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的九個月,顧簷梅陸陸續續滅掉了除主謀碧霄宮以外的八大門派,而林偃月一直陪在顧簷梅的身邊,陪他度過了生命裡最後的九個月。八大門派中的最後一個,是當時南疆排名第三的三丘壇。攻上三丘壇總壇的那天,時節已經是初冬,天色晴好,碧空如洗,連空氣都純淨而通透。顧簷梅孤身一人站在潮水般湧來的敵人麵前,劍光如同弧形的波浪一般延展開去,頃刻間鮮血便染紅大地。林偃月一如往常地找了一處高閣的屋簷,然後坐在簷角撫琴。彈的是佛家聖音“洗塵曲”,泠泠若鳴玉環佩,淙淙似泉韻溪聲,是漫天白蓮盛開,聖潔莊嚴,普度眾生。她在樓上奏佛樂梵音,而他在樓下殺人。終歸,他們都是佛渡不了的人。林偃月的目光落在顧簷梅的身上,看他腳下的青石方磚上開出一叢叢豔麗的紅蓮。慢慢的,那紅蓮連成片,連成海,而那白衣的身影也早已被染成血紅色,和這紅蓮融為一體。顧簷梅從前也隻是偶爾會穿白衣,但自從千音閣被血洗的那一夜之後,每次出來時他都會換上白衣,一塵不染的白衣。以顧簷梅的身法,若非與武功極高的對手動手,完全可以不讓那些飛濺的鮮血沾染半片衣角,但他從來都不會避開,任由鮮血將一身白衣染成赤紅。她彈的這支洗塵曲本是顧簷梅喜歡的曲子,一個喜歡佛樂的人,卻任由鮮血浴身,或許隻是因為內心越是痛苦,靈魂反而能稍感安心。那天,用來消耗顧簷梅功力的壇中弟子已經將要用儘,壇主這才現身,此人在南疆高手榜排名第二,而他的身後還跟著三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想必就是三丘壇的三大長老,他們素來避世而居,守護壇中聖地,武功早已出神入化,據說高出壇主數倍不止。雖然這並不是顧簷梅經曆過的最艱難的戰爭,但三丘壇實在是人數眾多,這樣的消耗戰對顧簷梅是最不利的,而戰到此時他還要以一敵四,林偃月不能不擔心。況且,顧簷梅所練的內功心法“南柯”,其實是在燃燒他的生命,隨時都有走火入魔的危險。這樣想著,林偃月的指尖便不禁走了音,待反應過來已經慌了神,顧簷梅如此熟悉她的琴音,若是被他聽出來,必定要分心,而高手過招,憑的就是那千鈞一發、毫厘之間,微小的差錯都可能致命。林偃月慌忙補救,但終是太遲,那幾乎快到看不見人影的戰團突然從中間裂開,顧簷梅的身影從裡麵倒退著飛躍而出,還未落地已經吐出一口鮮血,雙腳在地上滑了一丈才站穩,然後立刻向她看了過來。林偃月覺得心像是被猛地紮了一刀,但還是微笑著看著顧簷梅,重重地點了一下頭,示意她沒有事。刹那間目光交彙,然後顧簷梅重新被卷入戰局,而林偃月閉上眼,將洗塵曲從頭彈過。可是,即使閉上眼,那些劍氣呼嘯的聲音還是不斷傳入林偃月耳中,讓她不由自主地去分辨,去猜測,去擔心。所以,林偃月索性將思緒放到其他的地方,放在過去的回憶中。也不知過了多久,林偃月終於聽到烈烈風聲在近旁響起。林偃月睜開眼,就看到被長風吹動的一截衣擺,有鮮血順著衣角流下來,滴落在腳下的琉璃金瓦上,發出碎裂的聲響。林偃月想,一切終於結束了,最後贏的還是顧簷梅。可是,當林偃月抱著琴站起身來,看到的卻是一張冰冷的臉,和一雙赤紅的眸,顧簷梅的目光若冰刃一般,見不到絲毫溫度。林偃月的心猛地一顫,顧簷梅還是被南柯奪去了心神,已經不再認得她。這已經不是林偃月第一次發現顧簷梅被南柯的殺意奪去心神。前兩次亦是在這樣的戰場,顧簷梅殺儘敵人,最後握著劍向她走來,她停下指尖對顧簷梅微笑,可是顧簷梅卻已認不得她,隻是冷冷地看著她。於是,她輕輕地喚他的名字,一聲聲地,溫柔而輕緩:“簷梅。”然後,顧簷梅眼睛裡那一絲紅色的光芒,會在她的呼喚中一點點褪下去。那時,她便走過去握住顧簷梅緊緊捏住劍柄的手,輕聲說:“簷梅,我們回家吧。”她感受到顧簷梅的手一點點鬆開來,然後她聽見他的聲音:“嗯,好,我們回家。”有了之前的經驗,在三丘壇的這一次,林偃月也就沒有特彆地擔憂,還像之前一樣,輕聲叫他的名字:“簷梅。”可是,顧簷梅卻沒有絲毫反應,垂下的劍鋒未沾染一絲血光,劍氣凜冽逼人。“簷梅,是我啊,我是偃月。”林偃月心中著急,再喚兩聲,換來的隻是愈加強烈的劍氣。林偃月想向顧簷梅走過去,想要像她第一次發現顧簷梅被南柯反噬折磨的那個夜晚,將他緊緊地抱住。可是她做不到,在那樣強烈的劍氣之下,彆說是向前移動一步,就是站在原地都已經用儘全力,離劍較近的左半邊身體像有千萬根小針紮著,隻覺得火辣辣的疼,外麵的衣衫被割出無數細小的口子,手背上已經開始冒出一串串血珠。“簷梅。”林偃月再喚一聲,身體已經到了極限,終於不得不後退一步,堪堪停在屋簷的邊緣。此時,他們站的地方是一座五層高的閣樓的屋頂,這一退,視野便開闊了一些,林偃月終於看到了顧簷梅身後的場景。殘陽如血,映照安靜的大地,和大地上的屍骸、血泊,慘烈如同修羅場。林偃月慢慢將目光收回來,看著麵前已經入魔的顧簷梅。再過片刻,謝淩風他們就會按照約定的那樣,上山來收拾殘局,屆時顧簷梅勢必要連他們一起殺了。顧簷梅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拯救他們,可最後若是他要拯救的人都死於他手,那對他來說何其殘忍?林偃月想,或許她的血可以讓顧簷梅醒過來,那麼隻需要犧牲她一個人就可以。原本她需要活著,是因為她虧欠了謝家,她要活著嫁給謝淩風來作為償還,但此刻她選擇死也是為了救謝淩風的性命,如此一來也算是還清了吧。林偃月將所有的事情都想清楚,便瞬間放心下來。與此同時,顧簷梅手裡的劍也已經慢慢抬了起來。林偃月隻是微笑著看著麵前的顧簷梅。她從小就喜歡他,卻不知道自己喜歡他。等她發現自己喜歡他時,他卻快要死了。她縱使拚儘全力,也不過能陪他九個月。如今,她連九個月都陪不了他了。林偃月的唇邊綻開一個明亮的笑容:“簷梅,這一生我曾離你這樣近,已經很滿足。如果有來生……”她頓一頓,隻覺得心酸,眼眶裡都是淚,“如果有來生,我不想再做你的小妹妹了,你可不可以喜歡我?哪怕一點點就好。”但是顧簷梅已經聽不見她的聲音了,身體隻是微微頓了一下,手中的劍便揚了起來。林偃月沒做絲毫抵抗,因為她已經推算好了,等顧簷梅的劍刺進她的胸膛,那個時候他會清醒過來,然後將她抱在懷裡,而她就可以拚儘最後的力氣,對他說一聲“我喜歡你”。可是,林偃月太低估了顧簷梅的劍,也太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在顧簷梅的劍完全抬起來的時候,她就已經被強大的劍氣震飛,從閣樓上往下跌去。那一刻林偃月想,老天真是從來都不肯眷顧一下她,就連死都不肯讓她如願,非要給她一個頭破血流、腦漿蹦出的死相,還是在自己心愛的人麵前。林偃月的唇邊勾出一個甜美的笑,在下落的風聲裡,她聽見自己虛無縹緲的聲音:“我愛你。”她終於找到了死亡這個借口,可以說出自己的心意。後來她想,那天她沒有說“我喜歡你”,而說的是“我愛你”,一定隻是覺得“我愛你”比“我喜歡你”少一個字,就可以在落地之前說完。否則,那樣沉重的三個字,她如何說得出口呢?那樣絕望的清醒,那樣清醒的絕望。那一年,她還不滿十五歲。那個瞬間她沒有半點恐懼,隻有一種解脫的暢快感。顧簷梅快要死了——這是他自己選擇的結局。活下去,嫁給謝淩風,成全所有人要的圓滿——這是她唯一能夠選擇的結局。可是,與在失去顧簷梅之後獨活相比,先顧簷梅一步死去,然後去九泉之下等待來生,未嘗不是一種圓滿。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所謂的來生。那一刻她想,唯一的不圓滿,大約也隻是她還不知道,顧簷梅究竟有沒有聽到她的那聲深情到絕望的“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