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天然伸出去的岩山構造像是懸崖一般形成了山洞前的一片荒蕪的空地。那老者雙腿盤起,閉著眼睛坐在高崖之上。這可是世界上最高的山脈,雖說是半山腰,但其實連三分之一的高度都沒到,可即便如此,扒著崖邊把頭伸出去,那黑夜下深不見底的崖溝還是讓人不禁膽寒。“老前輩。”托婭不知什麼時候已無聲地從山洞裡走到了老者身後。“托婭啊,山洞裡不冷吧。”老者是真挺擔心高崖山的低溫凍壞了這群意外的遠方客人。畢竟通過了他的考驗,通過了,那就是客人了。“生了火堆,完全不冷,倒是老前輩,夜這麼深了,外麵寒氣重,待久了會生病的。”托婭學著那老者的姿勢坐在他的身邊。“哈哈哈,真是一個好孩子。再過一會,再過一會,就可以看到星星了。”他仰著那張滄桑的臉,像是少女懷春般的初次等待,又或是習以為常著。托婭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黑夜一如既往的明亮深邃,無數的星辰宛如寶石一般鑲嵌在那條無垠的藍色絲帶上。“星星不是已經可以看到了嗎?”托婭提出了自己的疑惑,但視線卻沒有離開那片萬裡雲上的夜空。“那些都是彆人的星星,我的星星,馬上就要翻過這座大山過來找我了。”他微笑著,帶起的麵部溝壑把溫柔偷偷地藏在每一個觸動人心的角落。托婭看向身後那座幾乎就要看不到儘頭的山體,這隻是山脈的一部分,遠遠不是最高之峰的矗立之地。可是即便如此,托婭也依然難以言儘這自然的雄偉壯闊給她帶來的強烈震撼。“來了,看。”托婭順著老者的手指方向望了過去,在斜前方的儘頭,一個宛如鈴鐺模樣的連環星圖從大地的彼岸緩緩升起,像極了一隻從土裡挖出來的古老鈴鐺。“是藍鈴鐺!”托婭驚訝地叫了起來,她當然知道這個,她在故鄉每天都可以看見這個星圖!但沒想到,居然在千裡之外,也能看見這個!托婭笑了起來,她心想:哈哈,傻不傻,星星和月亮本來就是在哪都可以看到的。“你也知道藍鈴鐺嗎?我還以為隻有我們那一輩知道這個名字。”那老者麵帶笑意轉頭看向身旁這個年輕的女孩。“嗯,我們這輩的大多數人的確不知道。藍鈴鐺這個名字,也是老孛師告訴我的。”托婭出神地望著那遠方的星圖,越是遠離故鄉,相似的東西越是能輕而易舉地勾起人的思念。“烏娜吉嗎?”那老者臉上的笑容隨著緩緩低垂的頭顱漸漸褪去。可一旁的托婭光顧著看那熟悉的星圖,並沒有察覺到眼前這一幕。“她還,好嗎?你的老孛師。”懸崖之下是失去天敵之後瘋長的大片森林,在黑夜下,就宛如一片灰色的巨大水潭,仿佛要把這連延不絕的山體吞噬殆儘。而此刻,那片灰色的水潭就這樣沉寂在老者更為渾濁的雙眼當中,仿佛從來都不曾有過它驚心動魄的生命力。“除了頭發都變白了,身體都還不錯。”托婭被耳邊的話語拉回意識,她也想起了老孛師,想起了種種她深深思念的過往,此刻都像是落石拍水般沉寂到那片巨大的灰色當中。“她有幾個孩子?”老者聽著像是有絲害羞一般吞吞吐吐地說出了這句話。“孩子?哈哈,前輩,老孛師至今還未嫁娶呢。”托婭被這突如其來的話逗得生笑,畢竟在她的印象中,認識老孛師的都知道她是個將畢生心血獻給女神和薩滿事業的偉大女人。孩子?這個問題,還從來不會有人在意或提起過。她看向一旁的老者,本想等待著他提出其他類似的問題。可是突然發現,那老前輩此刻的眼裡卻仿佛被點燃了什麼一樣,像是震驚,像是憤怒,或許還有著許許多多其他她從未體驗過的複雜情感。(等這個鈴鐺被吹響一萬次,一萬次以後,我就回來娶你。)那老者顫抖著他那乾燥皺縮的雙唇,像是歎氣一般地說:“還未嫁娶啊......”(哼!我才不等你一萬次!要不是我還沒獲得資格老孛師不讓我出去,誰聽你在這騙人!)“怎麼了嗎?前輩?”托婭擔憂地看向一旁那突然間便黯然神傷的老者,他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卻又好像承載著無數難以言說的悲傷。老者疲憊地緩慢站起身,向著懸崖的邊上又靠近了兩步。他那微微佝僂的背影映在托婭眼裡,此刻看起來卻是那麼的強烈和熟悉。“前輩?”托婭的呼喚是那麼的細弱無聲。老者繞著那崖邊一步一步地踱著步子,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托婭好怕,她隱隱約約意識到了什麼。她好怕這個熟悉的身影下一刻就會一躍湮滅在那片寒冷無垠的灰色泥潭當中。他突然地從身後摸出一個沒了漆色的古老鈴鐺,那老者張開雙手,將那鈴鐺高高舉過頭頂。他像是喝醉了一般邁起大步,他順著身體的重心旋轉著,每一步都正好踩著鈴鐺的聲響,每一步,都不曾讓那顆從遙遠的灰色大地升起的星圖消失在視野。他不言不語,但表情卻威嚴肅穆,似乎正在做著一場無比盛大的法事。托婭突然間覺得那個節奏好生耳熟!那節奏不是驚濤海浪,不是雄鷹振翅,就仿佛......仿佛一隻漂亮的馴鹿和蒼狼在原野和叢林裡踏著深深淺淺的蹄子,他們結伴而行,從不分離。那蒼狼踩著溪水,宛如月下的玉石,那馴鹿尋著棕野,仿佛明亮繞眼的太陽。那老者依然舞蹈著,他沉浸在自己的節奏裡,順著微風和星光的軌跡踩著危險的步子,在懸崖邊如同一條輕柔明亮的絲帶,飄搖著、飛舞著,但卻因為被一顆巨大的頑石壓住了邊角而釘在原地動彈不得......托婭突地想起來一首她聽了無數遍卻至今隻學會了一半的歌曲,她聽著鈴鐺的節拍,那聲音像是召喚著她一般,拜托著、乞求著!乞求著某個人將這塊巨大的石頭搬開,老者張開雙唇終是彈撥起她心中的節奏,他威武雄壯,高聲唱著:“像無垠的原野,像明亮的太陽;”波光瀾瀾,風雲湧動,此刻都被他眼中無限的堅毅凝聚成心中唱著的動聽歌曲。“在石溪邊飲水,在花叢裡歌唱;一朵雪裡的櫻花,一對彎彎的犄角;愛你的靈動清新,啊~咿~喲,愛我的馴鹿。”鈴鐺聲愈演愈弱,似乎下一秒,所有的音律就將淺嘗輒止。托婭穆然地想起了心中剩下的那無比熟悉的下半闕。她切入自然的聲音像拉起摔倒的小孩一樣一把把著鈴鐺聲地微弱餘韻拉了回來:“像威嚴的山巒,像潔白的月牙;”那老者的舞姿因這突如其來的律動為之一振,他渾濁的雙眼在星辰下不住地顫抖著,但卻依然沒有忘記手中的搖鈴和腳下的節拍......“在叢林間馳騁,在懸崖邊咆哮;”他咬著嘴唇微笑著,避免自己因激動而乾擾了演奏的進行。是啊,他怎麼會忘記這首歌的節拍呢?他是絕對不會忘記的啊!“一枚土裡的印爪,一縷銀色的鬃毛;”托婭的聲音交織在鈴鐺的音律裡,明明隻有鈴鐺的聲音,可托婭卻第一次覺得這首歌是如此的悅耳動聽,像是那黑夜深藏著的無限溫柔,又如同大地承載著生命萬物。那老者的舞姿就像是擺脫了全身的束縛,比方才還要起落大方。他渾濁的眸子第一次看著是如此的明亮動人,那溫柔如水的眼裡倒映著萬物星辰,甚至點亮了那片從未有人征服過的灰色土地。他高高晃搖著手中的鈴鐺,閉上了那下一秒就仿佛會從眼底流落下來的陣陣漣漪。一步一圈,他又重新睜開雙眼,兩聲簡短的鈴響,這首意外合拍的歌曲被二人完美地演繹結束。托婭激動不住地鼓著掌。那老者把鈴鐺收了起來,他看著遠方美麗的夜色,眼裡的火焰終於稍稍地黯淡了下去,他眼裡像是帶著興奮一般看著身前的少女,用沙啞厚重地聲音說:“烏娜吉還教了你這首歌?”“沒有。”托婭慌忙擺手,又補充說:“師父沒教過我。我隻不過是聽了很多很多遍,然後就這麼學會了哈哈。”“記得不錯。”老者緩緩地走近在少女身旁坐下。托婭害羞地笑著,像是一個初被稱讚的年幼孩童。“傻孩子,這首歌你唱還太早啦!”老者伸出手,摸了摸少女的頭。那手好溫暖,和老孛師冰冷的軀體完全不一樣,可即便一個如冰一個如火,二人的雙手都是一樣的蒼老粗糙。老前輩的話語讓托婭又突然意識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那就是這首歌——是一首戀人之間的情歌!她驚訝地擺過頭看著身旁這個陌生熟悉的老者,突然地覺得,他的氣息,他的味道,他的一言一行,都和那個照顧了她整整三年的老孛師頗為相似!“前輩,莫非你是!”“我對不住她。”那老者打斷了托婭的陳述,他收回那隻粗糙的大手,默默地低下了頭。托婭又在他的臉上看到了方才一樣的複雜表情,但這次她明白了,至少,比剛才是更加明白了。“現在還不晚前輩。”她不知道自己怎麼地就說出了這麼一句話,不管是年齡還是資曆,明顯她說這句話都不太合適。但還好,老者似乎並沒有太過在意,他真的深陷自責當中,他怎麼能不自責呢!他放棄一切追隨著大義,本以為自己終生未娶,孤苦一人生活至今可以彌補他六十多年前翻下的罪孽!到頭來......卻沒想到每一秒鐘都是在加重他的不可饒恕。那老者欲言又止,他閉上雙眼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徐徐地吐了出來:說“孩子。”他轉過頭看著那女孩,眼裡滿是真切,“我已經回不去了。”“為什麼。”托婭聽到這話突然就生氣起來,真的很生氣。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就是很氣,氣到直接就這麼站了起來,繼續說道:“前輩,你知道老孛師有多在意你嗎?我可能不太清楚,但是族裡所有的長輩都知道,老孛師這麼多年以來一直在等著一個以為早已回不來的人,她終生未娶,每天都會唱著那首你送給她的歌曲......”“托婭......”“她每天都會看著天空上的藍鈴鐺,我還知道,老孛師門口掛著的那個生鏽鈴鐺,就是你送給她的,都生鏽了,她可一直沒扔,每日擦油,繩子斷了,就換繩子!房屋倒了,就重新掛到新屋子上!”“托婭。”“前輩!”托婭眼裡擒著憤憤的淚水,她怎麼可能不知道老前輩想說什麼話,可是,世界上還有什麼比愛人和愛人,親人和親人在一起更為重要的事。她已經......一個親人都沒有了。對她來講,老孛師就是她唯一的親人,可是,這個她摯愛的親人心心念念想了整整六十多年的人,現在卻不要她了!“我十三歲那年,族裡發生了一場巨大的事故。”她抬起頭,轉身背了過去,不想讓這個老人看到她臉上的表情。“我的家人全部死了,心愛的男孩一家也在事故中喪生。”她全身顫抖著,整個人的弱小身影映在著老者早已水波不驚的眼底。那老者伸出手,想去摸摸這個幼小女孩的頭好好安慰她。可是托婭卻站的筆直,她的眼神異常堅定,完全不是需要安慰的姿態。“我說這些不是要安慰什麼的!早過去了,而且世界上還有許多這種類似甚至慘得多的事情。”她的聲音嚇退了老者看起來像是不識好歹的手。可是他能做些什麼呢?這個女孩說的沒錯,更何況對於已經活了整整快八十年的他而言,也早已是司空見慣。“老前輩!你還不明白嗎?這個世界上,有些人,錯過了,可能就一輩子見不到了。您不為老孛師想想,也該為自己想想啊。我沒有你們經曆得那麼多,但我就好後悔,後悔貪玩沒有多陪陪父母,後悔自己曾經沒有早一點敘述自己的情意,可是我現在能做什麼呢?”托婭激動得捂住胸口,她深吸喘氣,隻能通過這樣,她才能防止過於激動的情緒把淚水從眼裡擊落。“我大病了一場成為了薩滿。我已經打算好了,這輩子,我的生命和一切都將獻給部落和女神!除此之外,我不會再貪戀其他人的感情。”她不斷地說著,每句話都像鞭子一樣狠狠地打在老者的身上。可是那人就像個榆木疙瘩,仍然是一句話也不說。“前輩?你一定要等到老孛師百年以後後悔才高興嗎!”“托婭!”他瞬間麵露凶光,一下子把那女孩的眼淚都給嚇了回去。“胡說什麼?你師父有這麼教你說話嗎?”“對不起!”她憤懣地摸了一把臉上的淚水。“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老者揉揉眉心穩住自己的表情和情緒。“不能?”托婭麵露疑色。“嗯。”那老者深吸一口氣,他徐徐地轉頭,看向山洞內搖曳的光火和人影,“兒女情長雖好,可生活卻不遠不止追求這兒女情長。這些你明天就知道了。現在我隻能告訴你,如果我不把這件事情解決,那麼我過去六十年所做的一切都將功虧一簣,我將沒臉再見烏娜吉!”他的目光霎時間仿佛穿透一切。他又轉過頭看著托婭,那目光一秒、兩秒,終於又變回了它原有的溫柔,他說:“傻孩子。動不動就哭鼻子。”他伸出手,猝不及防地捏了一下那少女的鼻頭。繼續說道:“我一直思念著她,等我真真正正完成這件事。我們一起回去,好不好?”“和我來這是一個目的嗎?那還要多久?”“是一個目的,但,也不會太久了。”他笑了笑,伸手拂去了那少女臉上尚未褪去的淚水。粗糙的大手被收回到老者的懷中,他扭頭看向那片混沌的灰色大地,眉頭像是一塊無比巨大的頑石,死死地壓在那張蒼老堅毅的麵龐上,他像吐出了一口永遠也吐不乾淨的氣繼續說:“卡卡已經堅持不了多久了。”那一瞬間仿佛灰色大地被狠狠地撕開了一個口子,它肆意地,誇張地張開他的血盆大口貪婪地吸食這這地平麵之上所有的生靈生氣。“老前輩,此話怎講?”他緩緩站起身,薩滿的優異感受力讓他甚至可以用聲音去分辨萬物的年輪和身形,他看向那個等待著他的回答的女孩說道:“在南方的最高山,我的身體在被腐蝕,我的血液在被汲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