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舊杏林迎新奇客 小岐黃替老醫倌(1 / 1)

故事的開頭總是這樣,命運之輪轟隆隆轉動,身負命運的少男少女們突然見麵,像漫漫長夜裡乍然亮起的星火,它微不足道,卻也帶著自己的光芒和溫度,如同一柄赤紅鋒利的碎片,劃破夜幕。隆冬臘月,炭盆裡炭火正旺,室內溫暖如春。聞人長歌坐在床沿,和床上那人對視著,一言不發。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兩天前,上醫閣每月初九子時門戶不閉,專為江湖中人洗風塵,一次一位,這是自他師父起便傳下來的規矩,做了這麼久,即使師父已經好些日子沒回來了,他一個人也能撐住場麵。要知“洗風塵”不過是江湖上的美名,乾的都是幫江湖上那些老怪物續命的事,沒點醫術上的真本事,那是斷然不行的,好在聞人從小好學,在醫道上的天賦驚人,再加上師父便是當今世上第一的神醫,所以儘管他今年不過十五歲,醫術已非尋常。不過他對洗風塵一事卻不如他師父那般上心。他發現愈是江湖上的老人,長相愈是古怪,聞人每月初九夜都得麵對各種奇形怪狀的江湖老怪,診病後還得一番討價還價,立下字據講明兩方誰出藥材診金幾何,所以這些年和醫術一同成長的還有他的嘴皮口舌,端的是三寸不爛攪擾四方,原本沉穩的性子也變得幾分潑皮,著實討人嫌煩。其實這也怪不得聞人,來此“洗風塵”的人不是中了天下奇毒,就是被仇家打的隻剩半口氣,若是每次都是他出藥材,那這上醫閣也就不用開了,更何況每月都來這麼一次,攪擾清夢卻又發作不得,任誰都會在心中暗誹幾句。隻是這月初九幾乎等到黎明,竟無一人來。他打了個哈欠,輕輕將桌上的鎮紙轉了一圈,隨著幾聲輕微細碎的機括聲,原本燈火通明的大堂瞬間黯了幾分,在大部分桌椅自動挪移,進到通道內以後,這個地下通道的石門緩緩閉合,不過片刻,上醫閣就變回往日裡樸素簡單的樣子。這些東西的設計與打造都來自於他的師父,用師父的話來說,不過是一些小玩意。他伸了個懶腰,用腳輕輕踢了踢躺在一旁呼呼大睡的阿福,說道:“阿福,打烊了,去把門給關了。”那隻半大的貓樣生物生得滾圓豐腴,很不情願地嚶了一身,四隻爪子蹬啊蹬,從地上爬起來,憨頭憨腦慢騰騰地爬向大門,它全身黑白夾雜,極有特色的是兩個眼睛處生得是純黑的皮毛,仿佛永遠沒睡夠一般,似熊非熊,似貓非貓。它也是師父口中的小玩意。阿福懶是懶,卻出奇地聰明,像關個門啊拿個東西之類的活,你跟它好好說他都會幫著做,近來聞人發現它已經開始學會偷吃草藥了,而且吃的都是些人參蟲草當歸之類的補益藥,著實令聞人對自己每日給它投喂竹子的數量產生懷疑。隻是這一次關門失敗了,阿福以一種令聞人瞠目結舌的速度屁滾尿流地逃了回來。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濃稠仿佛實質般的血腥味。聞人見狀,抱起阿福趕忙往門口走去。等他到了門口,大吃一驚。眼前立著一位滿身是血,臉色慘白的人。他分明虛弱得連呼吸都仿佛要用儘力氣,卻依然立得挺直,鬥篷長衫滿是鮮血泥塵,而脖頸卻是纖塵不染。“你這食鐵獸倒有些眼力,識得我是個凶人。”“我覺得我應該還可以搶救一下。”那人扯了扯嘴角,一邊說著玩笑話,一邊將原本遮住大半臉龐的繡帽摘下,露出一張白淨秀氣的書生臉,兩段劍眉英氣逼人。按聞人心中的評價,天下人分十等,六等以下都是在容貌上就先輸過彆人,上不了大台麵,而從七等開始的不僅得豐神俊逸氣度非凡,且至少有一樣本事為江湖人稱道,故這樣的人一般少見,而眼前這人相貌上可打八十分,敢深夜來此“洗風塵”,也定是江湖上有字號的人物,可算得上是八等左右。隻是傷口大概疼得厲害,眼前人分明做了男人打扮,音容相貌已掩不住女子的本質。她見聞人呆怔怔不知所以,還當他不肯施救,於是伸手向懷中,摸索一陣,將一件飾物示與聞人。這番舉動大概動作大了些,牽動了傷口,疼得她又是一陣齜牙咧嘴,臉色愈發白了幾分,倒吸涼氣的聲音和從寬大鬥篷裡金鐵碰撞的聲音交雜在一起,顯得十分怪異。還沒等聞人多看幾眼她手裡的東西,她像是萬丈高樓一步蹬空,腳下失力,昏了過去。聞人趕忙上前將她扶住,一時有些手忙腳亂,他這才想到此人急需施救,低聲說了句得罪了,輕輕將她扶到內房。“去,把門關了,忒沒出息,被一個女子嚇成這樣。”臨進屋前,聞人又輕輕給了阿福一腳,心裡嘀咕著:“什麼食鐵獸?就憑阿福這慫包樣?”鐵器碰撞聲和阿福委屈的嚶嚶叫聲交雜在一起,意外地有些好聽。“從哪來,叫什麼,來乾什麼,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問題,”聞人悄悄吸了口氣,說道:“你手裡握著的東西,還請原原本本地解釋清楚。”聞人將兩天前她從懷中拿出的飾物抓在手中,這是一塊竹牌,方棱尖角,內蘊幽幽暗香,通體墨綠,下懸流蘇薑黃夾濃紫,不過半個手掌大小,係在成年男子的腰間大小正當。可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塊竹牌背麵是一仙鶴傲首長唳立在一青葫蘆之上,正麵三個大字鐵畫銀鉤--上醫閣。這是上醫閣曆代主事人行走江湖的身份牌額,牌在人在,牌丟……“不是我的。”那女子說得十分坦誠,更兼她身上有傷,巴眨著大眼睛,愈發顯得無辜。“廢話!”聞人急道,他平日裡好容易養起來的耐性不知去了哪裡,他此刻不想再當個溫文爾雅逢事有靜氣的翩翩君子,他隻是個找不到師父的小孩。“我當然知道這塊牌子不是你的,我問的是你從哪…弄來的?這塊牌子我師父看得比身家性命還重上幾分,打我記事起就從未見他脫下過。”他沒把話說得太難聽,但是按照他的猜想,師父驚才絕豔之人,能從他手裡奪這牌子的人天上少有地上全無,定是這小女子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將這塊牌子盜來。可這牌子既無斤兩也無作用,更彆提賣錢,無非是一個身份的象征,她盜來作甚?這個問題自三天前聞人第一眼看見牌子後就纏繞在他的腦子裡,令他百思不得其解,隻好晝夜不停上針上藥,好把這女子早些救醒過來,問個究竟。“渴了。”她偏過頭去,耍起脾氣來。聞人哭笑不得,隻好將桌案上的小盞送到她嘴角,慢慢將水送入她口中。這人樣貌其實還真不錯,他看著近在咫尺的兩片略恢複了些血色的唇,竟有些出神,杯中水沒注意,把那女子被嗆得咳嗽起來。“喂!”她把兩道劍眉挑了起來,氣道:“塞鴨子呢?嗆死姑奶奶我了!”聞人趕緊收手,將杯子縮了回來,尷尬地吐了吐舌。“你就是聞人長歌?”她雙手一撐,坐了起來,大概是牽動了傷處,一絲痛楚在她麵上一閃而過,聞人見過她身上的傷,大大小小三十七處,其中最重的在小腹處,傷口不寬卻極深,她的愈合速度快得像野獸,時至今日,其他傷都好得七七八八,唯獨這一處頑固得像塊石頭,就是不肯收口。“我,陳錦,表字江山,持刀使。”她挑著大指指著自己,小臂上錮緊的古怪環子和纏繞的鐵鏈叮啷作響,言語中透著一股傲氣,“呃,還兼任巡查使。”好大的表字,竟叫做江山。聞人暗想。“你師父叫我來找你,說他要逍遙快活去了,以後這個上醫閣閣主的位置就歸你了。”聞人手中的杯盞啪地碎開,呆怔了半晌,說道:“陳姑娘莫要捉弄我。”陳錦一聽,又往懷裡掏啊掏,摸出了一封信,遞給聞人:“書信為證。”聞人接過信來,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拆開封口,粗覽一遍,確實是師父的筆跡,再看一眼那上醫閣的腰牌,也定不可能是偽造的,他思前想後,決定仔細再問一次。“陳姑娘,還請將事情的全部經過告訴我。”聞人沉聲道,師父這樣一個穩穩當當的儒醫,若非事出有因,斷無可能托一個外人便將如此重要之事做個交接。陳錦瞧了他一眼:“怎麼,不信?你我素昧平生,何故騙你?你師傅聞人冷信裡不是交代了嗎?他確實是不想乾了,他北上,我南下,相會青雲山,他幫我乾件事,我順路給你把信帶到。”“就這麼簡單?”聞人長歌奇道,可轉念一想,又覺蹊蹺,說道:“不對!,若隻是簡單送信,你怎會見我時渾身是傷?哦,順帶一提,你小腹上有一處瘡口遲遲無法收口,我看那架勢,像是你自己用了‘七日殺’。我也不知道你弄這玩意乾嘛,雖然能夠在短時間裡調動起你全身的氣血助你恢複實力巔峰,但是吃下去後每過一日,身體便虛弱一些,至第七日必死無疑。不過還好,你遇上我了,這毒我上醫閣能解。”陳錦沉吟了半晌,答道:“這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聞人還欲再問,外屋忽然傳來了叩門聲。上醫閣停在半山腰,饒是隻有此峰一半路程,尋常腳夫也不願上山來,除了洗風塵和每半個月和師傅一同下山的義診,順帶采購必要的生活品以外,少有人來。他瞪了陳錦一眼,心道:回來再收拾你。便開門去了。陳錦一怔,輕悄悄跟在了他身後。聞人一驚,趕緊扶她坐下,心想這人也忒好奇心重,有個人敲門都要跟出去看看,不過師傅的事還要著落在此人身上,至少在問清楚之前,絕不能輕易讓她有恙,勸道:“陳姑娘你這是何苦來?跟著我去乾嘛?你就安心在我這養病,其他的事,不敢勞煩,來來來,躺下躺下。”陳錦白了他一眼,說道:“要尿尿。”聞人目瞪口呆,頓時臉上一紅,心裡罵道:這人長得風度翩翩,端的是個英氣美貌女子,沒想到賢淑禮節都他娘的給她當了擦屁股紙了,此等……此等粗鄙之語竟堂而皇之地說於我一介男子聽,不羞不羞!他一跺腳,轉頭就走。門外的敲門聲愈發急促起來,聞人趕忙上前拉開木栓,阿福此刻從地上爬將起來,抱住聞人的腿,嚶嚶急叫。“去去去,剛給你喂了竹子,又要來作怪。”聞人輕輕敲了敲阿福的頭,沒想到阿福非但沒退縮,反倒越抱越緊,大有打死不撒手的氣勢。門外敲門聲忽然停了下來。一道刺耳的鏘鋃聲,像是鐵在尖叫。聞人大驚,他雖不習武,但在師傅的熏陶下他明白這是刀劍出鞘的聲音,因為其勢快如疾風,一聽便是行家裡手。嘩啦。厚重的木門頓時以極整齊的樣式截成幾段,罡氣不減,連帶門後的那堵牆都留下了幾道深深的劃痕,把門外持刀人露了出來。那人身段不高,左手倒提著一柄短刀,黑衣飄灑,發髻用簪子高高挽了個冠,腰間除了刀鞘,還係了一串琳琅玉佩,分明是個行凶莽夫,卻打扮得像個儒雅文士。不過聞人最在意的還是他背上負了個大黑木匣,和駭人的白眼白眉。“乾什麼?大清早挑事啊!”聞人氣道,對付這等上來先搞破壞的人師傅特許他無需講理,“好個不識抬舉的惡徒!這可是南洋來的黃玉木!你這一下就給我鼓搗爛了!你意欲何為!夠膽彆走!跟我去官府講講理!”聞人說歸說,卻也不敢有什麼動作,他知道能一刀便撕開這厚重木門倒沒什麼,但能有如此刀氣凜冽,數丈之外仍碎石裂牆的,定非普通山賊小盜,更不是師傅口中不必與其講理的潑皮,來此鬨事,定有原由。那人咧嘴一笑,比禿頭鷹都難看幾分,隻聽他道:“陳錦在這。我聞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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