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眼,內雙,長發剛過肩,好看的鵝蛋型,臉頰處有兩抹細細的紅暈,鼻翼處一顆不顯眼的痣正在激烈地起伏著。這是林芝的臉。浩天的雙眼突然被眼淚充滿了。他擦擦眼睛,激動地扶住女孩的肩膀,大聲地說:“林芝,我就知道這是個誤會,你怎麼可能會死了……啊!”那個被喚作林芝的女孩,飛起一拳正打中他的下巴,他“嗷”地一聲,又摔倒在地上。“一進市場就昏過去,一醒過來就咒我死。真是皮癢了!”女孩衝著地上的浩天揮了揮拳頭。浩天顧不得臉上的傷和身上的泥,不顧一切地把女孩拉進懷裡緊緊抱住。“太好了!你打我了!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你終於回來了!”“喂!喂!小心你身上的泥,搞臟我的衣服了!”林芝在浩天的懷裡扭動著想掙脫出來,突然意識到兩人身邊已經圍滿了人,有些甚至已經拿起了手機對著他們正在錄像。林芝對浩天耳語說:“你個傻子,快走,不然一會兒我們倆的傻樣就會在微博上傳得到處都是!”兩個人終於擺脫人群的糾纏來到了一處僻靜的城市公園,在一處長椅上坐下。浩天伸手摸摸林芝的臉,又掐了兩下,林芝狠狠剜了他兩眼,“又皮癢了?”“不不,我就是,不能相信。”“不信什麼?”“你不知道你消失的這段時間,我有多擔心你!他們都說你死了,但我不信,果然,我是對的!”“你說你很長時間沒見我了?還以為我死了?”“是啊!你知道我多擔心麼!”“走,我們去醫院。”林芝不由分說拉住浩天就走,“剛才那一下你是不是摔壞了腦袋,怎麼整個人都怪怪的?我們今天約好一起到農貿市場來看看,結果你一進到市場看到一隻公雞朝你飛來,整個人就突然暈了過去。然後現在你跟我說,你很久沒見到我了?”“你是說,我們早上是一起出來的?不對不對,我明明是昨天撞了個女人,送了她去醫院,今天早上才剛從醫院跑出來的。”“嗯?”林芝眉毛一擰,麵有慍色, “什麼女人?怎麼回事兒?”“不是,是我開車撞了人家,然後送了人家去醫院……”林芝揚手狠狠擰住浩天的臉:“你小子,謊話說得越來越不過腦子了,你一沒駕照二沒車你還開車撞人,你怎麼不說是你糾纏人家女生呢?!”浩天被擰得左半邊臉通紅,像是一隻失去平衡的提線木偶,左邊高右邊低,“哎呦哎呦”地不住叫喚,腦子卻不斷回閃著今天發生的一切。一個陷阱,一個無窮無儘的黑洞,突然出現的林芝。他的大腦中閃過了一個念頭。“你還有臉叫!”林芝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對對,我沒臉叫,我就問你一個事兒,今天是幾號?”“6月8號。”“2015年6月8號?”林芝突然鬆了手,浩天忙捂著半邊臉拚命搓。他看到林芝的眼睛裡閃過了明顯的驚慌。“你今天到底是怎麼了?還2015,你以為你在演《回到未來》啊!今天是2010年6月8號!”2010年6月8日。這個日期像是一道閃電,徹底地劈傻了浩天。他癱坐在椅子上,一句話也憋不出來。他想起來了。2010年6月8日,他的好朋友林芝約他去農貿市場轉轉。林芝學油畫,最近正在為一幅叫做《趕集》的油畫頭疼,她怎麼也畫不出自己期待的那種熙熙攘攘的場景。其實這也不怪她,她自小家庭環境優越,十指不沾陽春水,農貿市場隻去過國外的,更彆說她試圖表現出鄉村小鎮的集日狀態了。於是兩人約好在農貿市場碰頭,研究一下那裡的氛圍。儘管建議是浩天提出的,但在第一次見到逃出籠子、迎麵飛來的大公雞時,他卻暈了過去。在他們的計劃裡,第二天浩天和林芝將一同出遊,去真正的鄉村集市采風。他記得清清楚楚,第二天自己吃過早飯出了門,他們早就買了當天早上十點半的火車票,這會兒隻要在火車站集合即可。作為林芝的“好朋友”,浩天沒有多少機會像其他男生一樣展示所謂的男子氣概。儘管林芝學習油畫,但身為跆拳道黑帶,在他們相識以來遇到過的緊急情況裡,總是林芝衝在前麵。遇到林芝心情不好的時候,那些被她遇到的倒黴蛋,甚至會吃到她的腳刀。浩天仔細盤算了一下,加上6月8號這次的暈倒,他前後被林芝救了不下三次。第一次是浩天在公交車上丟失錢包,林芝替他抓住的小賊,在連續賞了對方數個巴掌後,對方哭著將錢包還給了浩天,並被林芝一路押到了派出所;第二次是兩人一起擠公交車,浩天被人無故搶去了位子,對方還口無遮攔挑釁浩天,浩天要衝上去,卻被對方氣勢洶洶地一下推在地上。林芝兩招內讓對方倒地,並要求對方向浩天道歉。第三次就是6月8號,在他的記憶裡,昏倒的自己最後是被林芝背走的。“你太沉了,”浩天記得自己醒過來後林芝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從今天起,你不許吃晚飯。”儘管兩個人認識的這幾年,一直打打鬨鬨很是隨便,但在浩天心裡也生出了一點屬於22歲的彆樣情愫。那次和林芝兩個人去唱KTV,她安靜唱歌的樣子,讓浩天說不出話來。她的頭發被燈光照射著,發散出柔柔的光芒。喝了一點啤酒後,她有些不勝酒力,卻更high了,跟著音樂輕輕扭動身體,像是從一把刀變成了一條蛇。浩天知道,自己一直是喜歡林芝的,是那種躲藏在“好朋友”名義下的喜歡。似乎隻有借著好朋友的名義,他才能名正言順地和林芝混在一起,被她打,被她救,陪她笑,哦對了,她是個不哭的女生。運氣好的時候,他還會得到林芝“賞”的一兩個擁抱,她結實細長的胳膊纏住自己的脖子,像是兩隻嫩嫩的蓮藕,又像兩條潔白的水蛇。但表白這件事,卻消耗掉了浩天人生幾乎所有的勇氣。在其他女生麵前,他一貫都是一個調情高手,嬉皮笑臉腆著臉逗弄,是他的拿手好戲。但對林芝,但凡和表白沾上一點點關係的想法,都會讓他瞬間結巴起來。“林……林芝,你……下周末有……有空麼?”林芝一甩頭發,眼神狡黠地說:“看你的結巴樣兒,這會兒又在想什麼淫邪的事吧?”而浩天則會立刻轉換話題,或者主動討打來轉移話題。隻有那一次的KTV,林芝在微醺中,不自覺和浩天靠得越來越近。她醉了,浩天想,這是個好機會。他噘起嘴,在舒緩的節奏下對著林芝越靠越近。親一下,親一下我死了都行,浩天想。在他的嘴唇離林芝的臉還有兩公分的時候,他的嘴唇碰到了什麼冰冷的東西。林芝舉著自己的球鞋拍在他的嘴上,他疼得直跳腳的同時還悲傷地發現,自己剛親過的鞋底上還沾著好幾塊彆人吐出來的口香糖,而自己的嘴唇,此刻已經有了口香糖的甜味。然而,今天這一切都有了改變的機會。隻要林芝跟他上了火車,她這個從來沒下過鄉的女孩兒就隻能聽他的了。他已經安排了在鎮子上居住的表嬸一家迎接他們,乘坐三個小時火車後,隻要再坐一個小時的汽車他們就能到達表嬸家。表嬸家隻有三個臥室,老人一間,表嬸一家一間,所以這次他是有機會和林芝分到一間房間的……他激動地幾乎又要結巴起來了。火車在十點半開,浩天九點半到了火車站,站在進站廣場門前等待著林芝。十點四十。林芝還沒有來。浩天看看手機,他已經給林芝打了二十幾個電話都沒有回複。他又打去給幾個兩個人共同認識的朋友,也沒有見到林芝。他覺得整個車站廣場都要顛倒了過來,心慌到不行,頓時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微博!發微博求助!他打開微博,剛刷了一下,滿屏都是一條突發新聞的實時直播。“上午九點一女子在農業路與學院路交叉口突遇地陷,路人形容該女子‘瞬間被大地吃了下去’!”“女子已被送往醫院,已無生命體征。據知情人透露,該女子名為林芝,本地油畫係畢業生……”浩天手抖了起來,眼前的微博裡,那些網友們在轉發新聞時點亮的無數蠟燭,一刹那間變成了他天旋地轉的世界裡滿眼在飛的星星。……“喂!我又救了你一次啊!所以咱們明天出去采風的事兒,你可得安排好了,什麼農家菜、燉小雞兒,各給姐來兩份兒!”林芝看身邊的浩天出著神,在他背上猛拍一下,把浩天從一連串的回憶中拍回了現實。他看著麵前的林芝,整個人有點恍惚。“喂,我在說明天出去玩的事情呢!想什麼呢你!”“我們,已經約好了明天出去?”“哎呦你小子,是要耍賴麼?我跟你說火車票咱們可都買好了,你現在反悔可來不及了哈!”說著,林芝從口袋裡掏出兩張火車票甩在浩天身上,沒錯,是那兩張火車票,上麵開車時間是十點半。浩天抬手把兩張票撕得粉碎。林芝則瞪大眼睛看著失心瘋一樣撕碎車票的浩天,一句話也說不出。浩天全神貫注在撕著這兩張票,直到確保這兩張票完全變成了碎屑,再也沒有拚湊的可能才停手。“這下,明天你就不用去火車站了。”浩天抬起頭,衝著林芝笑了。林芝緊緊繃著嘴唇,浩天知道,她生氣的時候嘴唇就會繃成一條直線。他從不想惹她生氣,但說實話,現在她生不生氣,他根本不在乎,因為他知道自己做的是對的。“你個混蛋!”林芝氣衝衝地轉身就走。浩天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他記得,過了這個紅綠燈路口,就有一趟可以到達林芝家的公交車。他們走到公交車站的時候,那輛車恰好正停在公交車站台邊。他拖著林芝就往車上跑。林芝想要掙脫他的手,才發現其實他的力氣大得驚人。全程浩天都警覺地站在林芝身邊。車行經農業路和學院路交叉口時,他緊緊攥住了林芝的手。至少,這次要死的話,他們也是一起的。但車行駛得非常流暢,前麵的路麵看起來非常平整,沒有任何要塌陷的意思。又停了5站之後,就到了林芝家要下車的車站。下車後朝東走350米,就是林芝家的小區。這個小區雖然看起來不起眼,但其實能住進來的都是這座城市第一批富起來的家庭。進了小區後,左數第二座樓就是林芝的家所在地。“馬上回家,然後從現在起不要再出門。直到明天晚上12點之前,千萬彆出來。”浩天嚴肅地交代林芝。“你有病吧!這30多個小時呢,完全不出門你覺得可能麼?明天你不想去我不求著你,我自己去還不行。”“你怎麼就是不明白!”浩天吼了一句。林芝愣了,在他們認識這麼久以來,這是浩天頭一次發作。“從現在起,在家裡不要出門,一步也不要出去,吃飯就在家裡吃,想要什麼就讓你家的保姆去買,無聊了就打電話,就上網,反正,就是到明晚12點之前,不要出門就是了!”林芝瞪著他,沒說話,轉身朝樓上走去。浩天還是在她身後跟著,這徹底惹怒了林芝。“這樓有電梯,維護的也一直很好,你是真的覺得我的智商自己乘坐電梯都有問題了麼?”浩天抬頭看看樓上,五樓靠左的窗戶就是林芝的房間。一進單元門,立刻就是電梯門,現在又是白天,再擔心下去,確實是有些過了。於是他手上鬆了力氣,林芝立刻迫不及待地甩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進了電梯。林芝進了電梯後,浩天走到安全通道門口,在第一級台階上坐了下來。這幢商品樓裡因為一層隻有一戶人家,加上樓層不高,所以每戶關上大門的時候,都會在安全通道裡聽到明顯的回響。他如願聽到了林芝關上大門時發出的沉重“砰”的一聲,一顆心終於放下了一半。他突然覺得好需要抽一根煙。林芝不知道他抽煙,如同林芝不知道他從小參加武術班,能耍一手漂亮的雙刀,還有一個當特種兵的表哥,表哥複員後,他就成了唯一的關門弟子。學武術是因為他身體的原因。先天性心臟病讓他從小就被迫接受武術訓練,儘管每年他還是會因為突然異常的血壓而昏倒幾次,但整體上來說,他也算是一個有點功夫的人了。隻不過除了家裡人,幾乎沒人知道。表哥當年教他時的第一條規矩就是:要懂得藏。越是有功夫在身上的人,越是不能隨便出手,因為每一次出手,可能就是一條人命。浩天走出單元門,在樓邊的花壇沿兒坐了下來,盯著樓上叢珊的窗戶。窗戶掛著精細的蕾絲紗簾,看不清裡麵的麵目,但能隱隱約約看到林芝在屋裡來回走動。她大概又是在琢磨那幅畫吧!每個人都有內在和外在兩種形象,正如每扇窗都被紗簾分成了內外兩個空間。在剛認識林芝的時候,他也想不到林芝是這樣一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