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天第二次站在了F大那個神秘的石凳邊。他用棍子試探了兩下,並沒有什麼特彆的事情發生,又用手推了兩下,石凳子也沒有動彈。之前的經曆是真的麼?他心裡不住地打鼓,又忍受不了自己磨磨唧唧的慫樣,索性又一屁股坐了下去。而他整個人,又再次瞬間墜入一個神秘的黑洞,無限下墜。“醒醒!喂!醒醒啊!”林芝正忙不迭地在拍著浩天的臉。睜開眼的那一刹那,他在心中高呼了一聲:感謝上天,這不是做夢!接著他二話不說,拉著林芝就往外走,從頭到尾根本沒給林芝一個插嘴的機會。他攔下一輛出租車,把自己和林芝塞進後座,原想送林芝回家,轉念想起上一次失敗的經驗,脫口而出:“香格裡拉。”出租車開動了。“你說的香格裡拉,是我想的那個‘香格裡拉’麼?”林芝疑惑地說。“是,是F大旁邊的那個酒店。”F大和Z大毗鄰,中間有一個漂亮的城市廣場以及城裡最好的五星級酒店香格裡拉。這座香格裡拉最大的特色,是雙子塔似的造型,但並不聳入雲間,而是像兩隻手掌,有很多人說,當夕陽西下的時候,這裡看起來就像是夕陽正在緩緩跌入一對佛掌。“你……今天想乾嘛?”林芝不可置信地看著浩天。“具體想乾嘛我還沒想好,但我們先往那邊去吧。”出租車停在大堂門口,門童替兩人拉開車門。林芝下了車,和浩天一起進了酒店大堂。直到這時,浩天才發現自己做了一個無比愚蠢的決定——哪怕是在2015年的時候,他也一次沒有到過這個地方,酒店大堂裡亮得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讓他覺得周圍涼颼颼的。這會兒,除了被酒店大堂裡的工作人員讓他覺得很不自在以外,身邊的林芝也讓他覺得很有壓力。好不容易來了次高檔場所,又是在林芝麵前,他總不好露了怯於是他故作鎮靜地問前台:“請問這裡有可以喝下午茶的地方麼?”“先生,非常抱歉,我們這裡的西餐廳今天正在整修,不能提供下午茶。”“那,那你們還有什麼休閒建議?”“酒店內設有美容沙龍和健身房,如果兩位感興趣也可以去體驗一下。或者,”前台小姐笑了笑,“我們今日有特彆的愛侶套房服務,如果兩位現在預訂,那麼我們會送兩位本酒店雲層酒吧的愛侶特彆體驗活動。”“愛侶”這個詞讓浩天覺得有點尷尬,前台小姐繼續追問說:“那麼兩位,要預訂麼?”“這個雲層酒吧,我倒是還沒去過呢。”林芝笑著拍了拍浩天的背。“我對你放心,反正你要是有賊心我就,”林芝用手在浩天脖子上抹了一下,“乾掉你。”浩天笑得不置可否,遞上了自己的身份證。房間在52樓,有一個詩意的名字叫“雲中行走”,推開房門,就可以看到正飄著薄雲的窗景,浩天“哇”了一聲,沒控製住自己大驚小怪地把臉貼在了玻璃窗上。從這個角度看下去,整個城市就像是一組麵積龐大的微縮模型,一切都小得毫不真實。“香格裡拉的這一層,雲中景致是最有名的。”林芝放鬆地躺在貴妃榻上,又就手從冰箱裡拿出了一小瓶威士忌。“你來試試,加冰淨飲,有很獨特的橡木味。”浩天接過林芝手上的威士忌,呷了一口,不適應地皺了一下眉頭,林芝笑了起來。“那麼接下來,親愛滴浩天,你打算怎麼安排呢?”“那我們……去酒吧吧!”位於頂樓的酒吧裡隻有他們兩個人,孤獨的酒保正在擦拭著玻璃酒杯。他們看起來是唯一一對這麼早就來享用所謂“愛侶體驗”的客人。無精打采的調酒師應付差事般耍了幾下調酒壺,給他們送上兩杯顏色很搭配的雞尾酒,又附贈了一個心型果盤。浩天指著果盤問:“這就是愛侶專享?”“是的先生。”酒保無精打采地說,轉身就回吧台去了,讓浩天覺得特彆尷尬。“你看看那個酒保,他剛才竟然衝我翻了一個白眼,一個白眼!”“哈哈哈!”林芝大笑起來,看到酒保警覺地朝他們這邊看過來,又小心翼翼地壓低了音量。“他確實很有成為一個碧池的天賦。不過我更感興趣的是,”林芝眯起眼睛,啜飲了一口雞尾酒說:“為什麼非要帶我到這兒來?”“沒什麼理由,就是……就是想和你呆在一起。”“一下子就跨越到開房間的地步,這步子是不是邁得有點大啊!”林芝又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你彆笑了,這是很嚴肅的事情,你能不能嚴肅點!”浩天惱了起來,板著臉不看林芝。“好了好了我錯了,你彆生氣。那咱們嚴肅地來談談這個話題:為什麼你要把我帶到這兒。”“我……我怕你會死掉。”“彆鬨了!”林芝大笑起來,笑得抬不起腰。“原來我沒看出來你這麼有想象力啊,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要是我說我知道你明天會死呢?”林芝依然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是當真的?”“當真?”“那騎士君,”林芝誇張地把手放進浩天手裡,還行了一個屈膝禮,“請你保護我吧!”今天浩天終於成為了林芝的騎士,林芝也全程配合,說話行事都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挽著浩天的胳膊,一步不離。“那麼下麵,我們做什麼呢?”林芝一臉的興奮,跟著浩天從餐廳出來。而浩天心裡則直打鼓,他們已經喝了酒吃了飯,兩個人都有一點醉醺醺的,他確實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兩人分彆和家裡通了電話,又在房間裡看了一會兒電視。時鐘已經指向晚上十點半,就寢的時間越來越近了。“我困了。”林芝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那……那你睡吧。”浩天站起身,朝套間的外間走去。他已經想好了,自己可以問服務員再要一床被子,這房間裡地毯這麼厚,打個地鋪完全沒問題。“誒,你彆走!”林芝從床上彈了起來。“你不是說要保護我麼?去外麵你還怎麼保護我!”“你在這房間裡,還能出什麼事兒麼。彆鬨!”“這可不好說。”林芝在房間裡轉來轉去,指指浴室。“那裡都是大理石,如果我不小心洗澡摔了呢?”“那我去抱你。”“不準偷看裸體。”“保證不看。”“那……”林芝又指指電視機插銷,“如果我被電視機插銷不小心電到了呢?”“那我切斷電源。”“如果我……想吃點水果結果被水果刀割傷了呢?”“這房間裡沒有任何利器,酒店是不會給客人自殺提供凶器的。”“那我要是突然想看彩虹,看不到我就難受得要死呢?”“那我……那我……”浩天突然靈機移動,用剛才沒扔的咖啡攪拌棒做了一個小小的圈,又融化出一些肥皂水,在房間裡吹起了泡泡。很快,整個房間裡飄舞著無數的泡泡,在燈光的照耀下,每一個都閃著像彩虹一樣的七色光彩。林芝咯咯笑著,把幾個肥皂泡小心地放置在手掌上,像是在手中捧著一座小型的微縮彩虹。“這樣總可以了吧。那我出去了。”“我不管,”林芝衝了過去,“我就要你在這個房間裡。你在這裡,我就不會死。”她死死堵住了門。浩天最終在主臥的地板上打了個地鋪,林芝躺在床上,兩個人都努力睡著,卻又都沒有睡意。浩天看林芝在床上窸窸窣窣扭得輾轉反側,心裡卻更加著急:如果自己失敗的話,那麼幾個小時後,他又會再次失去林芝。“睡了麼?”林芝問“還沒。”“我要是死了,你多久會忘記我呢?”“彆說傻話,我在這兒你不會死。”“我隻是問問。他們都說男人是最薄情的,雖然我救過你這麼多次,”林芝從床上支起身子,“但我覺得要是我死了,你沒兩個月就會歡呼著去認識新的女孩了。哎,男人啊!”不是這樣的林芝。浩天在心裡默默地說。在你離開的五年裡,每一天,我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你。“彆瞎想了,快睡吧,明天很快就會過去了。”林芝溫順地“嗯”了一聲,不再說話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浩天也睡了過去。等他醒來時,床上的林芝已經不見了蹤影。他緊張起來,穿著拖鞋剛打開門,卻看到端著早餐的林芝,笑盈盈地出現在門口。“我去給你要了一份早餐。”早餐有太陽煎蛋,麥片粥,水果以及兩片熱麵包,還配了一杯熱乎乎的黑咖啡。浩天放鬆了下來,為林芝讓開一條通路。林芝端著托盤,顫顫巍巍地朝床邊的書桌走去,一步沒走穩,咖啡杯翻倒,黑色的咖啡灑滿了沒有鋪著地毯的實木地板。她落腳來不及閃躲,一腳踩在咖啡上,整個人迅速失去平衡,像飛速滑動的陀螺,朝巨大的觀景窗撞去。“不!不!”浩天伸出手,卻隻看見林芝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撞破了酒店的巨幅觀景窗,麵朝地麵,栽了下去。浩天衝到窗邊時,林芝已經消失不見了。地麵上的人們像一群螞蟻一樣蜂擁而至,將一個看不清的小黑點圍了起來。那一定是林芝。高空特有的寒冷空氣衝進了房間,浩天抱著自己的肩膀,站在破了一個巨大窟窿的玻璃窗邊,他往下看了一眼,突然兩腿一軟,跪在了窗邊。他覺得憤怒,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都想要一頭從這裡再栽下去算了。林芝死了。林芝又一次死了。樓下警車已經聚集起來,有服務員的腳步的匆匆忙忙地衝著房間過來。一個警察試探著走進了房間,看到跪在窗戶窟窿邊上的浩天,生怕他會一個想不開跳下樓去,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他,又猛地一把把浩天拉了進來。“這事兒……小夥兒子,彆太難過了。”作為整個案情的第一目擊人,浩天被帶往警局協助做筆錄。警察已經初步勘察的現場,認為能夠撞碎玻璃窗所需的巨大衝擊力至少需要5米以上的快速滑行距離,而如果是被人推下去,這衝擊力是無論如何不夠的。“除非,那女孩是被這男人抓起來像麻袋一樣砸出窗外,不然,這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意外。”警局的民警基本一致同意對於本案意外屬性的認定,畢竟浩天的震驚和傷心,是和正常人就能看出來。他就像失了魂一樣,記錄筆錄的警察問一句,他答一句,多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這樣還不不行的話,那下次該怎麼辦?浩天的腦海裡正在飛速地轉動著這個問題。帶她回家,她會跑出去;帶她來酒店,她會掉下去。林芝的死就像是一個無限死循環,他是唯一一個在循環之外的變量,卻無論如何也擾動不了這個結局。有沒有什麼地方,能讓林芝和她,兩個人,不受任何打擾,不必出門,一直待到這致命的一天過去呢?一定有這樣一個地方,一定有這樣一個地方的。“……受害人因腳底打滑,衝向玻璃窗,玻璃窗破裂後墜下52樓,當場身亡。小夥子,你還有沒有想添加的?”“沒有了。”“那你回家休息吧,這一天,也真夠你受的了。”浩天走出警局大門,眼淚突然湧了出來。自己真傻,為什麼不在剛見到林芝的時候就對她說,他愛她,他愛她,就算她離開了這麼多年後,他還是愛她。他愛她憤怒時對她揮舞的小拳頭,儘管確實把他打得很疼,但能讓她解氣他覺得很開心。他愛她不諳世事的樣子,愛她對大千世界的好奇,愛她生氣時噘嘴開心時大笑,儘管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不配,但他還是愛她。可即使現在他守在她的身邊,卻還是沒有辦法多留住她一天。他突然憤怒了起來。他站起來,對天空比出兩個中指:“你!或者你們!或者那些我不知道是誰的什麼奇怪的力量!既然把我送到了這裡,那就把林芝還給我!我彆的都不要,把林芝還給我!”一場大雨突然毫無逾期地砸在了他的臉上,刷出了一道道水痕,不知究竟是淚痕還是雨痕。他在雨裡站得太久了。他不吃東西不喝水,隻是怔怔地站在雨裡,像是一座毫無知覺的城市雕塑。讓我死了吧,他想。最好讓那該死的心臟病要了我的命,讓我去和林芝團聚吧!他的心臟如他所願地劇烈收縮起來,如同有人把手伸進了他的胸腔猛烈的攪動,順便捏碎了他的整顆心臟。他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