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沈白憋一口氣,跟著張潯跳入水中。寂靜夜下接連響起水聲,龍大領著龍二下水,有四個水性好的漢子自告奮勇同來,還把死活不願犯險下水的老道一同拽了下來。聽說戰亂時,被叛軍扔入水中的屍體足有幾十具,說不準衝撞了哪個小鬼,還得讓這道士擺平。黃袍道士一臉愁苦地被拽著往下潛,胡須如鯰魚須漂浮,他心裡苦,自己明明隻是個三腳貓算命的……怎麼就一時貪財,拍著胸脯說會驅鬼呢……萬不該,糊弄這群傻土匪啊……湖水裡光線暗沉,人隻能一個拽一個小心往下潛,龍二中途還被水草纏了下腳裸,嚇得他猛哆嗦,一口氣差點呼出去,連忙抱緊大哥的大腿。龍大嫌棄地抄起手中鐵鍁,將水草一下斬斷。水中冰涼透骨,沈白的水性還不錯,他緊隨張潯一路往下潛,後方龍大緊緊拽住了他的衣角。水中寂靜無聲,縱然睜開雙眼也看不清四周,那許多漂浮的水草,隻能堪堪見個漆黑的輪廓,像是擇人而噬的水蛇,扭來扭去。不知潛行了多久,前方徹底被烏黑遮擋,已然到了此湖儘頭。沈白察覺張潯不往前遊了,正疑惑間,右手忽然被人抓住,他吃了一驚,撫了下那人瘦長的手指,確定是張潯,這才放下心來。這是要作甚?牽牽手,壯壯膽?張潯牽著他的手往前伸,竟摸到一片平滑觸感,像是磚石壘砌,再緩緩移動至某一處,沈白的指尖碰到有六棱角的凸起,約莫兩人手掌大小。莫非此湖不是天然,而是人工?這石壁上的凸起又是做甚的?沈白的掌心傳來指尖劃過的觸感,他細細琢磨,是張潯用指尖在他掌心不停畫圈,順時針。順時針……扳動這個?原來是一處機關!他恍然大悟,雙手抓緊棱角,吃力地旋轉,這機關卻絲毫未動,旁邊張潯亦來幫忙,兩人力氣加起來,那石機關也不過稍微轉了一下而已。看來還得有力氣的人過來才行,張潯說留這群匪人有用,原來是這個意思。恰好後方龍大等人空氣將儘,支撐不住想浮上去換氣,沈白便如法炮製,將石機關指給龍大,隨後跟張潯一同退至後方。得了,就差這一步了,還上去換什麼氣!打開再說!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圍上去,各抓住棱角合力轉動,那石機關果然緩緩動起來,隨之響起沉重的轟隆聲,像是悶雷壓來。若幾人此時能看清,便能發現,光滑的湖底石牆儼然裂開一道四四方方的輪廓,轟隆聲間,那正方石牆緩緩上升,露出幽深的密道入口,能容兩人並肩進入。密道如一張大口,貪婪地將湖水連同幾人一並吞入。沈白隻覺得身子不由自主地隨水而動,被那石牆吸進去,他慌忙間連連嗆了幾口水,被湖水卷著衝入石壁密道中,旁邊不知誰撞了他一下,看來眾人都被冷不防卷了進來。轟隆聲再次響起,這次疾速又猛烈,石牆入口在他們身後飛快合上,阻斷了湖水繼續湧入。“咳咳……”黑暗裡眾人咳嗽聲不絕,沈白咳出幾口湖水,蹚著地上薄薄一層淺水起身:“這是……密室?”“他娘的雁家老狐狸。”龍大的嗓音終於失態,在地上摸來摸去,好不容易摸到一把鐵鍁抓起,低低罵了一句,“差點嗆死老子,龍二,你們咋樣?”隨後響起龍二和兩聲弟兄的回應,還混進來一聲老道弱弱的回應:“貧道也在……”“怎麼就你們仨?那兩個呢!”龍大詫道。“大哥,這玩意關得太快,他們估計……沒進來。”龍二支支吾吾答,“俺們的鐵鍁也給衝走了……”沈白心裡一驚,揚聲呼喚:“張潯?張潯!”“在。”張潯的嗓音忽而從他身後響起,如同鬼魅,在場眾人之中,唯獨他語氣平淡,猶如浪濤中佇立的礁石。沈白在黑暗中莫名安心了些,他想起唯一能當做武器的鐵鍁在龍大那兒,清了清嗓子:“諸位,我們也是誤打誤撞才發現此處,剩下的我們也一概不知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從古至今,但凡尋寶便有風險,各位還請放下介懷,多多相助。”“放心,江湖道義俺們還是有的。”龍大豪爽地笑,“生死有命,一條線的螞蚱,自然得互相幫忙。”此一時彼一時,沈白感覺自己貌似說了幾句廢話,匪人的承諾,也叫承諾麼?他伸手撫撫兩旁石壁,間隔約莫有兩個成年男子的肩膀寬,不知要一直延伸到哪裡去,似乎是長長的通道。“往前走吧,把右手放在右側牆壁上。”沈白道,“緊貼某一側牆壁往前走,這樣便不會迷路。”張潯在他身後摸索著石壁向前走,龍大等人亦照做,緊隨在後。四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辨不清前路,也辨不清後路,一行人隻能將右手抵在牆壁上,一直渾渾噩噩地往前走,片刻也不敢鬆手,怕迷失了方向。不知走了多久,黑暗中遠遠吐出幾點幽微的綠光,輪廓隱約呈人形。“媽呀!”後麵一漢子驚呼,“鬨鬼啦!”“莫莫莫……莫慌!咱不是還有道士呢麼!”龍二語調發顫,“快、快用你的符咒驅鬼啊……”黃袍老道心裡直打鼓,哆哆嗦嗦地從袖袍下摸出一疊劣質道符,暗暗欣慰幸好此刻太黑,沒人看清他手抖。他被幾個人推到前頭,努力抑製同樣發顫的嗓音,絮絮叨叨念起來:“臨兵鬥者……”他口中雖念的是九字真言,語調卻帶著哭喪,黑暗中愈發怪異。“彆念了。”張潯的嗓音隨後沉沉響起,老道這語調讓他想起送葬時的哭聲,繼而讓往事在他眼前一幕幕浮現,令人不快。黃袍老道如釋重負,縮了縮脖子退回去。“這不是鬼。”張潯繼續道。鬼為何物?無非是執念未散,苦苦徘徊在人世的悲慘之物,若世上真有這種鬼,那他張潯便是其中執念最深切的一隻。深切到,一次次飛蛾撲火,企圖從長夜般的無望中披荊斬棘,生生劈開一線天光。“對,莫慌,”沈白附和。方才冷不防看見這些微光,沈白其實也心中一跳,待他眯起眼睛仔細看,卻發現那些瑩瑩綠光始終在原地不動,應該是固定的,不是什麼靈異的東西。“繼續往前走。”龍大沉聲道。一路前行,綠光來源漸漸清晰,石道兩旁鑿出許多四方凹坑,每個裡麵都擺著個碧色小人,自內而外暈染開盈盈的綠光,照亮過道,不知用什麼玉石雕琢,正如沈白在集市讓張潯細瞧的那些。幾人嘖嘖稱奇,分散打量著這些碧色小人,小人兒形態不一,有的是拿弓弩的禁軍,有的是垂目半跪的宮女,懷中抱琵琶,奇怪的是,它們本身雖是玉石雕琢,手中所拿之物卻是精巧木製。禁軍侍立,宮女跪拜。此地,當真僅是大戶人家藏寶貝的地道麼?或是另隱含義?戰亂一朝驟起,一夜血洗滿門,有多少人所不知的隱情被史書藏起?幽光不熄,將幾人的影子映得綽綽,碧色小人恍惚有種複生之感,恭敬參拜地道兩旁,仿佛恭迎帝王,這裡也倏忽神聖起來,仿佛不再是幽暗的地下通道,而是通往某一處幽宮的路。“聽說雁家以製玉發家,果然名不虛傳。”沈白收回思路,由衷地讚歎了一聲,“居然能發光,該不會是明月珠吧?”“那可是好東西啊!”幾個匪人眼睛一亮,紛紛驚歎。黃袍老道故作鎮定地撫撫胡須,滿眼美滋滋,“明月珠……那可是皇上權貴才能享用啊,貧道……貧道今日也飽眼福了!”“什麼叫飽眼福,咱們今個兒就是來尋寶的!”一漢子已經垂涎三尺,毫不猶豫地伸手向著某尊宮女像抓去。沈白盯著宮女懷中的木琵琶,心中猛一跳,一種糟糕的預感湧上心頭。“放手!”張潯冷喝。漢子的手指已碰上宮女的琵琶,細弦忽而撥動,一聲如裂帛。破空聲同時響起,張潯麵無表情,忽然伸手猛地將沈白往回拽,沈白踉蹌一下,那冷箭與他擦身而過,正中漢子後背,穿胸而過。漢子撲通倒地。龍大猝然瞪大了眼:“小五啊——”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這些精巧美物的背後,竟滿是森森殺機。哢嚓。冰冷的機關聲齊齊響起,眾人環顧四周,禁軍雕像們手中的木弩機械地一抬,同時對準這邊。“鬼!鬨鬼了!”黃袍老道嗷一聲,率先撒腿飛奔。張潯一皺眉,果斷地示意沈白跟上,也往地道深處疾跑。“大哥,快跑啊!”龍大眼中情緒沉痛,目光掃過倒地的那位弟兄:“大哥不能給你收屍,對不住了!先走一步!”錯雜的腳步聲中,禁軍雕像手中弩箭齊發,這些雕像甚至能不斷變換放箭角度,霎時利箭如雨絲,這一段路立刻殺機重重。黃袍老道經常被人狂追,跑得快,第一個跑出箭雨射程之內,還在地上摔了個狗啃泥,他戰戰兢兢地回過頭,張潯和沈白隨後氣喘籲籲地跑來。沈白右肩劇痛,踉蹌著摔倒在地,他咬牙掃一眼傷口處,原來是一支冷箭射中了自己的右肩,鮮血順著濕淋淋的衣服暈染開。“彆動。”張潯在他身旁蹲下,從衣襟裡摸出枚被水浸濕的藥丸,給他喂下去,又伸手抓住冷箭的一端,目光深沉,“會有些痛。”沈白還沒做好準備,張潯便抓住冷箭,哢嚓一聲掰斷。“姓張的你想弄死我!”沈白疼得嗷一聲,破口大罵。“不想。”張潯平靜地把斷箭給他看,“木頭做的,我已給你喂了止血藥,能止痛。”姓張的方才用力過度,導致箭頭在傷口裡攪了一下,疼痛感猝然變本加厲,沈白疼得倒吸涼氣,差點昏過去。他明白張潯這是幫忙,迫使自己儘量冷靜下來,露出個蒼白的笑容:“徒手掰箭……厲害厲害。”張潯扶他緩緩起來:“少說話,慢點走。”龍大他們呢?死在殺陣裡了?“他娘的,嚇死老子了!”龍二那句標誌性的國罵在後方響起。沈白歎了口氣,真命大。他轉過頭去,卻被後方的光景駭得愣了愣。先入目的是“小五”那具屍體,屍體上插滿了鋒利的暗箭,像個鮮血淋漓的箭靶子,讓人難以直視,龍大將屍體順手拋在地上,身後還跟著心有餘悸的龍二,原來這兄弟倆是把死人當成盾牌一路扛過來的。剩下那漢子則身中兩箭,竟也憑著強悍的身子骨一路闖了過來,還把大哥給的鐵鍁護在身前,鐵鍁上釘著支箭,看來是救了他一命。他看一眼倒地的小五,眼中的悲痛取代了劇痛感。大哥向來重義氣,可大哥也知道怎麼才能活命,死掉的兄弟,究竟還是不是兄弟?他不知道。當年鬨饑荒,他親眼看見大哥將餓死的兄弟熬成肉湯,給寨子裡活著的人充饑,對外宣稱是一種羊。知道之前,他吃了,知道之後,他也吃了。整個寨子幸存下來的兄弟們,都一邊嘔吐一邊拚命地往嘴裡咽。誰都想活命啊。沈白對此沒有任何感想,他的確大大地吃了一驚,但也僅限於吃驚的程度,困境之中,活命最重要,況且那人已死。可,若張潯不幸身亡,要將他當做肉盾呢?沈白莫名地冒出這麼個想法,他思索著望向張潯,覺得自己還是做不出來,恰好張潯也目光古怪地回望,大抵在想差不多的問題。兩人尷尬地對視一眼,撇開目光。那黃袍道士哪見過這個光景,癱坐在地上,心理崩潰:“貧道真是千不該萬不該……萬不該接這個活兒啊,貧道要回去……”張潯麵無表情地邁過癱倒的黃袍道士,借著幽微的光,繼續往前走去,沈白捂著傷口跟上,苦笑一下:“咱們這次怕是危險了,尋常人家哪有這麼大手筆,搞這麼多明月珠雕成這些。”“不是明月珠。”張潯淡淡回答,“明月珠並不這麼發光,這些雕像大抵是內部加了什麼東西,才導致發光。”“不是明月珠……”龍大忽然抬拳狠狠一砸石壁,咬牙切齒,僅僅為了這些不值錢的破東西,折了他一個兄弟的命,“不是明月珠!”龍二和漢子低頭默默跟在後麵。黃袍道士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行人,決定繼續嚷嚷:“貧道要回去……”“要回就趕緊回,彆在這兒磨磨唧唧!”龍大聽著厭煩,怒喝道,“沒人攔你!滾滾滾,給老子原路返回!”原路返回……原路……黃袍道士緩緩回頭,看著方才狂奔過來的那段路,小玉人兒們依舊冷冷立在兩側,宮女們栩栩如生的麵孔唇角上揚,美輪美奐。不,這不是微笑,這分明是勾魂使者的詭笑。“不不不……”黃袍道士哆嗦一下,哭喪著臉跟上大隊伍。前方的路被幽微綠光照亮,映著幾人的臉龐,分外詭異,嵌在石壁兩旁的不再是玉像,是簡單的珠子,隻起照明作用。張潯方才給喂下的藥效果驚人,才一會兒,沈白的痛感便漸漸消退了些,神色也沒那麼痛苦了,龍大見狀,便伸手向張潯要。張潯冷淡地瞥他一眼,摸出枚丹藥扔過去,龍大轉手交給受傷的漢子,漢子受寵若驚:“大哥,你自己留著……”“彆磨磨唧唧!”漢子一震,吞下藥丸:“謝謝大哥!”繞來繞去走了不多時,前方儼然出現兩條岔路口,一東一西,中間立塊平滑的玉碑,碑上無細密文字,隻用蒼勁的筆法刻著兩個大字。走在最前頭的張潯止步,指著東邊的字,語氣平淡地讀出:“生。”他指尖一挪,挪向西邊:“死。”生死,隻有二字,人生於世一遭,卻無非也是這兩個字。張潯冷淡的話音消散在寂靜中,所有人皆背後發涼,直冒冷汗。黃袍老道哆哆嗦嗦:“怎麼辦……”沈白看看生門,石壁鑲嵌亮堂的明珠,映得有如白晝,再看死門,少有照明珠,倒是石壁上鑿出許多空洞,像黑暗中一隻隻眼睛,令人生怖。“老大,這玩意不可信,我看過話本子!”龍二一拍腦瓜,得意洋洋開口,“我跟你們講啊,大戶人家就知道搞玄乎的玩意,你瞧著是生吧?結果一路全他娘的是陷阱,你又瞧著是死吧?嘿!大道平平坦坦的!都是這個套路。”這小子仿佛拿著劇本一般自信,沈白忍不住出言打擊:“萬一他偏不按著套路來,生就是生死就是死呢?”龍二石化,呆若木雞。“哈哈……好辦,好辦!”龍大爽朗大笑,“讓小兄弟下去探探死路不就行了?”此言一出,密道中幾人都靜了靜,沈白皺眉,張潯平淡,老道哆嗦。拿他們當問路石?他們利用這夥人打開密道,這夥人何嘗不會利用他們探路?雙方利用到頭,終於撕破了這層臉皮。沈白冷笑一聲:“好個一條繩上的螞蚱。”“螞蚱也分弱肉強食啊。”龍大故作親切地拍拍他的肩膀,正好拍在傷處,他手勁太大,幾乎要將傷口拍裂開,沈白頓時劇痛,冷冷回望,額頭上冷汗直冒。張潯將沈白拉至自己身後,淡漠地抬起頭與龍大對視,仿佛看著一個死人:“我們走。”“二位,請!”沈白將張潯此時的眼神看個清楚,莫名有些感慨,這龍大,還自認為以人作石的做法很聰明,殊不知真正的劇本在誰手裡。兩人頭也不回地向昏暗的死門而去。黃袍道士鬆了口氣,正要默默挪到龍大身後,隨他們一同觀望,忽然被龍大一把扯住衣襟往死路拋去,眼神嫌棄:“去去去,他娘的假道士,沒殺你你就燒高香去吧!你也同去!”老道哭喪著還要說什麼,被龍大狠狠一瞪,連忙撒腿就去追沈白和張潯。他的確是假道士,隻會看些麵相,其實光憑麵相來看,那兩個神秘青年存活的可能更多些。那個蒼白無血色的就不必提,麵相不似活人,陰森得很。另一個瘦高青年,眉目間分明透著一股子蒼涼的意味,那是經曆過絕望與希望的人才有的,他上次品見這種蒼涼,還是在飽經滄桑的百歲老人眼中。無上太乙度厄天尊保佑保佑……在龍大三人的注視下,他們緩緩地走入死路,黑暗中那無數孔洞後不知藏什麼,仿佛每個孔後隨時都能露出一隻眼睛來,也冷冷注視著這些無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