亂語,那些說出的話,又豈能當真了?不定就是曹氏惡靈作祟!求萬歲明察!”章鳳桐深深下拜,跟著低聲哭泣。殿中氣氛沉悶無比,再無人說話。“啟稟萬歲爺!章老得知萬歲不見,方才以額觸柱,說要以死謝罪!這會兒頭破血流,不省人事……”李元貴又匆匆入內,稟道。章鳳桐泣聲驟然變大,又強行忍下。殿內死寂,最後隻剩章鳳桐的低低飲泣之聲,迴蕩在大殿的那被燭火照不到的陰暗角落之中。蕭列蕭臉色極是難看,目光從跪在自己麵前的三人身上依次掠過,忽的冷笑了一聲,自言自語般地道:“好啊,齊全了。”他站了起來,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向著夜空佇立片刻,冷冷道:“皇後和太子妃退下,太子留下。”周氏和章鳳桐從地上起來,退了出去,偌大殿內,隻剩下了父子兩個。燭火洞洞,蕭列神色漸漸平和,沉吟了片刻,道:“胤棠,此處跟前,你我不是君臣,而是父子。子若不教,父亦有過。你和我說實話,曹氏到底是否被你所殺?太子妃平日如此穩重,今夜為何異常癲狂?”蕭胤棠低頭下去,道:“啟稟父皇,曹氏確係暴病而是,兒臣也極是悲慼,奈何無力回天。至於太子妃何以突然如此,兒臣不敢妄言,母後既在她床下找出了巫蠱之咒,或許便是緣由。父皇向來英明,可派人去查。”說完再次叩首在地。蕭列望著俯伏於地的這個身影,目光裡漸漸露出蕭瑟失望之色。“罷了,你去吧。”片刻後,他道。蕭胤棠謝恩,從地上起來,恭敬退後,待要出殿,忽被蕭列叫住。“跪下!”蕭胤棠心跳飛快,急忙又跪了下去。“你聽清楚了,朕能立你為太子,便也能廢了你的太子之位!此下不為例。若下回再有失德之舉,不必言官彈劾,朕這裡,也絶不會輕饒於你!”皇帝的聲音不高,卻一字一句,如一把冰冷利劍,貫刺人心。……第二天,消息便傳開了。昨夜太子妃當眾癲狂的原因找到了,竟是先前暴病死了的那個曹氏,因嫉恨太子妃,生前就對她行了巫蠱之咒,這才有了昨夜一幕,人證物證俱在,事情查的水落石出。太子妃既是被人行了巫蠱,昨夜那些胡言亂語,自然全是失心瘋後的妄誕不稽之言,若有人私下再拿去傳議,一概以亂惑擾滋之罪加以懲處。皇帝派人去了朱國公府,安慰昨夜被掐住脖子險些彆過了氣的老夫人,曹家上下,如履薄冰,無不戰戰兢兢,曹氏之父跪在皇宮大殿之外,痛哭流涕,把頭磕的破出了血,最後暈倒在地,皇帝讓太醫給他瞧了,說,念在曹家是武定舊臣,功勛卓著,曹家人對此事也分毫不知,故隻奪去曹氏身後名銜,棺柩遷出皇陵,命曹家自行安葬,另外一概不予追究。曹家感恩戴德,領旨行事。接下來,太子妃再沒露麵,據說受那巫蠱之害,患了一場大病,如今一直在調養身體,待好轉之後,再重履太子妃之責。嘉芙在家,陸陸續續聽到了這些消息,竟都被裴右安給料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