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兵們搬運著附近山上的石塊,用斧鑿稍微加工之後便被壘在了石牆的缺口處。戰鬥最激烈的時候,那些缺口是用死者的屍體填補的。隨著敵軍退去,趙兵終於能夠喘息一下,並趕緊趁著這段時間對防禦工事進行修補。在石牆下,一名將官模樣的人姿勢很是不雅地箕(jī)坐在地上,地上沒鋪草席,他是直接坐在地上。要說是戰場條件簡陋似乎不儘其然,因他右肘下還特意支著一把木憑幾,雙腿間放著一個三足提梁銅盉(hé)。旁邊擺著一個漆木耳杯,杯中有著乳白色的液體——那是未過濾的醪(láo)酒。軍營中禁止飲酒,這位將官也不知道哪裡來的膽子,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旁若無人地喝起酒來。隻見他拿起耳杯仰頭一口飲儘,馬上又抓著銅盉的提梁,帶著甜香味的乳白色液體從獸首形狀的流中注入耳杯中,轉瞬間又斟滿了一杯,他再度一飲而儘。看他喝酒的樣子簡直是豪飲,臉上的表情卻沒有豪飲時酣暢淋漓的爽快,反而是一臉憤懣。這位將官自然有他憤懣的理由。他是趙軍的一位步卒校尉,被年輕的主帥委以重任,守禦這裡的一處至關重要的隘口。因為這一隘口實在是太重要,主帥還另外派遣了另一位步卒校尉協助他共同守禦。兩個人的搭檔很成功。即使麵對著幾十萬秦軍主力,趙軍付出很大代價,傷亡人數過半,但終歸是守住了要地。緊接著,他們迎來了反攻的大好機會,年輕的主帥也開始調動主力,穿越隘口向西南方向對撤離的秦軍展開追擊。這位將官以為終於等來了向秦軍複仇的機會,誰知主帥仍舊命他留守原地。更加火上澆油的是,主帥偏偏帶走了他的搭檔隨同進攻秦軍大本營。“俺哪裡不如那個姓公羊的?!大帥是看不起俺嗎?呸!俺要去找大帥評評理!”要不是七八個下屬湧上去拽胳膊的拽胳膊、抱大腿的抱大腿、攔腰的攔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他拖住,恐怕當時他便要大鬨主帥營帳。軍令難違。最後他不得不懷著滿腔憤懣之情在隘口的石牆上目視著大軍遠去,大鼻子上那對不大不小的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等大軍一走,他便拿出了珍藏起來的酒開始肆無忌憚地狂飲起來。他向來好酒,在上戰場前總會偷偷藏上幾壺濁酒,但還算知道輕重。在軍營中藏上幾壺酒隻是讓自己有個念想和動力——等打了勝仗之後就拿出來暢飲一番。這次大概真是氣急了,再也顧不得軍規什麼的,索性全部拿出來求個痛快!反正大帥和公羊那家夥都不在,現在留在這裡的可是俺最大。他一邊喝著一邊搖晃著腦袋,嘴裡還不停地嘀嘀咕咕著什麼。“樓校尉,某一走你就把藏起來的酒都拿出來了?孟子曾曰:‘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怎麼,樓校尉是不願意與某分享麼?”突如其來的聲音令樓校尉心下一驚。他猛地抬頭,便撞見公羊子高一張和煦的笑臉。要知道,公羊這個人平時是不苟言笑的,這時笑得如此和善,豈不讓人生出渾身發毛的感覺。樓校尉的手腳永遠動得比腦子快,他一骨碌從地上站起來,剛剛還端在手裡的耳杯在他起身時就被一把甩在了地上。好在那裡麵的酒已經喝光了,要不然以他那麼大的動作一定會濺到衣擺上。“俺這是在祭奠戰死沙場的亡靈,沒喝,絕對沒喝!”明顯的欲蓋彌彰——在感受到公羊犀利的目光之後,他任命似的咂了咂嘴。“哎!也就隻喝了一點兒,俺嗓子還沒潤濕呢,你就回來了……”說到這裡,他像想起了什麼,用手指著公羊子高,提高了嗓門嚷道,“你這家夥不是隨大帥去攻打光狼城了麼?怎麼突然回來了?!”公羊子高沒有回應他的質問,隻是轉頭望向那些正修複著破損石牆的士兵們。自大帥率軍出了隘口之後,他們這些留在隘口繼續防守的士兵每日能做的也就隻有這一件事了。“總算沒誤了正事。”他的目光仍舊停留在那些士兵們身上,之前把膽大的樓校尉嚇得不輕的短暫笑容已經消逝了,整個人又恢複到平常嚴肅的狀態。這讓樓校尉暗鬆了一口氣。說來也怪,即使是麵對率領龍虎軍的騎兵校尉司馬翟,樓校尉也敢和他當麵叫板。唯獨對這位一板一眼的公羊子高,他敏銳地感覺到,假如真和對方鬨翻了,絕對不是兩人拿起武器單挑一場就能解決的事。“大帥治軍甚嚴,你無視軍中禁酒的命令,難道是忘記趙末、郭眭等人了?”說到這裡,公羊子高才緩緩轉回視線,直視著另一位將官。樓校尉故作輕鬆地撓了撓自己的大鼻子。“公羊兄是要到大帥麵前去告發俺?”“我會暫時按下此事,畢竟咱倆還要繼續搭檔。不過下次若再被我發現,樓兄應該知道後果……”說完這句話,公羊子高便徑直往石牆的方向走去,他要去檢查已修複的防禦設施是否足夠堅固。樓校尉在原地想了一小會兒,才趕緊追了上去。“你什麼意思?繼續搭檔?大帥呢?他現在在哪裡?”樓校尉一連串冒出好幾個問題,公羊不得不停下腳步,轉身正對著從後麵趕上來的人。“大帥停止進攻光狼城了。目前大軍正在距離隘口下方五裡的地方準備渡河。他命我回這裡協助你。”用跟平常無異的語氣說出來的話卻具有衝擊性的效果,樓校尉頓時瞪大了雙眼,一步上前雙手按在公羊的肩上,使勁兒搖晃著他。“渡河?是要撤回泫氏城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公羊緩緩地搖了搖頭,眉眼處有著少見的陰霾。“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大帥突然下達了停止進攻的命令……”回想起那時大帥的神情,公羊子高的心不由地變得沉重起來。“目前隻有兩件事是我可以確定的。一是大帥要率主力撤回丹河東岸。二是這個隘口恐怕會有一場惡戰。大帥給我們的任務就是保證下方的主力能順利渡河,而且為了切斷章騰軍對我方主力可能展開的追擊,你我要儘量拖延章騰軍南下。”說完這句話,他再度盯著隘口築起的那堵石牆,兩個人之間沉默了下來。===========三十萬秦軍正在向南疾馳。這批被圍困在老馬嶺北部山脈下的秦軍先鋒,如同被放出了籠子的猛虎,磨著利爪、仰著鼻子,在空氣中捕捉著獵物的氣味,向獵物追蹤而去。長久饑餓的感覺使它更加危險和嗜血,這頭猛獸渴望著撕碎獵物身體的快感。在趙軍一夜之間消失之後,章騰派出斥候多方打探,終於發現自己中了趙括的疑兵之計。章騰很是懊喪,他對趙括原本是輕視,兩番交手之後發現馬服子實力不容小覷,竟在不知不覺之間對趙括產生了過多的顧慮。尤其是被圍困之後,他一改往日大膽的作風,由輕視轉為謹慎小心,誰知這樣的心態反而又被趙括利用。“可惡!”發現自己再度被那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耍了,章騰怒不可遏,當即集結所有兵馬。三十萬秦軍先鋒終於走出被困多日的壁壘,向著南方的隘口進發。章騰從斥候那裡得到消息,知道趙括率大軍朝著光狼城而去。儘管他從不懷疑大將軍王齕和李斯的能力,但仍止不住為光狼城的情況擔心。無論如何,他要迅速攻下南邊的隘口,前往光狼城與大將軍會合。章騰不斷揚鞭催促著戰馬,身後大軍如流,一路奔騰向南。===========隘口下方約一裡的地方,趙軍正在做著渡河的準備。儘管所有人都對突如其來的撤退感到困惑不已,但他們還是毫無怨言地遵照著主帥的命令展開行動。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位起初不被任何人看好的年輕主帥已經收獲了趙軍上上下下絕對的信賴。趙括騎在龍煙之上,親自在河邊指揮著渡河事宜。必須要快!必須要快!他臉上的神色已恢複如常,白盔白甲,依舊是威風凜凜,光彩奪目。隻有他自己知道內心的焦灼。秦軍主力在退回光狼城的途中減灶,看起來正好驗證了光狼城糧草被燒秦軍缺糧一事。然而趙括從這一細微處發現了破綻。以他對王齕和白起的了解,軍中越是缺糧,這兩人越是會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秦軍減灶的行為無疑透露了一件事——無論是王齕還是白起,均不在撤退的秦軍主力軍中!再進一步推論,趙括幾乎要嘔出一升血。即便不願去想,他卻不得不試著接受一個最不願想到的可能——馮亭也許失敗了。假如馮亭奇襲光狼城的計劃暴露,那麼武安君下一步會采取的措施……趙括被自己的想法驚得一身冷汗,猶如在寒冬臘月,失足墜入冰窟。他必須要趕快!趙括一手緊緊地抓著腰間的茲白劍,在心中默默地念到:父親,請你一定要保佑孩兒,保佑整個趙軍。===========在丹河的更下遊,另一隻軍隊剛剛渡河完畢。這隻軍隊全為騎兵,大概有五千人,皆束馬銜枚,悄然而進。為首一位中年將領,眉目甚為威嚴,舉手投足間有大將風範。這一位正是在秦軍主力撤退途中神秘消失的前任大將軍王齕。這次,他們的目標是趙軍東岸防線的重要據點——泫氏城。騎兵,五千;奇兵,五千。===========光狼城中,白起正拿起大將軍印在寫著最新軍令的布帛上蓋下一枚紅印。他的手邊是一張地圖,上麵有蜿蜿蜒蜒的行軍路線,以及詳細具體的秦軍軍事部署。這位新任秦軍大將軍嘴角蓄著一絲笑意,在鼻下橫亙的堅硬胡須末端若隱若現。他想象著這道軍令一旦發出,兩萬五千最精銳的秦卒將背負著製勝的關鍵使命離開光狼城。蓋好印,白起拿起手邊的那張地圖,地圖是從馮亭身上搜出來的。說實話,他這馳騁沙場幾十年的老頭子真的有點佩服那個初上戰場的毛頭小子。這小子比他父親厲害,本可借這一戰揚萬世之功名,隻可惜……遇到了他這個對手!身為趙奢之子是幸矣?身為白起的對手是不幸矣?白起將地圖與軍令疊在一起,他呼聲叫來了傳令官。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白起從來不會手下留情!戰場無仁,出鞘即要見血,招招皆要致命。===========一隻神秘的軍隊悄然進入了長平境內。隊伍中一輛馬車很是顯眼,而從馬車車廂打開的窗戶中,一張白皙得近乎蒼白的臉更加顯眼。在前後左右濃濃的黑色軍服包圍中,車廂內露出半張麵容,頭戴儒家章甫之冠的書生,正是公子韓非。一路上,他一直控製著時間和行程。現在進入長平,正是最佳時機。風眼內依舊保持著平靜,然而,他清楚地知道,這裡馬上要掀起最可怕的暴風雨。一匹快馬疾馳到馬車跟前停下,一名士兵從馬上跳下,迅速走到韓非麵前。“前方將軍讓我轉告公子,說即將到達目的地。”韓非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伸出同他的臉孔一樣蒼白的手指關上了車廂的窗子。快了,快了。===========幾股不同的河流正在朝著同一個方向彙聚,怒海狂濤將淹沒整個長平。死神即將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