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秦軍主帥的大帳中。從服飾上看,一文一武兩個人分彆坐在賓主位上進行著交談。“是怎樣的人呢?”主位上的將軍麵朝著儒服的年輕人,說話時身體稍微前傾。“就斯的接觸,其人天資卓越,不負兵家首席之位。”“哦~”拖長的回應頗有些耐人尋味。將軍盤曲著腿,右手的手臂搭在三足的憑幾上,左手手掌則撐在大腿上。“可是我得到的情報卻是,那人不過是一個徒有虛名的無能之輩。”“也許吧。”年輕的儒生眉目清淡,回答得也雲淡風輕。將軍皺了皺眉。文人擅長的曖昧不清模棱兩可的說辭,往往是直截了當的武人所不齒的。察覺到了將軍的不悅,年輕的儒生笑了笑。“斯初入稷下之時,尚未拜師荀子門下,而雜學各家各派。作為一名外生,曾經與馬適,哦,對了,也就是趙括,同堂授業於兵家先生孫啟子。從這一點上,我們可稱作同學。“他精通兵法,思維不拘一格,見微知著,尤擅以奇取勝。在學堂之上,一旦發難,同門之中,無人能敵。故孫啟子對其讚歎有加,常慨歎其儘得其先祖孫子、孫臏的兵學精髓。”“既然如此,又如何是個無能之輩?”“那是將軍所得的消息,斯不敢妄下結論。”“哎,李斯說的話,說了如同沒說。我見丞相遣你來,本以為你是一個了解情況之人。若不便告之王齕,也當稟明丞相。”將軍說話不喜拐彎抹角,儘管年輕儒生是大秦丞相的代理人,他也沒有絲毫顧忌——典型的秦人性格。李斯聞言,沒有露出那種因為被冒犯而慍怒的表情。平靜並不是出於克製的容忍,而是源於李斯的天性。可以說自幼年時代起,慍怒這種表情,在他的臉上便幾乎是看不到的。他直起上身,握拳向將軍致歉。“斯辭不達意,讓將軍誤會了,是斯的不是。斯到此,即為助秦,又何有隱瞞之意?”將軍見狀將原本放在腿上的右手伸了出來,示意李斯不必為此事道歉。他並不是一個斤斤計較之人,平生唯一關心的不過是如何在戰場上敗敵製勝。“王齕隻想知道趙括的真實實力。”“將軍可曾聽聞過楚國的葉公?”出生在楚國的儒生沒有直接回應大秦將軍,而是問了一個似乎不相關的問題。將軍不解地瞥了儒生一眼,耐著性子搖了搖頭。“葉公乃先師孔子時楚人,名子高,封於葉。傳說葉公好龍,無論是衣之帶鉤,還是飲之爵觶,皆繪龍其上,甚至將龍紋繪在居住的屋子中。天上的真龍聽聞此事,遂現身於葉公宅中。而葉公見之,失其魂魄,五色無主。故葉公非好龍。”“李斯之意是……”“斯在稷下所認識的人,是稷下生馬適。好兵書,善謀略;推論演化,唇槍舌戰,幾無敗績。然而,未曾為將,不曾帶兵。學堂之上,書卷之中,終究不過是葉公帶鉤爵觶(zhì)之上用朱筆繪出的龍罷了。“而趙括,乃四十萬趙軍主帥,其人是否為葉公好龍,若非真龍現身,斯豈敢亂言。故將軍此前問斯,斯唯有含糊答之。”“哈哈哈……”將軍拍腿大笑起來,“真龍嗎?那我就召出一條真龍試他一試!”“將軍明見。”李斯垂首,嘴角是細微向上翹起的幅度。===========“報!”一名擔任斥候的士卒衝進趙軍主帥的大營,顧不得臉上的煙塵之色,急匆匆跪伏在地。“前方一隊秦軍正在渡河,步卒,人數大約一萬。”趙括此時正在默讀一卷兵書,聞言之後連眼皮也沒抬起。“距離大營一裡之時再來報。”“是!”斥候領命後迅速起身離開了。荊軻作為傳令官原本在帳中閒得無聊,見斥候進來以為終於有什麼事可做的了,誰知轉眼之間便又被趙括遣走了。秦軍都打過來了還坐在這裡乾嘛?他瞪了趙括一眼,對方的視線始終停留在木簡之上,似乎完全沒有留意到他,更彆說給予一個回應。他頹喪地縮回脖子,臉上因為斥候帶來的消息而有些興奮的神色如今全部被失望取代。趙括在看兵書,而他對那些書簡一點興趣都沒有。百無聊賴之際,荊軻一對漆黑靈動的眸子轉動著,視線在大帳中來回逡巡,最後停在掛在帳中的一柄長劍上。長劍的劍鞘為銅鍍金,散發著金色的光芒。劍鞘中段雕刻著兩隻相對而立的怪獸圖案,其狀如馬,白身黑尾,頭上有一獨角,長著老虎一般鋒利的爪子,張開大口似乎正在做長嘯之狀。這把劍是趙括掛上去的。荊軻記得出征的那一天早上,老夫人親手將寶劍交給了趙括。荊軻從看到它的第一眼起,便對它充滿了好奇。從邯鄲到長平一路之上,趙括隨身佩帶著這把寶劍,荊軻根本沒有機會細看。又因為大隊人馬一直疾馳趕路,而他更被甩在了隊伍的最後麵,自然也沒有機會打聽寶劍的來曆。現在劍就掛在帳幕之上,他仰著頭仔細觀察著金色劍鞘上的圖案。“這到底是什麼動物啊?”他喃喃自語道。作為在臨淄市場上長大的孩子,荊軻自認為自己算是見多識廣的。這世上凡是可以交易的物品,幾乎都能在臨淄市場上找到,他卻從沒見過現實中存在那種奇怪的動物,也沒在彆的東西上見過相似的圖案。荊軻歪著腦袋,保持著抬頭的姿勢,大帳中傳來翻動木簡的聲音,他偷瞄了寶劍的主人一眼,見對方仍舊低著頭專注地看著手中的兵書,他放心地踮起腳向上伸直胳膊。不知道那金色的劍鞘之下是怎樣一把利刃?乾脆拿下來看好了。就在指尖馬上要碰觸到冰冷的金屬之時。“小鬼。”一個不大不小的聲音嚇得他立刻縮回了手。心虛地朝著聲音的主人望去,隻見對方的視線並沒有離開書簡。就在他鬆了一口氣的同時,那個聲音再度響了起來。“你對那把劍感興趣?”心隨著他的問話提到了嗓子眼。他不假思索地搖了搖頭,想了想又點了點頭。“嗬嗬嗬,”寶劍的主人發出了意味不明的笑聲。他垂著頭,荊軻看不見他此刻的表情,不過他完全能夠想象得出來。一定是平時那副充滿了戲謔的臉吧。荊軻不滿地撇了撇嘴。“那是家父的戰利品,闕於之戰從秦將胡陽手中獲得的。”趙括止了笑,一句話將寶劍的來曆道出。是趙奢將軍的……荊軻是第一次聽趙括談起他的父親——那位荊軻一直崇拜著的大英雄。“不過,現在不是詳談這個的時候。”荊軻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還沒有明白他話中的含義便接到了他作為趙軍傳令官的第一個命令。“傳令給軍中的趙末、趙能、杜敞、呂子羲、陽毋賜、郭眭、唐冉、辛倨八位將軍,讓他們速到我帳中待命!”“……”也許是命令來得太突然,荊軻呆在原地沒有動。“小鬼沒記住名字?”沒有放下手中的書簡,自始自終保持著姿勢的趙軍主帥終於抬起頭來,瞄了他那位似乎相當不稱職的傳令官一眼。“啊?沒有……我馬上去!”傳令官終於回過神來,一邊回應著一邊急匆匆跑出了大帳。趙軍主帥看著傳令官慌張離去的背影,微微地歎了一口氣,視線再度回到手中的木簡上。===========“末將以為,我們沒有必要與那一萬秦兵戰鬥。”說話的是一名矮胖的軍人,荊軻認得他,正是他初入趙營時站在中軍大帳外,語帶不善的中年男人。不僅僅是他,那時和矮胖軍人聚在一起與他爭吵的將官們,絕大部分現在都站在這裡。好巧。荊軻摸了摸鼻子,默默地站在一邊。八位將官聚集在主帥大帳之中,他們無一例外是步兵將領,從長平之戰爆發以來便跟隨廉頗將軍駐守長平。“趙末將軍,我趙國男兒個個英雄豪傑,怎麼能任憑秦人在我趙軍大營外囂張?如今士兵操練陣法已有些時日,正是出擊挫一挫秦軍銳氣的機會。”被稱作趙末的矮胖將官斜著眼睛,似乎並不認同主帥的看法。“末將知道大帥受王上重托,想要為國立功的迫切心情。然而我軍步卒實力不如秦人,是不爭的事實。“當初,廉將軍在西邊的老馬嶺設置對秦的第一道防線,並在高平關內構築二障城作為老馬嶺防線的後援,以成犄角之勢。我趙軍士勇猛,無絲毫畏秦之心,進駐長平後很快與秦先鋒交戰。無奈秦人強勁,我軍裨將高茄戰死。雖我軍士奮起作戰,兩個月後還是丟失了二障城,四名校尉戰死。“到了七月,我軍築起壁壘防守,終究因實力差距不敵秦軍,壁壘被攻破,兩名校尉戰死,至此老馬嶺防線易手,我軍退至丹河東岸。“從那時起,廉將軍調整策略,堅壁以待秦,任憑秦軍挑戰,我軍固守不出。“事實證明,廉將軍的防守戰略是正確的,兩年餘來,秦人止步於丹河,王齕束手無策。“兵法曰:‘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如今大帥要出兵與秦野戰,一改廉將軍的防守之策,豈不是重複當初輕率出擊的錯誤?末將不懼生死,甘願戰死沙場,然而末將身死事小,兵敗失地事大,願大帥三思!”趙末說完,屈膝跪伏在地。“願大帥三思!”其餘七位將領跟著跪在地上懇請趙括收回出戰的命令。年齡不足三十的趙軍主帥,年輕俊朗的臉陰沉得仿佛凍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霜。“諸位熟讀兵書,應該知道一句話,‘兵貴勝,不貴久’。試問諸位,不戰又如何取勝?”“孫子曰:‘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者,守也’。大帥貿然進攻,是謂敗兵先戰而後求勝。末將冒死而諫,望大帥仍以廉將軍的防守之策為重。”這次說話的是一位瘦高個子的將官,名叫郭眭(suī)。趙括眯著眼睛注視著郭眭,冷笑了一下。若論引用兵書,恐怕沒有人比他更擅長的了。“兵法又曰:‘勇怯,勢也。善戰者,求之於勢,不責於人,故能擇人而任勢。任勢者,其戰人也,如轉圓木。木石之性,安則靜,危則動,方則止,圓則行。故善戰人之勢,如轉圓木於千仞之山者,勢也。’“當初樂毅伐齊,率燕國之兵克七十二城,直下臨淄,齊幾近亡國。後燕惠王中齊之反間計,以騎劫代樂毅。而騎劫中田單火牛陣,身死兵敗。齊國趁機複國,樂毅伐齊前功儘棄。燕軍仍是當初連克七十二城之燕軍,唯將不同,戰局迥異,何也?樂毅,任勢善攻者。“今,廉頗將軍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吾趙括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能自保而全勝。“況且,近日連番操練兵卒,在座八位將軍率部習我陣法,又勤加演練,此乃我趙軍戰勝之勢。諸君勿疑。”“可是……”“報~”就在瘦高個子的將官想要繼續說什麼的時候,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他剛剛冒頭的話。隻見之前那名斥候跑著進入大帳,將最新的軍情報告給主帥和在場的眾將軍。“秦軍距離大營一裡!”“裨將趙末、趙能、杜敞、呂子羲、陽毋賜、郭眭、唐冉、辛倨聽令!各自點齊帳下精兵一千,隨我出戰!”“大帥!!!”八位將軍得令仍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趙括見狀滿麵怒容,起身取下掛在帳幕上的那柄有著金色劍鞘的寶劍。隨著清脆的出鞘聲,一道白光在帳中晃動,攝人的寒意從背後襲來。“趙軍的主帥究竟是廉頗還是我趙括?”眾將官麵麵相覷。軍令如山,無奈之下,他們隻能領命。“屬下遵命。”趙括滿意地笑了,噌的一聲,寶劍入鞘。誰都沒有注意到,中軍大帳的角落裡,傳令官荊軻張著嘴,一雙大眼睛睜得滾圓,視線如同被釘死一般停留在趙括手中的那柄寶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