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偃月他們回到閣中後的一個月,發生了一件大事。如果說,千音閣的滅門之禍打碎了他們的整個人生,那麼這件大事,便是將他們打碎的人生重組——重組之後,所有的事情就都錯了位。這件大事的開頭,是一句極其動人的情話。那天下午,謝淩風約了林偃月在雙生樹下見麵。謝淩風問:“偃月,你願不願意嫁給我?”林偃月垂眸露出一個淺笑,然後答了一個字:“好。”林偃月說完,就見謝淩風像個小孩子一樣,也不知是因為開心還是羞赧,很快便跑開了。而林偃月隻是靜靜地站在樹下,過了很久之後,才抬起頭來看著天空。那一片片小小的銀杏葉,看著像水晶一般晶瑩剔透,成千上萬片疊加起來,卻可以將頭頂的天空密密實實地遮蓋住,五月的陽光已經很強烈了,也依舊無法穿透它們。那天林偃月沒有立刻回去,而是一個人去了鬆風崖。鬆風崖是整個平仲山看晚霞最美麗的地方,可是晚霞落儘之後,林偃月仍然不願意回去,便一直坐在鬆風閣前的花架下。十六的月亮圓圓地掛在天上,將大地照成白茫茫的一片。頭頂木香藤花開如雪,清香四溢,林偃月折了一串花枝拿在手裡,然後靠著柱子坐在花架下,目光落在遠處山巒層層疊疊的暗影上,隻覺得心裡一片茫然的空落。林偃月一直坐到明月升到最高的時候才回去,因回去的路要經過聽雨樓,便看到樓中最上麵一層還亮著昏黃的燈光。她停下腳步仰著頭看了一會兒,才發現屋裡的燈其實已經滅了,亮著的是掛在廊外的兩盞燈籠。自從顧簷梅住進樓中,這兩盞燈籠就是徹夜不熄的,林偃月不是不知道。可是那天晚上,似乎是被那燈光吸引,又似乎是被心裡的某種力量驅使著,林偃月並沒有多想,就已經走向了聽雨樓。在往樓梯上爬的時候,林偃月已經給自己找到了很好的理由——恰好自己夜間散步,恰好看到樓上的燈光,所以上來看看。但是,其實要到九個月以後林偃月才明白,這個世界上所有恰好的偶然,或許都隻是命中注定的必然。命中注定這一晚她會上樓來,命中注定她會發現那個秘密,命中注定他們所有人從那一刻起都在劫難逃。那天林偃月走上聽雨樓的最後一層的樓梯間時,就聽到房間內傳來了異樣的聲音,似乎是什麼重物落在了地上,然後是物體摩擦的聲音。林偃月心中疑惑,放輕了腳步往樓上走,待走上最後幾級台階,房間內的聲音便愈加清晰起來,間或夾雜著模糊不清的喘息聲。林偃月心頭一跳,忙向門口走去。窗外銀白的月光和廊上昏黃的燈火驅逐著室內的黑暗,透過半掩著的房門,林偃月就看到顧簷梅倒在地上,身體麵向牆那邊蜷縮成弓形,長發在地上鋪散開來,在白色衣衫的映襯下顯得愈加濃黑,而那黑白的鮮明對比呈現出一種詭秘的氣息,刺得林偃月眼皮一跳,下一刻已經奪門而入,身體猛地跪倒在顧簷梅身邊。林偃月伸手探上顧簷梅的肩膀,才發現他的身體正在顫抖,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也跟著顫抖了起來:“簷梅,你怎麼了?簷梅……”林偃月正想俯下身去看顧簷梅到底怎麼了,放在顧簷梅肩膀上的手卻被猛地握住,下一刻身體已經被那股力量拉得跌倒在了顧簷梅的身上。林偃月心裡又驚又怕,身體完全撲在了顧簷梅的身上,於是忙掙紮著想要挪開,可她剛抬起頭,就對上顧簷梅近在眼前的臉——垂下的幾縷發絲被汗水打濕貼在臉上,麵色蒼白,唇色卻是豔紅的,一雙眼更是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但那目光卻是迷離的,仿佛根本就沒有看見她。顧簷梅的名字是他父親起的,取的是“簷流未滴梅花凍,一種清孤不等閒”這句詩裡的兩個字,而顧簷梅也就真的像詩裡寫的那樣,像一枝冰雪覆蓋的白梅,永遠都是乾乾淨淨的模樣。可是那個晚上,林偃月看到的顧簷梅卻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依舊是白衣墨發,卻再也不是她記憶裡的那個少年。林偃月想要往後退,可是手卻依舊被顧簷梅牢牢握住,她抽了抽手,對方不但沒有鬆開,反而借著握住她手的力氣向她這邊靠了過來。林偃月正不知所措,卻見顧簷梅突然痛苦地皺起了眉頭,另一隻手伸過來抓住了她的肩膀。她一動也不敢動,嘗試著叫了一聲“簷梅”,顧簷梅卻根本聽不見。林偃月終於從方才的震驚中清醒了一點,猜想顧簷梅有可能是練功走火入魔了,正想掙脫顧簷梅的鉗製,卻聽顧簷梅發出一聲低沉而痛苦的呻吟,握住她肩膀的手猛地發力,在林偃月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兩個人已經一起跌到了地上。林偃月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正仰麵躺在顧簷梅身下,顧簷梅一隻手扣住她的手,另一隻手撐著地麵,身體保持半跪的姿勢,臉隱在燈火的暗影裡,散著的發絲垂下來,這下連表情都看不清了。顧簷梅長林偃月四歲,已經是有著日漸寬闊的肩膀和有力雙臂的少年,尚且年幼的她躺在他的身下,嬌小而單薄,幾乎被他的身影完全罩住。她聞到他衣襟上淡淡的檀香。她感受到他垂下的發絲拂過麵頰,微熱的呼吸拂過脖頸。她看到他近在眼前的雙眸,掩在燈火的暗影裡,帶著朦朧的碎光。林偃月愣愣地躺著,隻能聽到自己心如擂鼓。過了片刻,她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隻覺得心中一片慌亂,這才想起來應該去找謝淩風他們來幫忙。林偃月試圖掙脫被顧簷梅握住的手,但是努力了幾次都沒能成功,她正要用另一隻手去掰開被顧簷梅握住的那隻手,卻見顧簷梅的身體突然顫抖了一下,撐住地麵的手臂一軟,下一刻他們的身體已經緊緊貼在了一起。縱使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她過了十歲之後,他們就很少有過於親密的舉動,何況是這般曖昧的姿勢。林偃月心中一片慌亂,掙紮著想要挪動身體,卻發現根本動不了。“簷梅……”林偃月還隻來得及發出這兩個音,後麵的話已經變成了一聲抽氣聲,肩頭傳來劇痛,是顧簷梅咬住了她的鎖骨。疼,真的很疼,如今回憶起來都會覺得疼得不能呼吸,但林偃月知道顧簷梅的痛苦要遠勝她十倍百倍,所以她隻是仰起頭,將後腦勺抵住地麵,無聲地喘息,左手被顧簷梅緊緊扣住,仿佛要被他捏碎一般,她隻能用右手摳住地麵,以抵禦那錐心刺骨般的疼痛。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到鎖骨處的疼痛都已經麻木,林偃月才感覺到顧簷梅鬆開了她,身體卻依舊微微顫抖著,發出沉重的吸氣聲。顧簷梅幾乎是半枕在林偃月的身上,林偃月扶著顧簷梅坐起身體,然後一邊向外挪動一邊道:“我這就去找紅姨和淩風他們過來,你再堅持一下……”顧簷梅卻突然重新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腳踝。顧簷梅幾乎是半跪在地上,臉藏在淩亂的發絲下,伸出來的那雙手青經暴起。然後她聽到顧簷梅嘶啞的聲音:“彆去……”林偃月急急地去掰顧簷梅的手:“你這樣怎麼行……”“求你……”那個“求”字聽得林偃月心中一痛,顧簷梅生來性子孤傲如梅,若非真的到了極限,哪裡能說出那個字。林偃月眼眶裡蓄著的眼淚終於滾落下來,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抱住了顧簷梅顫抖著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