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沒睡好。興許是酒喝多了,也有可能是心理不服氣。張遼回來後,半個縣城的百姓敲鑼打鼓去迎,縣長更是出城候著,等了好久才見張遼搖搖擺擺地跨在馬上,身後跟著一群垂頭喪氣的俘虜趕著車運物資。呂布問他,“如何?”張遼白他一眼,“有個使槍的還不錯,可是手腳不乾淨,從冀州過來沒少做傷天害理的事。讓我一槍插死了。”張遼名聲大振,有在朔縣討生活的鄉民聽說張遼本家是馬邑人後,便帶了青年壯丁來投。張遼沒好氣地指著呂布,“想報國參軍找他去,我跟他混飯吃的。”而後縣長令人重開宴席,直喝到深夜才肯罷休。第二天清晨辭彆朔縣眾人,帶著七八個來投的鄉人往南邊培縣出發。路上呂布問了培縣情況,隨行鄉人多多少少說了些。張遼嗤鼻,“我看那培縣跟神池山就是一夥兒的,那盜匪的營寨那麼顯眼,也不見培縣有什麼動靜,任他們劫掠來往百姓。”呂布說,“這樣正好。”至於怎麼個好法兒,張遼問他,他又不答。臨出發前呂布口頭教了我兩手刀法,讓我路上自己揣摩,我這一路上也無暇想彆的,儘是念叨這一來一去的兩招。說一來一去也誇張了,其實就一刀,但是這一刀裡帶兩種變化,說穿了就是一虛一實。用呂布的話說就是,“不必那麼死板,你想刀刀實就刀刀實,想回回虛就回回虛,各種變化看你心情。”我問呂布,“這叫什麼刀法?”呂布說,“什麼‘什麼刀法,’就是當頭一刀,又快又狠。”“哪有大將軍用‘當頭一刀’的啊?!這也太敷衍了,傳出去一點都不霸氣!”呂布幡然,“噢,對,忘了告訴你,這叫《霸王刀》,西楚霸王項羽所創的刀法,勇冠三軍雄於海內,你這是霸王刀第一式,叫——”“叫‘當頭一刀?’”“對,”呂布懶得再編,“嗨,就叫當頭一刀,嚇死個人!我還從來沒聽說過這麼直截了當的刀法呢。”我心想叫霸王刀還是不錯的,以後彆管哪個問起,我就用這套說辭,真當一對一打起來的時候估計也沒人有心思問我,那我私底下還是偷偷管它叫當頭一刀。我在馬背上左手右手地劈來砍去,張遼見了,“你乾嘛呢?”我也白他一眼,算是還了先前他白呂布的一眼。如此說來我還是個有怨報怨有德報德的人。走了十幾裡,張遼指著一處圍著眾多百姓的幾間營房說,“這便是昨天打架的地方了。”我們走近去,百姓見騎馬的來了,便散開了些。昨日被張遼殺死的盜賊橫七豎八的擺在一起,衣物都被百姓扒了精光,赤條條的僵硬青紫。呂布吩咐隨行,“找個林子埋了去吧。”這時有人認出張遼就是昨天凶神惡煞的天兵神將,喊了一聲,百姓又熱熱鬨鬨的把張遼圍作一團,我們就在營地生火做飯。我問呂布,“我們怎麼不像昨天一樣,去培縣縣衙,找個縣長縣官兒的,把你的官符印綬一拿,咱們吃好的喝好的去。”呂布望著下人搬著盜賊屍體往林子走,“之前沒聽文遠說麼,這裡距神池山不過幾裡山路,有可能縣裡混入很多山上的人。”聽他這麼說,我就開始留意身邊這些起哄熱鬨的百姓,確實發現偶爾會和幾個裝作不經意打量我們的人對上視線。對方眼神陰鷙凶狠,一碰就散,確實不似尋常百姓。我把我的重大發現給呂布說了,他便誇我,“順兒又長進了。”米將熟時,百姓蹲在營子外不遠的地方齊刷刷瞅著這邊。米香悠悠,不少人又是低語又是砸吧嘴。張遼見了就問,“給他們一點兒不?看著怪可憐的。”我也被人盯得不好意思,張遼正好說出我的心思,可呂布卻漫不經心的收拾著炊具碗筷,“不急,一會兒他們自己就來了。”朔縣的縣長命隨從給我們帶了些黃米肉乾,說這一路上隻吃乾糧對身體不好,我覺得身體其實還好,就是隻吃那硬的跟石頭似的涼餅子對心情不好。果然如呂布所說,不一會兒便有鄉親試探向我們索要糧食,呂布便差下人打發他們。我不解,“這些人餓得體黃饑瘦,我們自己帶的乾糧還有不少,為啥不勻給他們一點啊?”呂布說,“等一等,然後多給百姓弄點。”我和張遼不知道他賣的什麼關子,隻好鐵了心不聽那些百姓告饒的,自顧自吃飯。百姓越聚越多,當我們吃完時人數已比先前多了一倍。有個女孩兒撥開眾人擠了過來,大大咧咧地問,“將軍,我家老人病重,可否討一些糧食吃呀?”張遼聞言兩眼放光,這女孩兒雖然穿的破破爛爛,臉上又儘是塵土,但仍然掩蓋不住眸子裡一股子機靈勁兒,一雙瞳子又黑又圓,說起話來格外好看。張遼問,“你家在哪裡,家中幾人啊?”女孩兒答,“家在培縣鄉下,就我和我爹倆人兒,聽村人說有將軍發糧,這才趕了過來。”張遼懇切地盼著呂布,呂布卻笑笑,“我們糧也不多,本來給你幾升也無妨,隻是一旦開了這個口子,其他百姓也會蜂擁而至,我們就算把口糧都分了也不夠眼下這些人吃的。”女孩笑著說,“將軍真小氣。”於是便起身走了,張遼還想挽留,呂布扯他一把,便沒再多話。待我們整理妥當準備走時,百姓又比剛才多了些,乞討之聲越發哄亂,漸漸已有和下人爭搶之意。我爬得高些往遠處看,那女孩兒還沒走遠,躲在百姓後麵和幾個高大男人有說有笑,不時對這邊指指點點。而他們再遠一點,從縣城方向絡繹不絕有人往這邊趕來。就聽人群裡誰起個哄,百姓開始暴躁起來,七手八腳地抓搶糧食,每人搶得一些拔腿就跑,甚至有些等不及又怕被被人搶的,甚至一邊跑一邊往自己嘴裡塞生食。張遼大喝不止,呂布卻不以為然,我順著他的眼光看,發覺他也在留意那女孩兒幾人。待百姓哄搶完了,大家都是一臉垂頭喪氣,因為打又打不得,護又護不住,這一通亂搶接連幾天的口糧都沒了,甚至佩劍兵器也被人順手帶走幾件。張遼憤恨道,“咱們就不該在這顯眼的地方生火做飯,引這麼多混賬過來。還有培縣官府也實在可惡,我們都來這麼久了,該通傳的都通傳了,連個屁的動靜都沒有!”呂布說,“這就是我擔心的,怕這培縣上下早就被神池山控製住了。貿貿然把神池山打下來,這培縣還有許多滲透的人,等我們一走又死灰複燃。”張遼嘩然,“你先等一會兒——怎麼在你嘴裡說起來,好像把那五千多人把手層層關卡拒馬的神池山打下來,好像跟說書唱戲似的這麼簡單?”“我可沒這樣說過,”呂布說,“我隻是比喻後者難度更大。”現在我們糧食沒了,兵器也短了好幾件,百姓見我們沒啥價值可榨也就慢慢散了。呂布吩咐眾人隨他進城,去會一會當地衙門,又命我趁亂跟著方才那女孩,摸摸底細。張遼自告奮勇,說我武藝一般怕有意外,但呂布執意我去,我便隻好應了。進城門前我墜後隊伍一點,溜著牆根兒尋到城外,見那女孩和幾個男人已然分了頭,朝鄉下的小路走去。我心想該不會真的是苦寒人家的孩子吧,剛才前邊兒的百姓都搶到了糧,就她兩手空空回去,家裡還有個重病臥床的老父親,想得我是心裡一陣難過。經過這麼一番折騰,日頭已漸偏西,斜陽把我倆一前一後的影子拉得老長。女孩越走越荒涼,我也是跟著越走越心驚膽跳,萬一這女孩是盜賊一夥兒的,把我賺到大寨一刀抹了咋辦?又加上夜色漸濃,這荒郊野外孤塚枯墳,這女孩要是個妖怪我又該咋辦?按說從縣城到鄰村,頂多走半個時辰也就到了,可我跟這女孩孤零零倆人約莫走了一個多時辰了,從鄉間小路走到羊腸小道,現在已走進齊膝高的雜草從裡,那女孩還在前麵一往無前地走著。我這心裡是越發寒涼,想折返回去,回頭看了幾次,都不識路;想追上去挑明問了,又怕打草驚蛇。一來二去煎熬的我,有點想拉肚子。不過我也開始懷疑這女孩是不是故意帶我這麼走的,因為她幾乎不挑好路走,哪裡有泥坑就專往哪裡繞,哪裡有爛草就往哪裡走,走得我是深一腳淺一腳,好幾次鞋襪都掉了,她卻因為識途路熟,輕巧繞了過去。所以這一路上我又是喀嚓喀嚓踩枯草又是我操我操踩濕泥,就算聾啞人也該察覺到身後有人,可這女孩兒就是充耳不聞。我心想她這耐心可真夠足的,換了我早就忍不住回頭看是哪個衰人這麼陰魂不散地追著我了。我們二人來到一處大湖前,天色已完全沉了下來。湖麵上映著天上星鬥,蕩漾著波光粼粼。女孩兒站在湖邊顯得格外嬌小,這原野裡突然出現個不見邊際的大湖著實令人心驚,那寒氣森森的湖底黝黑深邃,放佛隨時都會有奇怪東西破水而出。就見女孩揚起雙臂,對著湖麵突然大聲呼喝,“蛇神大人!祭品我已經帶來了,請您現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