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發燒了。這對她現在的處境來講,算是件挺要命的事。她捏著溫度計的一端,手指略微不安的輕輕撚動著,不敢去看麵前男人的表情。校醫靠坐在辦公桌上,長腿曲起,腳尖點地,雙手撐在身後,揚了揚他那精致的下巴,“說吧,多少度了?”南城發誓,她從這輕飄飄的一句話裡所感受到的濃濃的壓迫感一定不是她的錯覺。她抬頭,小心的覷了那人一眼。二十七八的年紀,白襯衣、黑長褲,外麵套了件白大褂,身形修長,身姿挺拔,再配上被他隨意丟在桌上的金絲眼鏡,這外部條件已經好的犯規了,更何況還有那張俊俏臉做加持。不過現在那張俊臉上的表情似乎不大友善,帶了些怒意,隱隱透著冷沉,不看他那不太規矩的坐姿隻看臉的話,還是有股子醫生特有的禁欲氣息在的。“三十八度多一點,也沒怎麼燒……”南城越說越沒底氣,聲音漸漸弱了下來。她就聽見一聲短促卻意味頗深的“嗬!”,然後自己的下巴就被兩根微涼的手指捏住,小臉順著那股力道被抬起。“呦,這黑眼圈都出來了,這是熬幾天的夜了?”校醫毫不留情的嘲諷著,指腹輕輕刮過南城的下眼窩。南城皮膚白,一點點黑眼圈都會顯得特彆明顯。“這次又是誰的新書出版了,東野圭吾還是阿加莎?”這兩人都是南城極喜歡的推理作家,一出新書南城必追,熬夜通宵都不在話下。南城立馬為自家偶像澄清:“這次是阿瑟的……”校醫:“……”校醫沒睬她,他還在生氣呢!這次明顯就是熬夜引起的發燒反應,這姑娘自己還不在意,說起喜歡的作家,語氣還挺雀躍。自己的身體狀況怎麼樣自己不清楚嗎,還學彆人熬夜?!這不正常的安靜氛圍實在太叫人難受了,南城不安的動了動,發現麵前的人隻是雙手插兜麵無表情的看著自己,就歎了口氣,覺得自己怕是逃不過去了。她下意識的抿抿嘴唇,想了想,半晌抬起一隻手輕輕地拉了拉他的白大褂,仰著小臉,努力擠出無辜的表情,討好的搖了搖,“校……舅舅,您彆告訴我媽行嗎?她知道了肯定又得念叨我。”這已經是韓煜在十三中任職的第二年了,結果南城每次在學校裡見著他,竟然也學著其他學生,客客氣氣的叫他一聲“校醫”,所以這學校裡知道兩人是舅甥的,一隻手都數的過來。韓煜以前也抗議過,可是每次都被這姑娘撒嬌賣萌的哄過去,還振振有詞的舉例子:“隔壁班班主任還是我一同學他媽呢,結果在學校那學生不也還是一樣乖乖叫老師啊!”偏偏這時候要討好他,就知道嬌嬌軟軟地喊舅舅了。韓煜看著這張帶著病弱的蒼白小臉,心還是忍不住軟了軟,再也崩不住這冷冰冰的表情了,泄憤似的揉了揉麵前的小腦袋,“知道了,你就放心吧。”南城的精神還是有些差,韓煜配完藥水回來就看見她已經趴在自己的辦公桌上睡著了,小小的一團,看得他又是心疼又是好氣。拍了拍她的臉,“阮阮,起來了,去裡間的床上再睡。”南城也沒睡熟,就是眯了一會,這會兒看見自家舅舅手裡的點滴瓶,腦袋懵了一瞬。“……不是說好吃藥的嗎?”“誰跟你說好的,嗯?都快三十九度了,還想不掛水光吃藥,以你的體質扛得過去嗎?”南城皺著眉,有些發愁。她皮膚白,每次掛完水手背得青一大片,壓根沒法遮。“那我媽知道怎麼辦啊?”韓煜有些哭笑不得,都這時候了還想瞞著呐?就一邊給她係止血帶一邊壞心眼的給她出主意,“不告訴你媽你是熬夜才發燒的。”南城拒絕,“這可不行,這樣我媽就一定又以為我是自己身體弱才生病的,完了她又該難受了!”聽見“身體弱”三個字,韓煜伸手拿酒精棉的動作頓了頓,心裡悶著氣,沒作聲。南城從小到大都不知道生過多少次病了,對掛水這一套可謂是駕輕就熟,一臉平淡的看著針頭插進自己青色的血管裡,臉色都不帶變的。反倒是韓煜,看到她這一臉習以為常的表情,心裡不僅悶了,還有些痛。如果不是他,南城也可以作為一個康健的女孩兒長大……收斂好心思,韓煜扶著南城躺下,給她身上搭了件小毯子,“睡一會養養精神,我給你看著,一會還有一瓶小點的。”南城小心的挪了挪自己紮著針的手,調整到了舒服的位置,乖乖的點點頭,閉上了眼。剛下早自習,校醫室裡除了南城沒有其他人,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消毒水的氣味,安安靜靜的環境非常適合睡覺。南城迷迷瞪瞪的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一直到外麵傳來嘈雜的聲響,整個人才慢慢清醒過來。校醫室在一樓報告廳的左邊,右邊便是一道樓梯口。學生上下樓梯,校醫室便是必經之路,難免吵鬨些。這是……在跑操?這麼想著,南城便坐起身,靠在床頭的靠枕上。抬頭看看吊瓶,還有一點點藥水。照這個一節課一瓶水的點滴速度,再算上這個大課間的三十分鐘,等第二瓶水掛完,應該能趕上第二節課數學課。就這麼想了一會的功夫,瓶中的水也快滴完了。外麵似乎又來了三兩個個學生,人影綽綽的,看不真切。但是他們吵吵鬨鬨,嘻嘻笑笑的,就連在裡間的南城都能感受得到那股少年人特有的張揚勁兒。南城向外張望了下,沒看見韓煜的身影,揚聲輕喚,“小……校醫,校醫~”聲音帶著病人特有的綿軟,加上微微上揚的小奶音,無端給人一種嬌軟纏綿之感。坐在外間的沈北望睫毛顫了顫,漫不經心的撩起眼皮,不動聲色的往裡頭看了一眼。這一眼自然是什麼都沒看到,沈北望有些煩躁。聽見南城的聲音,韓煜臉色一變,收回打量麵前少年的目光,拿上手邊的點滴瓶衝他們點了下頭,說了句“稍等。”便大步趕去了裡間。他自然是認得沈北望的,帝都沈家二公子,同樣是金字塔塔尖的人物,聽說為人驕矜,目空一切。韓煜倒覺得這些沒什麼,處在他們這樣的圈子裡誰還沒幾分傲氣?都是天之驕子,從小到大走到哪都是被人捧著的命,驕矜一點怎麼了?頂多就是有些人樂意裝得溫文爾雅有些人不樂意裝罷了。“這是最後一瓶了嗎?”韓煜點頭,給她換上水之後彎腰,摸了摸她的額頭,“現在感覺怎麼樣了?”“精神好多了。”南城突然忍不住笑了一下,“關鍵是現在不怎麼困了。”韓煜順手就彈了一下她的額頭,調侃道:“那你在這接著睡,我給你點滴調慢些?”“還是不要了,一會還得上數學課呢!”聽著裡間傳來的細細碎碎的談話聲,沈北望垂了垂眼睛,沉默著不知道在想什麼。韓煜出來的時候眼底還帶著未散去的笑意,是那種溫柔的暖笑,這讓看慣了校醫各種嘲笑、譏笑、冷笑、皮笑肉不笑的林謹初打了個哆嗦,等聽到自家表哥突然改了口風要打點滴時就不止是哆嗦了,這直接跟見了鬼一樣。“算了,還是打點滴吧,好的也快些。”韓煜甫一出來,就聽見這麼一句。坐在椅子上的黑發少年,一改剛剛的煩躁和不耐,表情閒適淡定,語氣漫不經心,就好像剛剛被勸著掛水的另有其人一樣。所以……這短短的幾分鐘內,到底發生了什麼?韓煜挑了挑眉,一個眼神飄給了立在沈北望旁邊,同樣一臉黑人問號臉甚至表情更為誇張的林謹初的身上。這孩子可是校醫室的常客呀,韓煜對他可謂是印象深刻。整天插科打諢,嬉皮笑臉的使出七十二般武藝,磨著求著校醫,以各種理由開個書麵證明,用以逃過一個星期裡半數以上的各種自習課,也是牛人一個了。林謹初:“……”這是他哥?“不是,哥,你不是說不打點滴的呀?”林謹初靠近自家表哥,問得小心翼翼的。彆人怕是不知道,帝都沈家二公子目空一切,乖張狠戾,偏偏……他暈針!沈二公子中二期的時候一度覺得這與他氣場不符,並且以此為恥,藏著掖著沒幾人知道。不巧,作為跟他從小一塊鬨到大的、偏偏還帶著血緣,關係更親近的表弟,林謹初還真知道這件事。沈北望睇了林瑾初一眼,臉上還帶著點因為水土不服反應而略微蒼白的神色,偏偏就是這輕飄飄的一眼,就讓林謹初自動閉嘴。能不閉嘴嘛!這一言不合就“開黑”。前頭你得罪他了,他看似毫不在意,結果轉身就能把你給坑了,你還傻不愣登第一個就把他的嫌疑給排除了。林·傻不愣登·初,就是他本人了。韓煜可不知道他們之間的波濤洶湧,這小子樂意打點滴是最好不過的。水土不服的情況可大可小,像沈北望這一般上吐下瀉臉色發白的,掛水自然是最好的,總比藥片來的速效。比起一旁林謹初的心驚膽戰,沈北望的表現倒是很正常,他安安靜靜的坐在椅子上,單手撐著額頭,也不理會林謹初在旁邊的神神叨叨,看上去異常平靜。……異常。沈北望已經很久沒有生病了,就算是偶爾的感冒發燒也隻是用藥片應付過去,所以連他自己都不太清楚接下來他會不會和以前一樣有那麼大的反應。結果等冰冷尖銳的,帶著幾分金屬質感的針頭抵著他溫熱皮膚的那一瞬間,他整個人都繃得死緊的,下意識屏住了呼吸,臉色似乎都比剛才更加蒼白了幾分。韓煜最為直觀的感受到了沈北望肌肉緊繃的一瞬間。他利落的給他紮好了針,頗為古怪的看了沈北望一眼。這是……暈針?這會兒沈北望可顧不得那麼多了,校醫一走,他整個人都軟了下來,倚靠在椅背上,大口大口的喘息。林謹初在一旁擔心壞了,就怕沈北望一個不好就昏厥過去,畢竟這種情況也不是沒發生過。好在沒一會兒沈北望自己就漸漸平複了下來。“哥,怎麼樣啊,還好吧?”他就覺得他表哥這次的反應可比小時候好太多了,好歹沒暈厥啊。林謹初真的有一種老父親般的欣慰感了。“沒事。”想了想,沈北望又道,“扶我進裡間歇會兒去。”“歇會兒?”林謹初愣了一下,想到自家表哥可能會有的各種後續反應,更緊張了。“是不是還難受啊,頭暈不,想吐不?”林謹初急得要去叫校醫。沈北望就覺得這表弟是不是有點傻呀,他看上去像那麼弱的人嘛?!顯然,沈少爺已經忘了剛剛是誰脫力到靠在椅背上大喘氣的了。“回來,我沒事。”沈北望扶著點滴架站起來,剛剛那一下子讓他到現在都有些脫力,“我自己走,你給提著點滴。”沈北望覺得讓人扶著顯得自己太弱雞了,乾脆一馬當先的走在前頭,要不是手上還紮著針,估計他走得會更快些,畢竟裡間還藏了個讓他有些心癢的姑娘。這種感覺很奇怪,前十幾年也沒覺得自己對聲音有什麼特殊喜好,偏偏到這裡就對一個聲音有著異樣執著。等他轉過牆角,看見那姑娘抬頭,目光轉向自己的這個方向,略顯蒼白的臉蛋兒上漾起一個仿佛帶著星星點點亮光的柔軟笑意時,什麼聲音啊喜好啊都沒有了,隻有眼前的這個姑娘了。他的。他的姑娘。他無比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