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山雨(一)(1 / 1)

虞姬 鰻魚Tech 1501 字 3天前

楚意並不記得,這一天夜裡她是如何挽扶著胡亥從秦王的無極殿回到光明台的。讓她記憶猶新的,隻有永巷長長窄窄的星天,和摸上去冰涼無比,尚帶著濕滑霧氣的牆磚。胡亥回來以後,一直處於昏睡,中間迷迷蒙蒙醒過兩三回,喂了兩口溫水進去,就又合上了眼。光明台空空大大,楚意點亮了所有的燈台,整整一夜,熬得雙眼發紅,都不能安寢。她不敢睡,怕做夢。隻要一閉眼,就全是那一夜的所見所聞,每個細枝末節在她腦中無限放大。胡亥跪坐在朱紅的地板上,暴露在空氣裡的上半截身子瘦得隻要輕輕動一動,楚意就能看到他肋骨的形狀。她沒有被允許進到那個四麵皆用黑布遮蓋的密室,隻能通過門縫去偷偷窺視。從始自終,她都不曾見到秦王,隻有兩個麵戴白漆麵具的人,像是在舉行神秘的儀式,一人用朱筆在胡亥單薄的身體上繪著詭異的紋路,一人取一把形似鳥喙的怪刀,從他左邊上臂孱薄的肌肉刺進去,猩紅的鮮血沿著刀鋒一點點流淌進怪人手中的漆碗中。胡亥緊緊閉著眼睛,汗珠順著臉頰滴落,他臉色青白得毫無生氣,若非頸上青筋赫然暴張,仿佛已是不在人世。可那怪刀越刺越深,直到他的血接滿整個漆碗,另一個人也住筆不畫,從隨身的漆盒中取出一粒藥丸給他含在口中。楚意幼時見過楚宮巫祝在王後的指令下行祭司之禮,多以牛羊等牲畜獻祭,在祭品身上也會用朱筆繪製這樣招神的圖案。楚意又有著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好記性,自幼所閱書籍類廣,清楚記得隻有夏商時期才以生人活祭,至武王伐紂,姬周初立便因太過殘忍血腥而廢禁。可她眼中所見,分明與書中寥寥數語所寫的生人活祭彆無二致啊。楚意的心狂跳不止,慌亂得六神無主,手腳一軟竟是險些沒沉住氣跌坐下去。等她回過神來,已是何氏命人為胡亥清洗乾淨,穿好衣裳架出來。已過了子時,胡亥麵如死灰,堪堪推開架他出來的兩個宦官,倔犟著想要自己走。“你……”楚意心知他的強硬脾氣,先是不敢上前去扶,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後。“管好你的嘴,不該問的不要問,不該說的不要說。”胡亥低喝道,末了轉頭不耐地看著她,“還不過來扶著我?”噩夢在最後,是夜色下沒有點燈的無極殿之影,漆黑一片,如一頭吃飽饜足的巨獸,又像人心裡最肮臟的欲望,壓抑得人喘息不得。楚意驚恐地睜開眼,刺眼的燭光晃得她眼珠子一疼。已是從無極殿回來的第二天夜裡,胡亥終於從昏睡中醒過來。他張了張口,聲音極輕,楚意沒聽清,便上前湊了湊。他重又說一次,“八寶甜羹……”楚意哭笑不得,看在他還是病中之人的份上不同他計較。隻是已過了晚膳時間,再想傳膳恐怕要驚動其他宮人,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於是她出門時行動極儘小心,先是竄到禦花園裡一條避開巡邏軍隊的小路,貓腰穿行在樹叢中。胡亥最愛吃宵夜,這條路就是他指給她的,在不驚動巡邏衛兵的情況下輕鬆穿過永巷,來到了太官署後的菜地。過菜地就有些麻煩,需要保證不留腳印,隻能從籬笆邊上慢慢地橫行。正逢夏庖人守夜,與他一同的還是剛來太官署當差的樂雎。楚意敲開門,便是樂雎一瘸一拐地迎她進來。翠玉那幾棍子狠命打下去,就算用過藥,她的左腿仍是無力回天。好好一個姑娘,為了自己平白成了瘸子,楚意心中大是愧疚。“我這也算是因禍得福,不必繼續在春深台戰戰兢兢過日子了呀。”樂雎笑嗬嗬地拉著楚意的手,全然不在意地寬慰她,“太官署雖然勞苦些,可起碼不必再擔心被人算計利用,我最是不懂那些心眼兒,這裡最好不過了。”“可這是我欠你的。”楚意動容地握緊她的手。“和你哪來的乾係?若再說這些,我便要跟你惱了。”樂雎寬和地拍拍她的肩膀,“好了,我去給夏庖人幫忙,你且歇一歇。”楚意看著她動作伶俐輕捷,瘸了的腿不大妨礙,也才稍稍放下心來。相反倒是夏庖人從她進來就一反常態的沉默,讓她有些猜疑。趁著樂雎在外打水,她方問他,“夏庖人,每逢月初,小公子為何都要去到無極殿?”夏庖人停了半晌,道,“你倒聰明,此事連掌權後宮的鄭夫人都不曉得,不能問小公子自己,便問到我這裡了。”“再不問,我要不是莫名其妙被陛下弄死,要不就要被自己的好奇心折磨死。”楚意用手掌撐著臉,篤定地一笑,“陛下真如外人所見那樣,把小公子當作心頭肉般疼愛麼?”“聰明,聰明。”夏庖人笑眯眯地放下瓦罐的木頭蓋子,將手在圍裙上蹭了蹭,坐到楚意對麵,“這些事,還得從小公子的生母東明殿那位胡夫人說起。”在張盈之前鹹陽宮還有兩位恩寵正隆的貴人,一位是華陽殿的鄭夫人,另一位則是東明殿的胡夫人。鄭夫人出身於趙,祖上卻是舊鄭將門公孫氏,十六歲嫁與當時的秦王,給秦王生了長子扶蘇。本該是結發之妻、王後之位,然秦王從繼位到一統六國都沒有給她這個名分,隻定了她統禦後宮的大權。然而令人乍舌的,是和她同一位分的胡夫人,傳言其不過一介無名舞姬,被秦王帶入宮中,剛懷上胡亥就直接封了夫人。然而胡夫人打一開始並非心甘情願入秦宮,人前人後都不曾給過秦王好臉色,甚至誕下胡亥後,就叫人丟開,不養不育,不親不見。秦王似是愛極,雖然常常被她氣得吹胡子瞪眼,卻從不出廢黜之言。近些年兩人互不相見,東明殿雖有尊位,倒仍然逐漸落魄下來。“胡夫人並不姓胡,更不可能是胡人。她本是巴蜀外滇國滇巫一族嫡傳靈女。”夏庖人緩緩道來,滇國山高水遠,中原記載不多,楚意也隻在壁畫和冷門的文誌上見過隻言片語。而據夏庖人所言,相傳滇巫靈女生子,必為神獸麒麟轉世。若以其童子血養百年血蟒至死,便可使血蟒蓄足龍氣,食其肉者則能長生不老。秦王極力追尋長生之道,二話不說求娶靈女,然而族中祖訓從不許靈女外嫁,秦王為達目的,便屠了整個部族,獨取胡夫人,為其更名換姓,遮掩身世,帶入宮中。“所以……小公子就是靈女之子?”楚意用手臂支撐著自己幾乎傾頹的身子,她難以置信地仰起頭,“可……可小公子畢竟是陛下的親生骨肉呀。”夏庖人沒有再說下去,似是不知該如何回答。虎毒尚不食子,胡亥卻從十二歲起就要月月擇吉時進入無極殿的密室,用己身鮮血為生父豢養一條冷血無情的爬蟲,所以他才常常麵色青白,虛弱病態。楚意從前常陪著阿姊替練功受傷的項籍包紮,勉強知道這樣長久失血下去,人的身子必定要被拖垮。她捧著紅漆黑木的食盒訥訥走回光明台,胡亥已是披衣坐起,手中拿了冊《墨子》打發時光。鬆軟的墨發打散,半遮住他深陷的眼窩,聽到動靜也隻是漫不經心地撩一撩眼皮。“趁熱吃罷。”楚意強忍住從心中湧上鼻尖的酸澀,將還溫燙的八寶甜羹親自端起來奉於胡亥眼前。胡亥卻遲遲未動,“你還是向夏庖人打聽了。”“……是。”楚意沒有打算相瞞。“這是你自己害自己,知道這件事的,可這輩子都逃不出秦宮了。”胡亥低眸不抬,語意淡淡。楚意抿了抿雙唇,沉默少頃,才朝他微微淺笑,“下個月……不必去無極殿了。”她笑起來天生隻右邊有梨渦,與上挑的眼角應合,橫生英媚而不俗,“我有法子讓你不必再受這苦楚,隻不過我需要你答允幫我個忙。”“我討厭彆人和我討價還價。”胡亥顯然不信。楚意眼神一凝,“可是除了我,現在你還能相信誰?”“我更討厭奴婢露出這種篤定的表情,仿佛對主子的心思了如指掌,實則一概不知。”胡亥生硬地從她手裡接過那碗八寶甜羹。楚意暗自磨了磨後槽牙,壓抑著自己內心那團暴躁的火。胡亥吃飽喝足,重又倒入軟被中,倦倦合上眼。他既然已是醒過,楚意稍稍安心些。宮裡給主子守夜的奴才都睡在主寢外的小榻上,這小榻設計得非常玄妙,隻夠一人平躺而眠,連翻身都不能,讓人入睡難睡得淺。一道屏風相隔,主子半夜若有吩咐,便少有奴才睡得太成,聽不到招呼的情況。楚意睡著很不習慣,折折騰騰,將近天亮才大概睡了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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