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老方丈圓寂,朝廷官兵一番擾攘,而護寺的靜一和尚,又與霍達將軍到了後山那“橫空出世”的危岩作二人間恩怨了斷之後,彤雲禪院部分怕事的僧人都散去。一向眉頭緊鎖,滿腹疑團待悟的微光,那原以為“佛”就是揩掉乾屎的破竹片的中年和尚,再陷入另一場苦惱了。為什麼殺人刀,也是活人劍?為什麼為了清潔,就不是傷蟲殺生?他回想那一直想不通的問題。微光年過四十,善良溫厚,並無領導才能,但他仍拚文弱之軀,等著靜一回來。同他一塊的,還有幾個和尚,兩個十四五歲的小沙彌。“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羯帝爍缽囉耶,”“菩提薩埵婆耶,”“……”念著《大悲咒》,為圓寂的十渡法師進行超度。藏經閣前,布置了香爐、燈燭、淨水瓶,還支起雪柳素花。小沙彌忐忑地,分了神:“微光師父,何以靜一師父去了半天,還沒回來?”微光抬眼望一望天空。西天綴滿鮮豔的彩霞。太陽下落得太快。剛剛,他還聽得震天的呼嘯,兵器交加。忽地,一頭烏黑油亮帶紫的蒼鷹,受驚振翅,發出猛烈的聲響,斜刺青空,衝過崗巒重疊的高峰,狂飛至遠方。那黑鷹沒有回來。但,周遭也寂然。“摩訶薩埵婆耶,”“摩訶迦盧尼迦耶,”“唵,”“……”隻有誦經的沉吟。風漸大了,匆匆地吹掠。林中像有幾隻野狼在嚎叫,聽真點,不過是鬆濤。黃昏已近。微光燃點的長明燈吃這一吹,奄奄欲熄。他張開麻布裰的袍袖擋風。他見到一個人影。殘陽在他身後,大夥看不清他的臉。殘陽如血,他亦一身是血。袈裟迎著風,寺院沐在餘暉中。“阿彌陀佛!”和尚們一齊合什。隻他一個人回來?這最後一戰完結了麼?“靜一——”他一步一步地,很沉重,伸手止住疑問。默然內進,和尚們不敢再問。他們隻是耳語:“是開了殺戒,把那霍達殺掉了?”“抑霍達戰敗,靜一把他放走?”“霍將軍心高氣盛,若是輸了,情願死在自己劍下也不會偷生吧?”“或者靜一敗在他手上,霍達手下留情呢?”“他會放過他嗎?”“不知道呀。”“霍達若非喪命,何以他不現身?”“……”後來,他們發現靜一孤單地僵立在後院,嘴巴從此用封條封住,不再說話。他仰首望著天,暝色侵來,素淡的古寺帶著哀傷。靜一一如佛像,泥塑木雕石刻。他解脫了?抑或更迷惘?和尚們不敢再問。驀地,一個小沙彌驚呼:“靜一師傅!你眼睛怎麼了?”他回過頭來,微頷首。——血窟窿。他一目已眇。三十四大火是在三更之後起的。最初是火苗嫋嫋地躥升,不知燃著些什麼,發出藍綠色的焰光。煙霧中不斷冒出一條條豔紅的舌頭往上舐,漸漸扯長,如紅綢子淩空飄舞,瀟灑書空。釋迦、彌勒、觀音、菩薩、如來、四大金剛、十六尊者、五百羅漢……佛像都在煙火裡,冉冉消失。——遇父弑父,遇佛弑佛。不為外物所拘,灑脫自在,誰說容易?素淡古樸的彤雲禪院,木梁發出霹靂的聲音,如老人骨架終於散下。它通體發亮,莊嚴而響亮地大去。黑暗吞噬了大地,火海瞬即吞噬了黑暗。火飛快地蔓延,比“朝為紅顏,夕成白骨”的人生還來得措手不及。在寒夜,這一把火是特彆和暖。靜一隻感到疲累而痛快。天空有一本書。看,火那麼壯大,水卻熄滅它。水那麼壯大,土卻掩藏它。土那麼壯大,風卻吹散它。風那麼壯大,山卻阻擋它。山那麼壯大,人卻鏟移它。人那麼壯大,權位、生死、愛恨、名利……卻動搖他。權位、生死、愛恨、名利……那麼壯大,時間卻消磨它。——時間最壯大麼?不,是“心”。當心空無一物,它便無邊無涯。靜一一言不發,用一隻眼睛望向輝煌的夜空。後來,他在眾人的目送下,轉身遠去。三十五後來,傳說有人見過這樣的一個和尚。在雪野上。雪已下了一季,玉蝶在大地紛紛揚揚飛舞。這銀白色厚毯子,印上他的足跡。很快,虛空中千萬隻無形的翅膀,把它們一一扇平。下雪的聲音仿如樂韻。遠處有一匹快馬在等他。接待故人似的。他跨上馬背,溶入迷蒙的天涯海角。自唐朝,走向未知的年代。三十六江山為一片白茫茫所鋪蓋,端麗而深邃。李世民極目他的天下,躊躇滿誌。這天賞雪,一時興到,即詔在座的官員、學士賦詩,又令畫工作畫。成就了一幅“銀妝圖”。他在巨幅畫卷上,蓋上了“禦覽”的印章,朱文鮮妍,如雪中的血痕。他生命中的險著,玄武門那一攤血跡擱久了,乾了,隻成一個淡淡的褐色印子。去冬下詔,追封故太子李建成為“息王”、齊王李元吉為“刺王”,重新安葬。李世民登宜秋門,哭泣不已,至為悲哀。淚水一洗,印子更加不存。前事沒人再提。自改元後,“貞觀之治”是曆史上最光輝的黃金年代。中國在他統治下,成為一個繁盛而強悍的帝國,文治武功,盛極一時。不但版圖擴展至空前之大,西北各族人民,尊之為“天可汗”,俯首臣服。日本平安京的城市設計,也仿效了長安城棋盤般的式樣。律令相近,留學生和學問僧慕名而來者眾。唐朝盛世,於此展開。李世民是震古鑠今的明君。連他的馬,也名垂千古呢——“昭陵六駿”:白蹄烏、特勒驃、颯露紫、青騅、什伐赤、拳毛,便是他翦滅群雄的戰役中,心愛的乘騎。即位那年年方三十。死於貞觀二十三年,五十二歲。據說,死因與千方百計追求長生不老,崇信煉丹方士,服食不少延年藥物有關。生死有命,這是在他能力以外的了。在位期間,史籍所載俱為偉大功德。即使微末若此——“六月十六日,帝前往禁苑,見蝗蟲,捉數隻,祈求道:‘人民靠莊稼養活生命,而你吃莊稼,我寧願你吃我的內臟了!’舉手待要把它們吞下肚中。左右侍從官員勸阻:‘這是毒惡之物,會令陛下生病。’帝道:‘我為人民受苦,不怕生病!’竟把蝗蟲吞了。本年,蝗蟲並無造成災害。”三十七整個唐朝,正史、野史、軼聞、民間傳說、筆記……皆無“石彥生”,或“霍達”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