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都沒有走出過那個洞穴。白天的時候,那個跳舞的女人會從彆處給我帶來食物。我不知道學校是否還存在。每一天,我都儘量不去想任何事,一邊挖掘著黃金,一邊愛慕著這個女人。她經常給我講聖經上所說,像我這種人身上是充滿罪惡的,我需要為了不墜地獄而改變和祈禱。她頭頭是道地講述時,我隻是在一旁觀察著她,我覺得她講述的所有關於罪與罰的事情也都跟她一樣變得十分美好。有一天我對她說:“跟我一起挖黃金。”她點點頭。然後她跟我來到洞的最深處,她拿著血跡都洗刷乾淨的鐵鏟,站在燭光裡,上唇如一塊皓石,她噗哧笑了,說:“這太不對了,我不能相信。”而丁煒陽、郭仲翰、以及劉慶慶,再也沒有回來過。自從那個關於土丘與烏雞的夢之後,我再也沒有如此平靜過。挖坑的工作全部落在我一個人身上。跳舞的女人後來在鋼絲床上掛了一個小十字架,她說,當你痛苦和不安的時候,就對它訴說,就會好的。我說:“那在此之前,這個十字架在哪裡呢?”她回答不了。大約一週以後,她就走了,沒有回來過。她走之後,我饑餓地走出坑洞,校園裡寂靜無聲,我直接往北走去了村子,吃完飯就回來。除了尋找黃金外我對一切事都沒有興趣,每天清晨我都覺得更靠近了,這種感覺清晰無比,就像看到了顏色。一個月後趙乃夫出現在洞口。他拎著一袋子香蕉。我們坐在洞口外的石階上吃香蕉。我說:“你現在做什麼?”趙乃夫說:“我現在做皮條客。”“那個女孩呢?”“她跟我一起做。”趙乃夫抬眼向校園裡望去。他擔憂地說:“你怎麼辦?”我說:“你怎麼辦?”“我很好。”趙乃夫嚼著香蕉,讓我想到了劉慶慶。他掐著李寧腫脹的手已經遠去。我說:“我下了一個決定,我不打算把黃金分給任何人了,因為你們都不知道什麼可以拯救自己。”趙乃夫笑笑,說:“你自己留著就好。沒有人需要黃金。”趙乃夫從地上站起來,對我說:“你如果活不下去了,可以去鎮子裡找我,我現在還不錯。”我說:“你是叛徒,我不會找你。”趙乃夫的狗皮襖子看起來顏色非常舊,但是沒有壞,他還穿著。那時我穿著從北邊村子裡買來的衣服,長期的洞穴生活讓我看起來極其蒼白,鬍鬚密布。我維持著隻在洞穴和村子之間有很長時間,後來就適應了。適應比什麼都可怕。高速公路將我的生活砍成兩半,每一天從高速公路上走去村子,都讓我覺得跟週遭還存在著聯繫。我沒有去鎮子上找過趙乃夫,我對他一點也不關心,他是所有人的叛徒,他自己就是個背棄他人的生物。有一年夏天我在自己的宿舍裡找到那塊木牌,那時宿舍已經全被荒廢如垃圾場,玻璃被二樓的火焰熏得黑乎乎一片,我隻有一種早該如此的想法。從覆蓋灰塵的床褥子底下,我找到那塊木牌,上麵寫著的“你將無父無母,無依無靠”一點也沒變,隻是乾燥了。我把木牌帶回了洞穴,掛在十字架的旁邊,那個木箱子的碎片還堆放在床底下。有一瞬間我突然想起,當時在荒原上發現的石頭並非隻有一塊,還有另外兩塊長得差不多的石頭,下麵又是否壓著彆的東西,我充滿好奇。但是在黃金找到之前我不打算再去翻開那兩塊大石頭。總覺得,如果三十歲時找到了黃金,但卻發現一切還是無法解決,那時我才應該再去翻開那兩塊石頭。這種想法耗費了我很多精力,一種無休止的東西困擾著我。大約在兩年的時間裡,我滿腦子都是荒原上另外的兩塊石頭,那種可能性,以及害怕之後永遠也沒有希望的想法讓我一直下不了決心。我重新去東邊找那所小房子,這一切都令我膽顫心驚,生怕連房子都再也找不到。當我看到那所房子的時候就心安了,那塊翻轉過來的石頭,翻開的坑已經沒有了,石頭上的青苔也乾癟,基本都看不到。夏天的荒原很清涼,四周的草如雲一樣漂浮在地麵,風像魚群般遊過。我甚至在那片草地上躺了一會兒,太陽也不算太熱,草叢吸附走大部分熱量。我再次看到在另外兩處的沉重石頭,隻是我沒有膽量去那麼做。多少日日夜夜我一直想著有其他的東西指引著我,那兩塊存在於荒原巋然不動的石頭,給了我的夢境一個坐標。隻要它們還在此長眠,那可能性就會一直存在。我曾想過兩塊石頭底下壓著什麼,也許是可以直接到達的東西,也許石頭底下有一個宮殿。總之我的想法十分愚蠢,我從來沒下過正確的判斷。很快那座煤礦小山就沒了。我看到東邊的地平線什麼附著物都沒有的時候,心裡一陣恐慌,擔心這裡也將被侵佔而改變,那自己將再次無處可去。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因為煤礦多多少少還是有價值的,在有生之年是沒有人會想到利用這片土地做點什麼的。路過高速公路時,在過往的大巴車上,我曾看到熟悉的影子,我分辨不清那是郭仲翰還是丁煒陽,又或者是劉慶慶,反正車上的那個人我是認識的。但楊邦我也是認識的。總之見到熟悉的東西就會感覺非常糟糕,過去還存在著,是一個讓人很難對付的問題。第四年冬天,我終於找到了黃金,我意識到自己可以離開這裡了。在我做計劃去往這世界上其他角落的時候,先來到了東邊的鎮子上。鎮子已經有所改變,樓房修建起來,原來矮房裡敲窗戶的女人已經不見。我不知道趙乃夫此時住在哪,以至於當黃金找到的時候,無法通知任何人。我用一小塊金子去首飾店換了一點錢,大概有十來克的樣子,這是我用洋鎬小心翼翼敲下來的一小塊。我來到了一條街,其中全是富麗堂皇的酒樓,裡麵沒有燒開水的味道,那種陌生感讓人很難過。然後我在這個小鎮的東邊找到了近似原來的KTV,沿著街道走,兩旁全是嶄新的玻璃,上麵不再貼著透明膠帶。我在其中一扇玻璃後看到了那個會跳舞的短髮女人。我給了她那小塊金子換來的所有的錢,並看到她嘴唇上不再有亮光,冰晶融化了。她陪我睡了一覺。我告訴她:“我已經四年沒有睡過房間了。”她困惑地望著我,一如既往,好像沒有什麼改變過。她說:“你是那個挖金子的人。”我說:“你給我送過飯啊。”她說:“我跟人講,沒有人相信。你挖到了嗎?”我說:“你覺得呢?”她咬著頭髮,慢吞吞地說:“你就是打發時間而已吧?”“也許是吧。”我說。“我也想看看一大堆金子在一起是什麼樣。”她說。我說:“沒什麼,如果沒蠟燭,就是黑乎乎一片。”在小鎮上待了兩天,我沒有找到趙乃夫,也許他已經不在這裡,或者回到了牡丹江。他原來是我最好的朋友,臨走前應該告訴我一聲。回到洞裡我開始收拾東西,把鍋碗瓢盆都埋了。我突然有種感覺,就是一種極其空洞的,仍然有無法釋懷的東西。是不是另外兩塊石頭下埋藏著更好的東西呢?我明明在荒野裡看到散落的另外兩塊巨大的石頭,是否還能找到它們?我在這種抉擇裡忐忑不安。但這個洞穴我將永遠也不會回來,遠離這片荒地,那種即將翻山越嶺長途跋涉的前夕非常美妙。臨行前,我收拾好所有東西。至此,我仍然沒有找到答案,我隻是解決掉了四年的一段時間。之後我去了那個北邊的村子,來到那個丟失洋鎬的男人的家,我繞著大門看著,然後走到一側。我從圍牆那翻了進去。院子裡散養著在夢中出現的白色烏雞,一個小男孩蹲在地上抓著一把黃土。他說:“你是誰?”我搖搖頭。他說:“你是一個小偷嗎?”我說:“是的。”一股從未出現過的悲傷控製了我,在這一千多個日夜中我從未掉以輕心,直到此時這悲傷卻再也控製不住。那個丟失洋鎬的男人從屋裡走出來,他看著我,微微笑著。我摸了摸自己的臉,上麵鬍鬚密布,連片樹葉都找不到。“我偷了你的洋鎬。”我說。小男孩和男人看著我。“我給你們跳支舞吧。”我說。然後憑著記憶裡模模糊糊的那個短髮女人的身姿,我伸開雙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