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山雨(三)(1 / 1)

虞姬 鰻魚Tech 1515 字 3天前

為保一人而傷及兩條無辜的性命。楚意雖素性剛強,難免還是心中愧疚。這一夜疾風驟雨,更是擾人清夢,好容易淺淺睡進去,卻又夢見何氏和李常兒披頭散發,臉色慘白地向她索命。魘症連著發了好幾個晚上,她都睡不好。胡亥嘴上雖嫌她不夠得力,但還是夜夜等她先安睡了,方才閉眼。入夏後鹹陽燥熱似火爐,胡亥最是怕熱,衣食上更是仔細,主食進得少,瓜果都隻要拿去井水中湃過的,斷不了的八寶甜羹也需要提前做好,拿去冰窖裡鎮一夜才肯張口。夏衣皆用今年最好最時新的絲綢所裁,又薄又軟,隻是他不穿鮮豔顏色,楚意取了套薑黃的回來,即刻就給他扔了出去。下次去織室時也長了記性,專挑他一貫上身的藏青、玄色錦緞。八月三伏出伏沒幾天,依然熱得人口鼻咽乾,宮中鄭夫人由此從庫裡賞下新的綺繡冰紈,讓各宮拿去采製新衣,清解清解身上的暑氣。東明殿雖也分到了這賞賜,但顯然胡夫人根本不肯專門挑好讓人送來光明台,還是楚意自己厚著臉皮入殿討要來的。趁胡亥午睡,楚意便抱了從東明殿選來的冰紈送去織室。天乾物燥,她晚間休息不夠,走在路上,眼前直冒大片大片的白花,一時暈了頭,便拐個彎在禦花園水池邊的壽山石後坐下歇歇腳,也正好捧些水拍拍臉,貪個涼。她坐得偏僻,他人輕易瞧不見她。此時烈日當頭,既是胡亥午睡的時候,也是大多數宮妃午睡的時候,少有人會願意頂著這似火驕陽來花園中閒逛。她緩過勁來,正要站起來繼續趕路,冷不防聽見兩個女子在壽山石另一側低聲說話。“那李常兒家可處理好了,真是,早知當初便找彆人辦事,平白惹了一群癩皮狗攆在身後這麼久。”說話的女子那嬌滴滴的嗓音楚意再熟悉不過,正是入宮屢屢要拿她性命的張盈。和她說話的是她新的貼身丫頭,喚作如玉,“當初找她,不過是看她乖覺,討何管事的喜,做起事來何管事不易察覺。誰想到那樣聽話的好丫頭,背後竟有這麼個無賴兄弟。不過七子放心,奴婢已經拿了足夠他們家豐衣足食過活一輩子的錢銀出去,想必不會再生事了。”“若那無賴貨還要咬死了說咱們曾在他娶媳婦兒時就給過李常兒幾吊錢,乾脆就讓他跟他妹妹一樣好了,省得我日日提心吊膽。”張盈恨道,躲在一側的楚意聽到,嚇得連忙用手捂住嘴。“不過說來也怪,七子從沒讓奴婢在那時拿錢給她,奴婢也絕對不敢做這個主,咱們的庫房裡也沒少過那幾吊錢。難不成是李常兒見了鬼?”如玉疑心道,真是不巧不成書,她和張盈會各懷心思地把手伸向無極殿,竟賄賂到同一個人身上去了。張盈得意地嗤笑一聲,“那何氏仗著是打小伺候過陛下的就在宮中耀武揚威,常是以下犯上,瞧不上咱們這些位分低的,想是有人跟本七子起了同樣的心思,不然你以為無極殿會平白無故走水,何氏的刨花水又自己長腿地從屋子裡跑出來灑了無極殿一地?”“說到底還是她何氏自作孽,才被老天爺收了去。之前若非她故意當著您的麵和陛下說起您無辜責打樂雎那賤人的事情,奴婢現在就該稱您美人了。”如玉咬牙切齒地說,光是聽,楚意就能看到她瞪著眼睛凶悍模樣。“可不是。不過也罷了,待我懷上孩子,憑我現在的恩寵,彆說美人了,良人,夫人又有何當不得?”張盈喜滋滋地歎出一口氣,忽而又換了冷硬口氣,“本七子讓虞楚意那個賤人好好看著,本七子是如何踩著她一點一點爬上去,然後像捏死一隻螞蟻似的讓她永遠閉緊了嘴。”被點名的楚意全身一凜,越發抱緊懷中涼薄的冰紈絲,腳尖卻無意碰到了散落在一邊的碎石。隻聽“咯啦”一聲,楚意的心悚然一緊,壽山石另一側的兩個人更是像被掐住了喉嚨,死一般的寂靜。楚意極快地回過神,拔腿轉身想跑,可背後卻是幾十尺深的水塘,她並不通水性,這種時候更不可能跳下去。可她若往兩側跑,必定要和張盈正麵衝撞。無路可退,那便隻能勇往直前。楚意果決地踏出一個箭步,在張盈和如玉都沒能反應到偷聽之人會如此大膽地走出來時,鎮靜地看了她們一眼,再順便朝她們滑稽地吐了吐舌頭,扮個鬼臉扭頭就跑。她一路小跑,不敢停下來,如玉還在後麵死命地追著她。又長又直的永巷好似沒有儘頭,帶著熱氣的風撲在她紅撲撲的臉頰上,讓她忽然覺得身心輕鬆如天邊飛燕。就像回到了還在家中的時光,草長鶯飛時節,她和項藉等人騎馬在郊外縱情馳騁,沒有陰謀、沒有算計,她還可以做那個肆意妄為的虞家女公子,和兄長頂嘴,同阿姊撒嬌。突然她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抓住了胳膊,那人力氣極大,將她猛然拽進某處宮門的死角中。她一頭撞進那人胸膛裡,卡在臂彎的軟料掉在地上,沁人心脾的桃花香溢滿鼻間。眼底泛起一陣濕熱,鹹澀的味道沿著臉頰滑進她張開著的、大口呼吸著的嘴裡。爹娘喪儀上,她沒有哭,被呂荷毒啞毀容,她沒有哭,被張盈刻意罰跪甚至到後來的毒打,她都咬緊牙關,愣是沒有落下一滴淚。此刻,就在這裡,彆人看不到的角落裡,這個人懷裡,她再藏不住這些日子受的委屈和辛苦。從無聲落淚到後來的放聲嚎啕,她的眼淚如山洪爆發,卯足了勁地宣泄出來。如玉受張盈之命追趕楚意,看著楚意往這個拐角處拐,也就追過來。昆弟先她一步環抱著楚意背過身去,可腳邊的錦緞已經難以掩飾。“誰在那兒?”如玉蹙眉揚聲發問,腳上更是朝著他們所處的角落挪過來。昆弟也算是臨危不亂,轉身時仍將楚意牢牢護著,笑眯眯地和如玉說話,“這是哪位夫人手下的姑娘,模樣雖然好看,可這脾氣好大呀。”“何處來的輕狂小子?”如玉眉頭擰得更緊,麵上卻少不得露了羞紅。她眼神在昆弟身上來回打量,倏而瞧見他腰間的羊脂玉貔貅墜子,方知是宮中不曾謀麵的貴人,一下子慌了手腳,“奴婢見過公子,衝撞了公子,還望公子恕罪。”“不妨事,不妨事。”昆弟和氣地擺了擺手,“回你主子那去吧,我想一個人呆會兒。”“可是……”如玉的眼神若有若無地剜著昆弟身後的楚意,但有昆弟在前攔護,她也不能造次。楚意深諳她的顧慮,縱使眼角還掛著晶瑩的淚珠,還是忍不住在昆弟的脊背肩臂為她搭建起來的避風港裡,朝著對手勾起唇角。光影中的那半張被黑斑占據的醜陋麵頰,因為這個淚痕未乾的笑容顯得猙獰。“可是甚麼?”昆弟也是笑著的,眼底蘊藏著帝王家與生俱來的森然威嚴和本不該屬於這個人的三尺冰寒。值得慶幸的是,能看到此刻他們神色的,不是彼此。最終如玉悻悻而去,楚意的眼角像是鬆了一口氣般擠出兩滴清淚。她彎下腰拾起滿地錦緞,再與昆弟頷首屈膝,“多謝公子仗義相救。”“我一路看那位姑娘惡狠狠地追著你,是出了何事?”昆弟伸手替她抹掉未乾的眼淚,他微微傾身下來,與她平視,“你從前一定不是個愛哭的,瞧,剛開始還要想忍著,都把嘴唇咬破了。”“公子還是不要問了,以免惹禍上身。”楚意並不習慣與男子如此親近,她下意識地後退,卻是一下就抵到了牆。“你不肯說,那便算了。”昆弟抽身往外,“你這是要去織室麼,我順道要出宮去,咱們也算順路,我送你一程罷。”楚意抬眼輕輕地望著他,竟覺得他比身後三尺烈陽還要溫暖。她像極寒之地裡被冰封太久的囚徒,哆嗦著身體,想要去接近他,可她也清楚他的炙熱滾燙如不能直視的耀日,一旦靠近,非死即傷。“那就多謝公子了。”比起一個人冷,楚意更願意在火中燃燒,卻又貪得無厭地不肯損傷,“尊卑有彆,還請公子朝前走,奴婢在後麵跟著就是了。”昆弟眼波一動,“隨你高興。”少府織室與直城門離得近,昆弟素來喜愛民間的瀟灑自在,又嫌從安門出入過於招搖,便時常走的直城門。他陪著楚意到了織室門口,兩人才就此分彆,彆時麵上微笑都極儘禮貌,兩不相問。如此相敬如賓的關係,看似寡淡卻又讓楚意覺得安全而舒適。回光明台的路上,幸有其他宮室的老姑母同路相伴,楚意便也不怕春深台在派人來阻截。哭過一場,又想李常兒和何氏殞命與自己無關,她便覺身心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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