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成大人呀作者:簫四娘第1章交鋒成大人最近長安城發生了一起命案。慶東巷最邊上的那家煙柳坊的花魁月初姑娘死於非命,案子報到了大理寺,由大理寺卿成決親自調查。本來這案件還夠不上成大人親自來查,但聽手下掌事的彙報案件的調查概述之後,成決立時接手了,因為這起案子十分蹊蹺。世人皆知,大理寺卿成決成大人心細如發,最擅抽絲剝繭破奇案。但凡名聲、能力已經達到一定高度的人,都喜歡挑戰新事物,成決自然如此。那一日,日光熹微,成決帶著人信心滿滿地去了煙柳坊,最後他臉色陰沉地回到大理寺。翌日清晨,長安城菜市口前就貼了大理寺的告示。——大渝元起三十二年三月十三辰時二刻,煙柳坊花魁月初死亡。本衙因經案過多,人手不足,現征民間擅推查破案者,錄入本衙為官。大理寺宣。這告示也不知道是誰寫的,寫得那叫一個令人窒息。這天子腳下的地方哪兒有那麼多大案、要案要查,大理寺怎麼會人手不足?這擺明了就是大理寺卿成決查不出來事情的真相,但不好意思明說,又怕時間拖長了不好向上交代,才搞了這麼一個由頭征人幫忙破案,畢竟高手在民間。這一刻,長安城裡的許多人精仿佛看見那最是清冷出塵、不苟言笑的成決成大人站在菜市口,掄起胳膊“啪啪啪”地打自己臉的動人一幕。你彆說,想起來還挺賞心悅目的,畢竟長得好看的人連打臉都是好看的。每年在科舉考試中選出來的數百人中,大理寺隻會選五個新人入衙,可謂百裡挑一。而這次大理寺直接選人入衙的條件,可謂十分誘人,但大理寺衙門大開一整日,去報名的人卻屈指可數。在長安城中的滿月茶樓裡,三五成群的人都在八卦這件事。“大理寺多好啊,清閒、不累,還經常外出,每十日就能休息兩日,俸祿還多,我若是有這能耐早就去了。”說話的人吐了口瓜子殼,另一人立時接口道:“本以為會有點兒熱鬨看,畢竟我大長安人才濟濟,沒想到啊,居然沒人去。”“唉……這傳出去都夠丟人的。”“要是真的去了才叫丟人呢!”脆生生、若黃鸝鳥的女聲響起來,那聲音在這群大老爺的低啞聲音中顯得無比嬌俏。幾人循聲回頭,就見一個姑娘手中捧著托盤,俏生生地立著。看著十五六歲的模樣,身量嬌小,圓圓的臉、尖尖的下巴,在那一身水綠色的麻布衫映襯下,她水靈靈的,似剛開的水仙。“喲,小丫頭這話是怎麼說的?”那嗑瓜子的公子從小姑娘手裡接過茶壺問了一嘴,小姑娘歪著頭,一派天真無邪地道:“小女子來長安城雖不久,但也聽說過成決成大人的英明。連他都沒什麼辦法的案子,一般的人誰敢貿貿然地去接,誰去誰丟人呀!”眾人恍然,那公子又好笑地看她道:“那照你這麼說,這案子就真沒人敢去辦了?”“自然是有人去辦的,隻不過……”“周真真,你不過來端點心在那兒聊什麼呢?!”掌櫃一聲吼,周真真吐了吐舌頭,拿起托盤趕緊轉身就走,將那公子的不滿聲丟在身後,“哎,小丫頭,你話還沒說完呢!”周真真一路小跑鑽進廚房裡,從鍋裡撿著熱騰騰的白糕,嘴上嘟囔著:“也沒什麼可說的,反正等我進了大理寺,你們就都知道了。”“做什麼夢呢!”掌櫃的曲起手指彈著她的腦殼,彈得她齜牙咧嘴,“就你個小丫頭還想進大理寺?你若是能進大理寺,我王大的名字就倒著寫!”自從兩個月前王大招來周真真做雜役,這死丫頭總是奇奇怪怪地嘀咕著些有的沒的,若不是看她在長安城裡尋親不成孤苦無依,他才不收留她。周真真揉了揉腦袋,往後躲了躲,圓溜溜的眼睛打量著掌櫃的,心道:大王,這名字也挺霸氣的。是夜,平素燈紅酒綠、一派繁華的慶東巷因著出了人命案比往日安靜了不少。煙柳坊被大理寺暫時封鎖,防止人來人往而破壞了案發現場。周真真從滿月茶樓裡溜出來,一路跑到慶東巷,小腿都有些發軟。煙柳坊的裡裡外外都被大理寺搜查了個遍,現今就門口有兩個侍衛守著。一般這種地方都會開幾個隱蔽的小門,以防誰家大老婆來捉奸的時候能讓客人安全地跑出去。畢竟多一次“助人為樂”,就多一個來往熟客。煙柳坊的後麵種了幾排刺槐,周真真繞著找了好一會兒才看到一扇掩在樹間的小門。她輕輕一推,門“嘎吱”一下應聲而開。頭上被樹杈掩住,那月光就隻好順著越開越大的門縫往她的腳邊漏。“第六個。”寂靜中,男聲比那漏下來的月光還要清冷,恍然在這深夜裡乍起,讓周真真怔了怔。那門已經開了一半,她可以清楚地看見不遠處立著的那個人。靛青色的錦袍,腰上是比之稍淺顏色的腰帶,襯得他氣質出塵卻淡漠。那挑不出一處拖後腿的五官中,最惹人的就是那雙眼,微微上挑,眼尾稍稍往內褶,眸色墨黑,就那麼漫不經心地瞟過來一眼,周真真覺得脊背都有些發麻,連帶著呼吸都是一窒。緩過那口氣,她背在身後的手緊張地攥緊。那人上下打量著她,隨後問道:“你是來這兒做什麼的?玩捉迷藏進來藏?”周真真意識到他這是將她當成個還沒長大的小孩子,下意識就踮了踮腳,讓自己看著高一些:“我已經快雙十年紀了,怎麼可能還玩那些,成大人不要小瞧人。”這下成決倒覺得有些意思:“你怎麼知道我是大理寺卿成決?”周真真咬了咬唇,道:“方才您說我是第六個進來的,如今能在煙柳坊閒著沒事兒數人頭的隻有大理寺的人。眾所周知,大理寺裡成大人生得最好看,我也是見過大世麵的,但我看大人一眼就覺得驚豔,那您一定就是成大人本人無疑了。”作為從小帥到大的典型,成決無數次聽人明裡暗裡地誇讚他的相貌,但他還是第一次遇上眼前小姑娘這般有條有理地誇,彆說,誇得他心裡還挺舒服。成決麵色未有什麼起伏,隻嘴角微微挑了挑:“你這話說得無比正確,伶牙俐齒得很,就是不知道待會兒還有沒有這麼能說。”這第一關算是過了。周真真暗自鬆了口氣,笑了笑,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我家掌櫃的說,我隻有吃和睡的時候能閉上這張嘴,成大人如果不請我吃東西,那我待會兒就可以給您表演個‘說一夜笑話不喝水’。”她一邊說著話一邊往前走了幾步,月光照在她笑吟吟的嬌俏麵龐上,看著他的眼底像有星星一樣泛著碎光。成決凝了凝眼,聲音依舊清冷:“少說點兒話,一會兒沒水備給你。”周真真點點頭,手在嘴邊一拉做閉嘴狀。成決揚了揚手,然後自他身後走出來一個身量頎長的男人,男人帶著周真真往東走。周真真走了幾步又轉過頭來,看成決依舊站在月影裡,身姿挺拔若鬆,等著下一個來煙柳坊一探虛實的人。周真真在滿月茶樓裡說過,連大理寺卿成決都解決不了的案子,一般人不敢貿貿然去接。但這話實際上她隻說了半句,隱去的半句是:而是會在摸清楚事情原委之後再出頭,不然真的會把臉打腫的。今夜周真真來就是來探個究竟,而和她有一樣想法的人之前就有五個,之後還會有。成決是一早猜到了他們這群人的想法,在這裡守株待兔。所以,大理寺這次的入衙考核,是從一進門就開始了。周真真鬆開背著的手,蹦蹦躂躂地跟在大理寺少丞孟泛身後,一個歡快,她的腳踩上了孟泛的鞋後跟。孟泛回過頭,她連忙道歉。孟泛倒不介意自己的鞋被踩,反正也沒踩掉,隻是有一件事他十分好奇,憋了一路也沒找到機會問,當下他倒是能借機問一問:“姑娘走路心不在焉的,是在想什麼呢?”那麼開心,還哼了一路曲子。當然在讚歎成大人的英明。周真真心裡如此想,可這又不好和旁的人說,於是,她臉上的表情一收,斂出個嚴肅模樣:“我在想,是誰殺害了月初姑娘,連長得這麼好看的人都不放過,真是喪心病狂!”孟泛:……煙柳坊後院的一處角樓原本是月初獨住的,如今煙柳坊被查封便空了下來。一樓隻有裡間燃了一盞燈,幽幽暗暗的,從外麵看根本就不會發現這裡有光,還有人。把周真真帶到這裡之後,孟泛就轉身出去了。昏暗的光影裡幾雙眼睛齊刷刷地往她身上掃,瞧見她的模樣都有些詫異。這也不怪他們,周真真本就年歲不大,那圓圓臉、尖下巴的長相更是顯小,嬌俏的模樣在這兒顯得格外突兀。周真真已經習慣了這種目光,故意歪著頭,笑了笑,道:“哥哥姐姐們要不要吃糖?”話音剛落,她一個變臉,老氣橫秋地歎了一口氣,“我知道在你們的想象中,我應該是這麼開口的,可我今晚出來得急就忘記帶了,雖然糖沒帶,但開場白一定是要有的。”本來緊繃的氣氛因她這逗趣的模樣一下子就鬆緩下來。等孟泛再次送一個人來這兒時,就看見原本那互不搭腔的五個人此刻正圍坐在一起嘀嘀咕咕,再往裡走一走,他就看見那個踩了他鞋子的小姑娘坐在最裡麵,因她生得太小,被旁邊的人擋住了大半身子,因此他剛剛才沒看到。“上次我受人所托,去長安城一家腿部癱瘓了的員外家裡辦案子,報案說是家裡丟了一箱金條。我找遍了整座府邸都沒找到,他們府上的人說我啥用也沒有,簡直就是個騙錢的,還拎著家夥就要揍我,我一急就直接躲在他家員外坐著的輪椅後頭,然後你們猜怎麼著?”“怎麼著?”“我就見那員外的屁股下金光閃閃的,原來啊,是員外背著他老婆藏私房錢,將金條往屁股下墊,再拿一張大毯子整日裹著下半身,這才讓府中的人怎麼找也沒找到。你們說,他成天坐金條上,也不怕硌出雞眼來。”說話的那個男人三十出頭,話音落時配合著一個翻上天的白眼,引得一圈人悶笑出聲。這一個說完,另一個接了話頭,道:“我上次辦的那案子也有意思,我跟你們講……”這一前一後的氣氛變化如此之大,孟泛自然猜到是誰的功勞。他瞥了一眼聽得津津有味的周真真,搖了搖頭退了出去。這夜,月已越過中梢,獨樓裡的人數定格在七人。成決在門邊站了大半宿,也隻是讓夜間的清涼沾了半身而已,麵上沒有絲毫困倦之色。孟泛在樹後打了個嗬欠,又抹了把臉才走過去:“大人,差不多可以過去了。再不過去,裡麵估計都可以開個說書館了。”成決“嗯?”了一聲,兩人一邊走,孟泛一邊把獨樓裡的情景添油加醋地和成決說了一遍。“居然還可以這樣。”成決這話狀似很震驚,但說的時候語氣沒有任何起伏。每逢成決不太感興趣的話題就拿這一句來敷衍,孟泛已經受傷受到習慣了。獨樓裡,六個人都講了自己辦過的奇葩案子,輪到周真真了。她清了清嗓子,剛準備來一場表演,門就被人推開了,頓時,幾盞紅燈將這閣樓照得亮堂堂的。成決踏步走進來,六個人立時站起,周真真的眼不自覺地彎了彎,也跟著站了起來。“本官是大理寺卿成決,負責承辦煙柳坊花魁月初姑娘被殺一案。諸位既然能進到這個獨樓裡來,就都是對此案有興趣的,或者是想進大理寺的。不管諸位是出於哪種目的,我成決都歡迎。孟大人……”孟泛接過旁邊人手中的卷宗,道:“這是月初姑娘被殺一案到現在為止,我們調查到的所有線索,請諸位傳閱觀看。”說話間,大理寺的侍衛將這一層樓的燈燭點燃,吹滅提著的燈籠。成決踱步到窗前,負手而立,似是在看月光,也似是在看還未開的春桃花。周真真定定地看著成決的背影,半晌後才收回視線,她總覺得哪裡怪怪的,可要說到哪裡怪,她還有點兒說不上來。這時卷宗傳到了她的手上。月初是辰時二刻死於自己的閨房裡,也就是這棟獨樓第三層走廊裡最末的那間屋子。早上去叫月初起床的丫鬟翠兒敲了許多下門都沒人應,情急之下便撞開門,然後發現月初在屋中吊死了。經大理寺仵作驗屍,月初是窒息而亡。月初閨房的房門是反鎖的,所有的窗子也都從裡麵插了栓,換言之,這是個密室。這種種情況都說明月初是自儘而亡,但她恰恰是最不可能自儘而亡的。和她情投意合的天弘錢莊的少東家顧青已經花錢給她贖了身,本月末便要納她為妾,昨日她還找人量婚服的尺寸。試問,一個想自儘的人怎麼還會有心思做這些呢?一件密室殺人案件本就很難查到端倪,再加上煙柳坊這種煙花之地,來往人數眾多,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若是挨個排查,無異於大海撈針。是以,大理寺在審訊煙柳坊的人和顧青卻沒得到什麼有用的線索之後,案子的進度便停滯不前。周真真將卷宗遞到下一個人手裡,又看了一眼立在窗邊的成決,她柳眉微微蹙了一蹙,隨後便鬆開了。七人皆已看過卷宗之後,那廂成決才轉回身:“案件的始末諸位已經清楚,現在讓孟大人帶諸位到案發現場去看一看,過後,本官想聽一聽諸位的意見。”周真真心裡那種不對勁兒的感覺越發強烈,等到站在月初的房門之外,這種感覺幾乎達到了頂峰。“除了這扇門開過之外,屋子裡其他擺設都沒有動過,和案發時一模一樣,諸位進去之後也不要破壞現場。”孟泛說著將門推開。房間裡十分乾淨,各式物品擺放得整整齊齊,甚至梳妝台上的胭脂都是按照顏色深淺依次排列的,隻有一張椅子倒在了房間中央的地上。周真真邁過門檻,一腳踩到了什麼往前滑,她心懸了一下,抓住門邊站穩,掌心一陣刺痛,被門上的木刺紮出了血珠。她將手指含在唇間細細地吸吮,挪開腳,下麵是被蹭掉的木屑。床榻上放著一套寢衣,梳妝台前卸妝的藥油蓋子打開放在一旁。在雕花屏風之後的木桶裡,水早已經涼透,玫瑰花瓣四散漂浮著。仔仔細細地查看過一遍之後,孟泛帶著一行七人下了樓。成決挑了一把圈椅坐著,手邊多了一杯熱茶,送到嘴邊,還沒喝便放下了:“諸位誰先來說說看?”七人麵麵相覷,而後,那個講“員外藏金條”案子的林千站了出來:“按照案發現場的種種可以推斷,月初姑娘是在卸了妝、取下首飾,準備沐浴前死亡的,卸妝的藥油以及還沒來得及穿的寢衣可以佐證這一點。在月初姑娘死亡的時間點裡,能出入她閨房的隻有伺候她的丫鬟翠兒,她的嫌疑很大,而且翠兒是第一個發現月初死亡的人,如果那門根本沒從裡麵反鎖,隻是翠兒說謊,拿刀或者彆的什麼從門檻上刮掉一層木屑,裝成是撞門時撞下來的,那這個密室就是不存在的。”“俺同意林大哥的說法。”年紀比林千稍小一點的方羽操著一口濃重的西北口音道,“俺來之前就打聽過,說這翠兒對天弘錢莊的少東家顧青有意。她因嫉妒下手殺人,這作案的動機也有了。”此言一出,幾個人附和著點頭。成決凝著眼沒說話,手指摩挲著茶杯的杯沿,突然想起一檔子事,眉眼微挑,看著與之前相比過於沉默的周真真:“你怎麼不說話?可是之前故事說了太久,嗓子乾得張不開嘴?”周真真仍含著右手的食指,聞言連忙放下手。她的一張櫻唇粉嫩,中間的一點被血染紅,那樣清秀的模樣在燈光下竟透出幾分豔麗來,像是初初化形從山上下來的無辜小妖,成決多看了她兩眼。她從善如流地點點頭,真裝出一副沙啞嗓音道:“成大人,賞口……水給我吧……”成決還是第一次碰上這麼打蛇隨棍上的人,他隨手將茶杯遞了過去,周真真接過茶杯,一口“咕嘟咕嘟”地乾了,緩了口氣才道:“成大人真是體恤下眾,體貼入微。”她說得無比真誠,眼底隱隱透著光。去接空茶杯的孟泛手一抖,差點兒沒將茶杯摔了。成大人體貼入微,這位姑娘的眼睛是什麼時候瞎的呢?成決聽了她這話,眉毛挑得更高:“誇本官的事先放一邊,不然今夜就要過去了。你喝了本官的茶,說出的話也得對得起這杯茶才行。”周真真轉頭看著林千,道:“該說的,方才林大哥都說得差不多了,我隻是有一點疑惑,就是月初的死亡時間。大理寺的告示上說是辰時二刻,也就是大清早,並不是臨睡前的時辰,那林大哥哪兒哪兒都合情合理的推測在這個時間點就完全不合理了。”林千擰眉:“許是月初姑娘因快要出嫁睡得晚,又極愛乾淨,才在這個時候叫翠兒燒水沐浴的。”周真真沒應聲,片刻後轉回頭,伸手指向老神在在地站在一旁的孟泛,道:“我有話想單獨和孟大人談談,談過之後自然一切就都能明了,還望成大人允許。”“我?”孟泛神情十分無辜,“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周真真眼都不眨一下地看著成決,尖尖的小下巴繃得緊緊的,神情執著:“還請成大人允許。”成決心念一動,笑了笑,道:“就依你所請。”孟泛張了張口,隨後又閉上,認命地往前走幾步:“二樓如今沒人,走吧,談談吧!”周真真提步跟著孟泛一起,二人的身影隨之消失在樓梯處。之後的半個時辰那兩人都沒下來,成決又聽了其他幾人的分析,翻過來倒過去就那麼幾個猜想,也沒什麼新意,他有些犯困,視線卻忍不住頻頻地往樓梯處瞄。他隱隱地對那個丫頭有些好奇,好奇她到底能搞出什麼名堂來。“啊——”一室寂靜突然傳來驚叫聲,在這死過人不久的獨樓中幽幽回蕩,瘮人得厲害。眾人皆是神情一凜,大理寺護衛“唰唰唰”地拔出佩刀朝向發出聲響的樓梯處。成決站起身,目光沉沉地投過去,也就是這麼一眼裡,踏踏的腳步聲從高處傳下來,俏生生的小姑娘出現在他的視線裡,她這般走著都像是身上散著清風,瞧著明媚得很。在數把泛著寒光的刀刃麵前她的臉上毫無懼怕之色,隻是穩穩地站住,也不說話。又過了一會兒,樓梯處傳來跌跌撞撞的腳步聲,成決眉心一攏,就見孟泛半邊身子撐在樓梯扶手上踉蹌地下來了。孟泛麵色發白,一副神色很是慌張的模樣。孟泛一見這陣仗覺得丟人,忙站住了,緩上幾口氣才穩住了心神。成決的目光在周真真臉上巡睃著,手一揮,護衛們撤到兩邊,孟泛快步走到成決身邊,湊在他耳畔低語。成決眸底的精光越來越銳利,被他直直看著的周真真卻像渾然不覺般,依舊抿著唇笑著。半晌後,成決站了起來,負手而立道:“今夜就到這裡,待會兒會有人記下諸位的姓名和住址,本官和大理寺諸位同僚商議後會通知各位這次入職大理寺的人選。”有人領著周真真一行人去彆處記檔,一時間獨樓裡隻有成決與孟泛兩個人。孟泛的臉越來越紅,心頭愧疚難當:“下官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那小丫頭拿了條鏈子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沒一會兒就晃得我頭昏眼花的,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就……就已經把什麼都說出去了。”成決平素就是冷漠之人,現下麵色陰沉,更是讓人心驚肉跳。孟泛覺得在成決還是大理寺老大時,他再想升官可就難了。過了一會兒,有人將記錄的名單呈過來,成決修長如竹的手指點到最後一個名字,頓了一下,聲音清冷,一字一句地念出來:“周……真……真。”周真真回去之後也沒睡得著,翌日在茶樓時困得腦袋一點一點的,差點兒埋鍋裡。這讓王大看見了又是一通好罵:“周真真,你又在做什麼?當心我開了你!”“就算你不開我,我也不會在這裡留多久了,最遲下午,大理寺就會來人接我了。”周真真吸了吸鼻子,昨夜有些冷,折騰了大半宿,她有些著涼了,說話也甕聲甕氣的。王大心一軟,將要去拍她腦袋的手收了回來,嘴上卻還是沒好氣地道:“大白天的又在瞎做什麼夢!快把茶點給外頭的陳公子上去,再在這兒磨蹭,小心我把你趕到大街上去。”“知道了,知道了。”周真真甩了甩有些發昏的腦袋,稍稍清醒了些才端著茶點走出廚房。晨起茶樓客多,她在大堂忙活了一個多時辰才有時間歇歇腳。再折回廚房的時候,案台上多了幾包藥包,上頭寫的是祛風寒。周真真的心頭暖洋洋的,笑了笑:“我家掌櫃的可真是刀子嘴,豆腐腦的心。”來長安城這些時日,若是沒有王大收留,她過得也不會這麼順心遂意。之前人人都說長安城那樣的地方不惡一點兒沒法立足,如今看來倒也不儘然。這世上,好人還是很多的,雖然是嘴上說嫌棄但身體誠實的好人。她喝了藥,發了一身汗,這風寒也好得差不多了,算算時辰大理寺的人也差不多該來了。她一天往門口看了幾百次,可她等到日落西山還沒等到大理寺來人。“不應該啊……”周真真蹙了蹙眉,不無失望地歎了一口氣,隨後立馬自我安慰道:無論是出於什麼理由,成決一定會選我入大理寺的!早一天晚一天都不礙事的!但是三天之後大理寺還沒來人時,她的自我安慰也不起作用了,她的心裡像是塞了隻小耗子,它用尖利的小爪子撓著她,撓得她寢食難安,腦袋冒煙。就在周真真坐在滿月茶樓的門口,目光呆滯地拿小腦袋往牆上撞時,街上突然出現了個熟悉的人,有一瞬間她覺得是自己撞出幻覺來了,便伸手掐了掐自己的臉,噝……疼的。孟泛上次被周真真算計丟了人,本來是沒好氣地板著臉的,可一見周真真自己把自己的臉掐紅了的樣子,又沒忍住笑了:“周姑娘,我們成大人請你往大理寺走一趟。”周真真眼底還有些茫然,本來信心百倍的事情在磨了三日後變得患得患失,就在她以為沒希望的時候,又突然峰回路轉。這大起大落的情緒真的讓她……很想捏著拳頭捶人啊!周真真和王大說了一聲,腳步歡快地就出了門,徒留王大看向門口,沒風也淩亂:“她還真的去了大理寺……”大渝自高祖皇帝之後,大理寺衙門便和六扇門合並,主查刑事要案。兩部成一部之後,大理寺的衙門也跟著擴大,周真真跟著孟泛繞著廊下走了許久,才停在了成決平日辦公的獨間外。孟泛敲了三下便推門而入,這間屋子不大,再加上到處堆著卷宗,看著更是狹窄。成決正在案前看著什麼,眼睫微垂,一隻手支著下巴,另一隻手時不時地翻動著書頁。“大人,周姑娘來了。”孟泛說完就出去了。成決翻動書頁的手指停下,抬起指了指旁邊:“隨便坐吧!”周真真道了聲謝,好不容易找到了張沒有卷宗壓著的椅子,她腰背挺得直直的,雙手搭在膝頭,坐得端端正正的。成決一頁一頁地翻著手中的冊子,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樣,卻像是鈍刀割肉一般磨得周真真心裡七上八下的。她用手摳著膝蓋,暗自深呼吸讓自己穩住。待成決終於翻到最後一頁時,突然抬了下眼,與周真真偷瞄過來的視線撞到一處,周真真立馬像被人抓到做壞事一樣腰背挺得更直了。成決嘴角勾了勾,走了過去,周真真急忙站了起來。“大理寺所有的條例都寫在上麵,最後麵還有一份詳細的地圖,我需要你在最短的時間內了解大理寺。”周真真眼睛一亮,伸手要去接,成決的手卻一揚,讓她夠了個空。成決身量修長,周真真的個子隻到他的胸口處。她的胳膊還高抬著,下意識地就往上蹦了一下,可他拿著冊子的那隻手抬得更高了,另一隻手直接扣上了她的腦袋往下一壓,她頓時就蹦不上去了。察覺到他的手還在自己的腦頂上,周真真的心猛地跳快了一下。“那一晚在煙柳坊,你到底是如何看出端倪的?”成決對她的異樣渾然不覺,將手從她腦袋上拿下來,坐在那張椅子上。成決這是想聽她的解釋,若是解釋不通,這大理寺她也進不去。雖說成決是坐著的,但周身的氣勢絲毫未減,這讓周真真緊張到手心濡濕,她深吸了口氣,這才開口。“林千的分析其實都很合情合理。我那晚說月初死於辰時二刻這個時間點有些詭異,但除了時辰之外,其實整間屋子裡還有一個疑點,就是梳妝台上的卸妝藥油。那藥油說明月初用過它,再加上疊得整齊的寢衣,這才能將死亡時間確定在沐浴之前。但是月初姑娘此人有嚴重的潔癖,她對所有事物的整潔度要求極高,卸下來的首飾整齊地碼在首飾盒裡,胭脂按顏色深淺依次擺放,沒道理用過的藥油不蓋好。“如果跳脫開藥油被用過的這一條,死亡時間在辰時二刻就可以說得通了。嗯……比如,天弘錢莊的少東家顧青來找月初偷歡,他走之後,月初潔癖作祟必定是要沐浴的,她喚翠兒燒熱水沐浴,翠兒嫉妒的情緒達到頂峰,便將其勒死……這時,月初臉上的妝早在之前就卸掉,那就不會再用藥油了。“藥油將月初姑娘的死亡時間變得不確定,如果翠兒真的有這種頭腦做手腳,就不會讓自己傾慕顧青的事情傳出去,所以我猜,這東西是另外有人打開的。我還沒有審過翠兒和顧青,這也隻是猜測,但成大人既然沒讓我們去審,那之後也不可能允許的,所以……”“所以你就去問了孟泛?”周真真點頭:“孟大人善良,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了。”這蓋子是成決讓孟泛打開的,為的就是混淆視聽,將受害人的死亡時間模糊。這本就是一場考核,從一開始就是。林千他們未必沒有想到過這一點,但成決在外的形象太過嚴肅、認真,這又是個命案,成決怎麼可能拿這案子單單隻做個考核?事實證明,他就是。這一場考核,成決想選的並不是頭腦多麼清楚、分析多麼到位的人,他需要的是不顧忌所有、敢說真話的人。周真真通過孟泛將事情問清楚,算是投機取巧,但也不失為有膽氣。“那為什麼是孟泛?”“麵對一件棘手的案子,成大人氣定神閒可以理解,畢竟您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又性情內斂。但孟大人全程也穩重就很可疑了,畢竟他是連我笑著哼歌都忍不住問我的人。所以我認為,這個案子一早就破了,成大人隻是讓人加了些棘手的線索來考我們。”她端坐的時候還是沉靜的少女,一旦口若懸河地分析起案情來便神采飛揚。成決看著她一張一合的唇,不知怎的就想起那夜煙柳坊的獨樓中她唇瓣被血染紅的模樣,眸底總算是漾出三分淺淡笑意來:“最後一個問題,你是怎麼撬開孟泛的嘴的?”周真真的手探到脖頸兒處,將掛著的鏈子扯了出來,銀製的鏈子最下麵綴著一片方形的銀片,銀片中間挖空的地方又綴著一個圓形的銀片,圓形銀片的中間再挖空,層層疊疊的,做得精致又煩瑣。成決長眸微眯:“你會催眠術?”“一點點。”周真真謙虛地回道,“我曾在西南小鎮上拜了個西域人為師,學了點兒皮毛。催眠孟大人這樣心氣比較浮躁的人問個話,還是勉強可以的。”在門外守著的孟泛鼻子一癢,打了個噴嚏:“這是誰在惦記本大人呢?”屋內成決看著周真真,有種挖到寶的感覺,但萬千情緒還是藏在心間,麵上沒露出一點。他伸手將冊子給了她,斜睨著她,話鋒一轉,道:“等的這幾日不好過吧?”周真真被戳到心事,臉上登時有些掛不住。“投機取巧,自作聰明。”成決聲音驟冷,兩句話訓得周真真都不敢抬起頭來。到底是年歲小,他不過是說一說,她就扛不住了,等等,年歲小……成決問道:“你多大?”“不到二十。”“到底多大?”“……十六,虛歲快十七了。”成決濃眉蹙了蹙,複又舒展開。周真真見他的臉色逐漸變好,壓在心上的石頭移開。果真,在成決麵前耍小聰明都是自取其辱,還是說真話才不會出錯。隻是周真真並不清楚自己麵前這位成大人如今真實的心理活動。——如今大理寺衙門的第一位女官,才十六,比刑部那女主事小很多……可以了,壓過他們了。這一日之後,周真真就算正式進了大理寺,卻沒個正式的官位。成決說如今大理寺的官位沒有空缺,讓她先跟著少丞孟泛,三五日內就會將她安排妥當。孟泛剛滿二十二歲,是前年科舉考試中的一甲第三名探花。他入職大理寺不過三日,成決便道若不是他的話太多,大抵狀元就是他的。大理寺的同僚大多隨了老大成決的性子,話實在不多,孟泛整日也沒什麼可說話的人。這下來了個周真真,他那張嘴總算是有了用武之地。他帶著周真真在大理寺府衙前後轉了半日,嘴唇都快磨薄了一層。“哎對了,你不是長安人吧?那你之後住哪兒啊?要是沒地兒住,我幫你找個院子,保管物美價廉、地段好。”周真真搖了搖頭,道:“不用了,我還住在滿月茶樓後院,我住習慣了,還能蹭吃蹭喝。我跟你講,我家掌櫃的親手做的糕點那叫一絕……”一提到吃,周真真的兩隻眼睛都在放光,笑眯眯地道:“明早我來大理寺給孟大人也帶些過來。”“那敢情好。”孟泛笑著,兩人已經繞了一圈又轉回了起點,往前看能透過窗欞看見成決的側影。“成大人可真忙。”周真真訥訥地歎著,轉了話頭問,“孟大人,成大人喜歡吃糕點嗎?”“可能吧……”孟泛的麵色有些古怪,模糊地應了一句,隨後又道,“走,我帶你去見見其他同僚。”大理寺下衙之前,周真真就回了滿月茶樓,她和王大提了繼續在後院住下,她會每個月交些銀兩。王大嘴上嘟囔著“你這死丫頭怎麼還賴著不走了?”轉過身卻咧開嘴笑了。這日,周真真幫著王大在茶樓忙活到晚上,才回了後院。這院子不大,東廂房住著王大兩口子,王大嫂前些日子回了娘家,而周真真住在西廂房。將門窗掩好躺在床上,周真真盯著床頂彎了彎眼:“我終於進大理寺了。”心滿意足的這一晚,周真真第無數次地做了那個夢。大雨滂沱夜,城隍廟宇前。火堆被風吹得晃晃悠悠,吹得那人的聲音飄飄蕩蕩:“這世上並不是隻有黑白二色,還有夾在其中的灰色,斷案查明真相,為的就是讓黑褪為白,灰漸為白。公理不在世道,隻在人心。”……火滅風止。周真真睜開眼,窗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細雨。長安一夜雨,洗去多少臟汙纖塵。收拾完之後,她拿了一個紙袋裝了幾塊白糕裹進懷裡,背對著王大蹭著跑出了門。成決下了早朝回到大理寺,案頭上堆得擠擠壓壓的卷宗,摞得整齊地放在一側,另一側放著一個紙袋,裡麵是幾塊白糕,已經有些涼了。這麼忙活一個早上,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吃沒吃早飯。這些沒什麼必要的小事兒他一貫記不得,隻是聞到白糕的香味,他的肚子跟著叫了兩聲,應該是沒吃。成決捏了一小塊白糕放在嘴裡,雖然已經涼了,但又甜又糯,很是好吃。外頭有人敲了三下門,孟泛抱著新一打卷宗進來:“周真真帶過來的白糕還真挺好吃的,我就猜成大人也會喜歡的。”那最後一口白糕卡在嗓子眼兒處,成決生咽了下去,若無其事地“哦”了一聲:“原來是她帶來的。”“是啊,就分給了下官兩塊,其餘的都拿到這兒來了。”成決的眸子眯了眯,沒再說什麼,等到孟泛將東西放好準備出去時,他才又開口:“你去把周真真叫過來,你今日不用再帶她了。”“知道了。”剛結盟一日這聯盟就要散了,孟泛很是惆悵。周真真來得很快。大理寺的官服還沒來得及做,她還穿著自己的衣裳,裹著一件鵝黃色的碎花裙,頭上綰了個歪髻,幾綹碎發編成小股順著垂下來,隨著她的動作一擺一擺的。“成大人有事找下官?”成決凝眼看著她,點頭:“嗯,是有事。”他從最下麵一層抽出一本卷宗,指尖扣了扣桌案,道:“過來看看吧!”周真真打從看破月初案真相的那一刻,其實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成決選人來破案子不假,但辦的並不是月初的案子,而是他自己都覺得難以下手的案子。要麼牽連深廣,要麼案情詭譎。饒是心下已經有了計較,但翻開卷宗的那一刻她還是心下一凜,黑白分明的眼底滿是震驚:“錦……”成決抬手打斷她的話:“你要知曉這事情的分寸,一旦破不了案,以死謝罪都是輕的。你想好,若是要留,就要做好準備;若是要走,本官也不強求。”周真真隻是震驚了那麼片刻,便鄭重地點頭:“我想留在成大人身邊。”成決下意識地“嗯”了一聲。視線卻掃了掃被揉成團、扔在地上的紙袋,狀似自然地開口道:“方才孟泛進來,我見他捂著嘴,大抵是吃了甜的東西牙疼犯了。”周真真有些發愣,這還是成決第一次同自己閒聊。“孟大人牙疼嗎?可吃白糕時他也沒說……”而且,他還吃得很歡快。“他嫌這病多是姑娘家會得的,怕說出去會讓人笑話。這大理寺中除了本官以外,旁的人也不知曉。”“哦,那下官明日就不給他帶了。”想起今日孟泛一口三個,吃得笑容滿麵的樣子,周真真就覺得愧疚。怕她以為自己會嫌棄,他就硬生生地吃,多好的人哪!成決坐在那兒八方不動,斂著眉容一臉正色地想:若是白糕沒分給孟泛,那他今日就可以吃飽了。周真真看那份卷宗看到午後才出來。雨已經停了,桃花開了一簇,就在牆根。她深深地嗅了一口,除了花香,還嗅到了血腥氣息。她眼前浮現卷宗的第一頁:錦泰公主宋三月在自己宮中的閣樓裡身亡,死因不明。這長安城,怕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