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1)

誘僧 李碧華 2450 字 3天前

他在禪房先點燃上妙好香一支。環繞著彤雲禪院的翠竹如墨,大地已抖開一道黑紗,夜色極蒼茫。星鬥陣列,迎客的鬆樹早已倦眠。靜一馬上盤膝打坐,一如過往那苦行懺悟的日子。他曾經努力於無憂無悔無愛無恨,他亦曾身心輕利,得好瑞夢。但今晚--一陣幽風。和尚無故心念一動。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是秋天寒意麼?他一運丹田內火,繼續默唸“心經”。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寒意退了。香氣隨襲。有一雙秀長的鳳目在窺伺。安定心念。佛無魔不成。靜一的身體在靜中略晃動。那氣,有點亂,叫他的頭輕搖。如應如拒。若即若離。或瞋或癡。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人極軟弱之際,便遭乘虛而入。不。“師傅!”紅紗巾在他臉上輕拂而過。紅紗巾!坐禪中的和尚分明感應了。紅。一張眼,她就在了。是她!“我冷。”紅萼衣絲羅襦裙,雪膚紅唇。靜一無情地又閉目靜修。他知道,一旦妄心流轉,不在話下在魔外道,驅之不去。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一隻輕軟玉手,撫摸他手、臂、肩。還有--“欲”是汝初軍。忽警覺。撫摸至他頭顱了。舒適寫意,靜一籲一口氣。魔隨人自心所生。他奮力一搖首。“此處又沒旁人。”女子道,“我隻想取暖。”他狠著心不答應。女子逕自接近。笑:“我來了?”蠕動一下。再近一點,化作蒲團。“石彥生,可憐我是為你而死的!”靜一震撼了。蒲團又蠕動,他無法安坐。蒲團一如柔軟肉體,他渴想已久。有一隻手,伸入袈裟。我冷。和尚堅持閉目不動。女子又向他耳畔噓氣,自孔道入,直透五內,如一匹快馬急馳,毫無秩序。靜一掙紮,心亂如麻。--玉手忽地一抓。她抓住他下體不肯放。如遭雷殛。趕忙拚儘力氣,欲一彈而起。麵紅耳赤,表情複雜。不不不。蒲團不知廉恥地包裹住靜一。女子妖豔睨他一眼。捺住不準動。“師傅何需怕我?”她肉體溫暖芳香,如一床好被。他隻覺受用,身下蠢蠢欲動。陡地脹大,要覓去處。夜更深。大地昏黑如墨怒潑,不可收拾。眾皆失明,因而大膽。黑暗中隻見紅萼的雙眸晶亮,泛水光。墨雲層疊漫捲。“我不過想令你舒服吧。”暖意融融。像有人開始給他掏耳朵。一陣酥軟。裡頭千軍萬馬在鬨騰,企圖自耳洞中飛奔而出。隻等候一聲號令。靜一思緒飄漾。萬燈搖閃。在燈火中,又見一風韻不同之倩影。紅萼冉退,青綬夫人漸現。他迷惑了。都是順遂心意的可愛色相。是一個人,抑或兩個?“師傅經過生離死彆嗎?”青綬夫人一滴眼淚,緩緩淌下,在衣襟悄悄暈化。靜一流汗。她用舌頭舐他的汗。一滴,一滴。如血。蛇的舌頭。女子的舌頭。青綬夫人忽由冷傲轉化成淫蕩的笑靨,判若兩人。頭髮剃落,豔尼向他乜斜著眼。用小簪子挑胭脂點在唇上。雪白的臉上一點紅。尼姑身體騎在靜一之上。他體內興無窮掙紮,不假思索地挺進去,然後扯動。如洶湧大河,怒氣沖天向前奔流,沒有指望,充滿仇恨。雲山海月都震蕩。尼姑上半身向後仰。迎合著他。不知誰駕馭著誰。靜一驀地強壯而饑渴。先喝了再說。先喝了再說。他身體在她身體裡頭攻擊。有殺意。腰間胯下的火舌亂竄亂舐,火往上燒。舔著天空。濃煙升騰。手足無措。他看火,一股一股一股,不斷地摧枯拉朽,旁若無人。貪婪而卑鄙。他見到女子半張著眼睛--竟身在彤雲禪院中,大雄寶殿頂。--殿頂!諸天神佛天兵天將都在看他幽會。她纏住他不放。靜一呻吟。用勁。快樂得很淒苦。色彩光怪陸離。他用勁。“哎--哎--”女子在喘息,挑逗,“你不要走!”她纏住他不放:“--就--在裡麵吧!”理智要走,肉體戀棧不肯去。靜一被扯成兩半。爆炸的紫煙紅塵升至高空。他淒厲地大喊:“呀!--”他迸射在她裡麵。他輸了!他用儘力氣,睜大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氣,向天暴喝:“為什麼試驗我?”般若波羅蜜多--靈修已傾注東流,潑水難收。前功儘廢。所有幻覺一下子消失了。靜一在禪房中頹然跌坐。一片吹落的枯葉。蒲團一如往昔,微承失重的迷惘的和尚。她不在她不在。蒲團仍無溫熱。夜未過去。遠處傳來更鼓聲。若無其事,鬥室空洞,心如止水。大地又重歸默然。或許什麼也未曾發生過。隻一回心魔,於沉寂中蹦蹦一跳。是屋樑上偶滴之淒冷,未曾發生,已經成回憶,又終究化作無有。修行也無所謂勝負。他搖了搖頭,穩住了神,把心情收拾妥當。啊不過如此。他安慰自己。天快亮了吧?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汗濕了袈裟。他微笑了。“托--托--”這是叩門的聲音麼?是誰?“托--托--”靜一平和地,把門開了。※※※是個小沙彌。靜一不以為然,才往回走。小沙彌的身後,赫然是慧青。她垂眼,睫毛的影兒,如工筆畫在臉上。灰衣的尼姑不語。她見門開了。把小沙彌輕扶,推過一旁,跨門而入。她用他來相擋。小沙彌軟倒在地上,有血滴。靜一完全不發覺。待得門關上。門旁躺了一個死人,庭院也躺了一個死人。而門已關上,來了一個奇怪的訪客。此時靜一才知竟是她,大吃一驚--是幻覺,抑或真實?分不清。他有點失措。分了神。難道這才是開端?慧青不動聲色:“小沙彌帶我來借杯茶。”靜一疑惑地,心再起暗湧。慧青靠近。在他耳畔細語:“外麵風大,好冷。我要一杯很熱很熱的茶。”她纏住他。她的嘴唇迎上去。靜一難以推拒。綺念中的女人,紅萼加上青綬夫人,二者合一,活生生在他眼前,她是一個比丘尼!二人糾纏著,跌跌撞撞,踉踉蹌蹌。他沒有防備。--隻見她眼中火光一閃,有種的奇幻的慾望。他呼吸有點急速。驀地,她的清秀轉為殺氣,臉變了。不知何時,抽出一把劍,劍鋒一翻,自肘底出,如撥雲見月,直取靜一。他驚起,見劍鋒逼近,眼前一花,但仍就勢閃身倒退,卻把禪房的擺設都推跌了。他喊問:“你是誰?”一跤跌坐蒲團上。慧青目光凶狠,冷然進逼:“奉密令,取叛黨石彥生首級麵聖!”她冷笑。無情地:“一等殺手的驕傲,是不枉不縱,命中目標。”他瞞不過,也逃不過了。李世民的人終於把他揪出來。在他最不設防的一刻,殺之滅口。空有一身好功夫,但他卻死在女人手中。靜一隻感到劍氣直衝,必死無疑。千鈞一髮。靜一身後出現一個瘦小的身影,馬先下沉,拔地一起,翻劍高提,從上往下斬。慧青倉促一擋。但他的劍發出刺目的藍色光芒。那人怒吼一聲,為截對手神誌,攻其未備,回劍一劈,其勢如虹,先傷之,再前吐,刺中心房,三招已了。淩厲無比。他比慧青更冷,更狠,更無情。她瞠目結舌,不可置信。倒身血泊中,帶著莫名其妙的疑團,僵在美麗的臉上。都是意外!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誰又在黃雀之後呢?真人不露相。--靜一詫見此高人,他就是十渡老方丈!“阿彌陀佛!”老人平靜。一陣悶雷忽響,雨猛然而下。發出轟烈的噪音。靜一像被掐了頭的蒼蠅,亂了陣。風急雨密中,他衝出去,在庭院中,揮動著劍來發洩,石裂竹斷,雨水斬不斷。他耗儘力氣,聲音嘶啞:“累你開了殺戒!累你開了殺戒!”風雨中回落著他的歉疚。累你開了殺戒!--十渡老方丈也在雨中,他枯瘦的手一掬,用雨水洗臉,連皺紋折合深處也洗得乾乾淨淨,如同新人。他合什,慈悲地:“殺一個,救無數眾生,貧僧為她減輕罪孽吧。咦,若毫無好處的事我又怎會乾?”又回複他的豁達了。“因破戒,來生還得做人,唉,功虧一簣!”喃喃自語,一壁搖首歎息,“--次次都這樣。”※※※“不好意思,我一直沒提。在百年之前,十一歲那年,一名得道高僧收我為徒,教以非脈不打,一矢中的之道。我於深山觀禽獸練武功,一天見母獅摔子:牠產子後三天,基於天性,把小獅由懸崖往深穀丟下去,試驗其能力。萬一小獅摔死,表示天生軟弱不濟,將來亦難成勇猛大器;若可自保,方有資格達到萬獸之王的理想。但這隻是第一步,日後牠捕食、成長、殲敵、服眾、扶弱--,好戲在後頭呢!”方丈道:“靜一,死過一次的人,再也沒有可失掉的東西了吧?”靜一在藏經閣,與方丈相對而坐。他倆都被經卷包圍著。豐富的寶藏,梵本折子,香木裱裝,卷軸方冊,還有工筆手寫,不管是竹是木是紙,都整齊排列於寬大明淨的閣樓中。燈火已昏黃。靜一經了一天平伏,感到自己如在母胎中安靜。--是等候另一些事情的發生嗎?隻要一定發生的事,它就會來。但,不管如何發生,都會過去。他問:“師傅都看過這些經書嗎?”老人若無其事:“歲數那麼大,自然看過,才兩遍而已。”靜一環視浩瀚得嚇人的經書,露出欽佩的詫異神色。“兩遍而已?”“記得嗎?有兩句話:白馬入蘆花,銀碗裡盛雪。沒有人,也沒有書。”“哦?這些雋語,必是某書所載。”十渡微笑了:“釋迦未定出經典,世間未流傳佛書。真理已在天地間運行了。何必立文字?因為,最好的書用生命血肉寫成。”靜一抬頭,層疊如障,高不可攀。冊籍與冊籍之間,不容一髮。密密麻麻的是非真理。書變色了。書濡濕了。隱隱然,有紅色的液體滲出來。彙成流。血。緩流而下,浸透了書櫥。書櫥以朱紅髹漆,此刻顏色更深。一直迤邐下地,血如河海,爬上他盤著的雙膝。讓它來吧。靜一視若無睹。“世代均有不可逃避的苦難,”十渡已經衰老,他的聲音低沉,微弱,“中國曆史上用得最多的一個,是殺字。你要頓悟,不也得把舊我殺死嗎?”靜一默然。他沒有回答,陷入沉思。“喝!”老方丈猛地大喝一聲。靜一驚醒。“我差不多了。”他道。“我聽到花開的聲音,嗅到奇香,遠處傳來樂音。--從沒試過那麼好聽,同嬰兒的笑聲一般好聽。”他收斂了老態,純真溫柔如嬰兒,最初與最後的光輝。“靜一來接我衣缽!”老人隻是這樣說:“山無需入,世無需避。淨土何須掃,空門不用關。”靜一連忙長跪,五體投地:“弟子遵從!”良久,抬起頭來。隻見方丈倦極而眠。靜一不敢驚擾。良久。十渡圓寂了。人生足音,輪迴百世,最初它雜遝不安,響之不竭,人隻得繼續走,找不著儘頭。逐漸模糊而遙遠,終似潤物細雨,終靜寂無聲。生命,被吸進空氣中。一線天光,探身進藏經閣。又一天了。生命中任何一天的結束,便永不重來。※※※靜一不知道他在藏經閣待了多少天。到他出來時,天日已經改換。空寂的山頭,已經圍滿官兵。晨光指雲瘴霧,鬆濤卻颯颯如泣。彤雲禪院的四周,植了望客鬆、迎客鬆、陪客鬆,各有自己招展的姿態,擔演著好客的角色。惟這些不速之客,不請自來,他們武裝、警戒,立於危石之下,深淵之上。自山門入,石子甬道,領著隊的,是勢不兩立的霍達將軍。和倨立的臂鷹。“我找到你了!”真是久違。霍達朗聲道:“派出一等大內高手,也死在你手上,佩服!佩服!”靜一道:“貧僧託庇在寺院而已。”“我有整個朝廷作後盾,你呢?”霍達穩操勝券:“改朝換代,寺院對你再也沒有保護能力了。”靜一一瞥四下:“--你看我,不等於看到自己嗎?”霍達舉手示意。宮中遣使來了。財寶、盔甲、官帽--,以及一匹好馬,仿宋在寺外。這一卷長約六尺、寬約一尺,織錦所製,上鑲朵雲與龍紋的,是當今聖旨。使臣的宣讀,回聲響徹寺院: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帝以誠信治天下,四海一家,為平東西突厥、鐵勒、吐蕃、高麗--諸外族,收拾河山,愛才若渴。今令石彥生還俗入宮,官升一品驃騎大將軍,與霍達二者並肩,效力於朝廷。欽此。貞觀元年正月侍從雙手捧著一品將軍之甲冑。這是多少武人夢寐以求之極位。靜一並沒接過。不動如山。“違抗君命,是大逆不道。”“出家人四大皆空。”“若我辱命,亦是死罪。”霍達道,“除非收拾好殘局,否則,石彥生,你還是一個陰影,永遠是我的心魔。”“何必呢,我倆都是觀棋者,這話是你說的。”“哈哈哈!”霍達笑起來,“不!我倆其實都是棋局。劍下隻有勝負,沒有正邪,很簡單。”是命運的安排吧,再怎麼解釋也不管用。二人都清楚了。“遇到好對手,真不容易!”霍達寬大的雙肩,顯出不可摧折的意誌,路是由人走出來的,若這路隻容一人,即要下殺著。一把劍拋向靜一:“認得你的劍嗎?”靜一伸手一接,它在他手中發出一下應聲,久彆重逢的故劍,石彥生拋棄過的“誇父逐日”。他拔劍,一自劍鞘脫身,它發出如太陽精魄的光芒,流火閃爍,金羽亂飛。菱形花紋的劍身,乾練如他的手。他慨歎:“大象為了踩死一隻小蟻,將全身的力量集中於一條腿,往往失足跌坐地上。”霍達不理。勇往直前:“我們都是武人,何必說花樣言語?”包圍著寺院的官兵,無聲地讓出一條路來。“好!”靜一道,“我不打算逃避,我與你二人了斷,決一勝負也罷。”“我不是逼你出手,”霍達正正地麵對他,“我是逼自己出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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