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連著下了好幾天。公司茶水間天天飄著咖啡的濃鬱香味,鄭沾衣向財務部申請提前支付三個月的工資,那邊還沒辦下來。陸景閒托小薑請了假,直到周五也沒來上班。到了這天下午,遙望著外麵沉沉雪色,財務部忽然打電話,說是申請批下來了,叫她去簽字。鄭沾衣辦完手續,收拾好文件,剛離開財務部辦公室,走廊裡就多了一個人。那人在身後望著她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財務部辦公室的大門忽然被推開,門邊的一個會計看見來人後恭敬道:“總裁。”陸正南穿著西裝,一絲不苟,點點頭。“創意部的小鄭來過了?”總裁的麵色有些嚴肅,一個給鄭沾衣辦手續的年輕財務立即點頭:“她申請提前支付了三個月的工資。”陸正南若無其事地“噢”了一聲,徑直找財務總監商量事情去了。陸正南臉上的傷基本上好了,前幾天一直托事沒去公司,居然連鄭沾衣提前支付工資這種事都不知道。他摸了摸臉頰,已經不疼了,但汪晴那日狠厲的神色猶在心間。鄭沾衣要這麼一筆錢做什麼呢……他思索著,掏出手機給陸景閒打了個電話。手機響了半天都沒人接。陸正南皺了皺眉,他隱隱約約聽說陸景閒與鄭沾衣出了些問題:“這小子。”一家酒吧裡,一個年輕人伏在桌上,身邊的手機屏幕亮了又暗,他卻隻露出半張臉在桌上,一半被碎發擋住,但依然看得出,這是個十分好看的年輕男子。陸景閒麵前擺著四五個酒瓶,他並沒有醉,卻比醉了更難受。不過幾天沒有見她,他就難受到需要借酒消愁。下午陸景閒約了個朋友來酒吧,兩個人喝到快晚飯時,朋友提前離開了。陸景閒特意把手機關了靜音,就是不想被任何人打擾。被拒絕的感覺真不好受,陸景閒是第一次品嘗。窗外雪深深,他於半醉半醒間獨自沉淪。把錢給汪晴打過去後,下班回到家,鄭沾衣忽然接到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您好,請問您是陸先生的朋友嗎?”鄭沾衣心頭一緊,還能是哪個陸先生,她點了點頭:“對,他怎麼了?”酒吧服務生的聲音傳來:“陸先生在我們酒吧喝醉了,他手機上是通訊錄裡您的名字,我們猜,陸先生是不是想要給您打電話。”鄭沾衣直接問:“地址。”這一刻,她心裡說不出來的感覺,仿佛傷害了彆人自己也受到反噬。她隻想快點見到陸景閒,看看他到底怎麼了。鄭沾衣趕到酒吧時,陸景閒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他靜靜趴在那裡,麵色青白冷硬,叫人心都揪起來了。鄭沾衣幾乎懷疑,當初那個翩翩佳公子,與眼前這醉得慘淡的酒鬼根本不是一個人。酒吧服務生幫她把人抬了出去,天空恰於此時又飄起了雪,有幾片落在他發間眉上。鄭沾衣將人塞進出租車,報了自己的地址。陸景閒安靜閉著眼,將身子倚在她身上。鄭沾衣看著他,覺得這人安靜的樣子格外令人心疼。他這麼多天不來上班又在想什麼,他是為了她才買醉嗎?如果今天陸景閒沒有喝醉,沒有遇到自己,他是不是以後都不打算見她了?僅僅片刻的工夫,鄭沾衣心中就轉過了千百個想法。陸景閒會離開自己。這讓她抑製不住地害怕。她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冰涼的手,將他的手緊緊握住。鄭沾衣注意到陸景閒睫毛上掛著一片雪花,情不自禁地傾身,吻上了他的眼睛。醉裡的人身子顫抖了一下。作出這個舉動,她自己都嚇了一跳,連忙縮回身子,下意識地捂住嘴巴。司機從後視鏡裡看了一眼,眼神有些奇怪。還好,陸景閒並沒有醒來,隻是突然挪了地方,睡得有些不舒服。他的眉微微皺起,仿佛做夢都想著不開心的事。在小區門口下了車之後,到住的公寓還有一段距離。司機看了一眼,問:“需不需要幫忙?”司機師傅是個嚴肅的中年人,鄭沾衣拒絕了他的好意。陸景閒整個身子倚在她身上,天空飄著鵝毛大雪,她試了試將他背起,發現陸景閒雖然瘦,但自己力氣並不大,換作汪晴才可以做到。於是鄭沾衣就拖著陸景閒,在雪地裡一步又一步跋涉。她摘下圍巾圍在他脖子上,看見他居然隻穿著大衣,被凍得臉色發青,心裡不由地一抽。“沾衣。”忽然,她聽見身邊人喃喃發出一聲呼喚,“我喜歡你。”隻見陸景閒睜開了半隻眼,緊緊倚在她身上,忽然一把抱住她:“沾衣,哈哈,我做夢了。”鄭沾衣見他居然以為這是夢,心裡又是一抽。尤其是他那有點小開心又生怕失去的神色,生生戳痛了她的心。此時此刻,天地一片蒼茫,他與她二人相互扶持著在這雪地裡,焉知非夢。電梯很快下來,二人走進去,鄭沾衣掏出鑰匙開門,鞋也來不及換,直接扶著他一起倒在了沙發上。陸景閒終於躺了下來,舒服得打了個嗝。鄭沾衣滿頭大汗,這比她站一上午開會累多了。她俯在他身上喘息了一陣,才起來給他燒點熱水。感覺到懷抱裡空了,陸景閒不滿地“哼”了一聲。鄭沾衣去時,陸景閒已經喝了七八瓶洋酒,一路顛簸仍不見醒來。她也不會燒醒酒湯,而且這時醒來也尷尬,就喂他喝了些熱水,把人搬到臥室床上,給他蓋上被子,擦了擦臉。經過這一番折騰,她也累了,但心情居然意外好了許多。鄭沾衣當夜就睡在沙發上,她蓋了一床厚被子,正好沙發在暖氣旁邊,居然不冷。明天醒來又是怎樣,該如何麵臨這尷尬的關係?她心裡沒有主意。一夜都睡得不安穩。次日清晨,鄭沾衣揉了揉眼睛,發現周圍環境和睡前的不太一樣,不正是,她的臥室?她下意識地一驚,難道自己半夜不知不覺跑回床上來了?然而一偏頭,身側的被窩裡空空的。鄭沾衣看了眼手機,發現是早上七點半。身下的床暖暖的,她突然發現自己睡的是昨晚陸景閒睡的位置。難道說,陸景閒清晨醒來發現她在客廳,而後把她抱了回來自己離開了?陸景閒現在哪去了?離開了。其實這樣的猜想並確定,但鄭沾衣就篤定地這樣認為。陸景閒離開了。鄭沾衣有點想哭,心裡堵得慌。想到那個昨天還一聲聲叫著他名字的人,居然趁她睡著時神不知鬼不覺地走了。他已經不想麵對她了嗎?她真的,傷害到他了嗎?鄭沾衣愣愣坐在床上,她是怎樣一個壞人,心裡記掛著另一個男子,卻招惹了陸景閒。她機械地下床,起來穿上衣服,走到廚房想做早餐。一進門,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她幾乎懷疑自己眼花,但那人忙碌地打著雞蛋做著湯,背影的確是她所熟悉的。空氣一時有些凝滯,那人似乎也察覺到什麼,一道修長挺拔的背影滯了一下,將雞蛋打到碗裡,緩緩轉過身。這一幕何其相似。兩月前,他與她初遇在公司大廳。她在背後為他一起身的風采所驚,那時她甚至不知那一回頭之於他的意義。陸景閒一雙眼憔悴不堪,白皙的麵上並無表情,隻淡淡看了她一眼,聲音冷硬:“謝謝你去酒吧接我。借你廚房用一下。”鄭沾衣看著他,想從他眼裡看到什麼神色,卻一絲一毫也看不出。“不用謝。”她嘟囔了一句,緩緩退到椅子上坐下。到底是什麼發生了變化,他們的關係會變得如此僵。如果陸景閒真的傷心了,放棄她了,那他定不會在這裡做飯,隻會遠遠地離她而去。“真是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他端著湯出來,嘴角一抹嘲諷。“你明知不會,還說這些乾什麼?”鄭沾衣冷冷一嘲。陸景閒目光一冷:“我喝醉了,你不該來接我的。”他看著鄭沾衣,這個女子一臉不情願,卻在那裡津津有味吃著他做的飯。她怎麼可以想象,他一個人喝醉的寂寞,又憑什麼這麼踐踏他的心。“鄭沾衣,我喜歡你,這話我想對你說一百遍。”許是昨夜酒氣上腦,陸景閒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眸光直灼進她眼窩深處。不是喜歡曖昧嗎?你怎麼裝得這麼無辜。“陸景閒,是你先招惹我的。”她大聲說,努力想甩脫他的手腕。“你為什麼要接受我的好?為什麼不在一開始就拒絕我?為什麼,給我希望又讓我絕望?”他緊緊握住她的手腕,力氣大道那白玉上已多了一抹青。鄭沾衣是真的痛,但她明白陸景閒心裡隻會比他更痛。從看到他在廚房裡的背影時,她就明白了,這個男子是真的喜歡自己。但是,她無法容忍自己辜負一個真心喜歡自己的人。陸景閒這是發怒了嗎?她接受著他的曖昧,卻又在關鍵時刻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他。“你放開我。”鄭沾衣隻覺手腕被握得生疼,皺眉大聲道。她散落著頭發,臉已經紅了,身上的羊毛衫柔軟細致。陸景閒忽然一把將她提起來,順勢甩到沙發上。他的身子壓了下來,嘴唇毫不留情地吻上她的。這是他們之間的第二次吻,不同於之前那個的青澀溫柔,陸景閒的動作十分粗暴,他甚至嘗試著撬開他的牙關。“陸景閒你渾蛋。”她掙紮道。“這還不夠,相比你對我做的,遠遠不夠。”含混不清中,她聽見他低聲說了一句。當鄭沾衣終於意識到什麼時,已經晚了。陸景閒將她雙手擰在頭頂,一隻手已經扯下她的毛衣,露出半個光滑如玉的肩。他在那肩上拚命啃著,留下一個又一個牙印。鄭沾衣渾身一涼,這樣的情節隻適合發生在裡,怎麼會落在她身上?她忽然意識到,如果她與陸景閒真的做了這件事,那他們兩個就完了。然而陸景閒仿佛瘋了一般,力氣奇大。“陸景閒,你過來,我想親一下你。”耳邊忽聞得一個冷靜的聲音,陸景閒抬起頭,他不知自己是怎麼了,隻知自己一定在做一件十分錯的事情,猛然間看見鄭沾衣望著她,眼神裡隱隱有波光。他順著她的話,再度俯身吻上了她的唇。一股劇痛自嘴上傳來,有血的味道滲入牙關,就是這一吃痛失神的工夫,她已經從他身下溜走。“陸景閒。”鄭沾衣逃到另一張沙發上,作出十足防禦的姿勢。“你要是再這樣,我們就完了。”她舔了舔唇間血珠,眼神冷冷。不應該是這樣的,他與他心儀的女子,應該情投意合,而不是像這樣。他傷害到她了嗎?陸景閒心中刺痛,他一向自認是個自製力極好的人,卻在她這裡次次都失控。“對不起,沾衣,我很喜歡你。”他低低說了一句,胸腔裡依然有一腔火在燒。如今這樣的局麵,該如何收拾?她並不喜歡他,隻是接受著他的好,而他已露出全部破綻,以後就隻能各奔天涯了吧。“陸景閒,你為什麼要招惹我?”鄭沾衣喃喃開口,縮在沙發上,忽然落下淚來。他下意識地抬頭,看見一滴又一滴的淚珠從她眼中滑下。“沾衣,你很討厭我這樣嗎?”他幾乎不可置信,她居然哭了,因為他剛才的動作。“是不是因為李逸?”陸景閒聽見自己冷冷的聲音。鄭沾衣渾身一震,淚眼模糊地看向他。“你喜歡李逸是嗎?是我不該招惹你,我不該控製不住自己。”他聽見自己無比平靜的說,然而心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快速地流失了,正在一點一點從身體中散去。“不是的。”鄭沾衣抱著自己,哭得模模糊糊地搖頭。她想解釋,嗚咽出來的聲音已經聽不出完整的句子。她恨自己,恨自己同時心中裝了兩個人。陸景閒看著她哭,心裡的淚似乎被風一吹,瞬間凍成了冰。他走到她身邊,緩慢而強硬地抱住了她,緩緩道:“對不起,我不該打擾你。”他直直望著前方,感到苦澀。鄭沾衣被那個懷抱一咯。如果她足夠清醒,應該能感覺到陸景閒心中的絕望。然而鄭沾衣隻是木然開口,將曾在心中想過無數次的話說出。“我們結束吧,陸景閒,不要做什麼假男女朋友了。”如果再繼續下去,隻會讓她更加自責,也會更傷害陸景閒而已。她看得出來,他是真喜歡自己,而她,隻能遠遠地把他推開。太不巧了,她忘記得太慢,他發現得太早。鄭沾衣木然的聲音一出口,陸景閒才低下頭去,發現她眼角的淚已經乾了。他不知何時自己的眼裡也蒙了一層水霧,這是那個鄭沾衣嗎?是那個他下決心要一輩子守護和愛戀的鄭沾衣嗎?怎麼她在他懷裡哭,說要他離開呢。陸景閒隻覺得所有的火都衝到了頭頂。如果她隻是玩弄他的感情,又為何會哭得這麼傷心。居然隻是因為那個李逸,就絕情地對他說出這樣的話嗎?這是多麼戲劇的一天,他前腳剛從她身邊醒來,後腳就聽到這樣的話。他依然記得兩個人的開始,是一場無意卻有意的相親,明明他喜歡她,她也為他哭得傷心無比。隻是她心裡裝著十幾年的光陰,而他無法觸碰。終於說出了那句話,局勢卻並未如她所料的好轉,鄭沾衣不知所措。她以為陸景閒會發怒,會奪門而出,而絕不是像現在這樣緊緊箍著她雙肩,一言不發。“陸景閒,我說,我們結束吧。”她抬起頭看他的眼睛,那是落入水中的星,亮而憂傷。隻可惜,她以後再也不會看到了。原來情是如此令人痛苦的事物,短短幾個月的相處,居然比十幾年的相識更令她難以自拔。在感情上,她或許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她喜歡他,但有什麼辦法呢?他已經知曉她與彆人的過往,而他根本無法反駁,隻能眼睜睜地放手。陸景閒在沉默,鄭沾衣悄悄低下頭,緩緩從他臂彎中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