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恩義依稀記得自己六歲那年,見了好大的一場雪。在他生活的南國,這樣盛大而放肆的雪是他從未見過的,這世界是白的,全都是白的,仿佛洗淨了世界上所有的汙穢和不潔,他可以儘情在這白色的天地裡撒歡奔跑,無拘無束。可這個世界有太陽照不到的地方,也有雪落不到的地方。是紅的,全都是暗紅的。他抓到的雪,白裡混著紅。那是死亡的顏色。數百北蠻的狼騎趁著夜色襲擊了這個邊陲小鎮,將一切能夠取暖的東西和食物儘數掠取,留下百十具屍體後,重新隱匿在夜色中。沒人發現他,或許是他躲得足夠好,或許是他習慣了沉默,就算是第一次見到大雪也不過是啊啊亂叫,一句人話都說不出。而等天明,他能看見的時候,雪就變紅了。他自此更加沉默,也再不稀罕下雪,畢竟在北方,大雪多得是。特彆是在參軍以後。好鐵不撚釘,好漢不當兵,這句話不適合這位沉默的斥候。他從六歲那年用凍得通紅的雙手將那緋紅的雪融化以後,他活著就隻為了一件事。殺死北蠻人,殺死更多的北蠻人。他與白雪融為一體,弓著腰,悄悄伏在了那頭白狼和那位年輕的蠻子身後。腳步放輕,把呼吸壓抑到極致,此刻我不再是我,我是一棵草,是一片雪,是一道無聲無息,冰冷而危險的陰影……下一刻,白色巨狼的哀嚎傳遍了整座山穀。段恩義迅速和那人拉開距離,連退數步,將手中的大烆軍刀橫在胸前,冷冷盯著前方。哈利莫看向他的眼神有些複雜,既帶著憤怒,又有幾分欣賞,和奇怪,若不是剛剛他出手的那一瞬間爆發出來的滔天殺氣簡直如同巨浪般吞噬而來,自己是絕不會察覺到身後竟然還有一人。他扭頭看了一眼身旁的白狼,笑了一聲,道:“不錯,你比他們都強。”他指了指倒在段恩義身後的那群戍衛,道:“他們幾十個人,連白皇後的尾巴毛都沒摸到,你竟然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讓它瘸了一隻腿。”“你叫什麼?”哈利莫問道。段恩義沉默無言,他對自己剛剛的表現十分不滿,他知道北蠻狼騎一半的戰力都在巨狼身上,所以一出手便是死手,隻求迅速殺死巨狼後,再拉開距離,重新隱匿起來,尋找機會殺死這蠻子,不想自己刀還未到,那一人一狼像是條件反射一般,在電光火石的一刹那間動了起來,以致他刀砍偏,隻傷了那狼的後腿。白狼此刻齜著牙,惡狠狠地衝著他低吼,巨口和後腿同時灘著血。他深吸了一口氣,將手裡刀一橫,詭異的一幕發生了,自他腳底開始,他的整個人竟漸漸模糊起來,不過片刻,竟如人間蒸發一般,徹底消失不見。“隱身法?”哈利莫饒有興趣地笑道,“這招連我北蠻的三歲稚兒都騙不了。”話音還未落下,隻聽當啷一聲,他那柄裝飾用的金柄玉刃匕便被他持在手裡,如疾風般頂在了額上。段恩義瞪大了雙眼,還未來得及反應,手中抵抗之力便一輕,而身上瞬間血液如泉水般噴湧出來。“看清楚了嗎?”他蹲下身,將匕首在雪中搽拭乾淨,重新歸鞘,看著段恩義的力氣從噴湧的血中汩汩流失,終於跪倒。“我一共刺了你三刀。”他拍了拍段恩義的臉,發現對方竟和自己一樣年輕,即便是受了如此重傷依然倔強地以刀撐地,凶神惡煞地怒視自己。“一刀在小腹,一刀在右胸,一刀在手,我應該斬斷了你的肌腱才對,你現在還能握刀,真是奇跡。”“你應該一刀都沒看清楚吧?”哈利莫優雅地笑道:“說這麼多,就是為了告訴你,你我之間相差太多,我是北蠻的皇子,格虎大神吻過的駿馬,我出生的那天阿勒多母親用她經久不息的奔湧咆哮迎接我的來到。”段恩義冷冷地看完他的表演,道:“哈利莫?”哈利莫驕傲地點了點頭,看著他,道:“是哈利莫皇子,未來的世界統治者。”“雪會化,血不會。”段恩義此刻已無法保持姿勢,趴在雪裡,昂著頭,極力勻平自己的呼吸,將那隻受傷的手紮進雪中,冰冷的感覺令他清醒了幾分。“你說什麼?”哈利莫有些疑惑地俯下身子,側耳去聽,他對雖敗不屈的戰士總是展現出足夠的尊敬,這是阿爸教他的,尊重每一個對手,即使對方即將死在你的腳下,他從來不像一個蠻族的孩子,在某些方麵,他那刻在骨子裡的皇親貴胄的氣息甚至要超過大烆的某些皇族,“是有遺言嗎?你是一位非常優秀的斥候,雖然武技平平,但你的隱匿和刺殺都遠超常人,竟然能在我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偷偷摸到我身後,還傷了白皇後,如果你願意來我的帳篷下,格虎大神作證,我會讓你當上我的骨都,但此刻請千萬彆說求饒的話,不然我會大失所望的。”段恩義咬著牙,鮮紅的血不斷地從他小腹和肩膀上湧出來,鮮血蜿蜒如溪,早已將他躺下的雪地染得透紅。“我說,”他喘著氣,努力將自己的呼吸和越來越無力的心跳調動起來,滿是鮮血的手悄悄在腰間握住了一柄短匕。“北蠻人,都該死!”他用儘最後的一點力氣,狠狠朝著哈利莫的脖子刺去。“打了老的,小的出來了。”馬誌道有些尷尬地搓搓手,表情很是奇怪,大概是這一切對他這樣的普通人來說來得太快了,他的反應還停留在之前那股突然襲來的屍毒上,轉瞬之間,鹿修玄陳錦紛紛施展法力,各路仙法鬥術輪番登場,著實令他有些目不暇接。而陳錦這幾乎必殺的一擊,又引出了一位年輕女冠,看起來其修為也絲毫不遜色於鹿修玄。聞人麵色有些難看,沉聲道:“她可不小,這些年來鹿修玄專心潛心道藏,很少在正式場合裡露麵,門派裡大大小小的事全都交由她來打理,若是有一日鹿修玄登仙而去,下一任青雲掌教便非她莫屬。”聞人頓了頓,接著道:“順帶一提,她和鹿修玄同是‘修’字輩的人物,在江湖上,已經是老得不能再老的妖怪了,有沒有入聖倒是沒聽說過,但是其修為確實深不可測。”馬誌道聽罷頓時大跌眼鏡,任他再聰明,也絕對沒想到眼前這位生得比少女還水靈幾分的絕美女冠,真實年齡竟然比自己的太奶奶還大得多。“老妖怪,真是老妖怪。”他搖頭歎息著,心裡卻打起了小心思,想著自己多年科舉連末榜都未上一次,多半在科舉一事上是沒什麼氣運,但在修真一途上是否能有些收獲呢?讀聖賢書有什麼用,乾脆等他們打完,自己去跟那鹿真人搞搞關係,求他帶挈帶挈自己,教自己點長生法,指不定誤打誤撞,得了個正果,豈不快哉。想到這裡他咧嘴一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去了。聞人可沒他這種大好憧憬,此刻他滿腹憂愁,實在放心不下陳錦,當看見那柄利劍抵住陳錦脖頸之時,更是擔心得大叫了起來,當即衝過去,可無奈那女冠似乎也會那招隔離術,閒著的另一隻手一抬,一堵無形之牆頓時將聞人擋在遠處,急得聞人在原地又跳又吼:“鹿真人!陳姑娘是一時心急,才動了手,所幸沒有造成什麼損傷,現在首惡陳獵已伏誅,餘下惡狼業已除儘,看在我師父的麵上,饒了她這次罷!”鹿修玄抬眼看了他一眼,默默無言,鹿修緣卻先道:“無知小子,懂得什麼?貧道自青雲而來,本要到蒼州城裡赴會,聽聞此地有打鬥之聲,特意繞路前來,沒想到發現如此景象,她行凶逞威,要殺我青雲掌教且先不提,此女乃是饕餮之血,此刻不除,為患無窮,你休要多說,待我替天行道,殺了這妖女便罷。”她冰冷如霜的雙眸忽然猛地一下掃過聞人,還未等他答話,便又道:“哼,難怪為她求情,原來你也不學好人,自甘墮落,身體裡也有罪惡之血,等我收拾了這妖女,再來和你理會。”聞人被她眼神一掃,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感受強者的無形威壓,仿佛瞬間被千百柄冰冷尖刀劃過,,全身精力具失,腳酸膝麻,幾乎站立不住,還是馬誌道見他情況不對,趕忙上前扶住他,嘴裡罵罵咧咧道:“好凶的女子!怪不得出家作道士,該她一世無夫!”聞人劇烈地喘著,依然不死心地盯著她,心裡卻是奇怪非常,若她也是聖人,那自己遇上的聖人加起來便有四位了,前三位聖人包括她的師兄鹿修玄在內,對陳氏這一血脈的態度大多都是包容而尊敬的,而不知為何,到了她這邊,連馬誌道都能輕鬆聽出她對這種力量強烈的敵意和不屑。陳錦哼了一聲,不甘示弱地回擊道:“罪惡?什麼叫罪惡?我生就一身饕餮之血,難道我從一開始就是十惡不赦的壞種嗎?”“不錯!”鹿修緣大聲讚同著這個荒唐的解釋,她的眼神更冷了幾分,手中的劍也向陳錦逼了幾分,“你們的存在,便是原罪。”她的劍忽然綻開了絲絲赤光,順著劍柄快速彙聚向劍尖,“三清道祖在上,弟子鹿修緣,開殺戒了。”那柄劍赤光大盛,瞬間吞噬了陳錦。聞人急得雙目通紅,大吼一聲,那吼聲前半部分還聽得出是人,後半調竟如同一隻不知名的凶猛野獸怒嘯山林,磅礴氣機頓時從體內噴湧而出,一把掙開旁邊攔著自己的馬誌道,手中不知何時緊緊持住了一柄純白之刃,向著鹿修緣狠狠一劈。一道巨大而雪白的刀罡瞬間破開那堵無形之牆,將地麵撕裂開一個大口子,快若流星,急速向前推進,直直斬向鹿修緣。而聞人仿佛用力過猛後脫力一般,頓時癱軟在地,饒是如此,他仍然死死盯著前方,心裡渴望著煙霧和奇怪的霞光散開後,能看見陳錦完好無損地站在自己麵前。“彆死啊。”“千萬彆死啊。”“哪路神仙有空啊,管管下界的事吧,出人命了!三清弟子要殺好人了!”他早已說不出話來,隻在心裡無數遍地重複著,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眼淚早已不知不覺得糊滿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