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開學半個月,我們都很少能在學校碰到老廣院的學生。新生所做的事,首先是九月五號那天,有人打通了牆。在校園裡,此處的荒郊野嶺跟彼處的荒郊野嶺之間,有一排嶄新而險惡的圍牆,玻璃碴子鱗片一般貼在牆頭上,但這圍牆隻是看起來險惡,中間有的地方被學生開了洞,柵欄被學生直接推倒,就成了南北的小門。開門的起始是因為這一級有一個肥頭大耳的家夥,他要去學校的西邊,但是大門隻在東邊有,他身體肥碩,當時已經費勁地走到了學校最西邊,看著校園裡一眼望不到頭的荒郊野嶺,他突然回憶起在來到山傳之前曾經在技校進修過挖掘機,而正在修建的校園裡隨處可見挖掘機,此時在不遠處就停置著一台。於是他就爬了上去,給學校開了一個西門,見到此景的人紛紛鼓掌致敬,此人從此成了西門大官人。很快我便每天跟著劉慶慶和丁煒陽去網吧,學校的西門不再是簡陋的一個牆洞,洞的四周被修整得很整齊,還掛上了一圈草,並且在旁邊寫著“西門”,另一側寫著“大官人”。全校的人都受益於西門大官人,他開動挖掘機的颯爽身影被廣泛傳播。學校的南邊有一堆鵝卵石,是為了給廣場的小樹林鋪路用,工程還沒進展到裝修的這一步,鵝卵石就一直堆在那。西門大官人打通了圍牆之後,又在夜色裡發動了挖掘機,把南邊的鵝卵石運輸到西門,並沿著學校到網吧的最短路徑,把鵝卵石鋪了上去,全部鑲嵌進泥土裡。在發生暴力事件的夜晚,西門大官人成為那個被打成一張餅的冒頭新生,攤在天台上。最初的幾天,我一直在夜晚重複著一個夢境,夢裡有個土丘,土丘大概有三米多高,上麵還點綴著碎石子,一群白花花的烏雞在上麵爬上爬下。夢裡我十分愉悅,一直蹲在那裡看著它們。它們灰白色的排泄物點綴在上麵,我在夢裡想著,這大概就是自己的小宇宙了。開學第一天,所有人去上課,教室裡人頭泱泱,丁煒陽還帶著筆記本,隻是不知道記什麼。他上課時就攤開筆記本,筆帽摘了,筆頭在離紙張兩公分的位置懸浮著。他們宿舍的人都坐在一起,郭仲翰和劉慶慶坐在丁煒陽兩邊。大家在教室裡的位置跟宿舍是一起分布的,每個宿舍的人來到教室會坐在一起,去食堂吃飯也坐在一起,回宿舍後還是這幾個人在一起。而同宿舍的人在一起也沒什麼可聊的,課堂上靜悄悄的。大家就是湊在一起。這樣,宿舍和教室,就沒了區彆。第二天,劉慶慶要撕丁煒陽筆記本一張紙。在沒有爸爸的時候,劉慶慶就判若兩人,他會對某些事非常執拗,而爸爸在場時他對周圍就沒什麼態度。劉慶慶捏住紙張的時候,丁煒陽對他怒目而視,那粗大的眉毛更粗大了,劉慶慶說:“不就是張紙嗎?”丁煒陽說出了一句讓所有人瞠目結舌的話:“這是學習用的紙。”劉慶慶被激怒了,說:“學個雞巴。”郭仲翰在一旁看著。劉慶慶的話被站在講台的老師聽到了,老師愣了一下,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但劉慶慶沒有放棄,他奪過那個筆記本,扯下了一張紙,尖鋭的一聲。所有人都期待地看著丁煒陽,丁煒陽氣急敗壞,蹲下了身子。我以為丁煒陽要找什麼東西做武器。誰知道丁煒陽果然是在找什麼,他把劉慶慶屁股底下的椅子給抽走了,劉慶慶跐溜一下就滑到桌子底下。丁煒陽抱著椅子站在那裡,但過了十幾秒劉慶慶都沒有再出現。有些人就站起來想看劉慶慶在桌子底下乾什麼,講課的老師也踮著腳尖看著。但劉慶慶始終沒有站起來。大家覺得劉慶慶可能摔暈過去了,就繼續上課。郭仲翰安慰丁煒陽坐下,對丁煒陽說:“就是一張紙而已,學習也沒有那麼神聖,如果學習很神聖,你怎麼考到這裡來了?”丁煒陽被安慰得眼淚打轉。我忙說:“丁煒陽,你彆著急,沒什麼可記的,你可以寫寫散文什麼的。”然後大家就給丁煒陽提建議,那個筆記本上可以寫什麼,有說畫畫的,有說可以買份報紙摘抄新聞,關心一下時政,還有人說本子這麼好,可以寫情書。也就在此時,劉慶慶從教室的另一角站了起來,手裡拿著兩個簸箕。原來他這半天是在找武器。劉慶慶滿頭大汗,臉上的青春痘也蠢蠢欲動,他旁邊的女孩站起來給他讓位置。丁煒陽周圍有兩個哥兒們也站了起來,他們急忙按住丁煒陽的兩條胳膊,朝著劉慶慶大喊:“快彆打了。”但此時劉慶慶距離丁煒陽還有五米,劉慶慶也許在尋找武器的過程中已經耗費了太多的氣力,這時有點精疲力竭的意思。眼見劉慶慶要放棄。那兩個哥兒們連丁煒陽的腰也摟住,丁煒陽被完全控製住了,同時他們對五米開外的劉慶慶再次大喊:“快彆打了!”劉慶慶喘著粗氣,提著兩個簸箕走過來。期間不時地看向我們。於是郭仲翰用胳膊架住兩個哥兒們,說:“不打啦,都不打啦。”這堂課之後,很多人就不來教室了,大家都失望至極。而劉慶慶和丁煒陽都對郭仲翰心存感激。我問劉慶慶為什麼要撕人家一張紙,劉慶慶說他想起了一個笑話,我問他是什麼,劉慶慶說:“就因為沒寫下來,現在忘記了。”之後丁煒陽就不再計較彆人撕他的筆記本了。他開始在筆記本上寫散文,但他總是寫了一句話就再也寫不下去。我實在看不過去,就看丁煒陽寫了什麼。那空蕩蕩的紙上,隻有一句沒有標點的話。今天是幸福的一天我對丁煒陽說:“你這麼寫是不行的,這樣永遠沒法往下寫。”丁煒陽撲閃著大眼睛看著我,瞳孔裡閃爍著卡通的光芒,“那我寫什麼?”每天來上課的人都少一半,最後每個教室隻剩下一個人,即使這一個人,也是輪班製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去哪了。在荒蕪的校園裡,一望無際的枯敗雜草,所有人分散在其中。雖然校園無邊無際,但是生活設施沒有因此增加,澡堂和廁所依舊是原來的澡堂廁所,住在二樓的老廣播學院挑釁新生的事情逐漸頻繁起來。其中有一個叫楊邦的新生,因為搶廁所,被老廣院塞到了茅坑裡。這個叫楊邦的人在此時的受辱,埋下了他的大誌向,因為在發生暴力事件的夜晚之後,他用了很短的時間就搞來了二百斤鋼管。開學不久後,我和郭仲翰打算成立一個社團。“湊一些人,沒準可以做點什麼。”郭仲翰是這麼說的。而我為這個事情投入了很大的精力。我們花了幾天來做海報,海報上畫的是小川紳介和他的劇組走在田埂上的速寫,是一本書的封麵,那本書上寫,“一百米的田,走一遍和走十遍是不一樣的,而我們走了十年。”那時我深深為這種精神所打動,因為一塊田地裡生命的朝夕變化,生長,可以伴隨無窮無儘的發現,在坦然裡感受著一種深沉的驚喜,我希望在這個校園裡,大家能感受到小川紳介的精神,可以相信“能做點什麼”。我用碳條畫了許多遍,才準確地把那個書的封麵畫在一張四開的素描紙上,然後複印,再把海報貼在校園各處,有一張還貼在西門上。隻不過第二天食堂和教學樓的海報都被撕了,貼上了輪滑社的海報。我們就把他們的海報也撕了,貼上了衛生紙,衛生紙上寫著我們社團的聯繫方式。用衛生紙,是因為貼上去撕不乾淨。等我們再去看,衛生紙居然被刮掉了。我跟郭仲翰不知道該怎麼辦。輪滑社以為我們沒招兒了。於是我就把他們海報下的集會地點和時間改成了我們的。招新安排在一間教室,到了週末那天,這個校園的行屍走肉就都來了。有的人就站在外麵衝著我們傻笑,隔壁是輪滑社,但加入輪滑社需要買一套裝備,很多人沒有這個閒錢,所以就四處晃蕩晃蕩。除此之外還有街舞社團、文學社團、桌遊社團。所有浪費時間的行為都可以掛上一個組織。年輕人是這麼想的,假如隻有我一個人在浪費時間,那麼會恐慌,但加入了某個社團,放眼一看,周圍人都在浪費時間,心裡就舒坦了,之後回到宿舍,發現有去輪滑社的,有去麻將社團的,心裡又舒坦了一層。隻是有一人,頭髮上還沾著一層肥皂泡沫,就走到我們社團的教室來。我問他怎麼了,他說:“老廣院把澡堂水龍頭掐了。”“那你用毛巾先擦擦。”我說。“他們把我們的毛巾衣服全扔了。”我順手遞過去一個板擦兒,“這是新的,沒用過。”他走去教室一邊,認真地用板擦兒把頭上的泡沫擦乾淨,在擦泡沫的過程中,他說:“我叫李寧。”我看著他站在窗前,看著荒涼的土地,用板擦兒一下下抹著腦袋。傍晚時,趙乃夫來到了教室。他看到我也非常吃驚。趙乃夫是牡丹江人,眉骨高聳,我在北京時跟他相識。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從牡丹江跑到兩千公裡之外的這裡。他說:“我不能死在故鄉。”太可笑了。趙乃夫是我很好的朋友,但為什麼在學校裡一次也沒見過他?“你什麼時候來的這個學校?”我說。“我報到晚了兩天,牡丹江離這裡太遠了。”趙乃夫說。“那之後也沒有見過你啊。”這時趙乃夫皺了皺眉,說:“因為,你知道有個宿舍給分到二樓了嗎?”趙乃夫住的是唯一夾進老廣院二層的宿舍。老廣院對待新生很有敵意,趙乃夫宿舍的門口往往會堆滿一整層的垃圾。這其中的原因,在於老廣院比山傳的文憑還要不值錢,所有人的履曆加起來還抵不上一碗肥腸麵。社團招到五個人,其中有兩個女孩。我們第一次社團活動是在操場上,當時學校給社團免費提供攝像機,以便大家可以湊在一起拍點東西。在郭仲翰草擬的日程裡,每週三、週五,是社團活動的日子。那天是週三,趙乃夫、郭仲翰,連同我和另外三個社員,我們來到操場上。其中兩個女孩叫王子葉、梁曉。另外一人就是李寧。郭仲翰說:“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王子葉是個小矮個,一頭捲髮,看起來十分機靈,她自己也認為自己十分機靈,相比之下樑曉就跟個傻瓜一樣。其實恰恰相反。郭仲翰蒙對了,他跟王子葉坐在了一起,那就是不好的預感帶給他的好事情。除此之外我們是否還能有點彆的什麼?比如鄉愁,比如發現,都沒有。當時我們聚在操場上,趙乃夫在一旁掄著一個三腳架玩。李寧說:“跟有共同誌向的人聚在一起我感到很開心。”郭仲翰說:“大家湊一起是為了可以做點事。”後來這個社團除了郭仲翰誰也沒做成點事。“學校提供的設備我們利用起來,”王子葉說,“我回去就寫申請表,宿舍裡有在那邊幫忙乾活的。”“對,大家湊一起,聊聊看有什麼想做的。”梁曉說,說完大家就沉默了。李寧說,“你們來這裡以前有什麼想做的嗎?”“我想寫一個關於輪滑的故事,以前我加入過他們,晚上一起刷街什麼的,手拉著手,在夜晚的街道裡特彆幸福。”王子葉興沖沖地說。郭仲翰點了點頭。媽的。梁曉說:“這樣吧,週五的時候大家可以帶著自己的想法,寫下來,說也行啊。”趙乃夫說可以。李寧這時從懷裡掏出一張紙,看得出這張紙是從丁煒陽本子上撕下來的。“這是我上大學前一直很喜歡的故事,希望大家能看看,提點意見,交流交流。”我滿腦子裡都是板擦兒在他腦袋上移動的印象,在那扇通往無儘荒原的窗戶另一側,李寧用板擦兒抹著頭髮上的泡沫,因為老廣院把澡堂的水龍頭關了,還偷了他的毛巾。之後李寧把紙遞給郭仲翰,郭仲翰隻好裝作饒有興緻地看,然後遞給了王子葉,王子葉跟郭仲翰相視一笑,伸出玉手接過那張布滿摺痕又髒乎乎的紙,咬著接過紙的手指頭看起來。在那張紙傳遞過一圈之後,李寧期待地看著大家,但所有人一言不發。“寫得蠻好。”梁曉說。我知道大家是什麼意思,大家覺得這是狗屎,這張紙和紙上的故事都是狗屎。這上麵寫了一個變豬的故事,兒子不小心變成了豬,但是爸爸不嫌棄他,仍然跟兒子和平相處,原來青春期的不青春期了,原來更年期的不更年期了,都因為兒子變成了豬。這個故事蠢到我質疑了自己,我困惑地看著趙乃夫,他不知道我在想什麼,所以也困惑地看著我,我為什麼想要成立社團呢?為什麼我要撕彆人海報,還自以為聰明地往彆人海報上貼衛生紙?我為什麼不把自己貼上去呢?李寧在等著梁曉說他寫的哪裡好。而梁曉盯著紙,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她隻是盯著紙,不知道說什麼。在這尷尬的氛圍裡,趙乃夫看到操場的一角有個黑色籃球。高大的趙乃夫就站了起來,說:“我們去打籃球吧。”這一提議讓大家喜笑顏開。趙乃夫後來對我說:“有一種感覺,叫作儘情地揮灑汗水,這感覺多虛偽啊。”我覺得那天籃球場上“儘情地揮灑汗水”的感覺,應該是開啟了趙乃夫墮落之門的開始。所以一年之後他在學校東邊小鎮的紅燈區裡儘情揮灑汗水時,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因為那離譜的一個下午,社團唯一一次活動中,趙乃夫開啟了虛偽感受的通道,叫作“儘情地揮灑汗水”。我們分成兩組,在操場上打籃球,每組各帶了一個女孩,這不是最難看的。我和郭仲翰,還有王子葉一組,在這個過程中,郭仲翰總是把籃球拋給王子葉,王子葉會再把籃球拋給郭仲翰,兩個人丟來丟去的還有一種淫蕩的眼神,這也不是最難看的。最難看的是,當王子葉次次丟不中球的時候,兩個人會發出一種咯咯咯的笑聲。被那咯咯咯的笑聲吸引而來的,是老廣院的十來個學生。一個光著膀子的平頭抓住了我們的籃球,他們已經微笑著看了一會兒。“你們不能在這裡玩皮球。”他說。“為什麼?”趙乃夫說。“現在這個點是我們的時間。”他拍著我們的籃球。“又不隻一個球場。”郭仲翰說。“我們打全場。”平頭說。後來站出來一個黝黑的哥們,說:“彆廢話了。”郭仲翰說:“把球還我們。”平頭笑著看著郭仲翰,指著自己的襠部,說:“這個球嗎?”“也行啊。”郭仲翰也笑著說。那個黝黑的哥們一把抓過籃球,好像扔鐵餅一樣,胳膊撐了起來,球幾乎快爆掉般直衝過來,隨著一聲鞭炮般的響聲,郭仲翰把球抱在懷裡。趙乃夫說:“有毛病?”“有!”平頭說。黝黑的哥們吐了口痰,說:“快他媽滾吧。”“怎麼這麼傻逼。”郭仲翰說。老廣院這幾個人眼看往這走,平頭笑著一把攔住。說:“讓地方就行了,跟新生生什麼氣。”平頭又對我們說:“你們敢在這兒接著打也行。敢嗎?”我們都下不了台。王子葉和梁曉就拉扯著大家,說:“走吧走吧,本來也沒多喜歡打球。”我沒有再去參加社團活動,就跟著劉慶慶和丁煒陽去網吧,當時已經十月份。每個人都陸續找到了在這個校園裡的存在意義,比如王子葉,她在南邊的一塊土地上種植了一片花,郭仲翰從村民手裡買來了牡丹花種子,兩人在南邊的土地上耕耘。比如趙乃夫,為了不受老廣院土匪們的侵蝕,他每天都在努力地維持著宿舍整潔。還有郭仲翰宿舍的舍長,那個魚泡眼的土包子,他積極地參加學生會,丁煒陽的筆記本作廢以後,他就拿來記錄學校所有人的違法亂紀,等待著哪一天就呈交上去,然後他可以當上係主任,當上校長,最終坐上黨委書記的寶座。隻是新生在學校的活動引起了老廣院強烈的不滿。他們覺得是新生給原本精緻的校園帶來了一片荒地,而這片荒地在老廣院看來,不過是“多養了幾頭豬”,每天澡堂的下水道口附近,“隨處可見堵塞出水口的豬鬃”,以及新生在食堂吃飯時“把食物拱出了食槽,讓食堂變得更髒更臭”。他們在教學樓張貼大字報譴責新生,並稱新生中有一些“活躍的投機倒把分子”,正在“企圖控製學校的資源”。我覺得張貼大字報的也是老廣院裡少數“活躍的投機倒把分子”。大部分老廣院的土匪基本都窩在宿舍裡,他們赤裸上身,身體撐在窗戶那,撓著腋窩,破爛的蚊帳從窗口連著蜘蛛網蕩出來,並虎視眈眈地看著樓底下流動的人群。“其實這是窮途末路。”看了大字報後郭仲翰說,“他們是最後一批老廣院的學生,以後這個學校就沒了,所以瘋了。”我覺得郭仲翰說的不對,因為我親眼見過老廣院的生存狀態。第一次社團活動結束之後,有一天王子葉把我叫下樓,遞給我一個相機,說上次社團活動借的不是學校的相機,而是老廣院宿舍的。“但我們的社團活動沒有借過相機啊!”我說。“借了,不過我忘記帶了。”王子葉天真地看著我。我就斷定她是借社團之名給自己借了一個有長焦頭的相機。“現在得把它還回去了。”她說。“你為什麼不讓郭仲翰還?”我說。“因為,聽說那裡很危險。”王子葉天真地說。我被這醜陋的嘴臉噁心得要吐了,拿起相機就走。來到二樓時,我踏過了從沒有踏過的那條線,向走廊深處走去,一股惡臭像鎚子般砸過來,每個宿舍門口都堆著垃圾小山。我敲了敲那間宿舍的門,沒人應答,但是敞著一條門縫。從門縫裡傳出另一股惡臭,暖烘烘的好像儲備了許多年的味道。推開門後,整個宿舍昏暗無比,門口住的人半個身子躺出床外,一條胳膊勾著床欄杆。層層的骯髒蚊帳讓光線透不過來,空氣渾濁不堪。地上每走一步都是黏滯的,都像是鋪了一層蟑螂膠。宿舍裡的四個人都以各種姿勢躺在床上,讓人判斷不清他們是否還在呼吸。然後我撞倒了一個可樂瓶子,瓶子裡流出橙黃的液體,我也沒膽量去扶起來。我說:“崔晨?”角落裡一個乾癟的聲音響起來,帶著劇烈的咳嗽,蚊帳晃動著,灰塵漂浮起來。“啊?”他說。“你的相機。”我說。他扶著欄杆,勉強地撐起身體,想要坐起來,床搖搖晃晃,我忙說:“彆下來了,我給你放這吧。”崔晨說:“啊。好。”就虛弱地,如釋重負地躺下了,彷彿那已經耗費了他一整天的力氣,他今日的能量已經揮發乾淨。我急忙從暖烘烘的惡臭中走出來,地板上尿液反射著房間裡唯一的光。這魔窟一樣的地方後來讓我做了很多次夢,夢裡我被陳屍房一樣的宿舍困擾著,被腐爛的空間困擾著,那宿舍是我們這一代人生活的地方,除了顏色相差無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