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新生的複仇之心,是看到他們對老廣院的態度。可以下床的新生,在食堂裡遇到老廣院,是一副好像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但當他們坐下來,會用一種冷漠的眼神盯著老廣院的後背。我上中學時,但凡受了欺辱之人,舉著板磚衝過去嘴裡還罵罵咧咧的,一定會再次被欺辱一番。整個中學讀下來,隻有一個受了欺辱然後又做了點什麼的人。他因為跟一個女生多說了幾句話,被胖揍了幾次,我聽說的是他被人強迫著舔了那個女生的鞋。這之後過去了兩年,我在校園裡見到過他跟那群人相遇,都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般。直到畢業後,有一天我路過一間網吧,恰好那兩人剛從網吧出來,我看到他從網吧旁邊的一個拐角走出來,冷漠地盯著這兩人的後背,跟他們擦肩而過。他在一瞬間紮傷了兩個人。整個中學的三年裡,這個少年不知道把這套刀法練了多久,因為我沒有看清楚他的動作,隻看到他的眼神空洞,和之後捂著大腿倒下的兩人。當新生發酵出這種眼神,說明他們已經決定要做點事情了。而老廣院當然知道新生們在想什麼,但這對他們毫無影響。我仍然可以看到平頭帶領那群人在操場上打球,無所顧忌好像挑釁一般。事實上我根本不知道他們的想法,因為作為人數少的一方,他們有點不知好歹的意思。在挖掘最初的三天裡我一無所獲,挖出的土已經形成另一個土丘,我日出而作,每天在稀薄的太陽裡和趙乃夫去往學校南邊的空地,傍晚把鐵鏟藏在一堆枯枝敗葉中。趙乃夫樂此不疲,我們越往下挖掘,挖出的東西就越單調,我開始懷疑挖土這件事究竟能改變什麼,而趙乃夫隻是不停地挖著。到了第三天已經有一個一米五高的洞口,裡麵不太深,我在洞口鏟趙乃夫挖出的土,他漸漸覺得鏟子對於挖土不是一件很好的工具,於是就去北邊的村子裡偷來一把洋鎬。“北邊村子的農具就這麼好偷嗎?”我問趙乃夫。他說:“鄰居是不會偷的,都有記號,也不會有人專門來偷這個,他們放在牆根上,我順手拿了就走了。”用鐵鏟運輸土也非常費力,半天旁邊就會有一小堆土,還需要想辦法把土堆挪走,漸漸地我發現鏟子對於運土也不是一件好工具,於是就想去北邊的村子偷一個鐵桶。隻是相對於鏟子和洋鎬,鐵桶就沒有那麼好偷了。我來到村子逛了逛,現在的村子都不用鐵桶盛水,鐵桶隻用來當垃圾桶用,而那垃圾桶又太髒。我就蹲在村口想著該怎麼搞一個鐵桶。後來一個中年男人走到我身邊,說:“我看你蹲大半天了,你在這裡乾啥?”“我想弄一個鐵桶。”中年男人說:“那邊有五金店。”於是我就跟著中年男人去了五金店,那是一間門臉很隱晦的小店,進了店,中年男人說:“他要買鐵桶。”老闆指了指一個角落,那裡摞著幾個鐵桶和塑膠桶,灰塵蓋在上麵。老闆對中年男人說:“你又來乾啥?”中年男人說:“家裡洋鎬又丟了。”老闆一臉嚴肅:“鐵鏟找到沒?”中年男人氣得直跺腳,說:“日他媽了。”我站在一邊盯著鐵桶,又拿起鐵桶比畫著看大小,心裡很不是滋味。老闆說:“咋這玩意還能丟呢?誰家沒有啊。”中年男人沉默了下,說:“你家最多了。”在我的比畫下,鐵桶估計幾鏟子土就要滿了,這不是我需要的工具,但應該會派上用場。趙乃夫此時正在坑裡乾活,我突然想到要帶點東西回去。“給我一箱蠟燭。”我說。“一箱?”中年男人問。“對。”老闆問:“你是那邊的學生吧?你們電閘是不是不太好,找電工啊。買這麼多蠟燭算怎麼回事?”“沒事,要一箱就行,宿舍分分就沒了。”老闆就往另一個房間走去,那裡應該是庫房。這時中年男人正在挑洋鎬。他自言自語著什麼我沒有聽清楚。我叉著手等蠟燭,老闆抱著一箱子沾著灰土的蠟燭過來,拍了拍。中年男人扛著洋鎬,我抱著一箱蠟燭,向村子的南邊走,在一個路口他停住了,說:“我就住那。”他轉身走去,然後我繼續順著路往南走,也就在此時,我發現在中年男人家的大門旁,有一輛手推車。手推車才是我所需要的,能夠最快地把挖出的土運輸到彆處。隻是我看著中年男人扛著洋鎬的背影,有一絲絲酸楚,如果再推走他們家的手推車,我自己也接受不了。我抱著蠟燭在周圍逛了逛,眼看就要天黑了。再次路過中年男人家門口時,我咬咬牙,把蠟燭輕輕放上去,推著手推車向學校走去。趙乃夫灰頭土臉地坐在洞口不遠處的沙子地裡抽菸,看到我推著車來了,他露出和藹的笑容,牙齒在灰臉的襯托下如大蒜一樣。我說:“你跟郭仲翰,偷的都是同一家的,我碰見人家去買洋鎬了。”“那你這手推車哪來的?”趙乃夫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不是他們家的吧?”我想了想,說:“不是。”我們在這一天刨出的還是隻有土。趙乃夫乾活的時候我在一旁盯著地圖仔細研究,我精確到了那個記號所標示的範圍,發現就在這塊區域,而這裡已經沒有明顯的記號。我帶來了一箱蠟燭,但看著髒乎乎的雙手和西邊落下的太陽,對趙乃夫說:“算了吧。”趙乃夫從洞裡鑽出來,他的紗布已經拆掉了,一道傷口就在眼角邊。他說:“不行。”“這都是假的,都不對。”趙乃夫舔了舔嘴唇,吐出一口沙土,說:“我信。”我呼出一口氣,想著那好吧,即使他相信,我已經不信了。我覺得像丁煒陽那樣天天躺著也挺好的,或者繼續跟著劉慶慶去網吧,不用跟這些黃土打交道。回宿舍的路上,趙乃夫再一次驗證了他是多麼熱愛“儘情揮灑汗水”,他精神抖擻,而我滿心失落。我已經忘記了發現皮革那天的激動,也忘記了要扭轉這一切的想法。所有人都找不到任何東西。但這不妨礙趙乃夫竭儘全力地去做一件多餘的事,也許比起挖土,其他的事情更多餘。但是當夜下起了大雨。趙乃夫趕忙來找我。“我們挖出的土,離著洞口有多遠?”他焦急地問我。“不太遠,一直用鏟子能鏟多遠。”我說。“那完了,這麼大雨,那個坑要被堵住了。”我看向窗外,雨水磅礴,玻璃被捶打得直響,不知道是不是有冰碴子在裡麵。我看向南邊的方向,因為被食堂擋住,是不可能望到那個坑的。我沒有把土堆擠壓結實,鬆軟的小土丘一定會隨著雨水被沖刷進洞裡。趙乃夫和我一樣十分失落。我們用了三天時間,在這個世界上製造了一個土坑。儘管它也許連多餘都算不上。趙乃夫從牆角抓了把傘。我說:“你去了也沒用,而且冰雹能砸死你。”“砸死我吧。”趙乃夫向樓下衝去,隻聽到雨傘甩動的響聲。在北京遇到趙乃夫時,他窩在一個地下室裡。他一副清奇骨骼,麵相在長期不規律生活的調節下呈現骷髏的形狀,眼眶碩大,顴骨高聳,毅然決然的剛毅薄唇。他有一件大袍子,時常雙手縮在袖子裡。那是一件皮襖。我遇到他時,他已經落榜四年,每年考試時來到北京的地下室裡。隨著溫度的下降,手往袖子裡就多進一分。趙乃夫那年考試帶來了他畫的一百部電影的分鏡頭,假如沒日沒夜地畫,這厚厚一疊分鏡稿紙需要畫七個月左右。但一年隻有十二個月,除去睡覺的時間,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完成這項工程的。後來他跟我說,他在原來讀大學的三年裡給一個女孩寫了一千封情書,然而這個女孩跟著一個大款跑了,大款有貂皮大襖。之後他就退學,來到北京。“但你也穿皮襖。”我說。“沒錯,我的是狗皮的,不值錢。”他說。我覺得女孩不是跟大款跑了,她在三年時間裡,每天都收到一封情書,麵對著如此強大的一個神經病,女孩很可能崩潰掉了,她也許不是跟著一個人跑的,甚至一件在街上飄蕩而去的棉衣,也能將她帶走,逃離寒冷詭異的生活。趙乃夫所做事情都具有著誇張的數量級,大部分人沒有毅力也沒有時間完成那些工程浩大的事情。他考學五年,最終來到山傳,開學時所有人都說沒見過他,很可能有一天他自己接受了已經身在此地的現實,然後覺得可以顯形了,所有人才又可以看到他。來到山傳之後他倍感難過,覺得五年時間的努力不應該隻限於留在北京,應該可以考到南極洲的某所電影學院,在那裡北極熊可以幫忙做做場工什麼的。但事與願違。隻是按照趙乃夫給自己規定的數量級人生,他應該考五十年。在山傳剛開學的某個夜晚,我們在打夠級,趙乃夫當天運氣極佳,數次將我悶燒帶走,看得丁煒陽喜極而泣。而趙乃夫也非常激動,那是一份等待了五年的成就感。一晚上的大小王差不多都被他雞爪一般的手抓走了,五年裡他第一次感到命運給予他的安慰,那成就感讓他迫切想要與遠在兩千公裡以外的昔日戀人分享。他從李寧手裡借了手機,來到天台,就是西門大官人後來差不多命喪黃泉的天台。趙乃夫站在樓頂,心情複雜,他有激動人心的事要與那個女孩分享,那是從退學之後每年住在北京冬天的地下室裡,五年的等待終於換來了在華北平原荒涼土地上——抓到了一晚上的大小王。他撥通了電話,大口地吞著涼颼颼的空氣。然後電話響了。趙乃夫激動得無以言表。“你好,你是誰?”“是我。”趙乃夫說。接著傳來一聲歇斯底裡的尖叫聲,電話就掛掉了。如果有什麼聲音可以撕碎一個人,差不多就是那聲尖叫了。因為之後趙乃夫的好運都被撕碎了,他摸的牌總是最差,但大家看到他精神恍惚就沒有在牌局上欺負過他。十幾萬張分鏡頭,和一千封情書,以及數年矢誌不移的赤子之心,最終換來了——摸到一手大小王。所以在我們的尋找黃金之路上,趙乃夫是第一個因此將自己打入地獄的人。那是從尖叫聲就開始的墮落之路。趙乃夫提著傘,渾身上下淌著水,站在走廊裡,對我說:“塌了。”“什麼塌了?不是堵住了嗎?”“土丘塌了,坑都給埋上了。”趙乃夫胳膊上沾著泥水,他應該還用手確認了下。他從旁邊抽下一條毛巾,往臉上狠狠地抹著。我說:“不挖了,地圖扔了吧。”趙乃夫猛地回頭,說:“不行!”“挖了也沒用,不是已經挖了三天了嗎?什麼黃金啊,蚯蚓都沒有,我們就是個笑話!”我因為坑被完全壓住,等於三天來所有的付出都被掩埋,一股深深的仇恨。“挖,會有黃金的。”趙乃夫骷髏一般的眼眶裡掛著水滴。“我問你,為什麼一定要挖?”我看著趙乃夫。他看著地麵,顯然陷入了思索。“我不知道,”他說,“但一定要挖,裡麵有黃金。”我嘲諷地說,“你能挖一千米,還是能挖五年?”我沒想到自己可以如此惡毒。趙乃夫抬頭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說:“你不懂。”雨下了兩個夜晚,在第三天的清晨停了。這兩天裡,李寧陸續給所有宿舍都分發了鋼管,學生會的錢都用來買管製器具了,大家的傷勢漸好,原本不知道該做什麼的人們都樹立起了新的目標,同時也在等待西門大官人的歸來。山傳人數是老廣院的兩倍,所以他們決定將老廣院置於死地之後,兩人一組把每個老廣院分散抬去荒野裡,讓他們清醒之後看到浮屍一般橫躺於大地之上的絶望畫麵。定計劃的是楊邦,名字像一個古代將軍。為了達成這個計劃,楊邦在身上大麵積的紗布還未拆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準備,號召許多有誌之士定期開會。楊邦之前在廚藝學校學習西餐,我有幸參加了一次他們的會議,他們挑了一間最大的教室,十來個人都筆直地坐在拚成的大桌旁。我看到李寧像個泥腿子一樣跟在楊邦旁邊。暴力事件之後,李寧對我們這種渾渾噩噩的軟弱派萌生蔑視。“你們就不感到羞恥嗎?”李寧憤慨地質問我們。郭仲翰停止搓動滑鼠,嘴角一挑,“羞恥?羞恥是什麼?”算是給了李寧一個答覆。然後繼續搓著滑鼠,宿舍裡仍然迴蕩著女人哼哼啊啊的聲音。李寧頭也不回走出門,從此再也沒來過郭仲翰宿舍。楊邦開完會就給眾人做西餐,做西餐的爐子是燒蜂窩煤的,不能擱在教室裡,所以吃飯的時候大家就蹲在一樓大廳。楊邦把首領和後勤的事務都囊括在身,帶領著一部分人重新找回了生機,意氣風發地穿梭在學校的各個角落裡。雨停之後我跟趙乃夫來到南邊的小土丘,小土丘已經沒了,地上是泡芙一樣的凹地,好像還泛著泡沫的樣子。我看到手推車,上麵的鏽跡好像更厚了。趙乃夫走到原來坑洞的位置,蹲在那,兩條猿猴一樣的胳膊橫支在膝蓋上,落寞地抓一把土,一副重要親人去世的模樣。“走吧。”我說,“這裡麵全是水,我們挖不了,除非西門大官人來。”趙乃夫站起身,拍了拍手掌上潮濕的泥沙。也就在隱約中我想起幾個月前的那個夢,夢裡的空地上有一個土山,周圍是群雪白的烏雞,烏雞在土山上爬上爬下。我想著那個夢,突然一個機靈。我忙走向一邊的草叢,把洋鎬和鐵鏟都拿出來,上麵濕淋淋的。我走到濕漉著的凹地中,好像又陷入進去一點。我說:“挖吧。”趙乃夫困惑地看著我。我壓著激動不已的心情,裝作平靜地說:“你傻啊,我們挖的洞比這個土丘小多了。”“那怎麼了?”趙乃夫就像頭梁龍一樣,幾十米的身軀生長著一個核桃大小的腦子。“這下麵是空的,我們的洞是裝不下這個土丘的。”我說。趙乃夫這才反應過來。我心想老天為什麼給我這麼聰明的腦袋呢。手推車也推了過來,由於泥土鬆軟,我們完全用鐵鏟就能輕鬆地把土刨出來,而且效率極高,比上一次挖坑不知道輕鬆了多少。雨後的空氣清新,我覺得全身都要舒展開了。土丘之下,有一個洞,我們所挖的小洞把土丘的地基給刨空了,所以雨水一潤,土丘就塌了下來。趙乃夫在瓢潑大雨的夜晚來到這裡,黯然神傷,此時他一定為自己的愚蠢感到懊惱。還沒到中午,不但原來的小坑被挖開,土丘下的洞也已經見了模樣,是一個一米多點的洞口,當把堆在裡麵的土壤全部鏟出來,裡麵衝出一股雨水和腐敗樹葉的味道,又黑洞洞,斜斜地向下通去。趙乃夫蹲在一旁抽菸,我們都滿懷希望,感到許久不見的輕鬆和愉悅。抽罷一支菸,趙乃夫急忙扛起了洋鎬,我們跳到坑洞下,朝著一片漆黑凝望。“金子會發光吧?”趙乃夫口齒不清地說。“有光才會發光,那箱蠟燭呢?”“我搬回宿舍了。”“你為什麼搬回宿舍?”我看著眼前的漆黑,蠢蠢欲動。“我怕下雨淋了啊。”“蠟怎麼會淋?你這不是耽誤事兒麼!”我氣急敗壞地說。趙乃夫朝著宿舍跑去。我看著他猿猴一樣抖動的背影,想著來回一趟至少二十幾分鐘。我坐在一旁的台階上,緊握著洋鎬。我把洋鎬上的沙子都抹乾淨,抬起頭,仍然可以看到趙乃夫的背影,時間煎熬得令人渾身難受。不遠處的石階上留著趙乃夫的煙和打火機,我兩步躥過去拿起火機試了兩下,就下了土坑。土坑裡絲毫不見光,我把胳膊伸在前方,裡麵潮濕得像是空氣都在滴水。洞的高度有一米,隻能蹲著朝前挪著步,然而還沒爬幾步我就看到了洞的最深處。洞的最深處隻有三米多點,我回頭,還能看到放置在外麵的洋鎬。我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這如同廁所一般的洞穴再次愚弄了我,胸口好像被這潮濕的泥土堵塞住一樣,我往回挪著,卻踩到了一個東西。一個硬邦邦的東西,而火機已經燙手,光一下子熄滅了。我本以為會十分恐懼,但卻有一種奇異的溫暖人心的安全感,我看向三米外光亮的洞口,洞外是一片荒涼,而我身處洞穴,遠離了這一切。我覺得周圍有木耳生長起來,所有柔軟的植物都在緩緩生長,讓這個洞穴變得更為溫暖,那種感人肺腑的能量再一次傳遞過來。火機涼下來之後,我看向那個硬如石頭的東西,如同一個白酒瓶子。也許在此之前我就有那種感覺,起碼知道找不到什麼,黃金不會如此輕而易舉地出現。那是一截股骨,連接著深入到土裡的脛骨,脛骨露出地麵有五公分,薄薄的土壤覆蓋在這上麵。我鑽出了洞,恍如穿梭在兩個世界。遠處趙乃夫的影子正在奔跑,可以看清楚時,隻見他手裡抱著蠟燭。我嘴裡有股澀澀的味道,我知道這下基本可以斷定,黃金就在這大地之下,隻要矢誌不移地尋找,必然可以看到一片亮光。他把箱子擱在地上,抽出兩根紅色蠟燭,我把火機扔向他。他跳到坑裡,而我一動不動地坐在一塊石階上。他說:“你不進去?”“我等等進去。”趙乃夫看著我,說:“你進去過了。”我點點頭。他說:“裡麵有什麼?”我嘴唇顫抖,說:“不知道。”趙乃夫就鑽了進去。此時,南邊郭仲翰的花園已經徹底消失了,一切都像垃圾一樣重歸於土地。我聽到洞裡有細碎的聲音,趙乃夫高大的身軀是否能塞進那個小洞裡。他出來的時候舉著那根大腿骨,在亮處看著,並擦著上麵的土。骨頭上有細小的坑洞,顏色也沒有那麼白,是染了一層油墨的淺灰色。趙乃夫說:“走。”“去哪?”我說。趙乃夫拿著一根粗壯的大腿骨行走在校園裡,沒有人注意他,看到的人也會以為那是一根不知道什麼用途的棒子。我們一路沒有說話,直接來到了郭仲翰宿舍。我們到來時,楊邦和一個戴眼鏡的青年也在那。這個宿舍充滿著灰敗的氣息,一切同一週前一模一樣,丁煒陽的背像一截朽木,而郭仲翰仍佝僂在椅子上,蜷縮在上麵,手臂來回滑動。楊邦坐的椅子擺在房間正中心。他顯然已經待了一會兒了。他說:“正好你們也來了,我就一起說了。”他說話時兩條法令紋是紋絲不動的。他說:“我們要做的不隻是報複那麼簡單,各位同僚想一想,我們還要在這個地方待三年,如果這次沒有任何抵抗,那接下來的日子會怎麼過?他們會騎在我們頭上拉屎。”楊邦說到這句話的時候憤慨激昂,好像他當時被老廣院按到茅坑的遭遇一下子分擔給了所有人。“我知道大家都不好過,覺得從這個學校出去沒什麼好做的,學校對待我們也非常冷漠。但這不重要,這世上的一切都是要自己爭取而來,哪怕隻有一點微弱的希望之光,也要抓住它,抓住這團光,抓得死死的,堂堂正正的,做出個樣子來。”他停頓一下,眼鏡遞過去一瓶水,楊邦沒有接,眼鏡忙擰開瓶蓋,楊邦緩緩把水瓶舉到嘴邊,喝了下去,水滑過喉嚨的聲音很響亮。“說句老實話,我隻說給你們這個宿舍聽。”楊邦回頭,對眼鏡說:“不要告訴彆人。”眼鏡點點頭。楊邦說:“你們這個宿舍,是最晚的,之前我也派了幾撥人來,但好像沒什麼效果,我想說的,第一,新生並不是缺了你們就不行,我認為更重要的,是大家要團結;第二,你們,不像其他宿舍,不經過任何思考就冒失地想要打過去。說明你們有自己的想法,現在有想法,能冷靜考慮的年輕人不多,三思而後行,是好習慣,所以這次我親自來,邀請各位有誌之士,把這個校園控製下來。既然校方、社會都看不起我們,我們更要團結一致,把自己分內的事情建設好。”楊邦說完回頭看了看我,又點了點下巴。趙乃夫把大腿骨藏在身後。我看到郭仲翰耷拉著眼皮,聽得要睡著。而床上的丁煒陽已經被吊起了興趣,專注地聽楊邦說著。劉慶慶也一副動容的樣子。趙乃夫喊:“你們看。”他舉著大腿骨,幾乎要把骨頭攥碎的樣子。郭仲翰疲憊地看著趙乃夫,一雙眼皮被無數紋絡包裹住。他們知道我們在南邊挖坑,已經接近一週,我拿走他的鏟子時,郭仲翰還建議我一鐵鏟拍死他,他寧可被拍死也不願跟著我們做一點事情。丁煒陽也扭過身子來,像章魚一樣擰著身體。丁煒陽說:“這是什麼?”“我們,挖到了一截大腿骨。”趙乃夫說。我靠在支撐床的架子上。趙乃夫把大腿骨舉過丁煒陽眼前晃了晃,丁煒陽臉色立馬變了,大腿骨上有一種極其寒冷的氣息,從上麵的坑洞裡不停地釋放。大腿骨舉到郭仲翰眼前時,他皺著的眼皮向上抬起,擠成一條線。楊邦也歪了歪身子,觀察著我們的骨頭。站在他旁邊的眼鏡朝一側躲了躲。楊邦說:“這骨頭,從何而來?”趙乃夫興沖沖地說:“我們有一張藏寶圖,可以挖到黃金,現在已經挖到這個了!”我朝趙乃夫怒目而視,我不知道他告訴楊邦這件事做什麼。趙乃夫對楊邦說:“你可以帶著很多人跟我們一起挖,挖到了大家就不是現在這樣了。”楊邦冷冷地看著趙乃夫,嘴角不經意挑了一下。“大家一起挖,很快就會挖到。”趙乃夫天真地以為,假如楊邦也加入,那麼隻需要二十個人,兩天以內連小鎮都能通過去。丁煒陽癡癡地看著骨頭,哭著說:“我不知道怎麼辦,我已經躺了很久了。”郭仲翰拿過大腿骨,仔細查看,腮上的肉像一個橘子般抖動著。楊邦站了起來,說:“太幼稚了,太可笑了,你倆是活在童話裡嗎?還藏寶圖,挖黃金?愚蠢!”他麵露怒色,說:“我們養傷籌備,每個人齊心協力,你們卻做白日夢!”趙乃夫說:“沒有什麼是白日夢。”楊邦嫌惡地看著趙乃夫,對丁煒陽他們說:“你們考慮得如何?”郭仲翰歪著臉說:“將軍,你走吧,我們想打的時候就上戰場了。”楊邦沒聽出郭仲翰的諷刺,用手重重地摸了一把椅子背,說:“期待。期待。”然後和躲避著骨頭的眼鏡出了門。楊邦走後,我說:“我們得救了,我們將找到黃金,遠離這裡,做世界上所有的事。”事情的開始是這樣,除了劉慶慶,其他人都從椅子和床上走下來了,他們沐浴在陽光下,像吸血鬼一樣伸手遮擋眼睛和額頭,丁煒陽說:“不行,我要燒成灰了。”丁煒陽與郭仲翰加入了我們,開始挖坑。挖坑的開始,他們需要洋鎬和鏟子,於是我在地上畫了村子的地圖,告訴他們五金店的位置,讓他們務必要從五金店買來工具。郭仲翰和丁煒陽就往北邊村子走去。路過那片茉莉花地的時候,郭仲翰突然想起這個世界上有個女人叫王子葉,而她已經消失好久了。但這個困惑僅存在了數秒,當枯萎的花地飄向視線之外的時候,郭仲翰已經徹底遺忘了王子葉。走在路上時,郭仲翰問丁煒陽:“你有多少錢?”丁煒陽說:“我有兩塊錢。”郭仲翰麵露疑惑:“為什麼一個二十歲的人身上隻有兩塊錢?”丁煒陽想了想,說:“因為我貧窮,又落後。”“那你有多少錢?”郭仲翰沒說話,他們走到村子裡,按照我指引的位置,來到五金店門口。兩人站在門口觀察了一會兒,郭仲翰說:“不進去了,我知道一個地方。”從五金店的大路往北走,在一個路口拐進去,有一戶人家的大門,是那個買洋鎬的中年男人家。郭仲翰帶著丁煒陽走到院子的另一側,牆根上還擺著幾塊磚。郭仲翰說:“這幾塊是我上次搬過來的。”他踩著磚頭,悄悄地朝院子裡看著。丁煒陽揪著郭仲翰的褲子,說:“你乾什麼?”院子裡靜悄悄的,郭仲翰說:“我先看看。”之後郭仲翰把身體撐起來,腰部卡在牆上,丁煒陽緊張兮兮地扶著郭仲翰的腿,郭仲翰伸出長長的胳膊,抓上來一把鐵鏟。他對丁煒陽說:“你看,還挺新的。”他又把胳膊伸下去,抓上來一把洋鎬,洋鎬略沉,郭仲翰就雙手把洋鎬送上牆,翻了下來,拿下洋鎬,觀察一番,對丁煒陽說:“也挺新的。”兩人扛著器具往學校走,路上他們遇到了那個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推著一輛嶄新的手推車,他感覺這兩個扛著器具的青年身上哪裡怪怪的,但又說不上來。丁煒陽心虛,郭仲翰踹了丁煒陽一腳,丁煒陽說:“你乾什麼?”郭仲翰說:“踹你一腳。”“為什麼?”“因為你貧窮,落後。”郭仲翰說,“落後就要挨打。”中年男人嘀咕著:“這些學生太殘暴了。”就往自己家走去了。那時郭仲翰沒有看到中年男人的去向。在他們去偷洋鎬的時候,我和趙乃夫搓著已經起了繭子的雙手,我說:“我們需要手套。”我和趙乃夫下了坑,把骸骨挖了出來,那骸骨一點也不可怕,骸骨是黃金的地標,不管此人生前遭受了什麼,他此時都隻證明了,這裡可以挖到黃金。而我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窮凶極惡。洋鎬和鐵鏟被扛回來後,趙乃夫跟他們講了目前的工作進度,和發現骸骨的位置。“首先要把這個洞挖得大一點,方便我們以後作業。”我說,“然後我們將沿著這個存放骸骨的坑洞,直奔黃金而去。”他們兩人戴上手套,跳入坑洞。我和趙乃夫把骸骨裝上手推車,將骸骨推到一個牆角,打算就地掩埋。這時我再也偽裝不下去,顫抖著將骸骨倒進坑裡,我心裡知道他就是那個寫下木板上那句話的人。即便他不是,他也是追隨黃金而來的人。“你害怕嗎?”我問趙乃夫。趙乃夫深深呼吸著,說:“害怕。”“我們也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趙乃夫安慰自己道。我們隻是做著該做的事。把骸骨都倒進了那個坑裡,洞穴裡還殘留著一些細小的關節和破損的骨片。之後我們去北方的村子,除了手套之外,還要準備可以充電的頭燈、水壺。土丘已經塌落,填堵了昔日挖掘的洞穴,在土丘各處的烏雞已經不知逃散到何處。我奇異地找到了一個夢裡出現的土丘,夢裡上麵點綴著稀稀落落的淺色鳥糞,絨毛在烏雞揮舞翅膀的時候就飄散出來一點,隻是我什麼也抓不到。不但接觸不到,這一切都塌陷並不複存在。給骸骨蓋上土的時候我清楚地意識到,舊的夢境再也不會出現了。來到村子,我們直奔五金店,但老闆說沒有手套。那種一麵膠皮的毛線手套,要去東邊的鎮子上才有。在門口,我們碰到了那個丟失洋鎬的中年男人,他失魂落魄。“你怎麼了?”老闆雙手撐在櫃檯上。“我的洋鎬和鐵鏟都丟了。”男人沮喪地說。他像一個腐爛的梨。“我這兒洋鎬沒有了,鐵鏟還有一把。”老闆說。我和趙乃夫就走了出來。趙乃夫說,“這是很悲慘的事情,接連丟失洋鎬和鐵鏟。”沒想到男人已經出現在了我們身後。我登時很緊張,好像所有人此時都已經知道是我們偷了他的東西,因為這種偷竊不論次數還是針對性都太明目張膽了,我們不該在沒商量好的情況下隻偷一家。他摸著自己臉上的鬍子,說:“學生,這個世界越來越壞了。”他好像要在臉上找什麼東西,連樹葉也找不到。中年男人的感慨似乎很有道理。“世界越來越壞了,朝鮮偷渡來的人七八成都是女人,給東北光棍結婚生子,男人被抓回國關進勞動營。棒子隻提供三萬人的救助,其他人都遣送回去。東歐的難民經過三代人才能融入主流社會的最下層,你看看周圍,覺得一切都不錯,但你根本接觸不到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則。目的性讓世界一點都不美好,隻是看起來好像有理有據地運行著。”丟失洋鎬的男人說。“我沒有覺得一切都不錯,一切都很糟。”我說。丟失洋鎬的男人說:“那還好,但你的糟和世界的糟是一回事嗎?”我看著南邊的荒原,說:“也許有重合的地方。”“我在英國的時候,過得比現在好一點,但除了同胞的聚集區哪裡也不能去。我以前住在鄉村的垃圾裡,後來住在城市的垃圾裡,在英國我仍然住在郊區的垃圾裡,假如你努力一些,你的下一代,或者下一代,會比現在好一點。你知道這其中的意義嗎?”趙乃夫說:“你為什麼會去過英國?”我說:“那你怎麼又回來了?”丟失洋鎬的男人沒有搭話,接著說:“據我所知,所有改變了自己位置的人,都在計劃之內。其他所有人都不屬於計劃裡,朝鮮有朝鮮的規律和計劃,棒子有棒子的規律和計劃,不同文明程度有不同文明程度的規律和計劃,高級可以連同低級計劃吞噬掉,這些的區彆就是二百年。二百年是文明的區彆,一百年是國家的區彆,幾十年是家族與個體的區彆。層,就是這麼形成的。”我說:“我們該怎麼辦?”丟失洋鎬的男人從鬍子裡找出了一根雞毛,他捏著那根雞毛說:“現在這樣就很好,在英國的時候沒有人偷洋鎬,放在哪都沒人拿。但你們學校的學生就偷了我兩把鐵鏟,兩把洋鎬,這以前從沒有發生過,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意味著什麼?”趙乃夫說。“世界會越來越壞,這一點無法控製,比如一列火車衝入懸崖,也是從頭到尾按順序掉落,這趟火車就是二百年時光。”男人扔掉了雞毛,接著說,“我不指望他們把我的東西還回來,但我希望能告訴你的同學一句話。”中年男人停住了。趙乃夫說:“需要轉達什麼?”中年男人說:“如果他們某天把洋鎬和鐵鏟還回來,”他頓了頓,“也沒有什麼會因此變好。”“這他媽太絶望了。”趙乃夫悲憤地說。“是啊,就是這樣。你身上有多少錢?”中年男人說。趙乃夫摸了摸口袋,說:“二百多。”“比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多呢,很好。”丟失洋鎬的男人推著嶄新的手推車朝自己家走去,那個方位我們太熟悉了。他買了新的手推車,但仍失魂落魄。我想著為什麼一個人丟了東西後可以產生如此多的想法,而他提出的問題我一個也不知道,從未想過。趙乃夫對此比我要在意得多,他仍然沉浸在丟失洋鎬的男人所製造的語境中。我們走到高速公路上攔車,這條公路基本上將這大片的土地生生切開,像一個經過細膩處理貼著紗布的傷口。我們上了一輛風塵僕僕的大巴,朝著鎮子一路駛去。這是我第一次沿著學校東邊的方向走這麼遠,荒原如此蔓延,除了鎮子外彆無他物。車上的人都一臉疲憊,他們好像是去市區上班的人,這是回家的時候。臨下車的時候我問了司機五金店的位置,我們在距離五金店一條街的地方下了車。趙乃夫仍然一臉困惑。“你怎麼了?”“我在想,我們為什麼老偷他們家的東西?”趙乃夫說。“你真的在想這些嗎?你還想怎麼樣?”我說。“他打動我了。”趙乃夫說。“不是的,他等於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說明白,他自己也沒多明白,就是丟了東西發牢騷而已,你也沒怎麼著,就是偷過他們家東西有點愧疚而已。”我說。趙乃夫恍惚地看向前方。我們沒走多遠,聽到路邊有砸窗戶的聲音,看過去,兩旁是幾家KTV,有女人穿著廉價絲襪坐在裡麵敲窗戶。趙乃夫站住了,於是那女人站了起來,打開了門,手叉在腰上。“來嗎?”女人說。“不了。”趙乃夫一臉愚蠢。“來吧!”女人說。趙乃夫就朝KTV走去。我攔住趙乃夫,說:“你就這麼被說服了?”趙乃夫掙開我的胳膊,說:“你懂什麼,我不是被她說服,”趙乃夫滿臉通紅,說:“我憋了好幾年了。”他說:“你身上有多少錢?”我說:“四十五。”“那你去買水壺吧。”趙乃夫說。說完他就進去了,女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生怕我把趙乃夫呼喚走。回來的時候,我們坐上高速公路的車,抱著水壺和手套,此時去往西邊的車上,人明顯少了許多,把小巴士的窗子打開後涼風像有生命一樣,在車裡張牙舞爪,可以感覺到那冰涼的尾巴一樣的形狀。趙乃夫吹著風,說:“挺好。”到了土坑,郭仲翰正在坑裡鏟土,洞裡丁煒陽一定在挖。我問:“多深了?”“就把洞挖大了一點。”郭仲翰說。丁煒陽聽到我們的聲音,從洞裡鑽了出來,他灰頭土臉的,膝蓋上補丁般糊著一塊泥巴。丁煒陽說:“黃金一定在這裡麵,我感覺到了。”郭仲翰說:“你感覺到什麼了?”丁煒陽說:“黃金。”“黃金什麼感覺?”郭仲翰說。“說不清楚,就是一定在裡麵。”丁煒陽興沖沖地說。“你感覺到屎了。”郭仲翰說。大家戴上了手套,我沿著凹進去的大坑,用洋鎬敲出了一個斜坡,用鐵鏟拍平,這樣可以用手推車來運送挖出的土。與此同時我感到趙乃夫對挖洞已經有些疲態了,可能是因為剛去嫖娼的緣故。後來我發現不是這樣的,當我們越加地確信存在著黃金的時候,他就越對挖掘失去了興趣。當隻有我和趙乃夫時,那一週的時間裡沒有任何收穫,還下了一場大雨,我們對著一團虛空挖掘,趙乃夫對此興緻勃勃。當他拿著大腿骨上來的時候,我看到了他神情上的失落,我們離著黃金近了一點,他就喪失一點挖掘的生機。丁煒陽在最裡麵,他找到幾個指骨,用衛生紙包著,放在口袋裏,像寶貝一樣珍藏起來。從床上下來之後,他的身體恢複得很快,虛弱離他而去。趙乃夫和丁煒陽一起在洞裡打前鋒,郭仲翰把土送出來,我用手推車將土推到埋葬骸骨的牆角。洞裡的牆壁上插著蠟燭,半截蠟燭插進土壁裡。後來為了讓蠟燭充分燃燒,我把蠟燭捆在了樹枝上,又將樹枝插進土壁中,這樣蠟燭就可以一直燒到底。沿著牆壁流淌下來的蠟液漸漸形成一條小瀑布。而我知道,所有人的耐性最多堅持三天,三天之後,如果沒有任何發現,該回到床上躺著的人還是會回到床上。疲憊的第三天到來時,郭仲翰已經想念自己的滑鼠。因為四人一起勞作的緣故,這個向下延伸的洞已經深入到六七米,每隔一米,蠟燭流淌下來的蠟液像標尺一樣給洞留下刻度。這期間趙乃夫又去過一次東邊的小鎮子,回來的時候如同完成了任務般,我知道他又去嫖娼了。第三天結束時,我們像往常一樣朝食堂走去。郭仲翰打個了嗝,說:“我們在乾什麼呢?”丁煒陽說:“我們在找黃金。”“不對,”郭仲翰說,“我們在浪費生命,雖然我們的生命是垃圾,但我們仍然在浪費,因為原本垃圾挑挑揀揀未必全都沒用,有些還是可回收的,能重複利用的。但挖洞就等於把垃圾全都焚燒了。”我說:“你不要這麼消極。”“跟你比當然不可能了,你已經乾這事很久了,為什麼這麼有毅力呢?”郭仲翰說。丁煒陽說:“我覺得充實多了,那天我就感覺到黃金了,現在更近了。反正我比原來更好了。”郭仲翰的嘴角又揚起來,說:“你比原來更好了?”丁煒陽點點頭。“你哪裡比原來更好了?”郭仲翰挑釁地問道。丁煒陽被問蒙了,說:“怎麼說呢,我覺得自己不弱小了。”丁煒陽極其真誠。郭仲翰大笑著,他伸出手抓了一下丁煒陽的屁股,丁煒陽沒有躲,也根本不在意。這讓郭仲翰非常不悅:“就是說,你原來覺得自己很弱小,現在很厲害了?”看到郭仲翰這極具攻擊性的模樣,我怕他會打擊到丁煒陽和趙乃夫的情緒。我說:“你就是條狗,你真不相信那三天前來挖什麼?你就是乾不了人的事兒,沒毅力,一點點努力就讓你變回狗。”郭仲翰立馬站住了,說:“我現在還能挖,你行嗎?如果一直挖不到怎麼辦,你把自己埋了嗎?”我嚥了口水,看著郭仲翰歇斯底裡的掙紮模樣,說:“好啊,去挖,都去挖。”趙乃夫忙說:“先吃點飯。”“現在就回去挖,就現在挖,挖不到我死都不回去。你們才是狗,讓你們看看自己怎麼變成狗的!”郭仲翰喊著,他調頭朝大坑跑去,一邊喊著,“還一點點努力!努力點就變好了!一群雜碎玩意!一群狗屎!”郭仲翰的樣子沒有激起我們的憤怒,我看到經常受他欺負的丁煒陽也沒有因此生氣,大家隻是感到很傷心。等我們走到大坑時,洞口已經冒出晃動的燭光,可以聽到郭仲翰在洞裡拚命地砸著洋鎬。丁煒陽就鑽入洞,在郭仲翰身後把土鏟出來。隨著洞裡的長度增加,我們現在的工作方式已經顯得落後了,人數根本不能維持土堆的傳遞,而且最初覺得很有效率的方法,現在反而成了累贅。我們需要新的工作方式,如果手推車能進到洞裡就比較好了。需要木板給坑洞鋪上道路。大約一個多小時,郭仲翰就精疲力竭了,我們又饑餓又疲憊,渾身痠痛,隔著手套的手指也腫脹起來。趙乃夫朝裡麵說:“走吧,今天就先這樣。”裡麵沒有反應,仍然是洋鎬捶地的聲音。我說:“郭仲翰,今天算了,明天再來吧。”就在這時,一個包裹從裡麵扔出來,落在近洞口的地方,我放下手推車,走過來。丁煒陽和趙乃夫也聚了過來。這是一個塑料布纏繞的包裹,有二十幾公分長,塑料布已經硬化,並且灰濛蒙的,土壤從包裹的縫隙往裡侵入。丁煒陽問:“這是什麼?”我把包裹拿起來,從外麵隻能看到層層疊疊的灰茫,那片灰茫中我看到我們幾個人在這上麵的反光,都變了形。解開塑料布,抖落上麵的土,裡麵有一個塑料袋子,袋口是一個死扣,纏著幾圈綠色布條,我以為綠色布條上有字,但上麵什麼都沒有,像是從拖把上扯下來的。這個包裹有兩三斤的重量。把布條解開,可以看到塑料袋裏是一種長條狀有點像茶葉的植物。味道卻比茶葉濃鬱多了。趙乃夫捏起一根聞了聞,說:“好像是煙草。”這裡麵沒有黴味,這堆破爛產生了很好的防潮效果。丁煒陽說:“應該是茶葉。”然後他又說,“如果有毒呢?彆管了,誰知道是什麼。”郭仲翰像土撥鼠一樣鑽出來,說:“試試。”丁煒陽問:“有毒怎麼辦?”“有毒就去死,一了百了。”郭仲翰說。趙乃夫微微笑著,露出嫖娼的笑容。他掏出一根菸,揉搓著,把裡麵的煙葉擠出來,隻剩下煙蒂和一個空的紙卷殻,捏起兩根長條狀植物,團了團塞進去,又捏起兩根將整條煙塞實。手指捏住,然後揉,直至這根菸豎直有力。丁煒陽說:“我不會抽菸。”郭仲翰看著趙乃夫乾癟的手,他一直擔心趙乃夫把手上的土也塞進去,但趙乃夫此前已經在身上擦了又擦。“那你就泡水喝,跟喝胖大海一樣。”趙乃夫把煙蒂塞到嘴邊,慢慢舉起火機,點火,猛吸一口。他緩緩吐出一口濃得像痰的煙霧,一股很沖的味道冒出來,如燃燒的牛糞一樣。接著郭仲翰接過來,深深吸一口。“什麼味道?”我說。郭仲翰遞過來,說:“有點臭。”“那我不抽了。”我說。趙乃夫說:“抽下去就不臭了,我現在就覺得不臭了。”我吸了一口,沒有那麼臭,甚至有植物的香氣在裡麵燃燒。我們就這麼傳遞著,每個人抽了三兩口,這根菸草才燃燒殆儘。期間丁煒陽去找水壺了。大約過了幾分鐘,開始有一種輕微的暈眩感。我看了一眼趙乃夫,他已經躺在了地上,舒坦地把胳膊撐在頭下。郭仲翰坐在台階上,麵帶笑容,像一個蠢貨。而丁煒陽果真已經將煙草泡在水壺裡,搖晃著,喝了下去。那股暈眩感讓周圍的東西好像膨脹一般,不斷衝擊過來,近處的小樹如同團起來的海綿,正極速地向外生長,擴張,而遠處的光點和自己的距離也變得十分詭異。“這不是好東西,以後不要抽了。”我說。我隱隱約約知道這大概是什麼了。它為什麼會出現在洞穴裡?我想起那具骸骨的形狀,此時變得真真切切,好像骸骨就在眼前,並且光亮整潔,渾身如白玉般冒著幽暗的光,那骸骨的樣子跟趙乃夫此時一模一樣,胳膊交叉在頭下,躺在地上。我抬起頭,如螺旋一樣的星空中,光斑連結起各種形狀,我感到自己可以製造星座,星辰之間有了交流,傳遞著一種神秘莫測的語言。這種虛妄感控製著我。趙乃夫這頭豬如一個打破的雞蛋般癱在地上。大約半小時後,我們不約而同地覺得該吃飯了,饑餓感好像讓體腔都變成一個空洞。我和丁煒陽把趙乃夫拎起來,朝食堂走去。到了食堂,卻看到王子葉跟楊邦正坐在不遠處。他們不是每天吃蜂窩煤上燒的西餐嗎?為什麼會來食堂?郭仲翰看到王子葉時一怔,好像想起了什麼,他突然想起了還有一個叫王子葉的女人,這個女人喜歡花,不喜歡屎。郭仲翰瘸腿後,王子葉從他的生活裡消失了,郭仲翰這才意識到原來王子葉來到了楊邦的身邊。他朝楊邦走去。丁煒陽抱住了搖搖晃晃的郭仲翰。趙乃夫已經趴在了旁邊的一張桌子上,流著口水。我急忙伸手勾住了郭仲翰。“不是,我去打聲招呼。”郭仲翰笑著說。他熊一樣厚實的身板一下就將我們掙脫開,而我們現在也沒多少力氣。郭仲翰走到王子葉身邊,直接就坐了下來,王子葉微微一愣,她殘留的羞恥心讓她稍微緊張起來。楊邦正襟危坐,看到郭仲翰,把雙手交叉在胸前。郭仲翰一副爛兮兮的模樣,周圍有幾個楊邦的同僚站了起來,楊邦將胳膊抬起來,輕輕一揮,這幾個同僚又坐了下來。這副場麵的愚蠢程度讓我忍俊不禁,我捂著嘴笑起來。隻見郭仲翰把胳膊搭在了王子葉肩膀上,楊邦再次抬起了胳膊,王子葉迅速像轟蒼蠅一樣把郭仲翰的胳膊支走。郭仲翰的胳膊就滑到椅子上,他沒扶穩,差點摔倒。楊邦義正詞嚴地說:“等你酒醒後我們再談。”楊邦說起話來像一尊石像。郭仲翰將自己坐穩,吧唧著嘴,說:“你說什麼?”“等你酒醒之後,我們再談。”楊邦冷冷地說。“我跟你,談什麼?”郭仲翰軟兮兮地說。王子葉往旁邊挪了挪,說:“你走吧。”郭仲翰瞪著王子葉,說:“你,跟我種花去,澆大糞,開花。”我再也憋不住,抽搐般笑起來。丁煒陽在那裡不知所措。王子葉嫌棄地看了一眼郭仲翰,坐到了楊邦的身邊。郭仲翰看到王子葉過去,有些不高興。他伸出手,想抓王子葉,卻沒控製好,雙手抓住了楊邦,楊邦皺著眉,也沒有反抗。等郭仲翰意識到自己抓錯了人時,自嘲地笑了笑。他說:“小楊,我有很多心裡話想跟你說。”周圍幾個同僚又站起來。郭仲翰還沉浸在抓錯手的自嘲裡,他覺得很好笑,還看了我一眼,我也認為很好笑,郭仲翰又轉過頭。他說:“小楊,你怎麼看待上次挨揍的事兒?”楊邦把手從郭仲翰的手裡抽回來,說:“跟你不一樣,我號召大家準備著還擊。”“你覺得,你偉大嗎?”郭仲翰說。“偉大談不上。”楊邦抿著嘴角。郭仲翰哈哈大笑,說:“還他媽,談不上!”郭仲翰自言自語,“偉大,談不上。”楊邦反問:“怎麼了?”郭仲翰說:“你為什麼自我感覺這麼好?像你這種虛偽的狗屎,我一直納悶,你為什麼自我感覺那麼好?”楊邦臉色變了,一拍桌子,說:“嘴巴放乾淨點。”郭仲翰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厲聲道:“為什麼,你自我感覺那麼好!為什麼你這個人渣,無知的小醜,你對什麼都絲毫不了解,連一泡尿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的你,永遠,永遠自我感覺那麼好!你究竟知道什麼啊?”郭仲翰大聲喊著。楊邦冷笑起來:“不要來這裡發瘋了,我早就知道你了。”楊邦看向王子葉,王子葉點點頭,楊邦繼續說:“貴兄剛才的一席話,我權當你說給自己聽的,你就繼續反思,也好,早晚有一天你會知道什麼是正確的。”楊邦站起來,王子葉挽著楊邦,後麵的十來個同僚也紛紛站起來。王子葉憐憫地看了郭仲翰一眼,這一眼讓郭仲翰喪失了所有的信心,他就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他什麼也看不清楚,眼前一片模糊,一堵冷酷的牆壁將他緊緊圍住,好像維持呼吸本身就已經是最終極的事情。這是殘忍的一場敗仗。郭仲翰穿了一件風衣,風衣裡麵是層層疊疊的襯衫、秋衣、羊毛衫,這些衣服疊在一起形成一個複雜的領子,很不好看,而且羊毛衫上還打著補丁。郭仲翰把風衣一披,渾身一裹,從外麵絲毫看不出他的狼狽。王子葉和楊邦走後,丁煒陽走到郭仲翰身邊,拍了拍郭仲翰的肩膀。郭仲翰把黏在桌子上的臉抬起來,笑著說,“這些人真逗。”這笑容讓人覺得郭仲翰跟隻黃鼠狼一樣。之後郭仲翰想起王子葉時,保留了那個最美好的畫麵,他扛著鐵鏟在小片花地裡耕耘,王子葉拿著一根小木棍戳著地企圖鬆鬆土,兩人之間產生了一股來自久遠的農耕家庭的幸福感,這種幸福感在當下輕輕一戳就破了。那種草,劉慶慶告訴我們是墨西哥鼠尾草。郭仲翰在第二天便回憶不起昨日都發生了什麼,在他的記憶裡他一直在南邊的洞裡用洋鎬刨土,丁煒陽在身後用鐵鏟運土。我主動提醒他是否記得王子葉依偎在楊邦懷裡的畫麵,郭仲翰說好像有,那是在一個沙場上,周圍硝煙瀰漫,一個風塵女子被一個將軍攬在懷裡,飄著稀稀落落宛如螢火蟲的小雪。郭仲翰說他舉著一把洋鎬從將軍的屁股直直向上挑起,並且大喊著:“你為什麼不能多了解這個世界一點!”當他了解了,當然就不再是他自己了。那包植物被趙乃夫拿走。然後我就很少見到趙乃夫了。劉慶慶說他在網吧的門口遇到了趙乃夫,趙乃夫雙手插兜,臉色暗沉,向人兜售墨西哥鼠尾草。他賣草的方式很簡單,對一個走過去的人說:“要麼?”那人搖搖頭。趙乃夫再說:“要吧。”那人就朝趙乃夫走來,他就做成了一筆生意,把賺來的錢放進口袋裏,奔向高速公路,向小鎮走去。大霧瀰漫的時候可以看到趙乃夫披著狗皮大襖的身影,在路燈下極其孤單地行走著,他抽了鼠尾草,心情愉悅,恍如走在星辰網羅的迷宮中。我去趙乃夫宿舍找他時,他正收拾東西。“你要去哪?”我說。“我要住到鎮子上去。”趙乃夫嘴唇發紫。“你怎麼生存呢?”“我把普通的煙草和鼠尾草混在一起,量大了好幾倍。這段時間過後我在鎮子上再想點彆的辦法。”趙乃夫把衣服塞進旅行袋裏。一時間我無言以對,我總覺得自己身上有責任,我應該早點察覺,住在二樓的趙乃夫早就跟老廣院們一樣一心一意地撲向毀滅,他在一段時間內還能壓抑住那種趨向,但鼠尾草的那次經曆徹底將他推了出來。“你不要黃金了?”我說。“不要了。”“為什麼?”趙乃夫頓了頓,說:“那天我很清醒,從抽第一口開始我再也沒有比那一刻更清醒過。”“我告訴你啊,那個洞的深處一定有黃金的。我體會到所有人的悲哀,你的,丁煒陽的,所有人的,然後我就意識到,那是黃金也改變不了的。你現在可能無法明白,但你不是也抽了嗎?你不感到清醒嗎?而且之後我們到食堂,郭仲翰太可憐了,那就是他的答案。你記不記得我們偷人家洋鎬的那個人,他當時不是說了麼,‘世界會越來越壞,這一點無法控製,比如一列火車衝入懸崖,也是從頭到尾按順序墜落,這趟火車就是二百年時光。’我就一直想著這句話,一直不明白,你以為我真的是去鎮子上嫖娼?可能我真的是在嫖娼,但沒這麼簡單,如果事情真這麼簡單,你也寫一千封情書看看,沒有一件事是你看起來那麼簡單。不過當時我錢多些就讓你也進去了。我大部分時間都無法控製自己,我知道寫情書是神經病,寫一千封,我收到了也會瘋掉,但沒有辦法,我控製不了,真的,她尖叫的那天晚上我覺得自己完了。怎麼能這麼殘忍呢?她不能從另一個角度看待這件事嗎?“鼠尾草真的打開了那扇門,在我知道所有意義之前,那種體會我傳達不出來。你看看這片荒原,這算什麼地方啊?這裡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連草都長得很少。你相信預言嗎?我已經找到自己的預言了,我不能控製自己沿著這個方向走去,你不需要勸我,你真的覺得你比我更有存在感嗎?你真的覺得按照一個下了定義的方式,趨向更好的,更有利的,能控製更多資源的方向,會讓你我覺得世界更好一點嗎?可能在最開始的時候你會覺得好,好那麼一點,這一點也很快就沒了。“我覺得,再也不用問自己,我該做點什麼這個痛苦的問題了。我再也不問自己了。我知道自己會做什麼,而不是該做什麼。並且隻需要知道自己會做什麼就可以了。我們認識了那麼多年,關於我的事情你什麼也沒問過我,你覺得那是隱私,我很感激你,真的,因為假如你問了,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我抱著一袋子鼠尾草走在路燈底下的時候,高速公路上全是霧氣,我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裡有幾天是沒有這種大霧瀰漫的。不論我從地下室裡醒來,還是在牡丹江的家中,眼前總是大霧瀰漫,我是不是視力不太好?還是患了眼疾?但前幾天突然就好了,沒有比這更清晰的了,我看見了各種各樣的顏色,你能相信嗎?你看到過色彩嗎?”趙乃夫說完的時候,已經收拾出兩個大包。我感到十分睏倦,又失落。我說:“住哪?”“那邊房子很便宜,你看看這個宿舍,跟陷阱一樣。”趙乃夫打量著自己住的宿舍說。我幫趙乃夫拎著包,在荒蕪的校園裡朝高速公路走著,“你要去看看他們挖的洞嗎?”“不看了。”我們直接從北邊出了那個破損的牆洞,站在高速公路上,趙乃夫在風裡裹了裹自己的狗皮襖子。“黃金找到了我就叫你。”我說。“還需不需要呢?”趙乃夫縮在領子裡,“不知道啊。”來了一輛大巴,趙乃夫上了車。送完趙乃夫,在朝洞口行走的路上,我覺得那個穿著狗皮襖子的男人像座頭市裡的盲人劍客,他將抵達一個鎮子,這個鎮子所有人的命運將因此牽連,意識到過去的混亂與不堪,同時抵達新的地方,然後此地將嶄新。然而這是不可能的,趙乃夫是第一個脫離了混亂的人,他朝著墮落一去不複返。若有神要拯救他,他便會質問:“為什麼這是個顛倒的世界呢?為什麼醜陋掌控著所有人呢?”到達洞口的時候,丁煒陽和郭仲翰在喝水,丁煒陽說:“乃夫呢?”郭仲翰說:“他還來挖嗎?”我搖搖頭。這一天我們用手推車運來長條木板,鋪在這個洞穴的地麵上,使得挖洞的效率提高了。洞繼續往深處延伸著。在下午的時候,有兩個男青年走到南邊來,站在不遠處,雙手交叉在褲襠上看著我們。“他們是誰啊?”我說。兩個男青年神態冷峻。丁煒陽說:“他們是楊邦的那啥。”他們觀察了我們大約有十分鐘,就離去了。楊邦也許就想看看我們在做什麼,他擔心我們去投靠老廣院一起搞他。西門大官人回來後,就直接進了楊邦的會議圈子,但據說西門大官人有勇無謀,所以誰都知道楊邦打算讓西門大官人打頭陣,像上次一樣,被打死了就認了,打不死就是個莽夫。王子葉經常穿梭在三樓宿舍,跟在楊邦的後麵,後來乾脆住在了裡麵。郭仲翰經常可以在走廊聽到那個女人的聲音:“楊邦是一個完美的男人”。甚至郭仲翰在廁所的時候也能聽到不遠處傳來“不及他百分之一的美”。這聲音折磨得郭仲翰生不如死,我曾親眼見過郭仲翰在聽到楊邦跟王子葉對話的聲音後痛苦地在地上打滾,身體扭曲。當郭仲翰承受不住的時候,他說:“我住到洞裡去吧。”我說:“也好,幫你收拾收拾,你去趙乃夫宿舍也可以。”“算了,我還是住到洞裡去吧。”後來丁煒陽悄悄告訴我,郭仲翰最痛苦的時候曾經對他說,“要將兩人碎屍萬段”。我從不認為,在這個荒原上,這些兇狠的字眼隻是一時發洩,十一月中旬的時候梁曉被家人帶走,去了國外。因為李寧在一片樹林裡將梁曉強暴了。梁曉離開校園那天找到我,我再見到她時,她嘴唇上浮滿了乾裂的皮屑,動作幅度小而謹慎,她習慣性地不眨眼睛,那是缺乏睡眠後,眼睛對乾澀的麻木。她說:“因為我當時嘲笑了他的故事。我知道。”社團第一次活動時李寧拿給所有人看一個兒子變成豬的故事,沒有人覺得有意思,大家不置可否然後打起了籃球,我本以為那是一個美好的下午,因為儘情揮灑了汗水。沒想到李寧將忽略在內心升級成了羞辱,尤其是女人的。李寧無法在王子葉身上發洩,我不知道李寧計劃了多久,因為他所做的事情太完美了。梁曉隻是感覺到李寧的氣息,其實她沒有任何證據可以向周圍人證明是李寧。我見到梁曉時,她隻是隱晦地跟我表達了她的痛楚境地。我記得她無助的父母就站在不遠處,她父親在包裡好像還藏著什麼東西,手臂陷在包裡,不停地四處看,梁曉一定告訴過父母這是一個多麼危險的地方。梁曉說:“這隻是開始吧。”我說:“對。”梁曉臨走時給了我一張紙,那張紙上寫的是她最中意的故事,她說:“我已經不相信了,一點也不美好。”然後樑曉朝父母走去。大概從幼年起,我就有一種可以左右周圍發展的感覺,隨著成長,那種感覺越來越稀釋。我記得初見李寧的時候,他跟他所寫的那個故事有著同樣的氣質,後來他跟著我們打牌,一切看起來都很平和。大概是那場暴力事件將這片土地著上了另一層顏色,西門大官人皮糙肉厚在醫院躺了兩個月後回來,而有幾個人我們再也沒見過。等李寧已經在另一個方向走遠時,我發現自己連當初寫了一個兒子變豬這樣故事的人都改變不了了。這已經不是一個,交換生命意義就可以互相影響的地方了。而且這隻是開始。在進入年末的時候,計劃中的那場對老廣院的報複也在不知不覺中升級了。剛開始我認為這是一件沒有意義的事,不過是再回到二樓依靠人數將老廣院也暴打一頓,這改變不了我們對自己的認識,也不會在這荒原裡重建起什麼。後來,楊邦提出“橫屍遍野”的口號,我覺得一切都有誇張的成分,與當時聽到“片甲不留”時會覺得很有喜感一樣,最初,楊邦可能也認為不過是為了提高士氣而喊的口號。但漸漸地,一切都脫離了控製,每個人在沒有察覺中都向更殘忍的一端靠近著,某一天大家恍然大悟,怎麼會變成這樣。但隻是白駒過隙的思慮而已,誰也不能控製事情的發展,“世界是一個懸崖,文明是二百年的火車”,丟失洋鎬的男人所說的話我現在明白了一些,不過也沒什麼區彆了。郭仲翰搬到洞穴裡的動機,也不僅僅是因為王子葉噁心到了自己,他有不好意思傾訴於我們的,就是他感到了危機。於是我們在洞穴裡挖出一塊可以擺開一個鋼絲床的空間位置,在四壁都蓋上了塑料布防止泥土掉落,塑料布用木樁釘入土壁中。“這裡真的可以嗎?”丁煒陽說。“沒事,我住過更差的,差不多的。”郭仲翰說。這是一個十分簡陋的地方,空間狹小,又潮濕,好像隨時隨地都可以生出蘑菇,我嘗試著躺了一下 光給塑料布的皺褶染上條條光亮,一側頭,可以看到已經五六米外的洞口。住進了洞穴裡的郭仲翰比我們更熱衷挖洞,也許除此之外他沒什麼選擇,而黃金真的找到的那天,就是可以離開這裡的時候。那天劉慶慶拎著一袋子香蕉來到洞穴。見了郭仲翰,他說:“你還沒死啊?”郭仲翰沒回擊,也沒有笑,劉慶慶就輕鬆不起來了。我們在洞口吃香蕉,丁煒陽說:“你怎麼來了?”“我來給大家吃香蕉。”劉慶慶說。這樣我們四個人就看著深秋已經枯枝敗葉的週遭,吃著香蕉。然後劉慶慶說:“那天傍晚,我從西門回來,遇到梁曉了。”我們都在不知不覺中停止了咀嚼。“李寧在後麵跟上去,手裡拿著一塊布,後麵還跟著三個人,我就躲到磚堆後麵了。”劉慶慶把香蕉皮舉在手裡,說:“扔哪啊?”我指了指一邊,“那個鐵桶是裝垃圾的。”劉慶慶說:“李寧沒有強暴她。”丁煒陽噎住了,開始咳嗽,他慌忙去旁邊找杯子。劉慶慶嚥了口水,看著遠處,說:“他從包裡取出了一張豬皮,逼著梁曉穿上,梁曉衣服也被脫下來了。”“後來就穿上了。”我們都緘默不言。劉慶慶已經接連吃了三根大香蕉,此刻還在吃。當時劉慶慶從網吧回來,西門往東走有一片稀疏的樹林,旁邊有疊得十分整齊的磚堆,天色昏暗,劉慶慶還聽到某種鳥類的聲音,是燕子的尖叫聲。他想走過去的時候,看到不遠處站著三個人,那三人的視線沒有朝向劉慶慶,也不知道是否看到了他。劉慶慶跟梁曉並不熟悉,他不太能確定梁曉跟李寧的關係。然後劉慶慶就躲到了磚堆的後麵,這幾乎是他本能的反應。後來,梁曉穿著豬皮哭泣著矗立在那。李寧說:“你對這裡了解多少?”梁曉抱起自己的衣服,咬牙切齒。李寧說:“你懂麼?”梁曉瞪著仇恨的眼睛,說:“懂什麼?”李寧靠在一棵樹上,說:“看來你什麼也不懂。”梁曉吸了一下鼻子,說:“有一天,我會殺了你。”周圍是一陣風,風把落葉吹出了極其鋒利的聲音,劃著地麵,那風聲好像是帶著疼痛感的。李寧笑了笑,說:“好啊。”劉慶慶說,後來他聽到李寧和那三人走了,但他仍然不敢出來。期間梁曉穿著豬皮站在樹林裡的時候,劉慶慶隻看了一眼,那一眼,讓他的下頜不自覺地抽筋了,疼痛難忍。他的下頜像被鉗子夾住骨頭,不斷往下,往兩旁,瘋狂地擰來擰去。那種寒冷不可想像。李寧走了很久,梁曉一直蹲在地上,劉慶慶此時更不敢出去。直到梁曉穿好衣服朝東邊走去,劉慶慶徹底聽不到任何動靜後,才從地上爬起來,雙腿抽搐。那是張半風乾的豬皮,還可以聞到冷冰冰的腥味,看起來很硬,像厚紙板。劉慶慶之後非常難受,他覺得自己像一個豬玀,穿著豬皮站在荒涼的樹林裡,不知道可以做些什麼。他打算暗中幫助梁曉,卻聽說梁曉把這說成強暴,否認了那天真正發生的事情,劉慶慶就放棄了。他的放棄伴隨著不斷重複的,他披著豬皮站在荒原裡的夢魘。從此他將一直被此夢魘控製,躲藏其中,不知何時才能徹底從中掙脫出來。丁煒陽聽劉慶慶講完已經蜷縮了起來。我想起老廣院破門的那個夜晚,丁煒陽也是因為恐懼,蜷縮得像一團草。“你要不要來挖黃金?”我說。“可以挖到嗎?”劉慶慶天真地看著我,那一副期待的眼神裡全是痛苦和躲藏,我沒有辦法直視他。“可以挖到,很快。”我低著頭,郭仲翰在另一邊抽著煙,洞穴裡的燭光滅了一根,他朝自己的洞穴走去,重新點燃了蠟燭。劉慶慶把塞在嘴裡的香蕉全部嚥下去,說:“我挖。”在通向小鎮的高速公路上,我提著半袋子香蕉。我從未認真觀察過這條高速公路,因為這條路實在沒有什麼可看的。它通向的兩個方向都好像沒有儘頭,向西可以看到那座小煤山,在高速公路一旁,如同一個瞳孔般注視著東方。煤山附近有一條蜿蜒而去的河流,從附近唯一的一座橋下朝北流去。河的周圍偶爾有羊群,羊毛都是灰色而捲曲的,放羊的是個瘦削老頭,戴一頂圓帽,經常坐在一塊石頭上,翹著腿看著河麵。到達小鎮後,我從上次同樣的地方下了車,沒走多遠就到了那條有KTV的街。聽到敲玻璃的聲音,那個女人在屋裡看著我,她說:“來嗎?”我站定了,看著那扇貼著透明膠帶的玻璃門。她站起來,開了門,高興地說:“來吧!”我就朝她走去。“那個學生住在哪?”我扶著門說,屋裡飄出暖烘烘的燒開水味道。“哪一個?”我說:“穿狗皮襖子的。”“他啊,”女人扶了扶耳朵,好像耳朵要掉下來,指著一個方向,說:“拐進去走兩個大門,你進去喊一喊。”我離開門。女人見我要走,說:“你不來嗎?”“我沒錢。”我說。“你身上有多少錢?”女人說。我說:“你管不著。”然後朝趙乃夫住的地方走去。女人在背後大聲說:“越窮越嘚瑟。”這是鋪著石板路的胡同,進來後我數了兩個大門,小院子裡堆滿了雜物,還有一棵臭椿樹。我喊:“乃夫!”過了一會兒,踢著拖鞋的聲音響起來。趙乃夫雙手抄在袖子裡,一副剛起床的模樣,見到我,他那骷髏一樣的眼睛笑了起來。他住在一間通光條件很好的小屋裡,屋外有一個煤氣爐子,煙囪自屋外從最上層的窗戶裡開了個洞,伸進來,又從窗戶的另一側開了個洞,鑽出去。我指著煙囪說:“這是為什麼?”“這樣,屋裡沒有一氧化碳,還能靠煙囪取暖。”乃夫在門口用鐵鉤子通著爐子說。“你原來怎麼沒有這麼聰明?”我說。“我一會兒帶你去喝牛肉湯,那邊有一家牛肉湯特彆好喝。”屋裡東西很少,都雜亂地堆放著,桌子上有七八個五顏六色的打火機。還有一個熏得黑黑的木頭煙鬥。“你找到工作了嗎?”坐在牛肉湯鋪子的時候,我說。“我在那邊一個大一點的店。”趙乃夫往湯裡撒著胡椒粉。我沒有食慾,就吃了一口餅,餅酥脆得幾乎在嘴裡崩裂開,我就津津有味地吃起來。我說:“你滿意嗎?”趙乃夫看著眼前的湯,說:“都還好。”他說:“我上一次看到天花板上全是海浪,自己好像飄在空中,整個顛倒過來了。”我說:“現在劉慶慶也過來了。”“他啊,他一個人活不下去,得跟彆人在一起才行。”趙乃夫說,“挖到哪了?”“很深,郭仲翰住到洞穴裡了。”“為什麼?”“你可以自己去問啊。”我說。“我就不回去了,現在挺好。”“這香蕉還是劉慶慶帶給你的。”趙乃夫笑了笑。我說:“要開始屠殺了。”趙乃夫愣住了,說:“為什麼?”“因為每個人都像你一樣,但方式不一樣。你還嫖嗎?”趙乃夫想了想,說:“我跟一個女人好了,她晚上住我這,我給她讀書聽。”我說:“她不識字?”“她眼睛看不見。”趙乃夫說。趙乃夫喝了口湯,說:“我上次跟你說自己看不清東西,現在我發現這都不算什麼,真正看不見才可怕,”趙乃夫抬起頭,“尤其是習慣了之後,她說覺得自己隻活著一半,另一半不知道在哪。”吃完牛肉湯之後,趙乃夫帶我走過兩條街,我們到了一個拐角口,他說:“你等著。”就走向另一邊。傍晚天空陰鬱,他走遠的狗皮襖子總讓人感覺在發著光,像一團螢光蘑菇。我在電線杆下四處看看,也不知道可以看什麼。五分鐘後趙乃夫拉著一個女孩走過來,女孩在後麵走得很慢。走近了,看到女孩麵容姣好,睜著大眼睛,眼睛裡是一片陰翳。女孩掏出一個小黑布口袋,說:“我需要戴上眼鏡嗎?”趙乃夫說:“沒事,他是我朋友。”女孩就把一個薄薄的墨鏡收了起來。我跟著他們兩人回家,這段路走得極其緩慢,時間像是被拉麵師傅抻開了。有什麼東西將趙乃夫的生活挖去了一部分,這種緩慢的時間體驗讓我瞬間明白了趙乃夫的節奏。趙乃夫在家門口抽著煙,對我說:“我想養一隻狗,這樣晚上家裡還能有隻狗。”他去通了爐子,坐上燒水壺,將門從外麵鎖起來。說:“我走了。”裡麵傳出“啊”的一聲。我知道他的煙囪是為這個女人才裝置得這麼複雜。走到那條街上,我說:“我總覺得害了你呢。”趙乃夫笑著說:“你彆多想了,你害不了任何人,我現在知道人是很難被彆的東西影響的,環境、時間,可能都不行,或者微乎其微。”“我有很多搞不清的東西。”我說。“我都清楚了。”趙乃夫說。趙乃夫朝遠處的光亮走去,他的狗皮襖子又黯淡下來,像熄滅了。我鎖著領子,手腳寒冷,去到接近高速公路的拐角口,等著攔大巴。想著,他已經都清楚了,他清楚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