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也聽說作者:王曉露時間分崩離析,相愛隻是一時,一轉身,卻是一輩子的分離。楔子不能言說的傷如果你問我,十六歲最深的記憶,是什麼?我會告訴你,是一顆牙齒。一顆,我笑起來就會露出缺口的右邊第八顆牙齒。它毫無預兆地成了我心中的一根刺,隨時隨地,間歇性,隱隱作痛。在它殘缺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讓人痛不欲生的,除了牙齒,還有光怪陸離的人生。它像是一個醜陋的印記,就這樣,跟隨我的一生。無法泯滅的羞恥感,愈是刻意隱藏,愈是欲蓋彌彰。我張開嘴,那些過往就堵在喉嚨裡,哽咽住,發不出任何聲音。我無法告訴你,它是怎樣丟失了完整而潔白的模樣。有些痛,真的,是這樣,無法訴說。後來,我顛覆了所有,離開了我的城市,寧願一個人生活,也不肯再與過往有一絲牽扯。我甚至改掉我的名字。從此之後,他們,都叫我桑夏。我漸漸地將那個叫黎夢的女生,以及那段狼狽不堪的歲月,從我的世界擱淺丟棄。從我進入江藝的第一天起,就不會有人知道我的過往。當然,這樣的藝術學院,絕對不會有人在我身上看出一點破綻。因為,我看起來實在是與她們沒什麼兩樣。我也會時不時地折騰頭發,將裙擺改成七零八亂的碎角,也會在手腕上帶一串一串花裡胡哨的東西,走起路來,“bring,bring”的響。稍微有些不同的是,也許是我的手臂太過纖細,所以才顯得這些飾物太過突兀。不想上課的時候,我總是爬到教學樓的天台上,懸空而坐。偌大的天空,像一張無形卻令人窒息的網,窺視著整個世界,隨時便會壓迫下來,當我俯下身子看見像螞蟻一樣蠕動的人群時,我感覺到自己在顫抖,那是種近乎絕望的恐懼。十六歲以後,我隻能用這種方式,告訴自己,這個世界再殘忍,我還是願意苟且地活著。所以,原諒我,黎諾,我背叛了你,背叛了我們最後的約定。可是,我至今還能清晰地記得你四麵楚歌的臉,還背負著你殘留的罪孽,戰戰兢兢地活著。我閉上眼睛就看見你與我這樣並肩坐著。你問我:“黎夢,怕嗎?”我回答:“不怕。”其實,黎諾,你知道嗎?我真的很害怕。我的身體,隻要再往前挪那麼一點點,就會像蝴蝶一樣,飛不到滄海,便摔得粉身碎骨。你說:“黎夢,跳吧。”你以飛蛾撲火的姿態,縱身一躍,便離開了我,離開了這個荒誕的世界。我做不到你這樣的勇敢。所以,我這一生,都在懺悔,為何會眼睜睜地看著你離開?我失去了唯一的你。這是,上帝對我最大的懲罰。從此之後,沒有人,再提起黎諾這個名字。誰也不會知道,黎諾丟下的妹妹,到底,去了哪裡。原來,被遺忘,這是你為我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一二零零九年五月十二日。這一天,對於十六歲的黎夢來說,本與往常沒有什麼不同。父親吃完早飯,照例開車上班,順便送自己去學校。他還答應放學後,帶她與姐姐黎諾一起逛商場。所以,他的失蹤,並沒有預兆,亦沒有暗示。一切都完美得毫無漏洞。然而,當她推掉男友梁澈的約會,站在校門口等父親時,卻遲遲沒有見到他的影子。她打電話給父親,竟是關機。她雖習慣父親常常為一些鶯鶯燕燕而放自己的鴿子,卻納悶為何姐姐的手機也始終無人接聽?天氣這樣詭異,明明晴空萬裡,卻陡然間烏雲密布,接著便下起來傾盆大雨。黎夢隻好躲在屋簷下,直到雨稍稍小了點才自己坐公交回家。她打開家門,沒來得及擦掉臉上的雨滴,便看見滿屋的狼藉,以及癱坐在沙發上的姐姐。她以為家裡被盜了,可是,姐姐卻輕聲地說:“黎夢,爸逃了。”黎夢怔怔地看著姐姐臉上的淚痕。她奔到父親的房間。床上的被子還像往常一樣,疊得整整齊齊,衣服也還一絲不亂地掛在衣櫥裡,唯一不同的是,打開後還沒來得及關上的保險箱,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了。黎夢的腦子一片空白。年少的她不懂姐姐嘴裡說的非法集資事件,但這一刻她恨死了父親。她徹底明白,父親是個極其自私的人。他帶走了所有的存款,以及金條,卻將巨額債務拋給了她們姐妹。她與姐姐被找上門來的債主逼得膽戰心驚,卻無能為力地縮在角落裡,緊緊抱在一起。那些人,拿光了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甚至包括她們的儲蓄罐。後來的債主,不死心地將家裡翻個底朝天,並揚言,三個月內拿不到錢,就放火燒了這棟彆墅!他們不解恨地摔碎了鍋碗瓢盆,忿忿離開。黎諾流著淚收拾了殘局,對仍然在瑟瑟發抖的黎夢說:“彆怕,姐姐會想辦法的。”“辦法?”黎夢不相信地看著姐姐,她也不過大自己幾歲,她能做什麼?她頹敗地退回到自己的房間,卻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金碧輝煌的人生一夕之間便斷壁殘垣。接下來,她與姐姐該怎麼辦?她還隻是個孩子啊!還在憧憬著,與梁澈一起去巴黎讀大學,一起參加工作,一起到老。可是,現在……她無助地將頭埋在了被窩裡,嚎啕大哭起來。二蓮城高中的下課鈴聲在五點四十五分準時響起,而那群女生也一如既往地圍剿著恍如天神的梁澈。“梁澈,又出新書了,給我一本簽名版的唄。”“就是,要附帶簽名照哦。”“梁澈,拿了稿費,晚上請我們搓一頓吧!”梁澈可憐兮兮地將求救的目光投向了黎夢,黎夢卻始終低著頭,心不在焉地收拾起書包,離開了教室。好不容易脫身的梁澈氣喘籲籲地趕上來,敲了敲她的頭,嗔怪道:“平時恨不得在我臉上打上標簽,今天怎麼了?”黎夢沒有接話。梁澈看出她的異樣,問:“真的生氣了?”“怎麼會?”“那你怎麼怪怪的?”黎夢搪塞道:“可能是要離開蓮城了,有點舍不得姐姐。”“傻瓜,我們去巴黎讀書而已,又不是不回來。再說,這一時半會,還走不了呢!”“我隻是,多愁善感了點。”黎夢的眼圈還是忍不住地紅起來,她掩飾著,然後將頭靠在了梁澈的肩上。隻有這樣,才不會讓他看穿她的心事。梁澈輕輕地拍拍黎夢的背:“那你好好地陪陪姐姐,我約薑潮打球去。”黎夢點點頭,她看著這個美少年無憂無慮的背影在夕陽的折射下明晃晃的耀眼。他有著明媚的未來,以及對他們的巴黎之行喜悅的期許。她該如何告訴他,她已從白天鵝變成了醜小鴨,再也飛不去美麗的天空。那些關於彼此的承諾,似乎,她不得不爽約。彆說,出國的各種費用她已負擔不起。眼前,最要緊的就是解決父親留下的債,可是,即便抵了她們的彆墅,她也無力償還。想到這個,黎夢的心就變得慌亂無章。而這些天,黎諾總是往外跑,黎夢問她,她卻總是支支吾吾的。直到有一天,她失魂落魄地跑回家,一言不發。黎夢再怎麼問她,她始終隻是流淚。黎夢慌了,不停地追問。黎諾終於說出口:“我好像懷孕了,我去找那個人,他不認……”黎夢這才知道,姐姐想的辦法就是出賣自己。可是,她卻誤入了那個叫沈瑞安的官員的陷阱。她失了身,卻一無所獲。他壓根沒有打算幫黎諾還那筆債。黎諾一次一次地去求他,他卻始終拖延推搪。小小年紀的黎夢不知哪來的勇氣,拉著黎諾,去了沈瑞安的家裡。她一輩子也忘不了沈瑞安醜陋的嘴臉。他惡狠狠地掃開黎諾纏在他胳膊上的手,叫道:“誰知道這個孩子是不是我的?少拿孩子要挾我。不是跟你說了嗎?要錢沒有,要麼你就等孩子生下來,我們去做親子鑒定。”黎諾跪在地上泣不成聲,她苦苦哀求道:“我求求你,幫幫我,我妹妹還這麼小,她不能被這個家拖累。你答應過我,幫我還了那筆債的……”“嗬,這話你也信?在床上騙騙你這個小女孩的。”沈瑞安冷冷地說,轉而從口袋裡數了數兩千塊,丟在黎諾的麵前,說:“這錢拿去打掉孩子。再買些補品給自己養養身子。我算是儘力了!”“你當我是什麼?你當我是什麼?”黎諾突然發了瘋似的衝上去,揪住了沈瑞安的衣領。沈瑞安惱羞成怒,將她一把推開。鮮豔的血像罌粟花一樣,醒目而燦爛地從黎諾的大腿處汩汩而流,黎夢既慌張又悲憤。她衝上去用牙齒咬住了沈瑞安,痛得他撕心裂肺地大叫,似乎用儘了全力扯開她,一巴掌打了過去。黎夢的一顆牙就從嘴裡蹦出了一塊。她擦掉自己嘴角的血跡,忽略了自己的疼痛,拿起手邊的花瓶狠狠地砸了過去。她看著倒在血泊中的沈瑞安,嚇得魂飛魄散。她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量,將虛弱的姐姐抬出了他的家。黎諾被送進醫院的時候,已經流產了……醫生給她做了清宮手術,讓黎夢好好照顧她。黎夢在她的床邊坐下,看著姐姐憔悴的消瘦的臉龐,心疼得直掉眼淚。她顧不上去想,沈瑞安這個禽獸是死是活,她隻想姐姐快點好起來。可是,姐姐大抵是太累了,所以她睡了很久,才醒過來。她睜開眼睛對黎夢說的第一句話,是:“牙,疼嗎?”黎夢努力地將眼淚倒了回去,她說:“我不疼。我知道姐姐疼。”可是,姐姐的疼隻是瞬間,而她必須代替姐姐,一生疼痛。心理上的疼痛,遠遠大過於身體的疼痛。因為,它沒有止痛藥可以醫治。而,黎諾,當她從天台跳下去以後,就不會覺得疼了。三她從醫院回來,便開始沒日沒夜地做著噩夢,甚至不知道自己是醒著還是睡著了。她因受了太大的刺激而變得恍恍惚惚。黎夢很害怕,她總勸慰她,似乎沒有什麼效果。一日,黎夢夜裡醒來,竟發現黎諾光著腳丫呆站在自己的床沿邊,一言不發。她嚇了一跳,趕緊將姐姐拉上床。黎諾眼神絕望地看著她,幽幽地說:“妹妹,既然這世上容不下我們,那我們就去天堂。”“姐姐……”黎夢驚恐地望著姐姐。“黎夢,你願意和姐姐一起走嗎?”“姐姐去哪,我跟到哪。”黎夢隻得連哄帶騙地應諾道。黎諾欣慰地笑了。黎夢以為黎諾隻是腦子不清醒,隨意說說,她沒有想到的是,她真的上了天台。她在天台上懸空而坐,慘烈地笑。她說:“黎夢,那些人說,好好活著,因為我們會死很久。可是,你沒有死過,怎麼知道活著比較幸福呢?”黎夢恐慌地望著她,她不知道該怎麼辦,隻好並肩與她坐在一起,附和著她,想趁機哄她下來。可是,一切都已來不及。黎諾就這樣以飛蛾撲火的姿態,縱身一躍,便離開了黎夢,離開了這個荒誕的世界。黎夢撕心裂肺地叫著她的名字,然後,捂住了雙眼。驚恐的淚水順著她的指縫潺潺而流。她用力地抱住了自己,一點一點地小心翼翼地往後挪,然後跌坐在地上。巨大的恐懼與無助像洪水一樣湮沒著她,她顫抖著身子,不知自己該怎麼辦。她甚至不敢再向下看一眼,與姐姐,做最後的告彆。驚恐的叫聲,警笛聲,救護車,嘈雜的噪音,是她聽到的最後的聲音。這個世界,一片混亂,而她的腦袋,早已一片荒蕪。她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個夢。夢見父親很疼愛她,夢見她與姐姐還像從前那樣相親相愛,夢見她快樂地與梁澈去了巴黎。醒來的時候,她躺在醫院裡,身邊坐著憂心忡忡的梁澈,還有好朋友薑潮。“姐姐呢?姐姐在哪?”她急急忙忙地爬起來。他們趕緊製止了她,小心地扶著她躺下。梁澈擔憂地望著她:“黎夢,姐姐……已經去了,你要堅強。”黎夢的淚川流不息地湧出眼臉,她要怎麼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她不知道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明明,她們該幸福的平安的生活在一起。梁澈拿出一張法院傳票,嗔怪道:“出了這麼大的事,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我們可以一起解決。你放心,我爸爸是大律師,他會幫你打贏這場官司的。”黎夢接過來,看了一眼,鼻子一酸,卻哽咽著說不出來任何話來。她不知道是自己幸運,還是沈瑞安幸運。他居然沒有死,他在醫院住了半個月,已經全然康複。黎夢以為他會因為黎諾的死而生出一丁點的愧疚。可是,他沒有。否則,他怎麼還冠冕堂皇地將自己告上了法庭。姐姐的死,讓黎夢一夜長大。她無法像同齡人那樣快樂與純淨,她唯有將自己變的冷漠才能強大。既然上帝給了她災難,那麼,她唯有勇敢承擔。她將父親平日裡送她的名牌包,手表,以及首飾都拿去網上拍賣掉,湊了點錢,請了個律師。她沒有讓梁澈去求他的父親,不是她不信任梁澈。而是,她不想她是以這種難堪的身份來與男友的父親相見,這是她僅存的一點點的尊嚴。四沈瑞安衣冠楚楚的在法庭上紅著眼眶,唏噓現在的年輕女孩有多麼的不檢點,誘惑不成,便誣陷他強暴,連同妹妹一起將他打成重傷。言辭間多是憾歎。坐在被告席上的黎夢,抑製不住地咆哮道:“你這個禽獸不如的家夥,你害死了我姐姐,還告我惡意傷人,你怎麼不去死呢!不去死呢!”\u000B觀眾席上一陣騷動。所有的人都在議論,到底誰是誰非。沈瑞安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卻始終表現的理直氣壯。他怕什麼?有錢有勢,請的是最好的律師,不信贏不了這官司。法官敲了敲法槌,厲聲訓斥道:“肅靜!”所有的人都失了聲,黎夢的忿恨便在這無聲的氛圍中更凸顯的幽怨。辯護律師柔聲說:“黎夢,不用害怕,把案發當天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就好。”可是,她畢竟還隻是個十六歲的孩子。即便底氣十足,在這威嚴的地方,依然膽戰心驚。她的眼慌亂地朝四周望去,視線變得模糊,大腦一片空白。卻在這個時候,她陡然看見了梁澈。他坐在觀眾席的最後麵,朝著黎夢鼓勵地笑,示意道:不要怕,我一直在。黎夢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下來。她開始努力回憶當天的每一個細節,複述給法官聽。說到最後,她已泣不成聲。觀眾席又是一陣騷動。所有的人都開始傾向於黎夢,指責這個男人的無恥行為。主控律師卻單槍直入地問了黎夢一個問題:“你姐姐黎諾與我當事人床上交易的時候,你在不在現場?”這樣敏感的話題讓年少的黎夢一陣臉紅:“怎麼可能?如果我在事情就不會發生。但是,姐姐告訴我,她不是自願的,她是……”“你隻需回答,在或者不在?”控方律師打斷她的話。“不在。”黎夢無奈地回答。“那就是說,沒有證據了?你隻憑黎諾一麵之辭便認定我當事人是在她不情願的情況下發生的性行為,並且不分青紅皂白拿花瓶砸了我當事人。這不是蓄意傷人嗎?”“我……”到底是年紀小,黎夢被幾句話唬住,便不知所措。轉而,低聲抽泣,不停地重複道:“不是這樣,不是這樣,你們相信我,他是禽獸,他強暴了我姐姐,怕她報警,便拿幫她還債來哄騙她……”所有的觀眾都在竊竊私語。他們還沒搞清楚狀況,可是,卻都在唏噓,這些人怎麼能忍心這樣對待一個孩子?辯護律師趕緊站起來,說:“法院閣下,由於我當事人情緒失控,希望暫時休庭。”法官似乎也動了惻隱之心,他再一次敲了敲法槌,宣布休庭一周。五從法院出來,辯護律師拍拍黎夢的肩:“小夢,叔叔能力有限,你還是請一個比較好的律師吧。”說完,不等黎夢接話,他便兀自離開。黎夢沒有挽留。家庭的變故讓她成熟起來。那些所謂稱兄道弟的感情都被冠冕堂皇的推脫的理由所淹沒。這個律師隻是父親普通的朋友。更何況,父親已經不知去向。劫難的最初,人總是會恐慌,而到後來反倒沒那麼強烈。因為,比恐慌更可怕的,是絕望。黎夢現在,便是這種處境。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原地,發呆。梁澈從身後拍了拍她的肩:“彆擔心,我回去跟我爸說說,他一定會幫你的。”黎夢點點頭。在這個人事皆非的城市裡,她要生存,便連臉麵也顧不上了。她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了家。偌大的屋子,空蕩蕩的。黎諾的衣服還晾在陽台上,隨風輕輕搖曳,可是,她已經穿不著了。黎夢收下這些衣服,一件一件地疊好,撫平,然後大顆大顆的眼淚,砸了下來。她恨父親。從小到大,他都沒有真心疼愛過她,她是知道的。他總嫌她是個累贅,她的親生母親拋給他的累贅。所以,自從他的妻子去世之後,一直是同父異母的姐姐黎諾在照顧她。若不是父親,她怎麼會連黎諾這唯一的依靠都失去?她正在胡思亂想,卻接到一個電話。是梁澈的父親:“黎夢,你的事我聽梁澈說了。節哀順變。我們可以見一麵嗎?”黎夢應諾。是在富麗堂皇的“喜來登”大酒店。梁父叫了一桌子的好菜,卻隻有他們兩個人。黎夢的父親曾經也是這裡的常客。所以,她眼一掃,便知道好幾千塊大洋的菜係。她不是傻瓜,自然對梁父的用意一清二楚。不出她所料,擺在她麵前的,是一張足夠她完成學業前豐衣足食的支票。她覺得這是對她巨大的侮辱,她不能接受他人用這種方式來拆散她與梁澈。於是,她將支票推了回去,起身,決然離開。“黎夢,聽叔叔把話說完。”黎夢停下來,卻沒有把臉轉過來。“梁澈這個傻孩子,他以為巴黎的名校是隨隨便便就可以申請到名額的嗎?說什麼也要和你一起去,否則就放棄這個機會。可是,我也不是萬能的。黎夢,你也不願看見梁澈為了你放棄大好的前程吧?你與梁澈已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放手吧。我保證幫你安排好一切,新的城市,新的身份,新的生活。”梁父的話字字如錐,刺進黎夢的心裡,一陣一陣無力還擊的痛。她不敢把身子轉過來,匆匆說:“我考慮一下吧。對不起,我還有事,叔叔,失陪了。”從酒店出來,她抬起頭,望不到儘頭的天空,蔚藍的沒有一絲破綻。可是,它為什麼就這樣不公平?她已經失去了所有,現在,連唯一的那麼好的梁澈,也要收回。這個處處涼薄的世界,到底還要摧殘她到什麼地步才罷休呢?六晚上,她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被全校的學生逼到天台的邊緣上。她往後看去,是萬劫不複的深淵。再退一步,她就會掉下去。那些人,不停地將東西往她身上丟。她聽見他們叫著:“沒人要的野孩子。你媽不要你,連你爸也跑了。你以為改了名字,就沒有人知道你的過去了嗎?你為什麼不跟你姐姐一起去死呢?”她被罵得體無完膚,卻絲毫不能還擊。她捂住自己的耳朵,拚命地搖頭,眼神充滿了無助與乞求,卻沒有人救贖她。偌大的蒼穹陡然之間被密密麻麻的烏雲所覆蓋,天色像被塗滿了墨汁的篷布,朝她襲過來,她感覺自己壓抑得喘不過氣來。“你連我們的感情都會出賣。黎夢,你真讓我失望。我永遠,都不想再見到你。”她看見梁澈的眼裡充斥著難以置信的疼痛的血絲。那樣怨恨以及絕望的眼神。他的麵容在她的淚水裡漸漸朦朧。淩晨兩點半,她驚醒。整個世界靜悄悄的,隻有鬨鐘的聲音,滴答,滴答,清脆地,刺耳地,隨著心跳聲,逼近黎夢的耳膜裡。她喘了好久的氣,終於還是崩潰地尖叫起來。她寧願這隻是一場夢,可她知道,隻要撥了粱父的電話號碼,一切就會是真的。當然,也有可能,一切真的會像粉筆字那樣被抹得一乾二淨。最重要的是,她不會再成為梁澈的負擔。她濕淋淋的手心裡握著梁大律師的名片。可是,她的手指按下撥號鍵,卻又一個一個地刪除。如此反複,天空已漸漸暈染成暖暖的乳白色,卻涼得讓人心荒。門外陡然想起了催促的敲門聲,有很多嘈雜的聲音,黎夢驚坐起來。這些天,她已經被這些凶神惡煞的債主逼瘋了。她悄悄地掀起一角窗簾,看見染著黃毛紋著奇奇怪怪圖案的不良青年提著油漆桶往牆上刷著像血一樣紅豔豔的字:限期將至,欠債還錢!她以為這隻是電視劇裡會發生的情節,卻接二連三地活生生地發生在自己身上。她崩潰地癱坐在地板上,撥了電話,顫抖地說:“薑潮,請你,幫我一個忙。”她知道,這樣做會連累薑潮,可是,她實在找不到,第二個人選,演出足以令梁澈相信的一場戲。七梁澈提著愛心早餐來找黎夢的時候,看見她傻傻地站在院子裡,像一隻楚楚可憐的貓。出乎意料的,他的好兄弟薑潮正在奮力地刷牆。他焦急地跑上前,拉住黎夢的手,問:“發生什麼事了?薑潮怎麼在這?”“沒有,隻是牆壁舊了,讓他幫忙粉刷一下,看起來精神一點。”黎夢淡淡地說。梁澈笑了:“都打算走了,還弄它做什麼?”“我不想走了。”梁澈這才發覺黎夢今天的語氣怪怪的,他擔憂地看了看她憔悴的臉色,一陣心疼,這陣子真是把這個小丫頭折騰壞了。他溫軟地問:“怎麼了?不是說好了,和我去巴黎的麼?手續爸爸已經托人在辦了。你是不是太累了?”這話一出,快要將黎夢溶化了,眼淚都快要出來了,卻強忍著憋回去,拉過正在賣力粉牆的薑潮,漠然地說:“這是我留下來的理由。”梁澈錯愕地看著他們,轉而笑了:“彆鬨了,黎夢,怎麼可能呢?”“梁澈,對不起,我……對黎夢是認真的……”薑潮冷不丁地接下去,梁澈的臉瞬間蒼白起來,他捏緊了拳頭,卻沒有揮過去。在他心裡,始終還是不相信的。可是,他卻聽見黎夢說:“我很感激你為我做的一切,可是,梁澈,遇見他,我才發現原來感恩不是愛情。”“對不起,你忘了我吧。”黎夢說完,拉著薑潮進了屋,決絕地關上了房門,無論梁澈怎麼敲,怎麼喊,她都沒有開門。她洶湧澎湃的眼淚,這樣絕望,把空氣都哭碎了,讓整個屋子都顯得那麼悲傷。“你……還好嗎?”很久之後,薑潮才敢怯怯地問出聲。黎夢抬起頭,又搖搖頭。“過了這周,一切就會結束。我會陪你去江城,他們已經安排好了。”黎夢錯愕:“你陪我去江城?”薑潮解釋道:“你知道的,我是孤兒。梁父一直資助我所有開支,我和你還有梁澈關係又這麼好,照顧你是我應該做的。忘了告訴你,我在江城長大,這是叔叔安排我去的原因。”梁父真是用心良苦,居然派個眼線盯著自己。他生怕她不守信用,還不肯放棄梁澈嗎?黎夢點點頭,幽幽地說:“我們與梁澈之間,也隻能到此為止了。感情再深,傷害越深。”其實,她想問梁父,如果隻是為了梁澈的前程,而讓他承受這樣大的傷害,到底值得不值得?那根本,不是他想要的。門外,已經悄無聲息,她卻沒有勇氣去看一看,他,還在不在。八再開庭,已是一周後。那個男人得意的表情在看到粱靖大律師的時候,戲劇化地消失。他怎麼會想到,一個小丫頭片子,居然請得動粱大狀為她辯護。光是這台麵,他就輸了一半。粱靖不給控方律師半點時間,站起來,請求法官閣下,傳召新的一名證人。是酒店的服務生。男人對黎諾施暴的過程被他用攝像頭拍下來。聲色俱全。清清楚楚地證實了,黎諾原本隻是來問男人借錢,卻不料被騙入酒店。這個服務生本不肯出庭作證,畢竟這是偷拍的不恥行為,要負法律責任的。可是,粱靖費了很大的功夫才到他,又花了精力去說服他。有了這個證人,這個案子就變得容易多了。是啊,一個案子棘不棘手,要看對誰而言,或者金錢權勢而言。這是黎夢小小年紀,又一件不該懂得卻偏偏懂得的事情。沈瑞安抵賴不了,隻好交待:他是在做公務員麵試官的時候,認識黎諾的。黎諾的父親托他關照一下她,他這才有機會接近黎諾。他見黎諾長得漂亮,又很單純,便起了邪念。他故意留了自己的聯係方式,讓她有事可以找他幫忙。他沒有想到,過不了多久,她真的來找他,向他借一大筆錢。他哪有那麼多錢,卻不肯放棄得到她的機會,便佯裝帶她去酒店向一個大老板借錢,強行占有了她。事後,他哄騙她,隻要她不報警,不告訴彆人,他一定會想辦法幫她搞定這件事情。其實,他隻是在拖延時間。甚至,他以為嚇唬嚇唬這個小女孩,她就會害怕地不敢糾纏他了。他卻沒有料到,會因此鬨出人命。他更沒有料到,他會輸了這場官司,反被定了強奸罪。甚至,他的貪汙受賄還在進一步調查。被帶走的那一刻,他灰溜溜地貓起身子,路過黎夢,惡狠狠地瞪了她。黎夢毫無畏懼地直視他的眼睛。她一點也不感覺開心。她終於替姐姐報仇了,可是,姐姐,卻再也回不來了。她陡然聽見那個男人低聲說:“你以為這就是事情的真相了嗎?最不可饒恕的,是你的父親黎祥成。他才是害死黎諾的罪魁禍首。”她一驚,想追上去問個清楚。警察卻攔住了她。九一切都結束了,如薑潮所說。城市裡車來人往,川流不息,每個人的表情都那麼淡漠而匆忙。過不了多久,就沒有人記得這個案子。她的心中依舊有一個大大的疑團沒有解開。那就是父親到底做過些什麼。她去看守所找過沈瑞安,他卻始終不肯再見麵。這是他對她最大的報複,無聲卻有力。他要她即便離開也不覺得安心。黎夢找不到任何線索,隻得作罷。她住的房子已經公開拍賣,她總不能露宿街頭。更何況,她必須遵從約定,去江城。薑潮提早一天把行李搬進黎夢家裡,然後叮囑黎夢,晚上早點睡,清早的飛機。可是,這是在蓮城的最後一個夜晚,黎夢怎麼舍得睡過去?更何況,梁澈正站在院子外,大叫著她的名字。一聲,一聲,漫過潺潺的流水,湧進所有人的耳朵裡。隔壁的窗戶開了又關,關了又開,終於有人忍不住罵迭起來。黎夢真想衝出去,緊緊地抱住他,告訴她一切都是萬不得已。可是,她不能。她隻能決絕地戴上耳機,把音量調得最高,然後,在還未冷卻的夜裡,還是將頭深深地埋在了棉被裡。月光那麼涼,窗前不知名的樹影影綽綽,開著細碎的小花,婆娑了一整夜的風景。醒來的時候,已是清晨。耳機不知什麼時候已脫落,黎夢揉了揉有點受傷的耳朵,聽不見任何動靜。昨夜轟轟烈烈的呐喊,似乎是做夢一般,突然之間就銷聲匿跡了。黎夢歎了口氣,若無其事地起床,卻陡然一驚。稀稀落落的煙灰,被梁澈繞成一顆心的模樣,更離譜的是,心裡,居然還用煙蒂圈成了黎夢的名字。黎夢的心忽然就有了被煙燙傷的感覺,燃燒著,歡喜著,疼痛著,憂傷著。梁澈,從來不碰香煙。可是,現在……他蹲在地上,把頭埋在膝蓋裡。手裡的那支煙,順著煙蒂,快要逼近他的手指了。他可能是睡著了,所以毫不知覺。黎夢皺了皺眉頭,抬腳踢了踢他的屁股。他懵然驚醒,滅掉那支煙,然後把它放在最後的筆畫上,拍拍手,站了起來,對黎夢笑。即使疲憊不堪,他的笑容仍然像晨曦一樣燦爛,黎夢有些恍惚,輕咳兩聲,說道:“我的名字筆畫多,真是難為你了。”他沒聽出黎夢嘲諷的意思,興奮地說:“感動嗎?”黎夢假裝不屑地說:“你不會一晚上都在這吧?梁澈同學!你能不能彆這麼幼稚?”“你為什麼這樣對我?”他的表情有些受挫,卻固執地將藏在劉海下色彩斑斕的眼眸定格在黎夢的臉上。黎夢有些承受不起,把頭撇了過去。她還有勇氣編出什麼謊言來傷害他呢?卻在此時,為求方便住在黎夢家的薑潮,穿著睡衣從院子裡走出來,睡眼朦朧地問:“大清早的,什麼事啊?”梁澈難以置信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黎夢,他一定誤解了什麼,可是沒有人對他解釋。他像一個沉睡著卻被吵醒的獅子,陡然恢複了王者的風範,冷冷地絕望地喊道:“我不想再見到你!”說完,他用力地將煙盒摔在了地上,飛奔而走。晨光微亮,煙柳被露水沾濕,顯得更加柔弱,扶不起的腰,迎風搖曳,也多了幾分妖嬈。它不動聲色地看著這群孩子的憂傷,卻說不出一句真相。“他一定傷透了心。”煙柳對風說。“她也一定傷透了心。”風對煙柳說。十“我們,該走了。”薑潮一直沉默地陪在悵然若失的黎夢身邊,看著時間,終於忍不住地提醒她。黎夢回過神,點點頭。她清點完行李,拿起飛機票和身份證,跟著薑潮一起出門了。她怎麼會知道,梁澈躲在榆樹下,看著她離開。她拖著一堆行李,穿著他送的的帆布鞋,腳步拖遝而凝重。她依依不舍地,一步一回頭,望著曾經屬於自己的像城堡一樣的大房子。梁澈甚至看得見大顆大顆的眼淚從她的眼裡滾了出來,砸碎滿地的悲傷。可是,他邁不開步子,走上前去抱住她。他隻能躲在她看不見的角落裡,看她瘦小的身體漸漸模糊掉,直至消失,他終於衝出來,大聲地叫她的名字。黎夢,黎夢,黎夢……一聲,一聲,蕩漾在無邊的蒼穹之下,卻聽不見任何的回應。他知道,他已經徹徹底底地失去了她。眼淚從他的眼裡悄然無聲地流了出來。他多麼恐慌,從此之後,失去她的消息。他是恨她的。恨他為她打點一切,帶她走,她卻失了言。她說,她舍不得離開這裡,她要留下來。他以為這隻是借口,所以,他在她門前等了一夜,卻看見她與自己的好朋友同宿一夜。她說:“這才是我留下來真正的原因。”她說:“我很感激你為我做的一切,可是,梁澈,遇見他,我才發現原來感恩不是愛情。”她說:“對不起,你忘了我吧。”她就這樣殘忍地從他身邊穿過,對著他任何一句挽留的話都無動於衷。可是,一轉身,她卻願意跟薑潮一起離開了。他心灰意冷,終於決定一個人去巴黎,再也不見黎夢。父親得知他的決定,很是欣慰,他說:“這才是你的人生。”可是,誰說人生下來就注定了以後的路。若是這樣,黎夢的人生怎麼會是現在這樣呢?她應該是無憂無慮地和自己在一起,相親相愛,不是嗎?黎夢坐在計程車裡,突然神經質似的將頭伸了出來。司機大聲嗬斥:“嗨,小姑娘,乾嘛呢?很危險!”薑潮問:“怎麼了?”“我好像聽見梁澈在叫我,真的,他在叫我!”黎夢有些失控。薑潮心疼地看著黎夢,將她拽了回來,俯在自己的肩膀上,撫慰道:“乖,既然決定了離開,就要放下。再痛也要放下。”他任由黎夢的眼淚將自己的衣服浸濕。這樣的苦難,為什麼要讓一個如花般嬌嫩而善良單純的女孩承受?他似乎有一點異樣的情愫在心底滋生。卻不知,是惻隱,還是什麼。他的心裡明明就已枯萎了,可是,怎麼向自己解釋,若不是為了她,他怎麼會回一輩子都不願再回的傷心地。坐上飛機的那一刻,黎夢戴上了墨鏡。她遮住了紅眼眶,卻仍然看得清屏幕上播放的一池荷花。她穿越了時光,回到了漫長寧靜的夏。沒有傷痛,沒有寂寞。梁澈將她的手指一根一根蜷起來,放進自己大大的手掌心裡。她還記得,在那個人潮擁擠的廣場前,梁澈很矯情地說:“你就像我的掌紋一樣,已經在我的掌心烙下深深印跡。這就是命運。黎夢,你想逃,也逃不掉。”天知道,那時候,她多不想逃。她踮起腳,輕輕地將自己小巧的嘴唇貼在梁澈的左臉頰上。兩旁燈籠一樣的路燈“啪”得亮了起來,照紅了彼此的臉。荷花羞答答地扭著自己的小蠻腰,見證了他們的小幸福。時間分崩離析,相愛隻是一時,一轉身,卻是一輩子的分離。黎夢閉上眼睛,想象飛機在半空劃下一條優美的痕跡,輕聲地念道:梁澈,再見。對不起,再見。對不起,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