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泊好車,我們一起爬上四樓。走到家門口,我倏然意識到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猛地轉身看著後麵的慕承和。“還有事?”“我……”我很想說,老師,改變主意了。可是,這還來得及麼?“你先等我一分鐘。”說完之後,我把他留在外麵,自己迅速開門,鑽進屋子,以超人般的速度將沙發上的內衣、睡裙、充電器,還有茶幾上的爽膚水、雜誌、零食一股腦兒地塞進臥室裡,這才將他請進門。他環視一圈,皮笑肉不笑地感慨說:“還好,比我想像中整潔多了。”我的臉黑了下去,我敢打賭,他心裡肯定很想笑。最後,他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吹空調,我在廚房裡埋頭做飯。我一邊淘米,一邊哀怨地回頭瞅了瞅客廳裡的慕承和,心中隻有一個感覺──後悔。後悔為什麼他請客吃飯我不去,還要很腦殘地提議自己做給他吃?餐桌上放著他帶來的伏特加,我眼饞地嚥了嚥口水。過了會兒,我正在炒土豆絲,他站在門口問,“要不要幫忙?”“不用,還有一個乾煸的雞翅膀就OK了。”“這麼多菜。”他瞅了下,“沒想到你真的會做飯。”“以前我媽上班,我爸跑出租車,一天三頓都是我自己做飯吃。所以一般家常菜我都會,但是太難的就不行了。”他走進廚房,問我:“有紅酒麼?”“有啊。乾嘛?”“下一個菜,我做給你吃。”他說著就取下牆上的另一條太陽花的圍裙繫在身上,放水洗手,再洗雞翅,瀝乾水,回頭又問我:“奶油有嗎?”我愣愣地看著他的一係列動作,還不太習慣,過了老半天才回答:“沒有。”“有牛奶就行。”“牛奶有!”“番茄醬?”“有。”我準備好東西,站在旁邊看著他用紅酒牛奶等作料將雞翅醃製起來。“你要做什麼菜?”“紅酒雞翅。”“雞翅還可以和著牛奶紅酒炸?”“俄式做法。”接著,他補充一句:“我覺得一般小朋友都愛吃。”“……”“我有個同學孩子今年都三歲了。”我說。他怔了怔,“多大?”“三歲。”我用手指伸到他麵前比畫了下,“高中同學,她高考完就回家改了戶口,和人結婚。大二寒假的時候我們開同學會,她把孩子帶來,教他叫我們阿姨,真是嚇死我們了。”他笑了下,沒接我的話,打開油煙機。“你肯定也遇見過這種事。”我說。“我以前的同學,都比我年齡大。”他說。“現在很多人都生兒育女了。”“是不是這其中也有讓你黯然神傷的女同學?”我帶著猥瑣的表情問。“有那麼一兩個。”他居然老實地回答說。“啊?”我吃驚,“真的有啊?”“但是人家看不上我,我那個時候比她們小好幾歲。”“哦。”我意味深長地點頭,隨即總結,“原來你喜歡年紀大的。”他含笑著搖頭,似乎都懶得張嘴反駁我。電飯煲的按鈕跳起來,我去拔插頭盛飯,然後擺好碗筷。這時,劉啟電話來了。“吃飯沒?”劉啟問。“馬上就吃。”“代我問慕老師好。”“嗯。”不知道為什麼,我忍了下,並沒有告訴他,我和慕承和在家做飯吃。慕承和將紅酒雞翅端上桌,然後回廚房放圍裙。那盤雞翅,紅棕棕,散發著香味。於是,我趁機伸手去拿盤子裡的雞翅,哪知燙的要死,急忙放開。隨後,將手指放在嘴裡咀了下。甜絲絲的,很誘人。待他坐下來之後,我問:“要不要喝酒?”“你可以喝一點,我不喝。”我嘿嘿直樂,回去拿酒杯,剛進廚房,手機鈴聲又響了,於是折回去接。“喂──”我說。“桐桐。”是老媽。“媽。”“你在哪兒?”“在家呢。”“桐桐,陳妍死了。”我愣了下,回問道:“陳妍?不可能。”瞬間隻覺得腦子轟的一聲。“怎麼可能,前幾天她還給我發短信。你早上不是還說到她麼?”“昨天晚上她就不見了,剛才我們找到她,她……”老媽沒再說下去,轉而說:“你要是有空,就來一趟吧。”我站在原地呆呆地掛掉電話,回頭瞥了一眼慕承和,然後就開始一邊對他解釋,一邊找證件,拿充電器,收拾東西。慕承和放下筷子,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看著我做這一切。末了,說了一句:“我陪你去。”等我們坐上去B城的大巴車,已經是下午四點。本來我們的票是17、18號,哪知兩個座位正好錯開。慕承和對我旁邊的阿姨說了兩句好話,才換在了一起。阿姨笑盈盈地看了看我,再看了看慕承和,“你們是同學啊,學校放假了,一起回家?”我心情低落,沒有答話。慕承和笑笑,不置可否。我發現,隻要是他不想對對方說什麼的時候,沖人笑一下就行了,真是一個好方法。一上高速,司機就開始放電影。他和我都沒看報紙雜誌,離電視屏幕又太遠,於是一同望著窗外向後飛馳的景物。我沉默,他也沉默。大巴出了繞城高速,駛過立交橋時,換了個方向。刺眼的陽光轉而從我們這邊的窗戶射進來,我們不得不將窗簾嚴嚴實實地拉上。我坐著不太舒服,就將頭無力依在車窗玻璃上,隨汽車一起晃動,偶爾顛簸一下。在這種有節奏的搖晃下,不知不覺就睡著了。迷迷糊糊間,也沒睡踏實,隻覺得有人替我關掉頭頂的空調風口,還將我的頭換了個方向,放在了他的肩膀上。我眼睛睜開,發覺並不是夢,而是我確實正靠在慕承和的身上。他很瘦,所以肩膀一點多餘的肉也沒有,硌得不舒服。但是猶豫了稍許後,我卻讓自己保持了這個姿勢。他一直沒動。我也不敢動。我害怕,我稍微有任何動靜,就會讓他發現我已經醒了過來。不知汽車又行了多少公裡,我的眼睛看不到電視屏幕,一直在用耳朵聽裡麵播放的電影,隻知道男主角的第一次告白,被女主角拒絶了。我脖子酸得厲害,終於忍不住抬起頭,離開慕承和的肩。這才發現,他其實已經睡著了。他仰著頭靠在椅背上,唇抿得緊緊的,似乎是為了讓我能更好地依在他肩上,身體坐得很低。右手拿著手機,左手平放在膝蓋上,五指微微捲曲,掌心向上。大巴時不時地來回顛簸,每次晃悠一下,他膝蓋上的手,就會往下滑一小截。我看著它一點一點地滑落,當最後完全下墜的時候,和我手碰在了一起。我承認,我剛才是故意將手放在我們倆之間,守株待兔一般地等著它掉下來的。可是在手背挨著手背的瞬間,我卻突然彈開了,慌忙地將手收了回來。在空調的冷氣下,他的手顯得有點涼,之於我卻是滾燙。我都忍不住開始唾棄自己,和劉啟談著戀愛,卻對慕承和存著妄念,於是翻開手袋,拿出手機給劉啟發了個消息,告訴他我有事去我媽那裡一趟。不知道是不是我這一係列動作驚動慕承和,讓他醒了過來。他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然後將剛才我碰到過的那隻手,又重新放回了腿上。過了幾分鐘,劉啟回覆了我短信。“什麼急事?”“我媽媽一個同事的女兒去世了,我去一趟。”“那你路上小心。”我看著那行字,按了返回鍵。我不知道彆人談戀愛是不是我們這個樣子的,起先接受他,是我自私地想利用他忘記慕承和,後來他對我好,我也下定決心和他在一起,甚至公開了我們的關係。跟他呆在一塊兒的時候我很安心,覺得他這麼待我,我就應該接受,而書上、電視上那些感天動地的愛情體會,不過是騙人眼淚和錢財的藝術把戲,現實中的愛情就該是我和劉啟這樣,平平淡淡,有時間的時候吃飯約會,沒時間的時候各自忙碌,幾天不見麵,也談不上有什麼思念或者心靈的悸動。我甚至覺得,我對慕承和的好感僅僅是青澀少年的無畏迷戀和追捧,等我有了劉啟肯定就忘了他。可是,當我碰到慕承和的手的時候,就像被毒蛇狠狠地咬了一口,突然有點驚慌失措了。“慕老師。”我叫得很小聲,但是過道前排看報的男人卻依然聽見這個稱呼,很好奇地瞅了下我們倆。“嗯?”慕承和回答。“好像走到一半多了。”我改口說。其實,我想問,要是到了那裡,我給我媽怎麼介紹你,我老師,還是我的朋友?當我接觸到那位男性乘客研究的目光,一時間,卻不知道怎麼啟齒了。“估計八點左右就能到。”他意識到什麼,補充說,“等送你到了之後,我就回A城。”“慕老師……”我又叫了他一聲。他轉頭看我。“謝謝你。”我說。連劉啟都未想過要陪我來,而他卻沒有一點遲疑。他笑,“每回你對我說謝謝,表情都很嚴肅。”“啊?”我納悶,“什麼時候?”“上次在星巴克也是。”我想到自己後來一個人在大街上跟丟了魂似的,很不自在地反問:“有嗎?再說了,你是老師,我是你手下的學生,肯定不能對你嘻嘻……哈哈……的……”我緩緩頓住,沒再往下說,因為發現他看我的眼色不太對。隻見他斂去笑容,眉毛擰起來,視線落在我的嘴上,然後又移開,給我的感覺好像是突然就不高興了。“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麼?”我問。他看著我的眼神,有些迷茫,盯住我的唇。“我真的說錯話了?”我又問。這下,他好像明白了,搖了搖頭,還衝我努力擠了個笑臉,隨即將頭轉過去,後腦勺依在椅背上,閉著眼睛沉默不語。我發現他的額頭冒出了一層汗,便急問:“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暈車了?”他卻再沒有搭理我。我突然想起來,去年除夕的那天夜裡,他也是這樣,好像轉瞬之間反應就變遲鈍了,連說話都要重複兩三遍才能聽懂,完全不是平日裡的那個慕承和。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冒上心頭。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就怕他還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沒過多久,大巴緩緩減下速來,最後居然停了。司機一打聽,才知道前麵遇見了什麼車禍,隻能單向放行。這一停,司機就將油門熄了,過了會兒居然還關掉冷氣。不到幾分鐘,車內的氣溫開始直線上升。聽見乘客紛紛抱怨,司機不耐煩地解釋說:“我們用多少油,公司是有規定的,現在也不知道堵多久,隻能省著花。我頂多開一會兒,關一會兒了。”即使這樣,仍然感覺到悶熱。慕承和一直沒有動,眼睛緊閉,眉毛微蹙。我記得他很怕熱,也怕他熱起來更難受,於是從手袋裏翻出了記事本,扯了幾頁下來,疊在一起給他搧風。他終於睜眼看了我一下,張口說了四個字:“薛桐,不用。”我說:“沒事兒,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他合著眼,並無表情。看著他的臉,想起小時,爸爸在世,我們家還住在老城區的房子裡,他每回扛煤氣罐回家,都要上八樓。老爸長得胖,特彆愛出汗,爬不了兩層就會放下來歇口氣,全身汗流浹背。我便追在後麵,拿著小扇子踮起腳給他搧風。其實那點涼爽起不了多少作用,但是老爸總會很高興地說:“桐桐真是爸爸的好寶貝兒。”偶爾在悶熱難熬、又停電的夜晚,老爸也會拿著把紙扇子睡在旁邊給我扇涼,而自己卻汗如雨下。一般情況下,我還沒睡著,他就開始鼾聲大作了。回憶起這類瑣事來,再想到陳妍的猝然離世,慕承和的急病,難免倍感傷感,於是心中更加難受。漸漸地搧風的頻率開始變慢,手腕覺得痠疼,於是換了另一隻手繼續,堅持沒多久,還是慢慢地緩下去。就在我再一次準備換邊的時候,他的手抬起來,指尖先是觸到我的胳膊,隨後緩緩地挨著皮膚往上移動,到了手腕,接著是手掌。然後,他將我的手緊緊握住,再拉回胸前,沒費唇舌,而是直接用動作製止了我。2我手上握著那幾頁搧風的紙,而他,則握住我。並非像戀人牽手那般十指交握,而是從外麵將我覆住,然後擱在他的腿上。捏在我手裡的臨時紙扇,已經皺得不見原型。我知道,他是覺得跟我說了我也沒聽,於是乾脆不讓我動彈。“你要是嫌我煩,我不扇了還不行麼?”我說。他置若罔聞,扔是沒鬆手。天色開始暗了下來。車載電視換了一部新電影。遠山的田野已經被漸漸降臨的夜色模糊了,山頭偶爾能看到一兩戶亮著燈的人家。側前方的路上車燈們們彙聚在一起,組成了一條橘色和紅色交織的燈光的長龍。他的掌心是濕潤、灼熱的。我想到,也許他不是不熱,也許他不是嫌我煩,而隻是覺得我那麼做很累。就像當年老爸問我:你那麼使勁給我扇,你的手不會酸?於是,我不動了,不再對他解釋,也不再掙紮,心甘情願地順著他。這時,大巴從完全靜止轉為緩慢移動。發動機重新啟動後,車廂裡的燈突然亮起來。慕承和的旁邊是過道,過道那邊是兩位睡著了的男乘客,乘客再過去是車窗。此刻的車窗像是一麵鏡子,我從裡麵突然看到慕承和的側影,還有我。鏡中的清雋男子緊蹙著眉,有些執拗地抓著女孩兒的手。而那個女孩兒看似平靜的表麵,其實暗湧著尷尬、膽怯,以及──羞澀。一時間我看到這個真實的自己,頓時不知所措。我不敢直視,立刻將目光收了回來,哪知看向自己這邊的玻璃,仍然是一麵鏡子,並且近在咫尺,比剛才映得更加清晰。我咬著唇,鼓起勇氣盯著玻璃又看。目光越過自己,又落到慕承和的身上,然後用剩下的那隻手翻出手機,給劉啟寫了個短信:我們分手吧。輸入號碼後,我默默地瞧著這幾個字許久,拇指在確認鍵上徘徊又徘徊,最後悄悄地歎了口氣,轉而將它存在了發件箱裡。大巴終於恢複了正常時速,氣溫降了下來,司機也將車內的照明燈全部關掉。我們一下子陷入了黑暗,唯一的光源便是最前麵的電視屏幕。車廂內的光線,隨著電影畫麵的變化而忽明忽暗。我突然覺得,也許就是這樣一種沒有光的地方,才能將我那顆自私的心掩蓋起來,想到此處,我不禁將身體完全地貼在椅背上,略感洩氣,與此同時,手也動了下。我的動作是那樣的細小輕微,卻仍然驚擾了他。他微微一頓,鬆開了我。我適時地收回手,問他:“好些了麼?”他睜眼,點點頭,看起來確實好多了。我又問:“要不要吃點東西。”因為我倆都沒來得及吃午飯,甚至晚飯也隻能在車上解決,所以之前,他去買了很多吃的。他說:“不用了。”我側著腦袋看他,輕聲問:“生什麼病,能告訴我麼?”他轉頭回望我,然後淡淡開口說:“我有時候會突然耳鳴,就什麼也聽不到了,然後頭暈。”我詫異:“為什麼?”“是一種耳內的疾病,叫美尼爾病。”“什麼時候開始的,去年?”我說,“年前?”“我幾歲的時候就有這個病。記得我跟你說,我小時候在圖書館旁邊那個荷塘裡玩,後來掉進去,那是我第一次犯病發生的事。”我盯著他的眼睛。他笑了,寬慰似的對我說:“至今為止,我覺得挺好,小小的毛病,也沒什麼可擔心的,唯一遺憾的就是,現在很多愛好都被醫生禁止了。”“什麼愛好?”“潛水和開車。後來醫生好不容易才同意我在市區裡開慢車。”“我從來沒有潛過水,遊泳也不會,就是他們說的旱鴨子。”“潛水和遊泳沒什麼關聯,下次有機會教你。”“你不是說醫生不準你潛水麼?”“我們偷偷的,他們也不知道。”過了會兒,我不禁問:“肯定能治好的,是吧?”“我是屬於那種暈眩不嚴重,但是偏向聽力障礙的。”“那你會……”我不知道怎麼說,在腦子裡斟酌用詞,可惜想了半天仍然徒勞。慕承和卻明白了我似的,說道:“不要擔心,不是什麼大毛病,很容易醫好,我見過最嚴重的病友,到了老年也不過是失聰。”他看向彆處,釋然地說:“不過,無論是現在還是等老了之後,聽力對我而言也不是太重要,我不是音樂家或者演員、歌手,就算什麼都聽不見,也可以繼續做那些想要完成的事情,所以這並非什麼致命的打擊。”言罷,他將目光收回來,落在我的臉上,然後衝我淡然一笑。我心中就此冒起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特彆是在看到慕承和的這個笑臉之後。他並非強顏歡笑,也不是故作堅韌,而是真真正正的一種釋懷。笑意從他常年含笑的嘴角漾開,然後渲染整個眉目,淡淡地,輕盈地,含蓄地在他臉上綻放,卻讓人莫名心痛。彷彿,心臟就在這一刻縮成了一團。生平第二次,有了一種想緊緊擁抱他的衝動。突然間,我的手機倏地響了。“桐桐,到哪兒了?”老媽在電話裡問。“剛才堵車了,估計馬上下高速了。”“我們臨時去開個緊急會,你去看看陳妍吧。”“嗯。”“小李來接你,不過要遲一點,你一定小心點,去候車廳有保安的地方等著。”“沒關係,我不害怕,有人陪我一起來的。”“誰?”“我的朋友。”我說。我的答案讓媽媽在電話裡的聲音頓了下,才說:“那也好。”沒想到小李的車比我們還先到。他眼尖,一下子在人群中找到了我。“你朋友啊?”小李看到我旁邊的慕承和說。慕承和主動和他握手,“我叫慕承和。”“我是李邴,他們都叫我小李。”“薛桐送到你手上,我的任務完成了,還能趕上最後一趟車。”“怎麼?這麼晚了還要走?”小李說著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他竟然是真的要走,也急了:“你兩頓飯都沒吃,明天再回去好了。”剛才和老媽提到他的時候,我就下定決心,一定不能讓他一個人坐夜車回A城。不知道小李是一下子就明白我的意思,還是誤會了我和慕承和的關係,總之完全站在我這邊說:“童監要是知道我就這麼讓你走了,回去肯定不放過我。慕哥,好歹今晚過了再回去。”說完就拉著慕承和上車。好在,慕承和不是個固執的人,隻好一起上車,和我一起坐到後排。“我們……先去看陳妍吧。”我說。“好。”小李說。“究竟是怎麼回事?”小李一改往日的性情,異常艱難地說:“陳妍她……昨天晚上她一晚上沒回家,以前從沒有發生過這種情況,手機也不通,後來大家都四處找她,第二天早上也沒個結果。後來,有人在政委他一樓的拐角發現了她的髮卡,然後……”他頓了下,“中午就在小區停車場背後,圍牆邊的水溝裡……看到她的屍體,還被人給……”他沒再繼續說下去。到了那裡,看到很多記者和穿著製服的警察。有人說:“應該是尾隨死者回家,在樓道裡用迷藥將其迷倒。停車場是犯案現場。”“是先強姦,然後再用刀捅。脖子動脈那一刀是致命傷。”“兇手又將屍體拖行了幾十米,扔到水溝裡,用樹葉遮蓋。”我焦急地撥開人群,跟在小李的後麵到了驗屍房。小李先進去,然後回頭看我。我站在門口,看著床上躺著的那個人。身體蓋著白布。右腳的腳趾頭露出來,大拇指的指甲上塗著藍色的指甲油。那個指甲油我也用過,過年的時候我們一起買的,當時我選的胭脂粉,她選的寶石藍。我緩緩地走進她,然後站在那裡揭開了一個角,看到她的臉。她的臉泛著青紫色,並沒有像外頭的人說的那麼不堪,麵容很安詳,側臉頰有一個擦傷的傷口。我原先聽著他們的話,無論是媽媽說的,還是小李說的,甚至是外麵警察說的什麼,我都覺得不是太傷心,因為我從心底還沒相信會是真的,直到看到這白布下的臉。這一刻,我驀的覺得胃開始痙攣,有一股熱流洶湧而上,一下子到了喉嚨裡,我摀住嘴,飛奔到外麵,扶著牆就開始吐。可是胃裡根本沒有東西,除了一灘胃液,什麼也沒吐出來。我從小就不是個膽小的人,爸爸的屍體也是我去停屍間辨認的,時隔五年之後,我的腦子居然將兩個身影重疊在了一起。開始是爸爸,後來是陳妍。爸爸說:“桐桐,你是爸爸的寶貝兒。”陳妍說:“一個人多好,無憂無慮的,而且我還有其他理想。”然後,我開始抽泣。哭著哭著,我又吐,直到有人拉起我,把我架了出去,再撥開人群,將我帶到最外麵。那個人捧著我的臉,一次又一次地用手替我抹去眼淚說:“薛桐,不哭了不哭了,不哭。”他的手指打濕了,換手背,手背打濕了又換手掌。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笨拙過。他可以一口氣回答出對我而言是天文數字的四則運算。他可以站在台上對著下麵的國內外專家,不卑不亢地回答一切刁鑽的問題。他可以很輕描淡寫地敘述自己的生理缺陷。他可以在他的領域讓很多人景仰。可是當我哭得幾乎要忘記呼吸的時候,他似乎一下子手足無措了,像一個做錯事的大人,用不太嫻熟的技巧哄著小孩,嘴裡隻會重複著說“不哭”這兩個字。3雖說我們站在暗處,依然偶爾惹得旁人側目。於是,慕承和跟小李要了鑰匙,打開車,陪著我坐在後排。我抽噎了老半天,終於平靜下來了。月光透過樓與樓之間的縫隙灑到地麵,我將臉轉了個角度,看到了那半輪彎月。對麵有一棟陳舊的居民樓。不知道哪一戶的人回家後,使勁地關了下門,於是幾層樓的聲控燈全都亮了,過了片刻,那橘紅色的燈又整齊劃一地熄滅。我說:“我小時候覺得聲控燈很奇妙。我們家從縣城裡搬到市區,才第一次知道有這種東西。那時候,小小的事情都會讓我很好奇,所以一個人在樓道裡不停地地弄出響動,讓它亮起來。後來還漸漸地做實驗,想知道究竟多大的聲音能剛好讓它亮。”長大之後,我覺得很多人的心都像這個聲控燈,在等待著能衝破它界限的聲音,一旦出現,就會滿室光芒。可是在白天的時候,對著太陽,它也會自卑地無法發光。就像我愛著慕承和,也因為自卑和膽怯而不敢告訴他。是的,我愛他。我曾經質疑過這種愛,我怕它是崇拜,是依賴,是迷戀,是寄託,直到我看到陳妍的遺體。那一刻我想了很多,我甚至在想,要是躺在那裡的是我,會是什麼樣子。有哪些人會來看我,有哪些人會傷心。在生命就此戛然而止的時候,最讓我懊悔和遺憾的有什麼。我拿出手機將那條存在發件箱裡的短信,給劉啟發送了出去,關上手機,然後叫了聲慕承和:“慕老師。”“嗯?”他轉頭過來。我說:“你可以抱一下我嗎?”慕承和的目光在我的臉上呆滯了一秒鐘,然後張開雙臂迎我入懷,手臂收得緊緊的。記得第一次他抱我是在那年除夕,新年鐘聲敲響的時候,他給了我一個紳士般溫和的擁抱。我將手放在了他的背上,頓時覺得自己的心臟猛然收縮了一下,那種感覺一下子傳到四肢,手腳都微微抖動。我的頭擱在他肩頭,又嗅到那種像鬆木一樣的氣息,眼睛閉上的瞬間,眼淚又一次劃落下來。愛,是肯定的,可是它又是如此地艱澀難言。隻是怕這個字眼一旦被我說出來,好像就會褻瀆他。得知陳妍死的這一天,我和劉啟分手了。慕承和第二日一早就坐車回了A城。劉啟對我的那條短信的回答比較平靜,隻會了個電話,問我:“為什麼?”“我們不合適。”“我提議你先考慮下,我們暫時可以不見麵。”“劉啟……”“考慮兩個月夠不夠?”“我們倆不是這個問題,我想得很清楚了。”“一個月?”“完全是我……”“好,就一個月。”然後他迅速地掛掉電話。我的心很亂,也無暇顧及他的感受。我覺得女人是一種很心軟、也很殘忍的物種。殺害陳妍的兇手,通過物業的監控錄影,然後經過幾條線索的彙集,警方很容易地就得出了結論。“記得春節你們在這兒,監獄裡越獄的事情麼?”媽媽說,“兇手是那個人的兒子。”“為什麼?”我問。“那人被抓後,從死緩變成了死刑立即執行。高院前不久把死刑的覆核意見發下來。上個月被槍決了。”“這和陳妍有什麼……”原本覺得荒謬的我,口中的話還沒說完,就意識到了這其中的關聯,立刻有點憤怒了。“可能兇手想要對方也嘗一嘗失去親人的滋味。”“但是陳伯伯隻是例行公事,這是法律,不是私人恩怨。”我說。媽媽沒和我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說:“你在這裡多住幾天,晚上也不要一個人隨便出門。”“住多久啊?”“住到我說可以為止。”“可是,趙曉棠替我在他們公司找了個工作,我過不了幾天就要去上班。”“那也彆去了,最好和我一起留在B市,重新找個工作。”我瞪著她,“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媽媽停下疊衣服的動作,瞅著我半晌不語後緩緩說:“桐桐,媽媽不敢想像要是那天不是陳妍,而是你……要是是你……”她沒再說下去,然後裝作收東西,避開了我的目光。我說:“以前老爸不是找人替我算過命麼,說我會健康地活到八十八歲,然後壽終正寢。”她笑:“你就愛聽你爸跟你瞎說。”因為是一個惡性的報複事件,陳妍的案子受到省上的高度重視,公安廳在網上發出B級通緝令。一個星期後的中午,兇手在兩百公裡外的一個縣城裡落網。我為了那一刻,特地和小李一起坐車到看守所等著他。可是,累計起來的所有怨恨和怒氣,在我看到那個人後,竟然不知道該朝哪裡發洩。我想像中的真兇,應該是一臉橫肉滿目凶光,甚至是帶著很多刀疤,很多前科,這樣的人才能乾出那種禽獸不如的事情。可是,那隻是個半大的孩子,看起來比我還小些,甚至我不知道他是否有十八歲。他帶著哭腔,不停地對旁邊的人說:“叔叔,我錯了。叔叔,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後來我才知道,他父親投毒是因為在村裡的私礦裡挖煤,年底的時候工頭一直拖著大家的工資,他一時氣憤就朝工頭喝水的溫水瓶裡投了毒藥,然後將工頭兩口子都毒死了,最後被判了死緩。春節的時候,他老婆受不了這個打擊,上吊自殺。辦喪事時,他要求監獄能讓他回去看妻子最後一眼。監獄裡有關於家屬去世,允許服刑人員出去探望的規定,可是這個規定並不適用於死緩罪犯。於是,他想自己逃出去。這麼一環一環地扣起來,最後,悲劇的鏈條結在了陳妍身上。我在電話裡將真相告訴慕承和。他沉默良久,然後沉沉地歎了口氣。4回到A城,生活發生了一係列的變化。首先因為沒有及時去上班,趙曉棠他們公司直接把我給除名了。然後,劉啟被下派到距A城市區一百公裡遠的鄉鎮司法所。他對我說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怔了下:“不可能吧,多久調回來?”“不知道,也許就這樣了。”“真的,假的?”“所以你選擇和我分手,真是明智。”他自嘲。“劉啟!”我來氣。“不過,我還沒同意你。”他說。我又投入了找工作的大軍中。每天看報紙的招聘欄,或者星期二和星期四趕著去人才市場每週兩次的招聘會。最後聽了趙曉棠的,還在網上登了很多信息。第一家是個保險公司,和我一起排隊的應聘人員,沒有六十個也有五十個。第一關是筆試。我以為我應聘的是文秘,專業又是英文,肯定給我一份英文試卷,沒想到筆試的題目就是寫一篇作文。過了幾天,保險公司通知我筆試過關,需要參加麵試培訓。等我信心滿滿地到了培訓地點之後,發現那五六十個人基本上一個也沒少,跟我一樣等著培訓。培訓的內容有團隊合作,記憶力比拚和表達能力三個方麵,如果全部通過就算成為世界五百強的一名新興的業務員。我對簽到的人說:“我應聘的不是業務員,是文秘。”對方用一個職業的笑容回覆了我:“在我們公司,文秘也要掌握業務知識。而且究竟你適合做文職還是做業務,要根據實際情況。”我愣愣了點頭。在機械地背完一大串疾病名稱後,台上的那位精神百倍的培訓員又召喚所有人,大聲且整體地高呼公司口號的時候,我終於忍無可忍地逃了出來。我對白霖說:“嚇死我了,我還以為走錯地方,到傳銷窩點了。”那些公司不是要求年齡,就是要求工作經驗,什麼餘地也沒有。第二家是個外貿公司,對方讓我做了個自我介紹,問了我一些關於對公司未來前景的問題後,又問:“為什麼畢業這麼久了才想起來找工作?”“呃──”我卡住了。“你能說一下近期在你印象最深刻的失敗受挫的經曆嗎?”對方又問,“你是怎麼解決麵對的?”“呃──”我又卡住了,腦子裡突然冒出慕承和的身影。我人生最受挫的經曆都發生在他身上,一想到他就不知所措,好像被人偷窺了心事,最後漲紅了臉,竟然擠出一句很腦殘的話,“我可以不說嗎?”於是,人家對我沒下文了。我再一次向白霖彙報的時候,她“噗──”地噴了。她說:“你應該實話實說,指不定他還覺得你是個人才。”我問:“為啥?”白霖說:“你對慕承和是屢敗屢戰愈戰愈勇,要是放在公司做銷售,怎麼不是個人才。”後來,白霖替我在網上查到一個商貿工作的招聘信息,我認真地寫了一封求職信再附上簡曆發過去。然後從她家出來。“要不,留下來住吧,反正你也不上班。”白霖說。“那要是師兄回來了,我可不好意思讓他睡地上。”說著,和她道彆,坐公交回家了。車站到我家小區還有一截路,我戴著耳塞,想都沒想就拐進了以前常走的那條捷徑。走到一半才發現,恍然回神,才想起來白天自己琢磨過,夜路不能走這邊。因為這兩天在搞拆遷,原本的商舖基本上搬遷了。兩邊路燈幽暗,那些牆和屋頂已經被拆了一半。我停下來前後打量,來去的距離都差不多。這時,有個人騎著自行車從我身後方向來,然後一溜煙就消失在前頭,還聽見他到了那邊路口按鈴鐺的聲音。因為陳廷的事情,老媽對我的安全問題提醒了一次又一次,就怕我悲劇重現。但是如今都走了一半了,還能怎麼樣。我猶豫了一下,硬著頭皮繼續走。走了幾步,覺得後麵有響動,回頭去看,發覺不遠處的牆角有個影子閃了一下,心中有點髮毛,隻得加快腳步,走著走著不禁回頭又看,什麼也沒有。恐懼一下子從心中蔓延開,我取下耳塞,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撒開腿一口氣跑回小區門口。半夜裡,睡在床上,隱約聽見有不尋常的聲音。我仔細又聽,好像真的是有人,這下心跳猛然加快了,平躺在床上屏住呼吸分辨動靜的來源。不是客廳,是廚房那邊。以前老媽教育過我,如果有人來行竊,分為兩種情況。第一對方已經入室,已經在自己身邊,就算醒來也要裝著睡著了。“要是人家捅我兩刀怎麼辦?”我問她。“一般竊賊,都不想傷人,除非逼不得已。”老媽解釋,“如果人家是特地來行兇的,這招不行。”第二是對方還沒入室,或者已經到收尾階段準備離開,可以突然大聲說話或者打開燈,這樣對方就嚇跑了。所以一般半夜上廁所,就算看得見,她也要求我從臥室到廁所要一路開燈。一來免得磕著,二來要是怕有壞人正躲在某個角落正好遇見。她說:“開燈的目的是告訴對方,有人醒了,趕緊走吧。”可是老媽從小給予我的那些安全教育,到了臨場卻不管用了。她沒說怎麼判斷人家主業是行兇還是行竊。也沒說這養的動靜是進家門了還是準備離開?我萬分小心地從床上坐起來,然後光著腳,走到臥室門口。廚房那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是對方正在撬門。我一下決心,打開了臥室的燈。那個聲音一下子就停了。然後我喊了一聲:“二哥,你去上廁所啊。”隨後又故意摩挲出一些聲音,再關上燈,在黑暗中靜謐了許久,確認那邊已經完全沒動靜之後,我悄悄地摸進廚房,打開燈。廚房外麵是生活陽台,之間有一道塑鋼門。正值夏天,房子又在四樓,所以我才偶爾鎖這道門。但是剛才睡覺前,竟然鬼使神差地將它鎖住了,正巧阻止了剛才那人的腳步。也許那個驚醒我的聲音,應該是他努力想撬開這門兒發出的。那把被我專門用來切西瓜的刀,原本是擱在洗衣機上的,現在卻赫然地躺在門邊的地上。我的全身一下子哆嗦起來,打開所有的燈,拿起手機撥了物業保安的電話。因為保安的動靜很大,引得有些鄰居也來了。一樓的阿姨指著物業的鼻子說:“你們這些物業怎麼管的,上個月隔壁那棟樓就被偷了一回,還跟我們保證說要加強巡邏。”一位叔叔又說:“物業費收這麼高,這些事還管不管了。”領頭的保安賠笑說:“管,我們管,待會兒派出所來我們一起去調監控錄影。”另外一位鄰居說:“小薛,我們住三樓都沒事,不會是小偷盯著你家就你一個小姑娘,蹲點來偷吧。”旁邊人點頭:“是啊,你一個人小心,不如裝個隱形的防盜窗吧。”於是熱心的鄰居們七嘴八舌地議論一番。過了會兒,派出所的人來了又離開。最後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已經淩晨四點多了。想給老媽打電話,又想起她上次擔心我出事的神情,隻好作罷。我一個人坐在偌大的房子裡,四周安靜地可怕。眼睛忍不住盯著廚房,總害怕有什麼人跳出來。終於忍不住撥了白霖的手機。半個多小時後,李師兄陪著白霖一起出現了。白霖一邊勘察現場,一邊驚呼:“太危險了!太危險了!”李師兄又替我檢查了一遍所有房間。白霖摟著我說:“這樣吧,我搬過來和你一起住。”李師兄說:“得了吧,要是真有壞人又來,你倆一起上也是白搭。”白霖扭頭對李師兄說:“要不你也一起來住。”李師兄瞅了我一眼,猶豫著說:“那……不好吧。”我知道李師兄的意思,他一個大男人和兩個女的住一塊兒,怕人家說閒話。而且他和白霖好不容易從學校宿舍裡的偷偷摸摸,變成了現在正大光明的二人世界。我從中插一腳也不怎麼厚道。於是,我就說:“算了,我家離你上班的地方得多遠啊。”白霖問:“那怎麼辦?”我說:“我不怕。大不了明天我去找人裝防盜窗就行。”白霖又問:“你們物業允許你裝啊?”我說:“我們這小區這麼破,有什麼不同意的,樓下都裝了。”好說歹說,才說服了白霖。第二天夜裡,又剩我一個了。睡前,我檢查了所有的門窗,把整個家關得嚴絲合縫。大概因為頭一晚上基本上沒闔眼,所以倒在床上就睡著了。迷迷糊糊閉眼前我還想,要是我這麼死了,也算一宗密室殺人案。我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爸爸牽著我去遊樂園,到了門口買票才發現錢丟了,然後他對我說:“桐桐,在這裡等爸爸,哪兒也不許去。”於是我舔著麥芽糖坐在遊樂園門口的台階上,一直等一直等。後來有個阿姨走來,驚訝地說:“喲,小朋友,你媽媽叫童玉梅吧?阿姨是你媽媽的朋友,上次我們還見過呢。”我瞅了瞅她,點點頭,覺得好像是見過。她咪咪一笑,“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啊?”“爸爸去找錢包了,讓我等他。”“你媽媽叫我來接你呢。她說叫我接你先回家去,你爸爸都回家了。”“可是爸爸說……”“你們家爸爸說了算,還是媽媽說了算呀?”我想了想回答:“媽媽。”“你媽媽叫我來接你,那是不是也應該聽我的呢?”最後,左顧右盼的我被這人牽走了。我一直以為我忘記的事情,居然在夢中想起來了。在遊樂場,那位帶走我的阿姨實際上是媽媽監區裡一個女犯的母親。我見過她是因為,老媽有一次值班,就帶我去監獄呆過一天,那個時候她正好來探望她的女兒。她女兒已經刑滿釋放,但是在獄中因為多次和人打架,被關了很多次小監。老媽在這方麵特彆嚴厲,所以她出獄後也滿懷怨氣。那天母女倆從哪兒經過正好看到了我,就起了報複心。她們關了我多少天,我都想不起來了,隻是記得後來公安局把我救出來的時候,外婆和爸爸抱住我嚎啕大哭。也許就是從那之後,爸媽之間的感情開始變淡了。媽媽再也不讓我接觸和她工作有關的任何事情。我翻了個身,努力讓自己再次入睡。夢境一下子轉換了起來,我夢見爸爸被刺殺的現場的那一灘血,還夢見廚房門外的那把西瓜刀。在最後夢到陳妍屍體的時候,我猛然驚醒了。我喘了口氣,緩緩地坐了起來,準備去客廳拿杯子喝水,走到臥室門口卻再也不敢往前,於是又折了回來,蜷縮在床上。門框外的黑暗伴隨著恐懼撲麵襲來。我手忙腳亂地打開燈,仍然覺得不安穩,老是懷疑旁邊的衣櫃裡和床下還躲著小偷,或者連窗外也不敢看,也覺得有人在窗戶外麵盯著我。就在這種恐懼折磨得我快要窒息的時候,我撥了慕承和的手機。鈴聲響了三下之後就接通了。“薛桐?”他的聲音通過聽筒在我耳邊響起的瞬間,我的心理防線全線崩潰。我語無倫次地說:“我不敢給我媽說,我怕她知道後,就不許我一個人呆在A市了。我也不敢給白霖打電話,昨天我都害得他倆一夜沒睡了。白霖雖然和我好,但是李師兄畢竟還是外人。我想來想去找不到第二個人了。”“怎麼了?”他語氣也顯得焦慮了起來,“你慢慢說。”“我家昨天進小偷了。”我抹了下眼淚,“我現在害怕的要死。”“你把所有燈打開,電視也打開,我馬上過去。”他說。慕承和到我家,聽我亂七八糟地描述完昨夜的險境和剛才的噩夢之後,說第一句話是:“你不能再一個人住了。”“白霖和趙曉棠都有男朋友的,我不可能讓她們一直陪著我住。”“另外家裡還有走得近的親戚麼?”“有我奶奶他們。可是他們知道了家裡出事肯定會告訴我媽的,”我說,“而且他們都不待見我。”慕承和沉吟了半晌,最後說:“那你住我那兒吧。”5令我沒想到的是,他居然住在A大的教師院裡。教師院正好在A大西門的街對麵,種滿了梧桐樹。我讀書的時候,一次也沒進來過。隻知道前幾年這院子搞拆遷,拆了些舊樓,重修了兩棟電梯公寓。慕承和並未住那新修的公寓裡,而是後麵的一棟的舊樓。屋子很寬敞,特彆是客廳。所以沙發後麵的空餘地還擺了一張寬大的條形工作台。上麵有兩台筆記本,筆記本旁邊隨意地放著一堆書和一遝紙。鎮紙的是一個眼鏡盒。裡麵肯定是空的,因為那副黑框眼鏡正架在他鼻子上。“以前他們告訴我,裡麵這三棟都是國寶級的老教授樓,居然你也能住這兒。”可見,也是大熊貓了。“這房子是我父親以前教書的時候分的。”“啊?”我好奇了,“那為什麼你以前還去擠陳老師?”慕承和瞅了我一眼,用一種很凝重的神色對我說:“因為這棟樓鬨鬼,我一個人不敢住。”我瞪大了眼睛,好半天沒說出話來。他隨後用眼神示意了下我的身後說:“據說那人就吊死在你背後的門框上。”他話音未落,我騰地一下,跳到他身邊,揪住他的袖子,死盯著他那門框,一下子就覺得好像刮來了一陣陰風。卻不想,他倏地就笑了。“嚇你的。”他又說:“你剛才不是逞強麼?說得好像魔鬼蛇神見了你都得繞道。我瞎編兩句話就嚇著你了?”此刻的笑意已經渲染到他的眉梢。我放開他的袖子,“大半夜的,你突然來這麼一句,是人都會有點害怕。”而且我哪兒想到,他心情突然這麼好,還能跟我開這種玩笑。我睡覺的房間在他臥室的隔壁。不大的床,據慕承和本人說是他小時候睡過的,所以隻有床墊。我們鋪好床,收拾了下屋子,差不多淩晨三點多了。我都不確定,他對我說“住我那兒吧。”這句話時,我究竟是怎麼答應他的。或許當時的心境真的很淩亂,腦子裡一團漿糊,看見他就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樣。或許因為過去他對我說什麼,我都從沒有拒絶過。或許我真的在心中是這麼期盼的。心裡雖然惦唸著這些,卻踏實地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我拿起手機一看時間,頓時想哀嚎。於是,迅速地起床穿衣刷牙洗臉。“這麼著急?”慕承和放下報紙問。“嗯。”我收拾手袋,“人家和我約十點麵試。馬上遲到了。”“我替你拿牛奶。”“不用了,不用了。”“要不要我送你去?”“我坐地鐵去,直接能到。”說完,我就刮了一陣風,飛出門去。走到樓梯拐角,慕承和迅速地開門,叫住我,“薛桐!”我轉身,隔著十一級台階的距離,狐疑地看著他。他揚了揚手裡的東西,“給你這個。”然後,輕輕地用一個弧線,將它準確無誤地扔給了我。那是一把門鑰匙。可能為了不讓它孤零零地顯得太單薄,他將它套在了金屬鑰匙環上,還多掛了一隻機器貓。我緊緊地將它握在手裡,衝他笑。去麵試的公司是家地產公司,比上回將我除名那家小一些。會議室裡坐著兩位麵試官一男一女,女的年紀大,男的年紀小。昨天白霖就告訴我,這家公司是那種家族性企業,一般情況下老總、經理、會計基本上都是自家人。照例問了一些問題後,那男的經理又翻了一遍我的簡曆說:“你還會俄語?”“俄語是我的二外。”“熟練嗎?”“還行。”我壯著膽子說。“那來一段俄語的自我介紹吧。”聽完對方說完這句,我當場傻眼。就業老師教導我們,要把所有和自己沾上邊的特點都要寫成閃光點。我才小小地閃了下,怎麼這麼快就要打成原形了?自薦書裡的俄文版,還是去年慕承和幫我寫的。我也沒有刻意去背過。“可以吧?”那人又問。我騎虎難下,然後開始想對策。“Да。”我靈機一動說了個單詞。“什麼?”那人反問,明顯沒懂。“能開始了麼?”我立刻笑了。對方點頭。然後我開始背慕承和教過的一篇很深情的課文。我記性很好,他講了之後,一般我讀好幾遍就能記個八九不離十。那篇文章的名字叫《我的家鄉──北京》。為了加強可信度,我把北京兩個字全部換成A城。“Мой родной город, Я родилась и выросла в городе……”我回去坐在沙發上,把白天的事情講給慕承和聽。“然後呢?”他饒有興趣地問。“然後,我背完了之後,他對我說,你的俄語和你的英文一樣流利,還通知我下次複試。”我咯咯咯地樂了起來。慕承和也忍俊不住。我側著頭瞅他,發現他一直盯著我看,沒說話。視線停駐時間長了,難免讓我覺得奇怪,不禁擦了下臉,“我臉上有東西?”“沒有。”他收起失神的眼,彆過頭去。“你不信呀?”我說,“你要是不信,我再演一次給你看。”我搬來一張凳子,坐在他正對麵,演繹白天的麵試情景,“Мой родной город, Я родилась и выросла в городе А, в котором я провела свое золотое детство, это город……”他嘴角輕揚,到中途陪著我一起念出聲。在齊聲背誦完最末一句“Там все мне дорого.”後,我們倆相視而笑。本來我擔心,我們住在一個屋簷下,會不會很彆扭,但是自從背完那篇課文後,突然就變得和諧起來。夜裡,我躺在床上回憶起這一幕,隱隱覺得心中有什麼想要抓住,卻又搞不清。慕承和一直沒有提過劉啟,甚至要我來他家那天,他都沒有問,直到某日下午吃飯的時候,他忽然說:“女孩不都喜歡逛街麼?很少見你出去。”“外麵好熱。”我說。“也不和劉啟出去?”他夾著菜,漫不經心地問。“呃……”我怔了下,埋頭低聲說:“他調到縣裏邊去了。”卻沒有在他麵前說和劉啟分手的事。“為什麼不告訴他?”白霖問我。“我覺得,好像隻有這樣,才能感覺我們是平等的。”我說。“工作找的怎麼樣?”“好難啊,我看得上的,人家看不上我。人家看得上我的,我看不上。”“慢慢來,不著急。有一條名言很適合你。”“什麼?”“先成家再立業。”“……你無聊。”“不喜歡?”白霖問,“那換一句好了:乾得好不如嫁得好。”“……”“還有一件事告訴你。”“什麼?”“師兄說,昨天他在街上遇見劉啟,”“哦。”“他看到劉啟和一個女的走在一起。”她瞅了瞅我。“嗯。”“感覺挺親密的。”她怕我不明白,又補充。“嗯,挺好。”我繼續說。“你們真分了?”白霖問。“真的。”“你上次不是說,他要求你考慮一個月麼?這還沒一個月呢。”“這樣更好啊,免得我挺內疚的。”我喃喃說。和慕承和真正相處之後,才發現,他有那麼多習慣都是我不知道的。例如他做事的時候基本上是百分之百投入,有時候在旁邊給他說了老半天的話之後,才發現他埋著頭,注意力完全沒在我身上。這是一個很挫敗的經曆,並且屢屢發生。例如他很偏食,但凡是帶點甜味的菜,都會得到他的親睞。他總是工作到深夜。偶爾,還會一個人坐在黑暗中,長久地不說話。我一個人迷迷糊糊起來上廁所的時候遇見過幾回。第一次,我看到沙發上的黑影,狐疑地打開燈。光線倏地照到他的臉上,一下子那麼顯得那麼落寞,和素日裡那位常年帶笑的慕承和截然不同,恍若一隻被驚擾的小獸,神色中閃過一絲慌亂,可是轉瞬之間又恢複如常。自此以後,我再也不敢唐突地開燈。後來,我們一起在家裡看電影頻道的電影,影片當中我指著嘻嘻哈哈的約翰尼·迪普說:“為什麼有的人表麵看起來,和真實的自我不一樣?”他盯著屏幕沒說話。電影的場景,在浩瀚無垠的海麵和一碧如洗的藍天之間切換。“薛桐,你喜歡大海麼?”他問。“喜歡啊。”“你看大海,無論它有多深,但是表麵看起來總是很平靜。”慕承和說,“比海更深的,是人的心。有時候微笑,並不代表自己不痛苦、不害怕、不絶望。”我在指他。而他,卻在指我。忽然之間,我明白我和慕承和在骨子裡,也許都是一類人。所以他才那麼吸引我。6、第二天下著毛毛雨,我急急忙忙地衝回去,脫了鞋,迅速放下包,準備到客廳陽台上晾傘。走到一半,發現慕承和居然在家,此刻正站在陽台上,腳邊是一盆君子蘭。因為下著雨,所以外麵的空氣特彆清新怡人。院子裡有一棵合歡樹,都長了十幾米高,枝繁葉茂,在一群低矮的梧桐麵前顯得很突出。它離慕承和住的這棟樓很近,最近那一棵的枝條基本上伸到陽台上了。樹枝頂端的葉子上還掛著水珠。我看見慕承和,伸手將那水珠子接到指尖,臉上帶著頑皮的神色,而另一隻手垂在身側,食指和無名指之間夾著一支菸。慕承和玩弄著樹葉上的雨滴,抬手吸了口煙,然後才看到了我。他愣了下。我反倒為自己的偷窺,窘迫起來,急忙說,“你……繼續。”他哂然一笑,“今天怎麼樣?”“碰了一鼻子灰。”我不自覺地瞅了瞅他手上的煙。他立刻明白了什麼,走回客廳,將煙蒂掐滅在茶幾的煙缸裡。之前,我一直以為那個煙缸是個擺設。“我還以為你不抽菸。”從未見過,也沒聞到過他身上有煙味。“偶爾抽一兩隻。上課上班時不抽,”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而且吸煙有害健康。”晚上家裡沒剩什麼吃的東西,我們一起外出吃飯,路上遇見了劉啟。他正從對麵扶手電梯往下,而我跟慕承和從另一邊向上。一個纖瘦的女孩挨著他站在同一階,正在輕聲跟他說話。在我看到劉啟的時候,他也看到了我。我朝他笑了下,他卻反而侷促不安起來,似乎想要叫住我,卻又有顧忌,最後誰都沒有叫住誰。晚上劉啟來電話,我走到陽台上接。“小桐,我……”劉啟吞吞吐吐。“我明白。”“你明白什麼?”“我們不合適啊。而且我們上個月就分手了。”他歎氣,“你知道我現在下派了,還不知道能不能調回去,我們局長平時挺照顧我的,他女兒是我們學妹,人也挺好,我……”“劉啟,我真不生氣。”我說。“小桐,以前和我分手,是因為那個人?”他問。我默認。“看來我還是比較遲鈍,本該早看出來。我一直以為是我不夠努力,所以在等你真正地注意我,可是……太難了。”劉啟說。“對不起。”我咬著唇說。“我沒有毅力永遠等下去,所以……”剛掛斷,宋琪琪的長途電話就進來了。“聽說你和慕老師同居了。”宋琪琪壞笑著說。“白霖真八卦,這麼遠都跟你傳情報。”我說。“我今天去相親了。”“好啊,感覺怎麼樣?”“條件還行。”宋琪琪說,“不過和我不太合適。”“你……”我欲言又止。“不是因為以前的事。我隻是單純地覺得人家和我性格不合適。”宋琪琪說,“其實我現在想得很開,以前我以為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他,這輩子都沒有能力再愛彆人了。但是才過了不到一年,我發現現實和我想像中不太一樣。”和宋琪琪絮叨了幾句,我合上手機,回到客廳。慕承和正桌前工作。屋子裡安靜極了,能聽見他筆尖劃過紙麵的刷刷聲。我坐回沙發上回憶劉啟在圖書館對我說“因為你很可愛”這句話的表情,竟然想不起來。如果白霖知道,肯定會大罵劉啟白眼狼之類的。可是,我錯在先,是我先利用他。又想起宋琪琪和肖正,想起宋琪琪在四教的辦公室哭著對我們說:“從我十七歲開始愛上他,到現在,他從頭到尾都沒有騙我。”那麼撕心裂肺,如今她卻說自己變了。大概是我想這些的時候表情傻透了,慕承和瞥了我一眼,起身把電視打開,“你可以看電視。”說完又回到桌前繼續忙他的事情。“會不會影響你?”“不會。”他頭也不抬地回答,然後繼續埋頭做事。慕承和斜對著電視機,可是無論我換了什麼節目,壓根就真沒瞅過一眼。其間,他眉頭皺得深深的,戴著眼鏡,一邊擺弄電腦上的三維圖,一邊專心修改旁邊的數據。“你不看電視,看我做什麼?”他問了一句。“呃……”我尷尬地攏了下耳髮,“沒發現好看的節目。”“要不上網?”“上網也沒意思。我還是繼續看電視好了。”說完後,我把整個身體沉在沙發裡,拿著遙控器不停地按來按去。等我將七十多個頻道來回翻了四五遍之後,他終於忍不住問:“你明天有彆的事麼?”“沒有。怎麼啊?”他取下眼鏡,揉了揉鼻梁,“明天我休息,帶你出去玩。”到了早上,他叮囑我帶防曬霜,我才知道原來他真的要教我潛水。我們開車三十多公裡後,到了A城近郊的一個淺水海灣。因為前幾天一直在下雨,一下子放晴後,海麵一望無垠,看得很遠。“The Big Blue!”我迫不及待地脫掉鞋,跑到沙灘上驚歎,然後回身對慕承和說:“你看過這個電影沒?”“《碧海藍天》?”“對!我每次看到湛藍的大海,都會想起這四個字和裡麵畫麵。”“要知道你這麼高興,早點帶你來了。”慕承和跟在我後麵,淺淺笑。“可是我很害怕水,所以不會遊泳。每回來海邊都是踩一踩水就回去了。”“那這次我們換點彆的。”潛水俱樂部門口停著好幾輛車,大家都和慕承和很熟絡的樣子。“為什麼大家都曬得很黑,就你一個人白?”我問。“說明我沒有他們努力。”“沒想到你骨子裡還挺叛逆的。”“為什麼?”他取了氧氣瓶和潛水服回來問。“醫生不要你乾的事情,你偏要乾,怎麼不是叛逆?”“誰說的,我從小都是聽話的好孩子。”“從來不遲到,不講話,不開小差,每天按時完成作業,考試都拿滿分那種?”“也……不全是。”他說。我給了他一個“那就是了”的眼神,然後接過他遞過來的潛水服去更衣室換衣服。下水前他反覆說:“戴著潛水鏡的時候,鼻子也會夾緊,你要放棄你的鼻子,而用嘴呼吸。”“我們下去後不能說話,隻能打手勢。”他將四指握攏,大拇指向上,“如果你覺得難受,給我這個手勢,就是上去。拇指向下的時候,意思是可以繼續往下。”“我一直都在,你不要怕,這和遊泳沒關係,你有氧氣瓶。”我將這些話爛熟於心後,下水時候還是非常緊張。“萬一我浮起不來了怎麼辦?”我問。“……”水剛淹過腦袋,心跳就加速,血液循環加快,然後急需氧氣。我習慣性地用鼻子吸氣,可惜鼻子被封住了,什麼也吸不到,立刻慌了手腳,開始掙紮。隨後,慕承和將我託了起來。我無助地攀住他,吐掉嘴裡咬著的呼吸器,大口大口地呼吸水麵的空氣,然後氣餒地說:“我不玩了。”他笑了,“關鍵是彆緊張,用嘴呼吸。”等我緩過來後,又練習了幾次呼吸方法,然後潛了下去。這一次,很成功。在水底,他一直抓著我。偶爾,還能看到小魚從自己身邊慢悠悠地遊過去。我覺得我也變成了一條魚。這條魚雖然很笨,連遊泳都不會,但是它居然可以在水裡自由地呼吸,還能清晰地看見海底。出水的時候,我激動極了,不停地跟慕承和說我看到了什麼,摸到了什麼,眼睛是什麼感覺,耳朵是什麼感覺。慕承和沉默地微笑著。船上的大哥甲說:“小妹妹,你會愛上這種感覺的。”後來,我們坐船去了遠一點的海域。“感覺會不一樣嗎?”我好奇地問。“嗯。海水更清澈,魚會更多,也比剛才那裡冷,所以才讓你穿潛水服。”“我能下到最底下嗎?”“最好慢慢來,如果你身體受不了,一定及時做手勢給我,不要逞強。”“這裡有多深?”“十多米。”“我剛才潛了多深?”“三四米。”“……”“你最多能潛多少?”“一般二十米左右,最多還沒有試過,下次試試。”“你……還不要試好了。”“你怕我下去就浮不起來?”他笑。“有點。”我很老實地交代。海水很藍,除了那點微微皺起的波瀾,看起來非常安靜。陸地在我們的不遠處,腳下是深深的海水,放眼望去,能看到海平麵儘頭的漁船。我們先下水,然後他們再把氧氣瓶放下來。慕承和牽著我,揚起嘴角對我說:“小姑娘,歡迎探訪大海的內心。”7我體力不支,潛了半小會兒就隻能上船休息,然後繼續抹防曬霜,還對慕承和說:“你要不要抹一點?會曬黑的。”船上的大哥甲說:“男人黑一點更性感。”隨後,皺起一張黝黑的臉嘿嘿一笑,露出兩行大白牙。船上的大哥乙卻對我說:“你不知道吧,慕承和是曬不黑。”我扭頭問他:“你真曬不黑?”“你彆聽他們給你瞎掰,怎麼會曬不黑。”到了中午吃飯,我才知道他不是曬不黑,而是無論曬多黑,一蛻皮就白回來了。“你肯定是屬蛇的。”我下了結論。“那你多半屬螃蟹。”他說。“為什麼?”“剛才我教你車的時候,十多米寬的馬路,還不夠你一個人開,完全橫著走。”“……”下午,我們去了對岸的小島。島上有一個天然的浴場,此刻正旅遊的旺季,也有不少遊客坐船到這裡。我倆繞著島走一圈隻用半個多小時。而且我發現全島除了公共廁所和碼頭以外,唯一的一棟樓就是一個外形象船一樣的建築。“這個東西是什麼?”“酒店。”“酒店?會有人專門來住?”“嗯,據說經常客滿。而且今晚我們也住這兒。”“我們不回去了嗎?”“太晚了,再過些時間船也沒了。”慕承和說完又反問,“你要回去?”我的頭急忙搖得像波浪鼓似的,怎麼可能。慕承和住我隔壁,酒店的所有房間,都能看到大海。樓下是一個淡水的遊泳池,孩子們在池子嬉鬨,笑聲和童聲夾雜在一起,聽起來就讓人覺得很愉悅。白天做浴場的那個大沙灘,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又是另一番景象。來旅遊的大部分遊客已經離島,剩下來的都是酒店的客人。路邊擺了海鮮的大排檔,然後另一邊居然搭了個舞台,立著一塊投影的屏幕,照著燈光。上麵正有個樂隊演奏,主唱拿著話筒對著大海嘶吼。有些人坐在下麵喝酒。有些人乾脆叫了大排檔,擺在台下吃。這下我才知道原來住店的人,還真多。我吃了點東西,就跑到沙灘的最前沿,嚷著去看落日。沒想到方向卻不對,於是我追著落日,又繞著小島跑。“看不到的。”慕承和莞爾。“到島的那邊肯定能看到。”我不服氣,可是也沒功夫和他理論,就怕幾分鐘太陽就沒了。於是脫掉拖鞋,頭也不回地說:“你幫我拿著鞋,我去追。”剩下慕承和一個人慢悠悠地跟在後麵。等我氣喘籲籲地跑到島的最西端的時候,倏然明白慕承和說的是事實。沙灘外麵是海,而海的那一頭是我們坐船來的陸地。橘紅的太陽正緩緩地沉到山的那一邊去。我怎麼就沒想到,整個海岸線都在大陸架的東邊,所以一般不可能看得到夕陽沉海的景象。我沮喪了。然後,看到他晃晃悠悠地跟來,臉上還帶著勝利的笑意,心情更加沮喪。我又走回去,從他手裡接過自己的拖鞋,突然覺得自己才像一條小狗,而他是扔飛盤的主人。我呼哧呼哧地去撿飛盤,他在後頭看著樂。“下次我們去一個離大陸更遠的島,估計你就不會失望了。”慕承和說。我們又回到剛才的地方烤燒烤吃。烤出來的玉米是金黃色的,按照我的強烈要求,人家在上麵密密麻麻地沾了很多辣椒。我第一口咬下去,大呼過癮。“真好吃,以前都沒發現烤出來這麼好吃。”我吃了兩三口,發現慕承和一直盯著我,於是指著玉米問:“你要不要試一試?”慕承和笑著擺手,“這麼辣,怎麼可能吃得下。”然後,我樂顛顛將吃的交給慕承和保管,就去海邊踩水。一個海浪打過來,放在旁邊的拖鞋就被水拖了下去,我尖叫著去追海浪,好不容易把拖鞋搶回來,整齊地放好。過了會兒,發現它們悲催地又被海浪奪走了。如此反覆幾次,我也玩夠了,一屁股坐在慕承和身邊,接過玉米又開始啃。當我將注意力轉移到海上的時候,突然發現,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能看到海的儘頭有一些點點的亮光,起起伏伏,好像是穿成一串的夜明珠被放在海上隨波漂浮。“那些光是什麼?漁船?”我問。“好像是。”海風襲來,消去了暑氣,帶來陣陣清涼。海浪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在沙灘上,離我們漸漸地近了起來。“漲潮了。”我說。“嗯。”他說。“你在想什麼?”我問。“我在想,”慕承和說,“要是現在抽一支菸,感覺肯定很不錯。”“……”這人煙癮犯了。“真不想回去,晚上我就在這裡睡了。”我放下身體,隨意地仰躺在沙灘上,也不管那些細沙是否會沾到頭髮上,或者漏到衣服裡麵去。數不清的明星掛在深邃的夜空中。“這樣比較舒服。”我說。他仰頭看了下天,聽從我的意見也一起躺了下來。“我隻認識北鬥七星,其餘星星全都不懂。”我說。“你是什麼星座?”慕承和問。“天蠍。”“那真幸運,天蠍座是夏天最閃亮的星座。”“現在能看到麼?”我來了興趣。“那顆很亮的星星,它就是天蠍座的其中之一。”慕承和抬手指了下夜空。藉著月色,我才看到他胳膊外側上有個傷疤,大概一寸來長。夏天的時候整好被短袖遮住,所以我一直沒發現,直到這時,他躺著伸手,袖子往下滑,才露出一截來。“啊?怎麼弄的?”“刀傷。”“刀傷?”我正在腦子裡消化這個詞。“被人砍的。”他說。我瞪大眼睛,轉頭看他,“不可能吧?”怎麼,怎麼可能。“不騙你。在俄羅斯留學的時候,地鐵站的通道裡,三四個孩子,都隻有十來歲襲擊我。第一刀捅過來,我用手臂擋了下。”“為什麼?”“當地特彆是大城市有些團體,他們仇視……”他遲疑了下,顯然是在斟酌用詞,“仇視外來人口,所以在偏僻的場所攻擊單個出行的外國人。我和你們陳老師住一起,那天他正好生病,我半夜裡路過那裡給他買藥。”“後來呢?”“正好警察來了,他們一哄而散。”“這麼危險,可是我從沒聽你講過他們不好。”我也不禁伸出食指摩挲著他皮膚上那個狹長的疤。“我也沒說過他們有多好。”他笑了下,“對事物的評價都應該站在客觀的立場。而且一個人不可能在某地方獲得了知識和可貴的人生經曆之後,卻又滿懷著抱怨和不屑。”我吶吶地啃了一口手裡的玉米棒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把自己的肘關節給他看,“我這裡也有一個很大的疤。”他聞言,把腦袋湊了過來。“小時候,我爸爸在廠裡當工人,我媽帶著我住在鄉下。她為了方便接我上幼兒園就買了輛自行車來學。我們家門口有一條水溝,有這麼寬,”我比劃了個一尺多一點的距離,“我坐後座。她第一次載著我回家,就下雨,要到水溝的時候我媽說:童童,我覺得我們不下車也騎得過去。我啥也不懂,就知道抱著她的腰,愣愣地點頭。最後……”“最後她倒是騎過去了,但是你卻沒過去?”慕承和接嘴問。“對對對。你怎麼知道?”我忍不住一個人咯咯咯地笑。慕承和饒有興趣地看著我。他白天暴曬在紫外線中,現在鼻梁和臉頰的皮膚開始微微泛紅。突然,我發現我倆的這個姿勢挺曖昧的。一男一女仰躺在沙灘上,本來中間隔了點距離,但是我倆聊的太投入,不知不覺湊在了一塊。我急忙坐起來,為了掩飾尷尬,將手裡的玉米遞給他。“那一邊我沒有吃過,你可以嘗下。”卻不想我這個動作,剛好把手臂上沾著的細沙帶了起來。海風將它吹到他臉上。“沙子吹眼睛裡了。”他眨了眨眼,大概仍然覺得不舒服,伸手去揉。“你自己彆揉。給我看看。”我扔掉手裡的玉米,垂頭給他看眼睛。藉著月色和遠處的燈光,我看到他睫毛上沾著幾顆沙,於是手撐地,朝他眼睛吹了口氣,觀察了下,它們還沒消失,於是又使勁地吹了兩口。最後心滿意足地說:“好了。”他先是睫毛顫動著,隨之,一雙眸子在眼簾下露出來,被夜色反襯著,顯得晶瑩明亮。他的目光掠過我的眉眼、鼻子,最後流連在我的唇上,久久沒有挪開。我突然間有種不祥的預感,“怎麼了?是不是聽不見我……”忽然,他把手覆蓋在我後腦勺上,將我的臉壓近他。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活生生地剝奪我還沒出口的半句話。我倏然一驚,隻得趴在他胸口上,夾在耳後的碎髮也滑落下來。他將頭輕輕一抬,便吻了我。第一次好像是試探,他隻小心翼翼地將我的唇角輕啄了下。我猝不及防,張著嘴,目瞪口呆,腦子像被按了暫停的影碟機,瞬間定格。彆說思緒,連心跳都一併消失了。慕承和雙眼凝視著我,眸中帶著種波瀾,接著,他緩緩地,側著臉,又一次吻過來。留在我腦海裡的最後一個聲音是他喃喃對我說。“其實,你可以把眼睛閉上。”那一刻,海風輕拂,星漢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