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彥生急於離開長安城。策馬走在出城唯一的林蔭道上。日頭快將偏西,空氣清爽起來。儘管馬蹄聲單調急響,他還是聽到笛音不散。--忽地那馬一個踉蹌,還沒看清何以道上布了絆馬索,馬嘶嘶地一嘯,受了驚,石彥生墮下地來。快如閃電,林中衝出數人,刀劍交加,向他襲擊。石彥生大驚,趕忙拔劍招架。塵土飛揚,這灰頭灰臉的幾個,原來是自己人。是他的部屬,郭敦、趙一虎、萬樂成和另外四人,合共七名,儘皆逃亡者,自玄武門潰退。石彥生把他們的兵器一一製住,兩方對峙。郭敦五短身材,一向不擅機心,此刻已忿然斥道:“我們原是太子的人,他被殺了,你多少也有責任!”趙一虎更為火爆:“現今我軍一哄而散,全逃往終南山去,想不到我才三十多歲便要逃亡!這都是你連累的!”“石將軍有享不儘的榮華富貴吧?”那麼得力的部屬,共同進退出生入死,也冤了他。石彥生猛地把自己的劍一扔,插在土中,他發洩地大喊:“你們把我殺掉也罷!”眾人一怔。其實與此同時,長安城的城門已被嚴嚴關閉。通緝令下。城門的出口和十字道均懸出繪像,是石彥生。旁邊注明犯“欺君叛變”之罪的逃犯。守衛逡巡甚勤。霍達策馬來查察,是君令。這個祕密不能外洩。他吩咐著:“奉新太子命,必須緝拿叛黨,斬草除根!”這八個沒處容身的赳赳武夫,出不了城,入不了宮,回不到家。走頭無路。終於--這裡四周掛滿條幅,玉石擺設,還有繪於細絹上的佛像。紫檀木書櫥,冊籍林立。一眾正在等候陳賢出來見麵,已有好一陣了。遂耳語著,滿懷希望:“就憑石將軍跟陳大人的十幾年交情,他一定好好安頓我們。”“對。”其中一個道,“先睡一個好覺再說。”忽有人影閃動。“來了來了--”人影驀然止步。藏於屏風後。石彥生等如驚弓之鳥,忙仗劍戒備:“誰?”人出來了,一看,是陳賢、妻、子、女等,全部一臉為難地,竟爾跪下來。嚇得這八人麵麵相覷。陳賢無奈:“妻小無辜,請多多見諒!”石彥生連忙延起:“我們也--不過暫住三數天,再圖後計。”對方一聽,變色:“嚇?三數天?”“一俟可安全出城去,便率眾遠走高飛,不會負累陳兄。”陳賢冷汗涔涔。“不,石兄,我才不過是六品的文官兒,擔待不起,對內情一無所知,也不願知。不敢收容--”趙一虎情急了,粗暴喝問:“那你是見死不救了?”一室寂然。忽然大夥深感淪落。石彥生見事已至此,亦決定不再拖累。武人骨頭硬:“既然如此,叨擾一頓便了。”各人起立,轉身欲離去。“等一下!”陳賢不忍十年交情因而斷絕,忽省得:“有個去處,不知你等肯不肯?”萬樂成與郭敦等:“除開鬼門關,哪都願去。”“天下之大,走頭無路。”陳賢道:“不如--遁入空門?”“當和尚?”“我與離此地三十裡之天寧寺老方丈素有交情,祖上香油不斷,常做功德。而這寺廟,原建於東漢,前朝煬帝尊崇佛法,護寺保安。天寧寺三字,還是禦筆親提呢。”眾望向石彥生,待他決定去向。他沉吟考慮。“天威仍在,相信官兵不敢擅闖。”陳賢強調,“隻要你們隱姓埋名,該處定可安身避難。”“也罷!”英雄落難,再無選擇。至此,這文官方籲了一口氣,放下心事。※※※跪在大雄寶殿下,人間英雄都得低頭。天寧寺,原建於東漢末年,因寺前出現過五色雲彩,安詳寧靜,一如天祐,乃淨土宗道場,隋煬帝下詔正名。他的墨寶,成為此寺的護衛。寺因山勢而建,做東向西,三麵峰巒懷抱。多少樓台隱身於煙雨中,不問世事。大殿相當雄偉。隻見香、花、油燈、幢、幡、寶蓋,均羅列莊嚴。中央供奉了三尊紫金大佛坐像:正中是釋加牟尼佛,左邊是藥師琉璃光如來,右邊是阿彌陀佛。殿的兩旁為十六尊尊者,東上首有文殊利菩薩,西上首則為普賢菩薩。大殿後部的觀世音菩薩,立鼇魚頭上,處浩茫大海,由善財和龍女侍在兩側。規矩很多,位置有定。下跪八人,悄靜無聲。當他們踏入山門,過此“三解脫”之關:空門、無相門、無作門,便知人生曆史暫又中斷,世情扔在身後。過明鏡池、水陸殿、天王殿--,始見“不二法門”四個大字。方丈始德願法師。他年約六十。眉毛高挑,顴骨高聳,道貌岸然,腰板挺直,五綹銀白色鬍鬚,不長、不濃、不密,因修剪得體,一絲不苟。方丈展讀陳賢的私函:“--來者皆儘軍士,願放下屠刀,棄俗出家,萬望方丈大慈大悲,普渡眾生,收錄為僧,並因陳某的份上,為其剃度,使早登彼岸。--”--隨函還有一箱銀子。方丈愛潔,見箋上有一汙跡,忙用指彈去,俾一塵不染。道:“抬起頭來吧。”一眾武夫抬頭。方丈皺眉:“眼神凶險,殺氣好大,不能收。”當中有個趙一虎,插嘴:“但那些菩薩不也怒目相向麼?”方丈不悅,解說:“他們為了降魔伏妖,才金剛怒目,還是懷著慈悲心腸的。”“方丈,我們都是臉凶心慈的呀。”石彥生惟恐此處不留人,忍讓道:“我等經過深思,但願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潛心學法,不問世事。萬望方丈指引。”眼見老和尚在沉吟考慮。那郭敦隻好裝模作樣:“我來到這兒,真如見到自己的爹娘一樣--”話尤未了,觸動石彥生亡母之痛,見他含悲低首,連忙止話。但為了求得生路,萬樂成亦煞有介事地:“我必愛護寺廟,如同愛護自己的眼珠子!”這幾個部屬中,有不甘後人,把偷偷藏起的銀子掏出來,以示堅決。石彥生把佩劍解下,擲向大殿中央,銀箱之旁。鏗鏘一聲,令方丈有感而動容。且看陳賢這高官兒麵上。“阿彌陀佛。老僧便成全你等吧。先教人給你們買辦物料,做好衣鞋喝僧帽、袈裟、拜具等等,再擇吉日良時剃度。”石彥生不假思索道:“繁文縟節不必多禮,即時剃度便可。”方丈聽了,雙目一瞪:好個牛脾氣的武夫。鼻孔哼一下:唔--“剃度意義重大,你們明白嗎?人的身體於成年後仍不斷生長的,唯有鬚髮。不斷生長的鬚髮,具競爭之意,能誘發鬥心,使人不得清淨,故皆剃去。”一眾自知過分急躁,遂不敢多言。此刻方才明白在人家屋簷下之委屈。“欲知過去事,今生受者是;欲知未來事,今生做者是。你等何以至此,亦是因與果,這幾天好好靜修一下。”香在焚。白煙嫋嫋但靜定地,如沖天一線。方丈緩緩掀著曆書。時間過得特彆慢。※※※直至該日。戒場在法堂,隻聽得擊鼓鳴鐘,百來僧人,披了袈裟,在法堂分兩班列好,大家合掌作禮,虔誠嚴謹。石彥生等八人,已換過簇新乾淨的僧服,很不習慣,一眾相望,亦尷尬不已。但此為告彆紅塵,遞入空門之始。隻得亦合掌跪拜。方丈手持淨瓶,以手指沾香湯,輕輕在受戒者頭上灑下三滴,叫他心底清涼,煩惱不侵,並除俗氣。戒師開始為各人動刀。剃刀從下周旋梯上,黑髮一綹一綹地下地了,他一邊剃,一邊念偈語,到了最後,是頭頂小髻。這一小撮若下地,他也就六根清淨了。石彥生隻覺得非常“涼快”。也罷。方丈沉聲道:“今日剃度,法號靜一,從此脫俗,三皈五戒。”眾人的命運一樣。甲乙丙丁戊--,連鬍子也“寸草不留”。都以真麵目相示了。威嚴的聲音在耳畔:“記好了:一要皈依三寶,二要皈奉佛法,三要皈敬師友,此是三皈。五戒者,一戒殺生、二戒偷盜、三戒邪淫、四戒貪酒、五戒妄語。--”正剃到萬樂成,他這人最易分心,聽得這人生五樂都要摒棄,一動,頭皮破損了。戒師不悅。其他和尚都偷笑起來。--不遠處大殿上,亦有一上香的來客窺望,忍俊不禁。一記香板敲在他頭上。隨而乃一下當頭棒喝式的童聲清音:“喝!”因是武人,下意識地作靈敏招架,正擺好架勢,看真點,“來襲”者是一個小孩。他年才十歲。雙目濃如點漆,耳珠軟垂。胖嘟嘟的,如一個小小的彌勒笑佛。方丈吩咐:“見過你們的師兄。”八人麵麵相覷。--即使在寺院中,也有權力和階級之分吧。“師兄”法號小可。他們隨著小可列隊而過,經過大雄寶殿外。拈香的書生低首瞅看。咬著唇,不敢發出竊笑聲。幾顆新剃度的,光禿禿的頭顱,經彎曲的穿堂,進內院--他們晚上與寺內眾僧同睡一室。儀式繁瑣拘謹,昏然入夢。似剛睡著,忽聞鐘聲響起。五更。能征慣戰的八人,為此意外的聲響所驚,馬上一躍而起,有所警覺,步調一致。半明半昧中,隻見左右是打坐的和尚,一早已醒來,尚未下床下地,也不影響旁人,自管靜修,至此反被他們騷擾了。石彥生找不著自己的傍身武器。一撫頭,青滲滲,光禿禿,他也是一個和尚。“唉,這是做夢嗎?”其中一名同僚頹然,倒下欲再睡去。石彥生隻想著:“情願是個受不了的噩夢,生離死彆驚險百出,唯一旦自恐慌中驚醒,發覺還在床上,就很開心了--”這不是夢。眾僧起床之前,雙手合掌,口中默念著偈語:“從朝寅旦直至暮,一切眾生自回互。若於腳下喪身形,願汝即今生淨土。--”他們把鞋穿好,動作輕柔無聲。新剃度的幾個,互相推拉,賴床的已被一把提起,異常粗魯。郭敦和趙一虎,洗漱時口鼻發出“呼嚕、呼嚕”之聲,太嘈吵了。小可忙作出手勢,示意安靜:“--”又悄道:“我教你們洗臉吧。”※※※趙一虎虎著臉,詫異:“什麼?教我們洗臉?”小可作了示範:“洗漱不能發出聲響,動作得安靜。擦臉就擦臉,不能又擦頭,如果擦頭,有四不利:一是汙桶、二是膩巾、三是枯髮、四是損眼。洗完臉,便回床疊被去。”他走到床鋪旁:“疊被時,應捏住被子兩角,不能抖動搧風。完了以後,跟隨鐘聲每日誦經、禮佛、拈香--”趙一虎跟郭敦等人耳語:“哦,這娃倒挺熟練的嘛。”小可正色:“貧僧法號小可。”石彥生看著有趣:“小可,你出家幾年?”“十年。”“幾歲?”“十歲。”“爹娘送進來麼?”“沒有爹娘,四大皆空。”小可平淡道來:“自下已具緣、訶欲、豁然開朗,明白法界業力,相信因緣果報。發大誓願,助眾生解脫,早等彼岸。”新來的和尚各人互望,搖首:“我不明白。你呢?”郭敦又望小可:“我不明白。你呢?”小可天真無邪大智慧。這是他一下就叨念著琅琅上口的道理,他也搖搖那嫩胖的小腦袋:“我也不明白。--可我懂!”郭敦搔著頭:“多深奧。”小可回複“師兄”風範,不怒而威:“各位師弟,請跟我來。”八人遂莊重地隨之而出。當中必有人感到“虎落平陽被犬欺”吧。早課誦經。至正午,方在齋堂進食。肚子餓了,管不了眾僧之清淡斯文,狼吞虎嚥惡習未戒。自家咀嚼聲音一停,原來周遭靜默。隻見小可停了竹筷,望定他們,這才知機。唯有石彥生心事重重,不大動箸。“靜一!”一時不知道是自己。“靜一師弟!”“哦--?”“為什麼停了筷子?”“菜很淡,吃不下。”“還是吃吧。當知一日一食,過午不食。”滿嘴是菜的各人,馬上又努力開動了。小可已作安排:“吃好了,根據寺內的需要,我代方丈分派一下工作,待會要打掃、種菜、抄經、接待、撞鐘。人人都得勞動。還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小可猶氣定神閒:“佛性在半饑半飽中出來--”石彥生沒來由一陣淪落的難受,怨憤無處發洩,陡地起立:“乾活去!”大步離座。眾目送之。魁梧的將軍撞鐘去。天寧寺的鐘大有來頭。它是鐵身,青銅鑲口邊,銅鐵銜接處渾然一體。重約萬斤。上鏤:皇帝萬歲重臣千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平塑這萬斤鐘,擊之清越、渾厚、悠遠。今日,撞鐘者心中鬱悶,隻向大鐘尋個出路,力道太大,一下一下一下--聲震全山。隻見小可匆匆趕至鐘樓。方丈遠聞不對勁了,把他責難幾句。氣喘咻咻的小可,趕來理論。邊走邊道:“靜一--你的鐘頭--不對勁--方丈--要我來--”石彥生的緇衣,背部已為大汗濕透,顏色深了大片。他不理,繼續發洩。小可喘過氣了,他的佛性又來了。隻靜待石彥生力儘筋疲,方招他過來。小不點反倒像個兄長似的:“你不發覺你的鐘聲躁亂麼?”“我們大人的事,你明白嗎?”“這鐘,該怎麼撞,是緊是慢,是長是短,都有規定。早晚各撞一百零八下。一百零八下,分三通,每通三十六下。三十六下中,又分緊緩各十八下。此中內容,你又明白嗎?”對小可的反問,石彥生啞口無言。小可凝重而老成:“這是喚醒沉迷在六道中眾生的警鐘,讓我們從煩惱這醒覺過來。--”“你又有什麼煩惱?”麵對煩惱重重的這個男子漢,小可展露純真而原始的笑容。“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