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這曲子習了多久?”斯寰平忽然問。“一個月餘。”斯寰平嗤笑道:“唱曲不比吟歌,一個月餘,豈能入人耳?”沛後連忙斥責道:“平兒,不要這樣沒禮貌。”斯寰平道:“孩兒是怕妹妹丟臉,畢竟今日名門閨秀齊聚,大家皆拿出看家的本事,若妹妹棄自己擅長而從生疏之事,被比下去了,可怎麼辦?”“我本來也沒什麼特彆擅長之事,”雁雙翎依舊微笑回答,“在家鄉的時候,父皇也隻曾誇過我丹青不錯。”“那公主就作畫吧!”斯寰平驟然提議,“乾脆就公主要唱的那支曲子作一幅畫來,與大家齊賞,豈不妙哉?”作畫?這個對她來說倒是簡單,但要以《牡丹亭》為題,且當場就得作出一幅畫來……她環顧四周,見禦花園中花團錦簇,憶起平時所習的曲子有段“原來托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忽然有了一個想法。“那麼,雙翎就作畫吧。”她點頭道:“隻是大半年沒有碰畫筆了,若畫得不好,還請姨母與表哥見諒。”得到沛後首肯,太監們端來筆墨紙硯、丹青藤黃,在雁雙翎麵前鋪展開來。雁雙翎思忖片刻,便提起筆來。人人都以為她會精心描繪,花大半天的工夫,誰知道她寥寥數筆便完工了,這倒讓人吃了一驚。“翎兒畫的是什麼?”沛後好奇道。“一張仕女圖。”雁雙翎笑道:“便依方才表哥所提議的,畫了《牡丹亭》中的杜麗娘。”“仕女圖嗎?”沛後不覺驚訝,“本宮還以為仕女圖沒兩三個時辰不能完事,但看翎兒方才隻大致勾勒了幾下,畫竹子都沒這麼快吧。”“妹妹,為兄能先看看嗎?”斯寰平忽然上前插話道。“本就是為了太子殿下所繪,儘請賜教。”雁雙翎退開一步,讓斯寰平能獨自觀賞。斯寰平的目光在觸及那幅畫後,臉色難掩錯愕,身子僵了一僵,然而,愣怔之後,錯愕變成了萬分的讚歎,彷佛在欣賞絕世之作。雁雙翎知道,他看懂了。他也是真心懂畫之人。“平兒,讓母後也瞧瞧。”沛後好奇道。“母後,恕兒無禮,”斯寰平卻將那畫輕輕卷起,交代給了一旁伺候的太監收好,才又道:“此畫旁人未必會喜歡,恐怕還會錯解了表妹的心思,還是留給孩兒一個人品味吧。”沛後有些詫異,但隨後又彷佛明白了什麼,點頭笑道:“今日這宮宴本就是為你而設的,你說了算。”此話一出,眾佳麗皆忍不住私語紛紛。沒人知道雁雙翎到底畫了什麼,但誰都看得出,太子殿下喜歡上了雁雙翎的畫——或許,也喜歡上了雁雙翎這個人。雁雙翎自己也有些吃驚,雖然她對自己頗有信心,但如此輕而易舉地就臝得了斯寰平的青睞,還是出乎她的意料。可以唱曲,也可以隨機應變。公主如此聰慧,肯定會懂得。她忽然想到,昨天阮七公子便是如此對她講。他又料中了,而她果然沒有逃出他的預想。“妹妹,”斯寰平打斷了她的沉思,“為兄想問問,你是幾時開始喜歡看《牡丹亭》的?”“啊?”她一怔,如實道:“其實也是來到沛國之後,才漸漸喜歡的。”“因為研習此曲,所以才漸漸喜歡的?”斯寰平問。“不錯,”她頷首,“越是研習深了,就越懂得作者心思,也越發喜歡了……”從前,她隻當這是淫詞豔曲,看個新鮮刺激罷了,然而,如今她卻不會這樣想了。不能唱也要懂,要懂就要懂透徹,親身練習是最好的了……對了,就是這樣!想起他當日所說,那時她不曾細想,如今她才真切體會到他叫她學習唱曲的原因!若非催促她日日研習,她就沒有自己的心得,那日在戲園裡遇到斯寰平,也不能說出獨特之語令他側目,今日更作不出這一幅獨特的畫。阮七公子叫她習曲,並非真的指望她能唱得有多好,能憑自己的歌喉與眾佳麗爭豔,一開始他就另有打算。先前聽他解釋,她沒往心裡去,如今隻覺得——他,真的好厲害。此刻,雁雙翎的心思早已不在禦花圔中,而是飛回了那座寧靜詳和的山莊,那開滿淩霄花的庭院中,以及他的身旁。一進山莊,雁雙翎便直奔阮七公子的書齋。通常,這個時候他一定會在書齋裡飲茶休憩,或者處理莊中事務。然而,出乎意料的,他竟不在。“公子往淩霄閣去了。”守衛這麼道。原來,他竟然在淩霄閣等她?這麼晚了,除了那次帶她去賞月虹,他從不曾在深夜去過她的淩霄閣,畢竟男女有彆,她又是公主之尊,他從來不曾逾矩。可今天……是等著她第一時間去告訴他喜訊吧?惟有對她關心過甚,他才會如此的。一思及此,她的心裡就甜滋滋的。雁雙翎頓時覺得胸口怦然作響,活了這十多年,還是第一次在沒有驚嚇、沒有恐慌的情狀下心跳如鼓……她這是怎麼了?她放慢腳步,緩緩踏入淩霄閣的院門,一眼便看到站在庭院中的他。他負手而立,仰頭看著沿著牆壁垂墜而下的淩霄花,夜幕之下,橘黃色的花朵像星星一般,把藤蔓點綴成流淌的花瀑。“公子。”雁雙翎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喚他。“公主回來了。”他回過身來,微微而笑,“在下要給公主道喜,聽聞今日宮宴公主大出風頭,把所有的名門千金都比下去了。”“董嬤嬤說的吧?”她知道,董嬤嬤先行回莊,想必已經把今日宮宴上所發生的事都告訴他了。“就算不必董嬤嬤說,我也另有人告知。”他的微笑中帶有一抹神秘,彷佛對天下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所以……”她抿了抿唇,有些緊張的道:“公子是特意在此等我的?”雖然是明知故問,她卻希望聽到肯定的回答,如此,彷佛他在親口告訴她,他待她格外與眾不同……“等你?”他一怔,隨後道:“哦,是該第一時間給公主道喜,不過在下深夜打擾,卻是因為這些淩霄花。”淩霄花?他的答案讓她大為意外,“淩霄花怎麼了?”“像是生了蟲子,”他有些懊惱道:“這花啊,一生了蟲子就難治了,貴妃娘娘視這些花兒如命一般,我得瞞著她。”“我怎麼沒發現?”雁雙翎湊近花葉看了看。他道:“幾片葉子上有齒狀的小洞,今日花匠瞧見了,特意來報了我,所以也顧不得打擾公主休息,便直奔這兒來了。在下逾禮“,還請公主見諒。”所以,不是為了她嗎?是她誤會了?她自作多情了?雁雙翎霎時滿心失落,像是整個人剛輕飄飄飛到了空中,卻又砰地一聲,重重摔了下來。這花兒比她更加珍貴嗎?又或者,這隻是他探視她的一個借口?雁雙翎退到一旁,默不作聲。其實,她很少為小事不高興的,但此刻,她胸中隱隱動怒,居然嫉妒起一朵花——自從遇到了他,她就變得可笑起來。“公主給在下說說今日宮中的情形吧。”他看著她沉默的臉,卻渾然不覺她的不快,繼續興致高昂的問。“公子不是已經知道了嗎?”她冷冷答道。“聽說公主作了一幅畫,隻有太子殿下一人看了。”他笑道:“到底畫了什麼?在下頗為好奇。”他還會好奇嗎?會好奇是否代表他其實還是很關心她的?“也沒什麼,隻是作了一幅杜麗娘的畫像。”她輕聲答道。“作仕女圖頗費筆墨,在下卻聽聞公主不過幾筆就落定了,還讓太子殿下大為讚賞。”阮七不禁追問:“在下真的很好奇,公主到底是怎麼畫的?”“隻是勾勒了女子的大致輪廓,而後……”說到這裡,她才有些後怕,說來她當時也是出了一步險棋,“用朱丹的顏色描了女子的紅唇與兩行清淚。”那女子的身後,亦寥寥數筆,僅畫了一朵牡丹。假如斯寰平不懂得欣賞,或者不喜此類古怪的畫風,那她今日可要丟臉了,所幸,這世間還是有知音。“絕妙!”阮七頓了頓,隨即拍手稱讚道:“無須精工細描,一看便知是杜麗娘,倒更具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