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直愣愣地看著陳錦,隻覺得陌生得很。她再不是從前那個吊兒郎當,什麼都嘻嘻哈哈愛裝酷愛耍小聰明的女子,當她握住刀的那一刻,讓聞人有這樣的錯覺——仿佛她這個人就是為了持刀而生的。寬大的青黑袍子隨即被由內衝蕩而出的雄渾氣機震成無數飛絮碎布,縛著龍冠的幾條鎖鏈嘩啦作響。一切都隻在一瞬間。聞人甚至沒能看清她的動作。隻見陳錦左手瞬間發力,將抱在懷裡熟睡的小丫頭直直拋上半空,馬誌道看在眼裡,驚得叫出聲來,而她半刻也未停下,原本立在聞人麵前的身形竟隻留下了絲絲殘影,她不停地變動著,無數道快到極致的光影,如同霹雷滾電一般,迅速地出現在聞人和馬誌道的四周,轉眼間又消逝而去,而她每一次回歸原位,惡狼的哀嚎便多了一聲,她身上的血跡也多了數道。“我隻將狼殺卻了便罷。”陳錦的聲音冷冽,隱然一派拿捏氣機和勁道的宗師之範,數不清的刀光罡氣掠過四周,卻連半點刀尖都沒觸到騎在狼上的人。不過數呼吸之間,她再次停在了原地,穩穩當當地將半空中掉下來的鐘小草納進懷裡,小丫頭睡得香甜,絲毫沒有察覺到周圍的變化。聞人可不傻,原本那種如同落入兜網裡馬上就要被包圍剿殺的壓抑感隨著陳錦再一次立在他身前而蕩然無存,他也不知是不是上次吃了那柄刀的緣故,他甚至嗅出了一絲來自對方的畏懼感。好半晌,任是雙方誰都沒發出聲響,隻剩下蘆峰山中山風呼嘯,時不時吹斷幾根枯枝。還是陳錦最先打破沉默,扭頭嘿嘿對著聞人一笑,道:“咋樣?有沒有覺得吃了那柄刀,吃到賺到啊?我告訴你嘎,你吃的那柄也是‘皇刃’嘞,多少人擠破頭一輩子求爺爺告奶奶哪怕瞧都瞧不上一眼,偏你不湊趣,得了便宜還對我橫眉冷眼。”聞人看著這人臉上七分得意三分諂媚,高手風範一掃而空,一時間很難把她和剛剛那種持刀睥睨的樣子聯想到一起去。其實他哪裡知道陳錦如同孩童一般的小心思——她本是簡簡單單的一個人,最不喜的就是麻煩,聞人救了她性命,她雖非故意,卻害的聞人差點變成那般可怖模樣,若非銀先生及時趕到,更是差點死掉,所以每次自己在他麵前扮酷,隻要一提此事,必定直不起腰來,連指甲都不敢咬了,弄得她好生沒麵子,這件事折磨了她許久,才終於用她不太靈光的腦袋想出了這樣一個辦法:在聞人麵前全力施為一次,賣弄賣弄高手風采給這小子漲漲見識,讓他認識到吞了那把刀好處有多大,從而漸漸把那些副作用忘掉,自己再慢慢傳他些法門,他必定先被我一身修為驚到五體投地恨不能頓首百拜,再被我無私傳藝所感動,痛哭流涕,說不定就心甘情願入了我陳家,嘻嘻,本姑娘也有後人了嘞!還是馬誌道警覺性最高,夜色濃鬱,對方隻是發出聲音和無形的壓迫感,卻並未露臉,此刻見陳錦太過生猛,幾呼息間便屠了上百匹狼,頓時有了懼意,此刻見他們一鬆懈,自然就有了腳底抹油的想法,隻聽馬誌道大喝一聲:“蠻賊休走!”聞人被他如同叫驢一般突如其來的大吼震了個懵噔轉向,他頓時也醒覺過來,趕緊扯了扯陳錦的衣角,急道:“逮一個!”陳錦心領神會,此刻四周雖是漆黑一片,但好在她夜視力好得嚇人,也不似聞人那般笨拙,她腳下一蹬,身子騰空而起,便如大鵬俯衝一般,撲向了一位背過身正奮力逃去的蠻子。“喲,是個小蠻子。”正當她一邊驚訝於此人稚氣未脫的麵皮,一邊準備下手把他提起來的時候,鐘小草忽然在她懷裡急道:“彆彆,彆抓大哥哥!”陳錦這一遲疑,那人已然迅速跑開,原來鐘小草也被馬誌道那聲震耳欲聾的大喝給吵醒,見到眼前場景,急忙出聲,她說道:“他就就是這幾天照顧我我的大哥哥。”陳錦看她著急,輕輕一笑道:“好吧,不抓他。”說罷,身子再次騰躍而起,如同虎入羊群,憑她本事,逮誰不是手到擒來?不過她這次多了個心眼,挑了個服飾明顯是頭頭的蠻人,一躍而下。隻是這一次,鐘小草沒出聲阻她,陳錦依然沒能成功。在她的手離那人的羊裘棉甲隻剩幾寸的當兒,一縷拂塵輕輕隔在了中間,卸去了陳錦勢在必得的一掌。“無量天尊。”來人一手提著燈籠,一手將那柄輕飄飄的拂塵一甩,搭在肘心,黑暗中,向陳錦眾人打了個稽首,朗聲道:“貧道自青雲而來。”鄭玉堂將一身戎裝整了整,緊緊按著腰間佩劍,一雙虎目眨也不眨地看向不遠處的官道。任他如何思量,也想不出當朝國柱楊將軍忽然來訪究竟所為何來。驛站馬倌把這個消息報到府衙時,眾人已用過晚飯,好像是楊將軍刻意隱瞞了行蹤,專不要旁人知道,馬倌來的時候,車隊親兵已經開到據城內不足十裡的地方。這個消息換到何處也是個非同小可的事情,大烆有專供官員的時事讀物,喚作塘報,他還記得今日早間看道的那數份塘報中,除卻各府各州些許雞毛蒜皮的小事,有兩件事令他格外關注。一件,是這次南方的饑饉,已經造成大量百姓流離失所,南國從豐腴之地,短短數月赤地千裡,百姓苦不堪言,易子而食。另一件,便是蕩陰防線以北蠻人的動向,不知為何,最近愈發頻繁地發起了多次對邊境村落的騷擾式襲擊。他雖非身居顯職,但始終將家國天下擺在至高位置,前番聞人長歌詰問他和劉知府二人為何不將蘆峰山一事上報朝廷,他內心始終羞愧難當,鄭玉堂啊鄭玉堂,難道你真的當官當老了心當油了腦子麼?憂國憂民之心尚不及一介白身!劉知府在一旁看出了他略有些擔憂的神色,拍了拍他的肩,道:“玉堂,莫要多想,想太多也沒用,當今天子天縱奇材,宸綱獨斷,即位以來一洗我大烆多年頹勢,隻是天威難測,非是你我能夠隨便揣度的,今年流年不利,南北都生橫禍,值此動蕩年月,你我加倍用心便是。”鄭玉堂點了點頭,沉默半晌,才說道:“知府大人,卑職非是擔心蘆峰山之事消息走漏,也不是害怕楊將軍來此有何責罰,卑職在楊將軍帳下當過多年的中軍親兵,將軍一生光明磊落,國事為重,似此次突然離開北蠻多次啟釁的青陽關,來此腹地第一關蒼州城,卑職實在覺得有些蹊蹺。”他特意在腹地第一關加了重調。劉知府聽罷,兩道細長的眼縫迅速地掃了掃四周,壓低聲音道:“玉堂,你覺得我大烆鼎盛之時,和陛下登基之前,是怎樣光景?”鄭玉堂微微吃了一驚,但好在他和劉知府素來交好,也甚是了解此人中正性情,半晌,他輕輕道:“‘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可輪到我皇,連承平都談不上了,真是‘至令今上猶撥亂,勞心焦思補四方。’”劉知府微微點頭道:“那你覺得今次冬至回京述職,見陛下龍體如何?”鄭玉堂登時瞪圓了眼,半晌說不出話來。劉知府的聲音更低了幾分,十分隱晦地說道:“做官為將,要看得遠,想得深,今南方騷亂北地禍起,天災有之,人禍亦有之,若是鎮南關的那位真和我皇一條心,又怎會將上頭弄得如此腹背為難?陛下一生心血,才換得大烆海內稍有起色,而今值當晚年,卻又複見四海起衰敗之色,換做是你,你當如何去想,如何去做?”鄭玉堂一時間愣在當場,劉知府把團團臉一繃,手背在身後,輕聲道:“我蒼州位置實在尷尬了幾分,若是南邊那位真橫下心來,我們便是京畿門戶,這次楊將軍秘密前來,多半也是為這這事來的,恐怕要著落在你身上,這天下,太平日子看來快到頭嘍。”還未等鄭玉堂多想,劉知府便用肘碰了他一下,示意他向前看去,此刻已近黃昏,官道上忽揚起塵土來,腳步聲、蹄子蹬地聲和車軸轉動聲比人馬都來得快些,隻見一隊車隊緩緩出現在官道上,鄭玉堂一眼看到了那高高立在車前的兵拳,便知道錯不了了,真是楊將軍的儀仗,兵拳是一個拳狀物,握一支筆則為文官,握一支箭則為武官,大烆唯一一位皇帝親允在兵拳上既握筆又持箭的,唯有國柱楊冬烈一人,以此寓意他出身文臣,卻在武功方麵建樹頗豐。此次車隊規模不大,尋常總督出巡都比這排場得多,虎頭回避肅靜牌和雲牌鸞駕都沒有打出,兩旁青旗減至四柄,飛虎旗飄揚其上,車旁圓木橫著兩柄雁翎刀,兩柄青獸劍,凜凜生威。不多時,車隊行至軍營門外。劉知府和鄭玉堂見狀,就欲跪倒迎接,不想從車隊裡先出來了個親兵打扮的人,一把將他們二人攙住,問道:“敢問是劉大人和鄭將軍麼?”二人答道:“正是卑職。”那親兵笑著,看了一眼鄭玉堂,道:“聽聞鄭將軍從前也是楊將軍帳下中軍,想是多年不見,忘了楊將軍的規矩了。”鄭玉堂猛然醒悟,臉一紅,道:“是我疏忽了,將軍自入卒伍起,從不乘車轎。”親兵也沒多說彆的,隻是說道:“將軍不在車上。”“登青雲去了。”他朝著青雲山的方向努了努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