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石峰拖著泡沫做的弓箭,拉了拉圍在下身那塊皺巴巴的獸皮,挺起胸膛,儘可能讓自己沉浸入氣宇軒昂的氛圍中。他是後羿,用一張弓、一支箭拯救蒼生黎民的超級大英雄,隻要他拉開弓、射出箭,那些作惡多端的太陽就會尖叫著從天空滾落,化作一桶水就可以澆熄的火球……“你倒是快點啊!”負責節目統籌的大姐一聲大嚷,打破了石峰在心中營造的幻境,又把他打回現實來。即使他站在舞台的側邊,也無法忽視台下那些喧囂的觀眾,他們滿嘴都是啤酒的白沫,爆米花被撒得到處都是,啤酒小姐扭著臀部從他們身邊走過時,經常會被他們趁著昏暗的燈光揩一把油。這些人,怎麼能懂得我表演的精妙所在?石峰痛苦地想。“快點!再有兩分鐘,那十隻大鳥道具就會升起來,你記住,一定要大聲念‘看老子不射掉你們這些死鳥’!一定要大聲!”“大姐,”石峰的心裡有些猶豫,但還是說了出來,“這句台詞改成‘射死你們這些無法無天的太陽’會不會更文雅一些?”“文雅?”統籌大姐吐掉了一直嚼在嘴裡的口香糖,腰部的遊泳圈比她的胸部搖晃得更加厲害。“你當這裡是哪兒?大劇院?彆逗了!”大姐晃晃粗肥的手指,指指坐在陰影中的觀眾們。“他們來這裡花上五百塊錢,就是為了享受當爺的感覺,享受演員們一本正經地作踐自己,還有你嘴裡這些半黃不黃的台詞。他們是來尋開心的,你以為真有人在乎什麼英雄故事?”說完,她又親自動手扯了扯石峰下身圍的那塊幾乎無法蔽體的人造獸皮,不懷好意地盯著石峰的兩腿之間,說:“要逗客人開心,就得舍得本錢。來夜場討生活的人,就彆在這兒裝腔作勢的,招人煩!”舞台上巨大的布景樹推了出來,十顆硬紙板做成的太陽被鋼絲升上空中,負責扮演遠古民眾的美女們紛紛躺倒在地上,做出因為灼熱而努力撕扯自己衣服的樣子,下麵粗野的口哨聲頓時響成一片。統籌大姐在石峰擦了油的後背上猛推了一把,大聲說:“趕快上,大英雄!”晚上11點,演完這一場的石峰下班了。他騎上自己的電動摩托車,朝博物館的方向駛去,每天晚上從夜店下班後,他還有一份在博物館的兼職夜班。他從交接的警衛手裡接過鑰匙和警棍,坐在警衛室的小床上,長長籲了一口氣。三個月前,在他終於因為拖欠房租被房東趕出出租房後,這間警衛室就成了他暫時的小窩。他在警衛室的鏡子裡看著自己的臉,用英俊形容是絕對不為過的,尤其是他的鼻子,據說,當初夜店老板就是看中了他這筆直挺立的鼻梁,才拍板讓他來扮演後羿這個神話英雄的。也多虧了這個角色,他掙紮了四年的演員夢才第一次有了點起色。雖然這是個鳥不拉屎的城市,演出的場子也是個爛場子,但好歹這是四年來他接到的唯一能夠算得上演出的工作。他摸著自己棱角分明的下頜骨,突然有些討厭自己這張俊臉。若不是這張臉,若不是那些沒完沒了吹捧自己未來一定能成為明星的女孩子,自己可能也就像其他朋友一樣踏踏實實地工作、做生意,早就在社會上有了一席之地了吧!果然,那句老話說的是對的,帥的確不能當飯吃。男人最重要的還是拳頭夠硬,手段夠狠。他搖搖頭,套上深藍色的警衛製服,把警棍掛在腰間,打開手電筒,開始午夜的例行巡樓。這博物館是幢不大的三層小樓,在濃重的夜色裡,這裡收藏的標本、模型、圖畫等等看起來都像是藏在黑暗中的鬼魅,被黑暗加重的線條輪廓,分外恐怖。剛來的第一天他確實被嚇得不輕,總覺得有什麼人在背後看著自己,還好現在已經習慣了。他輕車熟路地檢查了幾個必須要檢查的點,甚至還抽空看了看三樓樓頂巨大玻璃天井外的月亮。今天的月亮,不僅圓,而且亮得很。俗話說“月朗星稀”,但今天不知怎麼回事,儘管月亮又圓又大,在它的不遠處,還是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排大小不一的紅色星星。這天井下是一片空地,被這月光一照,頓時亮得像是一個舞台。他一時玩心大起,假裝自己是一個法力高強的捉妖師傅,一個人在博物館的天井裡演起了獨角戲。“天有異象,必有妖氣!妖精,哪裡跑!”他和根本不存在的妖怪對打了好半天,終於厭倦了,正準備折回警衛室睡覺,卻看到自己的兩點鐘方向有什麼正在散發著悠悠的紅光。那是什麼?新裝的小夜燈?或是一個忘記拔了的充電寶?他沐浴在明亮的月光下,眼睛一動不動地瞪著那紅光處。那紅光並非是靜止的光源,而是好像有呼吸一般,一強一弱,一張一弛,很快就吸引他全部的注意力。他似乎被一根無形的繩索套住了腦袋,這繩索便是那明暗不定的紅光,像是有什麼人在紅光的那一頭使力一般,那紅光每閃一下,他便不自覺地朝那紅光走近一步。那紅光現在已經近在咫尺了,是從一扇緊閉的大門後麵滲出的光。他來這裡的這段時間,從來沒有注意過在這裡還有一扇門。他已經走到了大門的麵前。“手放到把手上,用力朝右擰。”一個聲音衝進他的腦海。他有些吃驚,但一瞬間就恢複了平靜,好像自己很早就認識這聲音的主人一般。他甚至都沒有思考一下這聲音究竟是從哪兒來的,就按照聲音的指示,用力一旋。但大門還是紋絲未動。“咒符還沒除淨?好吧,那隻能委屈你了。弄點血來吧!”血。血。血。去哪裡弄點血來呢?石峰腦海中瞬間被這個問題填滿了,他四下看著,沒有看到一個活物。血。血。血。去哪裡弄點血來呢?他突然靈機一動,把警棍和掛鉤連接處的小鐵環掰直,然後用力在自己右手掌心紮了下去。血湧了出來,他還覺得不夠,又使勁一拉,把傷口擴大成一道又深又寬的口子,皮肉外翻,汩汩地往外湧著鮮血。他一點沒有感覺到疼痛,反而覺得興奮、激動,似乎有一頭嗜血的野獸在他的胸膛裡慢慢醒來,正在貪婪地打著哈欠。他把滿是鮮血的手放在門把手上,用力向右一擰。門開了。滿屋紅光傾瀉而出,將他周身緊緊包裹住。那聲音再一次衝入他的腦海,嗓音低沉,滿含著久彆重逢的激動:“好久不見了,我的勇士!”第1章柏展的坍塌每天早上,鄒欣欣起床的時候,都在祈禱這一天能夠順心如意。很可惜,到現在為止,她在柏展的日子沒有一天不是雞飛狗跳。鄒欣欣,27歲,臨床心理學研究生畢業。雖然讀了一個看似很知性、很有學問的專業,但鄒欣欣在求職這件事情上,是徹徹底底的廢柴一枚。她身高165cm,不胖不瘦,是最符合審美標準的鵝蛋臉,尤其是眉眼,透露著一般美人身上很少見到的英氣。彼時她剛研究生畢業,從小被父親培養出的軍旅做派,卻成了她麵試的障礙。她其實不是很明白,為什麼那些麵試官根本不好好看她在校期間得了多少獎勵、專業課考了多少分,而是一看到她那短得接近於毛寸的頭發,就直接拒絕了她。最後她不得不認真存錢給自己買了一副長假發,再配上擠腳的高跟鞋和窄窄的包臀裙,才最終獲得了柏展CEO助理的工作。CEO助理就CEO助理吧,反正她也隻是想打工掙份錢,畢竟她父親中風後,持續不斷的複健,很需要錢。鄒欣欣來到柏展的時間不長,半年多而已。半年多前,當鄒欣欣的第一次帶著假發套、踩著高跟鞋走進柏展的時候,柏展巨大而鮮紅的龍身箭頭LOGO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柏展品牌管理公司所在的辦公樓是城中的地標,表麵不規則的曲線顯示著這幢大樓造價的高昂,以及在其中辦公的企業的實力。柏展品牌管理公司矜持地擁有整個C座。雖然在城裡最貴的寫字樓裡工作,但她每天工作的主要內容,就是為她的老板侯毅提供各種各樣的便利和支持。看在不錯的工資的份兒上,她兢兢業業地替候總買早餐——一杯美式,加豆奶,淋入半勺楓糖漿;兢兢業業地替候總送洗衣服——襯衫領子要用專用的成型板熨出型,除了西褲是正常平攤著熨燙,牛仔褲和其他衣服都要套在候總專用的人型模特上立體成型,模特的所有尺寸來自候總本人;兢兢業業地替候總處理掉分不掉的女朋友——模仿候總的語氣發分手短信,在女朋友們抓狂來公司撕逼的時候護送候總先行離開,再和她們抱頭痛哭喝得爛醉如泥。她承認,和那些喝醉的女人一起罵候總的時候,她不全是違心的。若不是為了父親,讓她這樣一個一心夢想著進軍校打靶的女生每天做這樣的工作,她是斷斷不會同意的吧。然而,她更沒有想到,堂堂的柏展公司,竟然會在半年不到的時間淪落到如此的田地。而這一切,都是從侯毅接手的那一支廣告片開始的。說起來,那還是鄒欣欣剛入職柏展不久的事情。鄒欣欣入職柏展後不久,就遇到了自己第一個職場“敵人”——秦冰。也許人天然有各種氣場,也就天然地和某些人容易不對付。在鄒欣欣第一次見到一身黑衣、左手戴著黑色蕾絲手套的秦冰時,她的心裡就暗暗地覺得不好。事實證明她的預感是對的,秦冰不僅處處逮著機會說鄒欣欣壞話,還時時給她小鞋穿,說話也是隨時語帶譏諷。鄒欣欣這張一貫素麵朝天的臉,就不知道被她諷刺了多少回。鄒欣欣開始不明白為什麼,直到後來打聽到,秦冰原本是侯毅的下屬兼女友,五年前,侯毅自主創業時,秦冰義無反顧地支持他,但最終兩個人還是因為各種原因分了手。從此以後,秦冰對侯毅身邊的助理就各種不待見,鄒欣欣並不是唯一承受這種待遇的人。自從得知這個消息,鄒欣欣再遇到秦冰,心裡反而覺得坦然很多。這女人無非就是吃醋,醋勁兒沒地兒發瞎攪和,自己忍下來就是了。柏展CEO助理的工資,應該有一半都是付給“忍耐秦冰”這個部分的。秦冰不僅醋勁兒大,工作也頻頻出狀況。廣告行業競爭激烈,潮流更是瞬息萬變,也許她在侯毅身上投入太多的精力,以至於她近期的客戶頻頻出亂子,侯毅不得不親自接手她的客戶,重新為客戶製作形象廣告片。沒想到,這天在片場,侯毅自己卻和客戶吵了起來。起因是,對方的品牌總監在看過腳本後突然大發飆,聲稱這和自己最初看到的版本有很大差異。侯毅叫鄒欣欣拿了腳本過來,看到腳本的那一刹那,那有點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花了。他明明記得之前和客戶定好的腳本是這樣的:一個尋找爸爸的小公主,在一個有翅膀的仙女教母的指引下,運用智慧打敗了一隻會噴火的惡龍,救出了自己父親。但他看了今天淩晨三點多自己親手發出的郵件,裡麵的附件確實是自己現在的手裡拿到的腳本。可他對自己什麼時候發的郵件,一點印象都沒有了。他看著這份腳本,裡麵已經完全沒有了小公主、仙女和國王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身著中國傳統服裝的小女孩,在一條龍的引導下,尋找父親的故事。在故事的結尾,還非常用心地加入了傳統煙花元素,突出對方公司的LOGO。侯毅看著腳本,一邊暗暗覺得事情不好,一邊又悄悄替自己驕傲——這麼棒的創意,真是自己在昨晚不知不覺中想出來的麼?這簡直不像是真的——自己想出了全套創意,寫完了整個腳本,甚至還畫出了那條在天空中騰飛的龍的效果圖草稿。但竟然一點都不記得。他昨夜確實做了一個夢,就連他墜入夢境之前的那些感覺,他都還記得真真切切。他似睡非睡,身體不能動彈,但精神卻依然清醒。因為身體暫時的不能動彈,其他感官反而空前靈敏,他能聽到廚房水龍頭裡偶爾滴出的水滴,感覺到房間裡輕微的氣流擾動,細小的粉塵粒飄灑在自己的身上。他仿佛成了獨自漫步在自己房子裡陌生的鬼,閉著眼,卻用全新的視角打量著這房子。他就是在這個時候感覺到那從他麵頰邊劃過的冰冷空氣的。那東西應該很長,因為和平日裡窗戶滲透進來的冷空氣不同,這氣流冰冷而鋒利,且盤繞著他的身體綿延不絕。他能感覺到那氣流從他的腳心開始,繞著他周身旋轉,然後緊接著盤旋上升,變成了一朵籠罩在他身體上的冰冷雲朵。這一切的真實感已經超越了一般的幻覺,他拚命想要掙開眼睛瞧個究竟,但整個身體依然陷在睡眠中,沉重而僵硬。他聽見有聲音在他耳邊,像是有人在大風中迎著風努力呼喊,也許聲音很大,但飄到他耳朵裡的隻有零散的兩個字節:“……龍……龍……”他拚命想要晃動自己的頭,讓自己能夠清醒過來,但沒想到他卻突然開始墜入一個色彩斑斕的夢境之中,裡麵有善良的龍,可愛的孩子以及他自己。這大概就是他今天創意產生的主要原因吧!從現在的腳本來看,他把這個夢裡主要元素都用在了這支廣告片裡,隻去除了和他自己有關的部分。他再也不願意回憶起那個夢裡有關自己的那一部分,卻無論如何總也忘不掉,那些明明應該輕描淡寫的夢境,就像是版畫的底板一樣,牢牢刻在了他的腦海中。夢中,他手持一柄大弓,朝著遠處的一個巨大目標射出數支箭。那些箭不似一般的箭,一到空中他們就幻化成多個明亮的火焰箭頭,像是數顆導彈一樣,朝目標飛去。他往自己腳下一看,自己踩著的竟然不是一般的地麵,原來自己是站在一個像是小山坡一樣的地方,不同尋常的是,這小山坡整個都是白骨堆成的。夢中的他平靜地在腳下的白骨堆中翻撿著,有人的頭骨、手骨,也有一看就是來自於野獸的骨頭,還有一些奇怪的、看起來像是來自於巨大鳥類的骨頭。他就這麼平靜地在這個滿是屍骨的大山坡上翻撿著,好像想要找到什麼。終於,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他把那東西從一堆碎骨頭裡刨了出來,把它迎著太陽高高舉起。陽光太強,逼得他眯住了眼睛。等他調整好自己再次在夢中睜圓眼睛時,他醒了。他一身冷汗,獨自坐在房間裡的大床上,心跳和喘息都無比清晰。哪怕是夢醒之後,再次回想起那駭人的白骨山,也依然會讓他覺得心驚膽寒,但為什麼在夢中,自己卻可以旁若無人地在白骨堆裡翻撿,好像這是自己早就做慣了的事情?盤繞在自己的身邊、不斷發出聲音的,又是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他還沉浸在回憶中,甲方的客戶總監已經怒氣衝衝地朝他走了過來,讓他對擅自更改腳本給個說法。侯毅立刻擺出職業的笑容,微微彎了彎上身,呈現出謙卑恭敬的身體語言。他打算好好跟客戶道個歉。在廣告界,甲方是天,是太陽,是金主爸爸。金主爸爸說想要什麼,那作為乙方的廣告公司就得給什麼。他不是第一天乾這一行,自然也知道,此刻什麼自己夢遊、手滑等理由都是說不過去的,唯有誠懇地跪舔,才能平息金主爸爸的怒氣。他深吸一口氣,腦海中已經想好一套認錯的說辭,張口的時候,嘴裡說出的話卻讓他自己都大吃一驚。他原打算說:是我的工作失誤,把之前槍斃的創意錯發給了您。今天耽誤了您的時間,所有的費用,柏展賠償。您大人有大量,可千萬彆跟我們計較。可說出的卻是:“您明明是一個福建品牌,注冊了個洋名字用個小公主就想冒充進口貨?這中國龍一定得用,不然自己祖宗留下的東西都給糟蹋完了。”甲方的品牌總監氣得眉毛都要紫了,抬起一隻手指著侯毅說:“你……你有種再說一遍?”侯毅也被自己說出的話嚇了一大跳。他尷尬地咽了一口口水,仔細地在腦海中組織著措辭。“客戶總是對的!客戶是爸爸!”他反複在心中默念著這兩句話,足足過了兩分鐘後,確信自己不會臨時忘記想說的話,這才再次開了口。他原打算說:公司想走國際化路線是英明神武。剛才自己喝多了說錯話,如果跪下能讓您消氣我跪下都行。大爺行行好,咱們翻篇兒按照原來的腳本繼續拍吧!可說出口的卻是:“我最看不上你們這不洋不中的樣子。炎黃子孫還記得吧!龍的傳人還記得吧!我看你根本就忘了自己姓什麼!”侯毅驚恐地捂住了自己嘴。甲方的客戶總監這下已經徹底出離了憤怒。他一把甩開前來勸架的鄒欣欣大步流星地離開了片場,邊走還邊甩下一句話:“還跟我拽炎黃子孫、龍的傳人!你等著,老子倒要看看尼瑪到底姓什麼!”幾乎所有在場的柏展中層以上人員都追了出去,隻剩下侯毅一個人還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根本無法相信發生了什麼。娘的,這青天白日的,是……是活見鬼了麼?“候總……”鄒欣欣適時出現在侯毅身邊,給侯毅搬來了他在片場專屬的休息椅。侯毅一屁股陷在椅子裡,眼神放起空來。鄒欣欣看了看侯毅,不易察覺地歎了口氣,說:“候總,桃桃小姐剛才找不到您,就給我的手機打來電話了,說讓我問問您……問問您關於前天晚上的事情。”噢昨晚!侯毅臉上終於浮現出一點點輕鬆的神色,那個桃桃可真是一個尤物,頭天晚上把他折騰得夠嗆,而且是意猶未儘的那種折騰法兒。他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說:“你就回她說,‘那天你讓我永世難忘,今晚我讓你來生不忘。’”“好的,候總。”鄒欣欣皺皺眉頭,在本子上記下這兩句肉麻話。這字裡行間流淌著的曖昧氣息,幾乎都要從紙上噴薄而出,把鄒欣欣渾身淋個透濕。“欣欣,你要學會欣賞我的才華。”侯毅自己也覺得話說得有些露骨,但又自負於自己才華的名聲,加上剛才發生的客戶事件,更讓他不願意輕易顯示出自己心意的動搖。於是他儘量放鬆地攤開兩條長腿,腳上的布洛克皮鞋閃閃發光。“人不能總是一本正經,要學會放鬆。你特彆需要試試,”他單手托腮,注視著鄒欣欣的臉,像是注視著一幅尚未完工的壁畫,“嘴角往上一點,眼皮放鬆,眉頭不要皺,好,笑一下!”鄒欣欣敷衍地笑了笑。“笑出來多好看!對了,你多大?20?23?有男朋友麼?”“候總,我去忙了。您先休息。”“欣欣,今天那個客戶……”侯毅叫住馬上要離開的鄒欣欣,抓住最後的機會試圖為今天的事情做出一點解釋。“那客戶……他……之前試圖向我要回扣……我沒給他……”“明白……那我先過去了。”鄒欣欣擺脫了侯毅的糾纏,獨自跑到片場的僻靜處喘口氣,身後卻傳來另一雙高跟鞋“噠噠”的尾隨聲。她轉過身,正看到秦冰雙手抱臂,斜靠在牆上,堵住了鄒欣欣的來路。“秦總監。您好。”鄒欣欣不冷不熱地招呼道。“有你在,我好不了。”秦冰一如既往戴著黑手套,腳底的高跟鞋跟像是一把鋒利的匕首,和她玲瓏有致的身材相應成趣。“我不懂您在說什麼。我先走了。”鄒欣欣轉身打算離開,卻被秦冰一把拽住,語氣激動地說:“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和我攤牌?侯毅不說,我來問你,你總可以說吧!”“你要我說什麼!”“就說說你和侯毅是什麼關係!說說這個紅衣女人是不是你!”秦冰甩給鄒欣欣一疊照片,上麵是一個紅衣女人的長發背影,單從背影上看,這女人和鄒欣欣還真是有幾分相像。但鄒欣欣清楚這絕對不是自己。這女人是個女記者,來侯毅辦公室采訪過兩次,幫侯毅拍了一組片子。他們兩個人怎麼勾搭上的,鄒欣欣不知道,但是兩周前的早晨上班前,是鄒欣欣親自去侯毅公寓給那個女記者送去新買的紅色風衣。鄒欣欣想解釋,但又擔心自己知道的事實會讓秦冰更抓狂。秦冰原本一心一意要對付她這個假想敵,現在發現真正的“敵人”有那麼多,豈不是更要拿自己出氣?她小心斟酌著詞句,剛要開口,侯毅一臉輕鬆地走到秦冰的身後:“今天難道不忙?”“侯毅!我受夠你了。受夠了!”秦冰轉過身衝著侯毅大吼說:“你不是跟我說,就算分手了,我們也永遠是彼此最重要的人麼?那現在這女人又算什麼?”她把紅衣女人的照片幾乎要拍到了侯毅的臉上。侯毅拿下照片,故作輕鬆的說:“她?你誤會了。這是……一個朋友。”他邊說著,邊息事寧人地去摟秦冰的肩膀。秦冰打開侯毅的手,一行淚從眼睛裡滾滾而下:“我五年前跟你從老東家出來,你說你需要人幫忙,我就來了。我幫你擋酒陪客,你想創意的時候我就幫你燒飯,搭建場景的時候沒錢請足夠的工人,我就親自上陣扛東西、釘釘子,你看看我的疤!”秦冰一邊說一邊脫下左手掌上永遠戴著的蕾絲黑手套,手背上赫然顯露出一個巨大的疤痕。秦冰注意到鄒欣欣驚訝的眼神,一生氣,連鄒欣欣也一並罵了起來:“但你呢?你是怎麼回報我的?我每天全心全意捧著你做主子,你功成名就,身邊的花花草草也開始沒完沒了。你自己說,這是你找來的第幾個女助理?之前幾個你都用過了吧,這個呢?這個呢!”她越說越生氣,揚手就去推鄒欣欣。鄒欣欣靈巧地一閃,秦冰向前一傾,人頓時重心不穩,慌亂中抓住了鄒欣欣的假發。她人一歪坐在了地上,鄒欣欣的假發套卻被她揪了下來。鄒欣欣一下子失去了長發的保護,一頭蓬亂的短發露了出來。這場麵讓秦冰一下子冷靜下來。她沒想到一直被自己當做假想敵的鄒欣欣,真實麵目竟然是這樣的,自己也有點不知所措。鄒欣欣撓了撓頭皮。天氣熱起來了,總帶著假發套讓她頭皮上長了一些小疙瘩,癢得很。這會兒被揪掉了假發套,頭皮難得地暴露在涼爽的空氣中,讓她覺得神清氣爽。她麵色平靜地看著還坐在地上的秦冰,伸出手把秦冰拉了起來。秦冰被這突然的變化驚到了,說話都有些不連貫:“我不知道……抱歉了……”“沒關係。我頭發短不是因為化療,戴假發套純粹是為了好找工作,我的生活不是連續劇。您和候總都彆多想。我沒事。”“這就好。”侯毅忍不住盯著鄒欣欣的短發看了兩眼。“如果你更喜歡短發的話,我可以把我的發型師介紹給你,至少教教你怎麼用發泥。”他帶著秦冰剛要離開,轉身又衝鄒欣欣眨了眨眼:“短發的美人也有很多,看好你噢!”鄒欣欣撿起被扔在地上的假發套,拍打了下上麵的灰塵,剛想要戴回頭上,又停住了。哪怕侯毅的故作幽默並不好笑,不管怎麼說,用發泥打個造型也比戴著假發套要舒服太多了。鄒欣欣忍不住笑了起來。可能是怕鄒欣欣心情不好,侯毅早早放了鄒欣欣下班。她到家裡的時候,父親正扶著一根架在房間裡的木杆,艱難地練習著走路。她看父親走路的吃力樣子,心裡不由得一揪。但她很快平複的自己的情緒,歡笑著走到父親麵前說:“看你今天這麼努力,我晚上燒條魚。”“行。要紅燒魚。部隊食堂的紅燒魚我可以吃上兩大條。”父親擦擦汗,喜氣洋洋地說,但轉眼間神色就黯淡下來。他注意到鄒欣欣今天沒有戴著假發套,敏感地問:“閨女,出什麼事兒了麼?”“沒什麼。”鄒欣欣輕描淡寫地說。“就是,我明天開始可以不用戴假發套了!”在之後的幾個月裡,除了CEO助理鄒欣欣突然開始超短發走帥氣路線外,柏展共發生兩件大事。第一件是秦冰主動辭職。經過五年的彼此糾纏後,她似乎終於接受了侯毅早就不愛她、說不定過去也沒愛過她這個痛苦的事實,離開柏展是她的第一選擇。秦冰走的時候侯毅表現得很平靜,這讓鄒欣欣忍不住又在心裡罵了侯毅兩句“渣男”。第二件大事則是有關柏展命運的。那個被侯毅在片場氣得發抖的客戶,之後不肯接受任何來自於柏展的道歉,而是直接狀告柏展惡意違約。本就是柏展私自更換腳本,柏展自然是毫無勝算。雖然侯毅三番兩次地表示這是個彆事件,但這個案件還是對柏展造成了極大的惡劣影響。柏展“愛挑刺”的名聲很快就傳了出去,好幾個大客戶好像說好了似的,在合同到期後紛紛不再和柏展合作,不管侯毅怎麼呢親自上門去求,都沒有下文。這些大客戶他們一撤,柏展幾乎立刻就開始麵臨嚴重的現金流困難,侯毅不得不開始裁員。裁員就像一陣秋風,很快就卷走了員工本就殘留不多的氣勢,自動離職的員工也越來越多了。又過了兩個月,柏展所剩下的員工隻能湊上一桌麻將了,辦公地點也改成了附近一家咖啡很便宜的咖啡館。那曾經矜貴的龍與箭LOGO被從大樓前台摘下,柏展早就租不起這麼貴的寫字樓了。侯毅看著LOGO被工人摘下、運走,喃喃地說:“眼見他高樓起,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候總,柏展還在。”鄒欣欣於心不忍,插了一句。“以後彆叫候總了,就叫侯毅吧。”侯毅擺擺手,上了路邊的一輛出租車,出租車的車屁股冒起一陣黑煙,絕塵而去。柏展很快連鄒欣欣這幾個人的工資都成了問題,他開始張羅著給公司攬一些條幅印刷、易拉寶設計之類的工作,因為總把這些羅七八糟的東西帶到咖啡館,他們很快也被咖啡館請了出去。另外兩位同事也陸續離職,隻有鄒欣欣不願意放棄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機會,因為在心裡她總是擔心再去一家新公司的話,不知道還得再裝模作樣多久。這天侯毅臉色很不好,猶豫著要跟鄒欣欣說什麼,卻一直沒能說出口。不用他說鄒欣欣心裡也明白,侯毅這是堅持不下去了。於是她主動說:“候總,我辭職。”“啊!就不能再堅持幾天麼?”鄒欣欣的話讓侯毅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你……剛才不是想讓我辭職?”“當然不是!”侯毅激動地遞給鄒欣欣一張紙。雖然至今侯毅也沒有弄清楚,為什麼那天麵對客戶自己會說出那樣反常的話,但潛意識裡,他總覺得這應該和那天出現在他腦海中的夢境有關。因為奇特的夢境自己夢遊發出了郵件,然後又莫名其妙得罪客戶,以至於讓公司到了如此田地。這係列事件之間,似乎被一條隱秘的線索串聯著,但這線索指向何處呢?侯毅原本也沒有任何思路,直到他看到那個名字,才一下子觸動他心中那個隱秘的開關,而拚圖似乎一塊塊地自動聚攏了起來,雖然還沒展現全貌,但也已經呈現出了大致輪廓。鄒欣欣接過那紙一看,上麵滿是一些潦草的符號,根本看不出是什麼東西。侯毅看鄒欣欣不明就裡,用手戳戳紙的下半截上一個黑色圈圈重重圈起來的名字——山海經怪獸博物館。“一個消費品大公司要我給他們做一套全新的、震撼性的、跨時代的VI。加上,最近發生在公司的事情,好的壞的,都邪門得很……我一直想找出其中的聯係所在……然後我找到了這個博物館。”“這個博物館有什麼特彆?”“我認為他能給我最需要的靈感。可能還有一些其他的答案。”侯毅搖搖頭,“彆問我為什麼這麼有把握,也許這是,男人的直覺?”這答案鄒欣欣有點哭笑不得。“好啦欣欣,跟我一起去一趟吧!”“去乾嘛?”“去抓住我們的好運氣!我的男人的直覺告訴我,柏展要翻身啦!”
第1章 柏展的坍塌(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