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秋天,琳西回到學校上學時,大家知道她不僅有個姊姊遭到謀殺,還有個“發瘋”、“精神失常”、“瘋瘋癲癲”的爸爸。眾人對爸爸的指控最令她傷心,因為她知道這不是真的。剛開學的幾星期,琳西和塞謬爾聽到各種各樣的謠言,謠言在學生之間廣為流傳,像鍥而不捨的毒蛇一樣緊跟著他們。這場風暴還蔓延到布萊恩.尼爾遜和克萊麗莎頭上,好巧不巧地,他們剛好和琳西同一所學校,他們兩人形影不離,在學校裡到處宣傳那天晚上在玉米田發生的事情。他們貶低我爸爸,藉此彰顯自己有多酷,利用這個機會來出名。雷和露絲有天經過玻璃牆邊,牆外是露天休息區,旁邊有排假石頭,大家眼中的壞學生通常喜歡坐在這裡。雷和露絲看到布萊恩坐在假石頭上講得口沫橫飛,那年,布萊恩從原本緊張兮兮的“稻草人”,變成了眾人眼中雄赳赳、氣昂昂的男子漢,克萊麗莎對他又愛又怕,終於和他上床。不管人生多麼無常,我所認識的每個人似乎都在長大。※※※那年巴克利上了幼稚園,一上學就迷上了他的老師蔻伊科小姐。寇伊科小姐帶他去上洗手間,或是跟他解釋回家作業時,總是溫柔地拉著他的小手,她的魔力著實令人無法抗拒。由於老師的寵愛,小弟得到了一些特權,寇伊科小姐經常多給他一塊餅乾,或是給他一個比較柔軟的坐墊,但小弟卻因此和班上同學有了距離,小朋友都疏遠他。在小孩子的團體中,他本來隻是一個普通孩子,但我的死卻使他與眾不同。※※※塞謬爾每天陪琳西走路回家,然後沿著大馬路、豎起拇指搭便車到霍爾的修車廠,他希望霍爾的兄弟們會認出他,也經常搭上各式各樣拚裝起來的摩托車和卡車。到達目的地之後,霍爾會幫車主好好檢查一下車子。有段時間塞謬爾都沒有到我們家,事實上,除了家人之外,那段時間沒有任何人進出我家大門。爸爸到十月才能起來走動,醫生說他的右腳一直會有點僵硬,但如果他多多運動、多伸展筋骨的話,應該不成大礙,“除了盜壘之外,其他都沒問題,”外科醫生手術完之後的早晨對爸爸說。爸爸清醒過來時,看到琳西坐在他身旁,媽媽則站在窗邊凝視著停車場。巴克利在學校飽受寇伊科小姐寵愛,在家裡更是爸爸的小天使,他不停地問說什麼是“人造膝蓋”,爸爸也和顏悅色地回答。“人造膝蓋來自外太空喔,”爸爸說:“太空人帶回一些月球的碎片,他們把碎片打成一片片,拿來做像人造膝蓋之類的東西。”“哇,”巴克利咧嘴一笑,“能讓奈特看一眼嗎?”“快了,巴克利,快了。”爸爸說,但臉上的笑容愈來愈微弱。巴克利一五一十地把學校的事情、或是爸爸說的話告訴媽媽,他對媽媽說:“爸爸的膝蓋是月球碎片做的喔,”或說:“寇伊科小姐說我圖畫得很好,”媽媽聽了總是點點頭。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把紅蘿蔔和芹菜切成一口一塊大小,清洗保溫壺和午餐盒,琳西說她夠大了、不願意帶午餐盒上學,媽媽就用一種蠟紙做的的紙袋幫琳西裝三明治,這樣女兒的午餐就不會滲出來,也不會弄髒衣服。雖然是一件小事,但媽媽發覺這種瑣事居然能讓自己開心。她像以前一樣按時洗衣服、折衣服,該燙衣服就燙、不該燙的就拉直吊在衣架上;她知道從地上撿起什麼東西、從車裡找到什麼小玩意,床上擺了一團濕毛巾,她也知道從裡麵拉出來的是什麼東西。她依然每天早上鋪床,把床單四角塞進去,拍鬆枕頭,把床上的絨毛玩具擺正,拉開百葉窗透透光。巴克利喊著找媽媽時,她總是在心裡賄賂自己說:先專心聽巴克利說話,然後妳就可以暫時不想這個家,好好想想賴恩。※※※到了十一月,爸爸已能蹣跚地走動,也就是他所謂的“敏捷地跳來跳去”。巴克利吵著要一起玩時,他經常扭曲著身子跳動,姿勢相當奇怪。但隻要能逗兒子開心,要他做什麼都可以,他也不管媽媽或是其他人看了覺得如何。除了巴克利之外,每個人都知道我過世快滿一週年了。秋意漸濃,空氣冷冽而清新,爸爸時常和巴克利帶著哈樂弟在圍著籬笆的後院玩耍。爸爸坐在一把舊鐵椅上,雙腳伸在前麵,把腳跨在一個擦鞋器上,擦鞋器是外婆在馬裡蘭州的一個骨董店買的,式樣相當誇張花稍。巴克利把吱吱作響的玩具牛丟到空中,哈樂弟趕忙跑過去撿,哈樂弟猛然把巴克利撞倒在地,牠用鼻子頂著小主人,還用粉紅色的舌頭猛舔小主人的臉,巴克利樂不可支。看到五歲小兒子精力充沛的模樣,爸爸也樂在心裡。但他心中依然存在著陰影,眼前這個活蹦亂跳的小男孩,說不定也會被人從他身邊帶走。基於種種因素,爸爸請了長假待在家裡,腿部受傷固然是原因之一,卻不是最主要的因素。他的老闆和同事對他莫不另眼相待,大家戰戰兢兢地在他辦公室外徘徊,也不敢太靠近他的辦公桌。同事們好像覺得女兒遭到謀殺是個傳染病,大家似乎覺得隻要一鬆懈,同樣的悲劇也會發生在他們身上,因此,大家對爸爸避之唯恐不及。沒有人知道爸爸怎樣應付這種悲劇,但在此同時,他們又不想看到爸爸流露出悲傷,大家希望爸爸把傷痛儲藏在檔案櫃裡,擺在大家都看不到的角落,永遠都不要打開。他經常打電話回辦公室,每次一說他想多請幾天假,老闆總是欣然同意,老闆甚至說如果有必要的話,多請一星期、甚至一個月都沒關係。爸爸還以為因為他平日準時上班,也不介意加班,所以老闆才這麼爽快。在家靜養的日子裡,他避開哈維先生,也強迫自己不要想他。除了寫在筆記簿之外,他再也不提哈維先生。他把筆記簿藏在書房裡,令人驚訝地,媽媽沒說什麼就同意不再清理書房。他在筆記簿裡向我道歉:“甜心,我需要休息一陣子,我得想想如何追查下去,我希望妳能諒解。”他決定十二月二日,感恩節過後銷假上班。他要在我逝世一週年之前回去工作,辦公室是他所能想到最公眾的場合,他回去上班,大家才知道他已經恢複正常。但如果他有勇氣麵對自己的話,他會知道這隻是一個藉口。一回去上班,他就不必麵對媽媽,這才是他想銷假上班的真正原因。如何重修舊好呢?如何再度讓她動心?她顯得愈來愈疏離,她把全副精力放在家務上,他卻把所有事情藏在心裡。最後他決定專心休養,同時想辦法對付哈維先生。他失去的或許不隻是我,但責怪他人,總比想失去了什麼來得容易。外婆預定感恩節時來訪,琳西這一陣子都照著外婆在信上的指示做保養,外婆說把小黃瓜切片放在眼部,可以消除眼睛浮腫,把燕麥粥塗在臉上,可以清潔毛細孔,幫助吸收多餘的油脂,用蛋黃洗頭髮,頭髮會更有光澤。琳西第一次用這些東西美容時,自己都覺得有點愚蠢,媽媽看了也為之一笑,但隨即想到自己是否也該做些保養。因為想到賴恩,所以她腦中才會閃過這個念頭,但她之所以想起他,並不是因為愛上了他,而是因為和他在一起,她才能忘掉其他事情。外婆來訪的兩星期前,巴克利和爸爸在後院和哈樂弟玩,巴克利和哈樂弟在一堆堆乾枯的樹葉裡跳來跳去玩捉迷藏,“巴克利,小心,”爸爸說:“你會惹得哈樂弟咬人喔。”結果果真如此。爸爸說他想試試新遊戲。“我們來試試看你這個老爸爸還背不背得動你,再過不久,你就太重囉。”就這樣,爸爸擺出了笨拙的姿態。在後院的一角,隻有他、小弟和哈樂弟,就算他跌倒了,看到的也隻有這兩個愛他的家人。他和小弟一起努力,兩人都想重溫尋常的父子之樂。巴克利站到鐵椅上,爸爸說:“好,爬到我的背上,”爸爸往前蹲,接著說:“抓住我的肩膀喔。”他不確定自己背不背得動小弟,我在天堂屏息觀看,食指與中指交叉,暗自為他祈禱。爸爸在玉米田裡就成了我的英雄,這時他冒著傷勢複發的危險,就為了讓小弟知道一切還像以前一樣,爸爸用心良苦,我看了更是佩服。“把頭低下來,好,頭再低一點。”爸爸邊走邊警告小弟,父子兩人得意洋洋地前進。他們穿過玄關,繼續走上二樓,爸爸小心地保持平衡,每踏上一級階梯都感到一陣劇痛,哈樂弟跟在後麵,巴克利上下晃動,笑得樂不可支,爸爸看了覺得這麼做是值得的。父子兩人和小狗一上樓就發現琳西在浴室裡,琳西一看到他們馬上大聲抱怨。“爸……!”爸爸站直,巴克利伸手碰碰天花板上的電燈。“妳在做什麼?”“你覺得我像在做什麼?”她坐在馬桶蓋上,身上圍了一條白色的大浴巾(這些浴巾都是媽媽漂白過、吊在曬衣繩上晾乾、折好、放在洗衣籃中、拿到樓上放毛巾的櫃子裡……)。她的左腿跨在浴缸邊緣,腿上塗滿了刮鬍膏,右手拿著爸爸的刮鬍刀。“彆用這種傲慢的口氣說話。”爸爸說。“對不起,”琳西低下頭說:“我隻想有點隱私權。”爸爸舉起巴克利,把他抬高到自己頭上,“洗手台,巴克利,踩到洗手台上,”爸爸說。巴克利知道平常他不準踩到洗手台上,現在爸爸居然叫他踩上去,也不管他沾了泥巴的雙腳肯定會弄髒洗手台的瓷磚,他覺得非常興奮。“好,跳下來。”小弟照辦,哈樂弟繞著他跑跑跳跳。“甜心,妳還小,不到刮腿毛的年紀。”爸爸說。“外婆十一歲就開始刮腿毛了。”“巴克利,回你的房間,把狗一起帶走,好嗎?我要在這裡待一會兒。”“好,爸爸。”巴克利還小,爸爸隻要有耐心略施小計,小弟就願意坐到他背上,兩人也可以像一般父子一樣玩耍。但是爸爸看著琳西,心中痛上加痛。他彷彿看到牙牙學語的我被大人抱著洗手,但時間卻就此停住,我永遠沒機會做妹妹現在打算做的事。巴克利離開之後,爸爸把注意力轉移到琳西身上,兩個女兒對他都一樣重要,他一定要好好照顧這個僅存的女兒。“妳知道要小心吧?”他問道。“我才剛要動手,”琳西說:“爸,讓我自己來吧。”“妳手上那把刮鬍刀的刀片是不是舊的?”“是。”“嗯,那個刀片被我的鬍子磨鈍了,我幫妳換一片新的。”“謝謝,爸。”琳西說,她頓時又成了他心愛的、坐在他背上的小女兒。他離開浴室,經過走廊,走到二樓另一邊的主臥房,他和媽媽依然共用浴室,但兩個人已經不再睡在同一個房裡。他伸手到櫃子裡拿出一包新的刀片,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教女兒刮腿毛的應該是艾比蓋兒,他心裡一陣刺痛,但很快就決定不再多想,他要專心幫女兒這個忙。他拿著刀片回到浴室,教琳西如何換刀片和使用刮鬍刀。“特彆注意腳踝和膝蓋附近,”他說:“妳媽媽常說這是危險地帶。”“如果你想留下來看的話,請便。”她說,她現在不介意他留下來了。“但我可能把自己弄得鮮血淋漓喔,”話一出口,她馬上後悔,真想狠狠打自己一拳,“爸,對不起,”她說:“我移開一點,來,你坐這裡。”她站起來坐到浴缸的邊緣,打開水龍頭,在浴缸裡放水,爸爸彎下來坐到馬桶蓋上。“沒關係,小寶貝,”他說:“我們好一陣子沒談起妳姊姊了。”“哪需要談起她?”她說:“不說她也無所不在。”“妳小弟看起來還好。”“他很黏你。”“是啊。”他說,他發現自己喜歡聽琳西這麼說,取悅兒子顯然奏效,他覺得很欣慰。“唉啊,”琳西大叫一聲,白色的刮鬍膏泡沫上忽然滲出一道血跡,“這真是太麻煩了。”“用拇指按住傷口,一下子就止血了。妳刮小腿就好,”爸爸提議說:“除非我們打算去海邊,不然妳媽媽都隻刮到膝蓋附近。”琳西暫停,疑惑地說:“你們從來不去海邊啊。”“我們以前常去。”爸爸在大學暑假打工時認識媽媽,爸爸對煙霧瀰漫的員工休息區大為不滿,他剛下了一些難聽的評論,媽媽就笑笑地拿出一包香菸,當時她還保持每天抽一包菸的習慣。“好啊,我說錯話了,這下完了,”他說,雖然她的香菸薰得他全身都是煙味,但他依然留在她身旁。“我最近常想我比較像誰,”琳西說:“像外婆,還是像媽媽?”“我覺得妳和妳姊姊比較像我媽媽。”他說。“爸?”“怎麼了?”“你還相信哈維先生涉案嗎?”一枝火柴終於和另一枝火柴迸出了火花!看來爸爸總算有了同夥。“我相信他絕對和這件事情有關,甜心,我百分之百確定。”“既然如此,為什麼賴恩不逮捕他呢?”她握著刮鬍刀笨手笨腳地向上刮,刮完了這隻腿之後,她停下來等爸爸說話。“唉,怎麼說呢?”他歎了一口氣,一肚子的話傾囊而出,他從未仔細地向誰解釋自己為什麼懷疑喬治.哈維,“我那天在他家後院碰到他,我們一起搭了一座帳篷,他說帳篷是幫他太太蓋的,我以為他太太叫做蘇菲,但賴恩記下來的卻是莉雅。他的舉動相當奇怪,所以我確定他一定有問題。”“大家都覺得他是個怪人。”“沒錯,我也知道,”他說:“但大家和他都沒什麼關係,他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作假。”“故意作假?”“故作無辜的樣子。”“哈樂弟也不喜歡他。”琳西加了一句。“完全正確!我從來沒看過哈樂弟叫得那麼凶,那天早上,牠叫得背上的毛都豎起來了。”“但是警察把你當成瘋子。”“他們隻能說沒有證據。對不起,我話說得直接一點,在缺乏證據和屍體的情況下,他們不能貿然行動,抓人總得要有根據。”“什麼樣的根據?”“我猜警方必須找出他和蘇西的關聯,比方說有人看到他在玉米田或是學校附近徘徊,諸如此類的事情。”“或者,他家裡有蘇西的東西?”爸爸和琳西愈談愈興奮,她另一隻腿已塗滿了刮鬍膏,但她卻不管它。他們覺得我一定在哈維家的某個角落,兩人有了共同話題,討論得更起勁。我的屍體可能在地下室、一樓、二樓、或是閣樓,雖然他們不願想這麼可怕的事情,但如果屍體真的在喬治.哈維家,那將是最佳證據,哈維先生的謊言也會被揭穿。儘管如此,爸爸和妹妹仍不願朝這方麵多想,兩人轉而討論我穿的衣服及隨身攜帶的小東西,他們記得我帶了我最喜歡的橡皮擦、背包裡麵彆了大衛.卡西迪的徽章、背包外麵則彆了大衛.鮑伊的徽章。他們詳細列出我穿戴的飾物,殊不知眾人所能找出的最直接證據是我的屍塊、我那空洞腐爛的雙眼。唉,我的雙眼。雖然有外婆幫她化妝,但琳西依然麵臨同樣的問題:每個人都從她的雙眼中看到了我。有時她從鄰座女孩的小鏡子、或是不經意地從街窗的倒影中看到自己的雙眸,她總是趕緊把目光移開。和爸爸在一起時更是難過,她知道隻要一談到我,不管是哈維先生、我的衣物、我的背包、我的屍體、甚至隻是我的名字,爸爸總顯得特彆小心,他不要把琳西和我混為一談,琳西就是琳西,而不是我的化身,但他愈小心,琳西愈不自在。“這麼說,你想到他家裡看看囉?”她說。他們凝視著對方,兩人都知道這個主意很危險。他猶豫了一會兒,最後終於說隨便闖入彆人家是違法行為,他也從未打算這麼做,但是妹妹知道爸爸說的不是真話,她也知道爸爸需要彆人幫他完成這件事。“甜心,妳該刮另一隻腿了。”她點點頭,轉過身繼續刮腿毛,她已經知道該怎麼做。外婆在感恩節那個星期一抵達家中,她的觀察力像往常一樣敏銳,一進門就檢查琳西臉上有沒有青春痘。她注意到媽媽恬靜的笑容背後似乎隱藏了些什麼,也注意到每次一提到費奈蒙警探,媽媽的神態就不太一樣。當天晚上吃完飯之後,外婆看到媽媽婉拒爸爸幫她收拾,憑著敏銳的觀察,外婆當下就知道自己的猜測沒錯。外婆馬上宣布她要幫媽媽清洗碗盤,口氣之堅決讓大家嚇了一跳,琳西想這下不用幫忙了,心裡也鬆了一口氣。“艾比蓋兒,我來幫妳忙,我們母女一起做事吧。”“妳說什麼?”媽媽本來打算早早打發琳西,然後她可以站在水槽前,一個人慢慢收拾善後。她可以一個人站在窗前髮呆,站到夜幕低垂、自己的影子出現在窗前為止,屆時客廳裡的電視聲也漸趨沉寂,樓下又隻剩下她一個人。“我昨天才修了指甲,”外婆一麵把圍裙繫在米黃色的連身洋裝上,一麵對媽媽說:“所以妳洗我擦。”“媽,真的,妳不必幫我。”“甜心,相信我,我一定要幫妳。”外婆說,口氣顯得有點嚴肅。巴克利拉著爸爸的手,兩人走到廚房邊的房間看電視,暫時獲得自由的琳西則上樓打電話給塞謬爾。外婆圍著圍裙的樣子實在很奇怪,她手上拿著擦碗的毛巾,看起來像拿著紅旗的鬥牛士、等著碗盤衝向她。媽媽雙手伸到熱水裡,濺起陣陣水花,廚房裡隻有洗碗、和碗盤的碰撞聲,外婆和媽媽沉默地工作,緊繃的氣氛似乎一觸即發。隔壁房間傳來足球轉播的噪音,我聽了更覺得奇怪。爸爸隻喜歡籃球,從來不看足球轉播;外婆隻吃冷凍或是外帶食品,從來不洗碗盤,今晚大家好像很反常。“唉,老天爺喔,”外婆開口,“把這個盤子拿去,”她把剛洗好的盤子遞給媽媽,“我想好好和妳談談,但我怕打破碗盤,來,我們去散散步。”“媽,我必須……”“妳必須去散散步。”“我們洗完碗再去。”“妳仔細聽好,”外婆說:“我知道我是我,妳是妳,妳不願意和我一樣,妳高興就好,我也無所謂。但我是明眼人,有些事一看就明白,我知道妳有事瞞著我,而且不是什麼好事,妳懂我的意思吧?”媽媽的表情莫測高深,似乎隨時可能變臉,她的臉龐倒映在洗碗槽中的泡沫,臉上的神情也像泡沫一樣飄浮不定。“妳說這話什麼意思?”“我隱約覺得有些不對,但我不想在這裡談。”這樣講就行了,外婆,我心想。我從未看過外婆那麼緊張。媽媽和外婆找個理由單獨出去散步並不難,爸爸膝蓋受傷,絕不會想要跟她們一起出去,再說,這些天爸爸走到哪裡,巴克利就跟到哪裡,所以爸爸不去,巴克利也不會跟著去。媽媽一語不發,她知道非照做不可。兩人想了想,走到車庫解下圍裙,把圍裙放在車頂上,媽媽彎腰拉起車庫的大門。時候還早,她們出門時還沒天黑,“我們可以順便帶哈樂弟走走。”媽媽提議。“不了,我們母女兩個就好了,”外婆說:“想到我們兩人一起出去散步,好怕人喔,是不是?”媽媽和外婆向來不親,雖然兩人都不願意承認,但她們心裡都很清楚,有時甚至拿這點開玩笑。她們彷彿是一個大社區裡唯一的小孩,雖然不怎麼喜歡彼此,但因為社區裡沒有其他孩子,所以不得不和對方一起玩耍。以前媽媽總是朝著她自己的目標拚命前進,外婆向來無意追趕,現在外婆發現自己必須迎頭趕上。她們經過歐垂爾家,快走到塔金家時,外婆說了壓在心裡好久的話。“我看得開,所以才接受了妳爸爸有外遇這件事,”外婆說:“妳爸爸在新罕布夏州有個女人,兩人持續了好久。她的姓名縮寫是F,我始終不知道它代表什麼。這些年來,我想了好幾千種方式來解釋F代表什麼。”“媽?”外婆沒有轉身,繼續往前走。她覺得秋天冷冽的空氣讓人心神舒暢,最起碼她覺得比幾分鐘前好過多了。“妳知道妳爸爸這件事嗎?”“不知道。”“我想我沒和妳提過,”外婆說:“以前我認為沒必要告訴妳,現在是時候了,妳不覺得知道了比較好嗎?”“我不確定妳為什麼要告訴我。”她們走到轉角,往回走就可以走到家,繼續往前則會走到哈維先生家,媽媽忽然呆呆地站在原地。“我可憐的小寶貝,”外婆說:“來,把妳的手給我。”她們都覺得很奇怪,外公外婆不常和小孩親熱,媽媽用手指就可以數得出來小時候外公哪幾次彎下腰來親她,外公的鬍子刺刺的,夾帶著一絲古龍水的香味,雖然這些年來找了又找,媽媽卻始終找不出那是哪一種古龍水。外婆拉起媽媽的手,兩人朝另一個方向前進。她們走到社區的另一端,這裡似乎有愈來愈多住戶搬進來,新蓋的房子沿著大路延伸,好像船錨一樣把整個社區導向以前的舊街道,因此,我記得媽媽把這裡的房子稱為“船錨屋”。順著船錨屋一直走下去,就可以走到設有獨立戰爭遺址的弗奇鎮曆史國家公園。“蘇西的死讓我想起妳爸爸,”外婆說:“以前我都不讓自己好好悼念他。”“我知道。”媽媽說。“妳因為這樣而恨我嗎?”媽媽停頓了一會兒說:“是的。”外婆用另一隻手拍拍媽媽的手背說:“妳看吧,說說話就得到了寶藏。”“得到了寶藏?”“我們談談就說出了真心話。妳和我,我們母女講話難得這麼坦白,真心話不就像寶藏一樣珍貴嗎?”她們經過一些種了很多樹、一公畝大小的土地,二十年前,這一帶的男人拿著工具,把地剗平種下樹苗,過了二十年之後,這些樹木即使算不上高聳雲霄,也比當年長高了一倍。“妳知道我一直覺得很孤單嗎?”媽媽問外婆。“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需要出來走走。”外婆說。媽媽專心看著眼前的道路,她一隻手緊握著外婆的手,母女緊緊地手拉著手。她想到自己孤單的童年,也想到自己的兩個女兒把紙杯用長線綁在一起,拿著杯子走回自己房間,然後對著杯子說悄悄話,她看了覺得很有趣,卻不太了解姊妹兩人為什麼講得那麼高興。小時候除了她之外,家裡隻有她和外公外婆,後來外公也過世了。她抬頭凝視樹木的尖端,樹林矗立在小山丘上,方圓數哩之內沒有任何建築物高過這些樹木,樹林附近地勢雜亂,從未整理為建築用地,附近隻有幾戶老農夫還住在這裡。“我無法形容心裡的感受,”媽媽說:“對誰都說不出來。”她們走到社區儘頭,夕陽逐漸西下,餘暉照在眼前的小山丘上。她們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兩人都無意轉身,媽媽望著最後一絲微弱的陽光消失在道路的儘頭。“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說:“現在一切都完了。”外婆不太確定所謂的“一切”是什麼意思,但她沒有繼續逼問。“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了?”外婆提議。“回去哪裡?”媽媽說。“回家吧,艾比蓋兒,我們該回去。”她們轉身往回走,大路兩旁房屋林立,家家戶戶看起來都一樣,隻有靠著門上的裝飾才分辨得出不同。外婆永遠搞不清楚這樣的社區,也不知道自己的女兒為什麼選擇住在這種地方。“走到轉角時,”媽媽說:“我要繼續往前走。”“妳要走到他家?”“沒錯。”媽媽轉身,我看到外婆也跟著轉身。“妳能不能答應我,不要再和那個男人見麵?”外婆問道。“哪個男人?”“和妳發生牽扯的那個男人。我講了半天,講的就是這回事。”“我沒有和誰有牽扯。”媽媽說,她的思緒像飛躍在屋頂間的小鳥一樣奔騰,“媽?”她邊說邊轉身。“艾比蓋兒?”“如果我想離開一陣子,我能不能借用爸爸的小木屋?”“妳有沒有聽我說話?”她們聞到空氣中傳來一股味道,媽媽緊繃、紛亂的思緒再度受到乾擾,“有人在抽菸,”她說。外婆看著她的女兒,往日那個循規蹈矩、實事求是的女孩已經不見了,媽媽顯得如此反覆無常、心神不寧,外婆知道她沒什麼好說的了。“嗯,聞起來像是外國香菸,”媽媽說:“我們去看看是誰在抽菸。”天色愈來愈暗,外婆沉默地凝視著遠方,媽媽則循著煙味前進。“我要回去了。”外婆說。但媽媽依然繼續向前走。她很快就發現菸味來自辛格家,盧安娜.辛格站在自家後院的一棵大樹下抽菸。“哈囉。”媽媽打聲招呼。盧安娜沒有像一般人一樣馬上回應,她已經習慣保持冷靜,不管是警察指控她的兒子是殺人犯,或是她先生把今晚的晚宴當成了係務會議,她依然保持一貫的冷靜。稍早她告訴兒子說他可以上樓,然後自己悄悄地從後門溜出來,似乎沒有人在意她離開了晚宴。“沙蒙太太,”盧安娜邊說、邊吸了一口氣味強烈的香菸,在香菸的煙霧中,盧安娜上前和媽媽握手,“真高興和妳碰麵。”“你們家今晚請人吃飯嗎?”媽媽說。“我先生請幾個同事過來聊聊,我負責招待。”媽媽笑了笑。“我們兩人都住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不是嗎?”盧安娜問道。她們目光相遇,媽媽笑著點點頭。在大馬路的某處,她自己的母親正在回家途中,但此時此刻,她和盧安娜遠離眾人,兩人彷彿置身於一個安靜的島嶼。“妳還有香菸嗎?”“當然,沙蒙太太,當然有,”盧安娜在黑色長衫的口袋裡摸索,找出一包香菸和打火機,“Dunhills ,”她說:“我希望妳抽得慣。”媽媽點燃香菸,然後把藍色金邊的香菸盒還給盧安娜,“艾比蓋兒,”她吸了一口菸說:“請叫我艾比蓋兒。”在樓上漆黑的房間裡,雷聞得到他母親的香菸味,盧安娜不計較兒子偷拿她的香菸,雷也不明說母親抽菸。樓下人聲鼎沸,他聽到他父親和同僚們用六種語言大聲爭辯,眾人嘲弄將來臨的感恩節,興高采烈地批評這個節日真是太美國化了。他不知道我媽媽和他媽媽站在後院的草坪上,也不知道我正看著他坐在窗邊嗅聞外麵甜膩的菸草味。過了一會兒,他轉身離開窗邊,扭開床邊的小燈開始,老師要大家找一首十四行詩寫報告,他手上拿著詩集,眼睛盯著書本裡的詩句,腦海中卻不斷浮現過去某些時刻。他真希望能回到過去,重頭再來一次,如果他在禮堂的鷹架上就吻了我,說不定事情不會像現在一樣。外婆繼續朝媽媽說的方向前進,最後終於看到那棟大家都想忘記的房子。她看著這棟離家不遠的綠色房屋,心想傑克說得沒錯,這個屋子在黑暗中散發出邪惡的氣息,令她不寒而慄。她聽到蟋摔的叫聲,也看到這人門前的花床裡聚集了一群螢火蟲。忽然間,她覺得自己隻能對女兒表示同情,除此之外,她什麼忙也幫不上。她女兒碰到這樣的悲劇,即使她自己的先生曾經有過外遇,她依然不知道怎麼幫助女兒。她決定明天早上告訴媽媽,如果需要的話,媽媽隨時可以借外公的小木屋。那天晚上,媽媽作了一個她覺得非常美妙的夢。她夢見自己從未去過的印度,那裡有橘色的錐形交通路標,還有各種美麗的昆蟲,昆蟲蟲身是天青色,上顎則是璀璨的黃金。眾人抬著一個年輕的女孩在街上遊行,女孩受了傷,眾人把她抬往一個木棒堆起來的平台,準備將她火葬。熊熊大火吞噬了年輕女孩,在明亮的火光中,媽媽覺得渾身輕飄飄,感受騰雲駕霧般的喜悅。女孩雖然被活活燒死,但最起碼她有個完整乾淨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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