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府外,馬車排成了長隊。來往這裡的馬車,不是世家姑子便是屬於世家郎君,身份貴重,馬車也給裝飾得極儘奢華。有的飄拂的車簾用的是硃砂塗染的朱紅羅曲,有的則是純用昂貴的,大小一致的珍珠為簾,間中還鑲嵌著大小不一的碧玉寶石。張綺等人的車一靠近,一陣淡雅的龍涎香便飄入鼻端。至於各輛馬車的車轅車身,最差的也是使用沉香木,更多的,則是用紫檀為料。這些世家嫡子,還沒有一個露出麵容,光那陣勢,便能把世人震住。如現在,張綺四女便給震住了。原本竊竊而笑的聲音,這時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隻有馬車整齊前進的聲音。等到前麵的馬車一一駛入蕭府,一個姑子才籲出長氣。張綺的馬車也駛入了蕭府。馬車停下後,眾姑子郎君絡繹出現。被他們的氣勢所震,眾庶出的世家子,這時都安靜得很,與張綺同車的幾個,更是低著頭靠著道旁行走。張綺也低著頭,在道路的中間,各世家嫡出子弟們,一個個昂著頭,神采飛揚地行進著。隨著他們的動作,“噠噠噠”的木履聲參差不一的響起。飄飛的廣袖大袍,裙裾羅衣,在滿地桃花中,散發著奢華的貴族氣息。前來的世家子越來越多,而張綺,也越來越靠向路旁,幾乎被擠進樹林中了。這時,一個姑子低聲說道:“我要入宮。”這個與張綺同院落同父親的姑子張秀,悄悄抬眸,羨慕地看著來往的世家子們,堅定地說道:“我要入宮為妃若能寵冠後宮,可不輸她們多少”她的豪言壯語,沒有半個人回應。另外幾個庶女,已連與這些嫡子嫡女們一比的勇氣都沒有了。同是世家子弟尚且如此,何況寒門子?張綺看著一個個神采飛揚,談吐既雅致又風姿卓越的世家子們,突然明白了張氏的郎主們,為什麼寧願女兒給世家子做妾,也不願意與寒門子為妻。這是一種高高在上的傲氣,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貴氣。千百年的歲月遷延,使得他們相信,富貴貧窮都是上蒼注定,而他們的血脈,注定了他們從生出的那一刻起,便高高在上。這種高高在上的感覺是如此美妙,如此根深蒂固。所以,他們寧願把女兒嫁給同樣血脈高貴之人為妾,也不能容忍自己的血脈外流,不能忍受自己的血脈,與低賤骯髒的寒門子混在一起。不能容忍寒門子的後代中,夾雜著自己高貴的血脈。他們相信,那是一種對祖先,對自身高貴血脈的褻瀆道路中,來自各大世家的嫡子嫡女們越來越多,越來越多。間中,也有一兩個被擠在道旁的庶女生得美貌無比,可饒是如此,一路行過的世家子,都不曾正眼看上一眼。在身份,貴賤麵前,外表實在太不重要。舉行宴會的蕭家花園終於到了。花園中,眾世家子或倚塌而坐,可倚婢而站,有的扶琴而歌,有的醉臥於青草桃花之間。每一個世家子的旁邊,都是奴婢成群,侍衛成群。花園中顯得很安靜,這些世家子沒有大聲喧嘩,旁人便不敢多話。站在角落處,張綺看看這裡,看看那裡,繞以她的閱曆,也有眼花繚亂之感魏晉重美色,眾世家子一生下來,指甲都有人專門精心修理,肌膚更是保養得水潤細白。到得如今,凡是世家中人,無論男女,罕有長得不清秀美貌的不一會,與張綺同行的庶女們絡續散去,一一尋找相熟的人說話。而張綺,在欣賞了一陣後,便低下頭。她在想著, 要不要與張錦混在一塊。與她在一起吧,張綺怕張錦一個控製不住,又逼著她帶著她纏上蕭莫。可不與她在一起吧,萬一張錦做出什麼出格的事,隻怕大夫人會把帳算到自己頭上。不對,是一定會算到自己頭上。想了想,張綺提步,朝著張氏的嫡女群中走去。不一會,她來到了張錦身後。張錦無精打采地坐在鞦韆上,一邊隨著鞦韆晃蕩,一邊神思恍惚地看著前方。目前看來倒是安靜。張綺鬆了一口氣,在不遠處尋了一塊石頭,靜靜地坐了下來。幾乎是剛坐下不久,突然一個清朗的聲音傳來,“誰是張氏阿綺?”聲音並不大,可那聲音中,屬於世家子的高高在上,還是令得眾人回頭看去。一個著朱錦,廣袍大袖,散發飄拂,麵目俊朗的世家子走了過來,向著張氏眾女問道:“敢問張氏阿綺何在?”嗡嗡聲中,一個張氏女答道:“原來是謝氏子彥。以郎君之貴,令一僕來傳迅便是,何必屈尊?”那著朱錦的謝子彥笑了笑,溫潤有禮地說道:“聞張綺有才,可直追謝道韞,我等想見一見。”嗡嗡聲大作。張綺聽到這裡,也是張大了小嘴。她料到了自己才名已然傳出。可她沒有想到,那才名會傳得如此之廣,直把這些目空一切的世家子也驚動了。隨著謝子彥聲音落地,刷刷刷,好一些目光同時轉來,看向了張綺。張綺站了起來。知道今日有宴,她在梳妝時,已把臉上的藥水少少去了些。要這個重美色的時代,她光有才名卻無容止,那才名會被世人理所當然地遺忘。所以,她五官可以隻是清秀,那容光必須照人。在那謝子彥回頭看來時,張綺緩緩走出了樹林。她身上著的,隻是張氏發給庶女們的統一衣袍。這種衣袍,在如此場合裡,彆的庶女都不會穿。可張綺沒有製衣,隻能穿上。她隻是減去了包著腰身的布料,本來質地不錯,式樣是建康新潮的衣袍穿在她身上,便顯得飄逸繁華,靈氣外溢。一點也不比彆人特製的衣袍遜色。張錦瞪大眼看著她,幾乎是第一次發現,原來張綺也長大了。成了一個靈秀可人的小娘子了。在張綺緩緩走出時,一陣喧嘩聲響起。幾個世家子同時喚道:“阿莫”卻是一襲白衣,渾身上下素淨之極,風姿卻不比任何人遜色的蕭莫來了。蕭莫施施然走近,他嘴角含笑,目光明潤,渾身上下無一奢華之物,卻渾身上下無處不奢華。自身如碧玉,無妝最動人的風采,正是世家子中最推崇的。蕭莫瞟了張綺一眼,便收回目光,走向眾世家子身邊。也不知他說了一句什麼,一陣笑聲飄來。看到張綺腳步停頓,那謝子彥朝她看來。這一眼,令得張綺腳步再動。她走到眾人之前,微微一福。不等她開口,另一個世家子已朝她上下一番,道:“倒不是一個俗物。”看,容光有與否,意味著俗物與清雅之彆。張綺屈膝一福,清聲回道:“郎君盛讚了。”“此間有樂,小娘子,請。”謝子彥也不廢話,逕自朝著放置一旁的樂器一指。“是。”這般唐突的要求彆人,謝子彥做得大大方方,張綺也是應得自自然然。——這種要求,不是上位者對下位者的頤指氣使。而是一種隨心所欲的灑脫。魏晉以來,便是貴為帝王,一個路人也可以唐突的要求他展示自己最擅長的才藝。這是人性本天真。張綺提步,走向一側。一側的塌幾上,放置了琴瑟胡笳笛簫等物。眾人以為張綺會選擇笛子時,她卻抱起了那個古琴。嗡嗡聲暗起。這張綺,能在諸多世家子麵前,不拿笛而拿琴,難不成她在琴上的造詣,還要勝過笛子?張綺在琴上的造詣,確實出類拔萃。琴,自古為君子之樂,代表著雅和正,還有高尚。不管是前世還是現在,張綺一直是一個想法,隻有在這君子之樂上震住眾人,才算是成就。橫琴於幾,跪坐於塌。張綺低下頭,素手一拔一拉,一縷悠揚動聽的琴聲飄然而出。這場宴會,世家子濟濟,聚在這裡的,不過數人。不遠處,喧囂聲笑鬨聲,猶自在耳。可隨著這琴音娓娓而出,四下已是越來越安靜。張綺奏的,正是如今大街小巷中流傳的《逍遙遊》,也是她前不久獻給陛下之作。逍遙遊本是琴蕭合作之曲,此次,張綺隻是一麵琴,一個人,便生生地把那合奏的繁華熱鬨,雍容雅致,流淌而出琴為心曲,心自在者,琴自在。張綺不自在。可是,她與任何人不同,她經曆了世間的繁華,經曆了卿卿我我的愛和欲,也經曆了萬念俱灰的恨和苦。這所有的滄桑,混在她今世稚嫩的,對陽光對*光濃烈的渴望中,便成了一種獨特的心聲,獨特的韻味。純粹的甜,隻是甜,簡單的繁華,也隻是繁華。隻有在嘗過苦和澀之後的甜,以及對甜的嚮往。隻有經曆過滄桑和混亂絕望後見到的繁華,以及對繁華的珍惜,才更韻味。現在,張綺的琴聲,便有這種韻味。琴聲如雲,絲絲縷縷推進,最後彙成了橫貫天地的萬丈霞光。極綺麗,卻也因為滄桑而極豪闊,一陣建康人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豪闊四周再無聲息,隻有琴聲如月。遠處的張軒,愕愕在站在那裡,怔怔地看著張綺。他原以為,昨日那曲,張綺所奏已是極限,現在才知,她一直深藏著,此刻所展的,才是她的絕技蕭莫垂下眼來。謝子彥走到他的身側,低聲說道:“此曲一出,你的可憐兒便是人儘皆知的才女了。阿莫,把她捧得如此之高,是不想你將來的妻室欺淩她麼?”蕭莫嘴角扯了扯,沒有笑。他不是防他將來的妻室。讓她家喻戶曉,隻是讓張氏的那個大夫人,不敢隨意處置他的阿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