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大哥,大哥,你醒醒。”白芷端著一大碗藥渣蹲在藥鋪門口推著那乞丐。乞丐抬起頭,一雙眉眼倒是俊秀,隻是看人的時候眼珠黑得幾乎看不見眼白,若有似無一股戾氣。“你把這藥敷上吧,你這傷再這麼下去人怕是要受不住了……”白芷搖了搖頭,兩條辮子前後甩動著,杏眼帶笑,聲音甜糯。乞丐似夢似醒地看著那碗藥,不伸手也不點頭。白芷隻得放下藥碗,回了藥鋪。年景不好,死個人比割刀麥子還容易,這樣躺在街邊的乞丐實在不算稀奇。“暢安堂”是繡水街上出了名的老藥鋪,也許比這條路上的青石板還要老。招牌上“暢安堂”三個大字的漆已經剝落,窗戶上閘板的抓手處被摸得又黑又亮,門外的拴馬樁也被幾十年來的那些馬啃得細了一半,倒是老舊招牌下麵掛的那個繡著葫蘆的幡兒,黑底金線,新得刺眼。藥鋪的老板更老,一頭白發銀如寒月,手上的褐斑像烙進皮膚裡的藥渣,長須白髯間儘是洗不淨的藥材香。“芷兒,今年藥酒的料都備好了嗎?”白老爺子端起茶壺抿了一口。“還差幾味藥,等著老張大叔給送呢。”白芷一邊往樓上走一邊回著。藥店不大,一樓除了滿麵牆的黃櫸木藥櫃就是屏風後的那張診台了,診台兩側掛著一副對聯:“問心無愧是良藥,舉念不慚是妙方”。兩邊的牆上各掛著一塊板子,左邊的板子上是朱漆小楷寫就的“各省道地藥材,虔修丸散膏丹,發兌高麗人參,杜煎虎鹿阿膠,各種紗蒸花露,肥兒八珍藥粒”的字樣兒,右邊的板子上隻有兩句話“認貨不認人,賒欠有擔保”。二樓是鍘藥熬藥的地方,十幾平米的露台,種著藿香、大青葉、沙參一類的草藥,靠近房簷的地方還種著一株蜀葵,大朵單片的朱紅色花瓣,光是看著就讓人心生歡喜。“媽了個巴子的張瘸子,眼看著就要立夏了,他再不送過來,今年夏天我喝什麼?”老爺子啪的一聲一巴掌拍在櫃台上。“哎呀,老白頭,這又是罵誰呢?”門外隨著聲音一起進來的是個矮胖的漢子,一身的青布短衫,身後腰帶裡插著個算盤,腿上似乎不大方便,走起路來略略有些跛。“誰搭腔我就罵誰唄。”老爺子瞥了張瘸子一眼,又端起了茶壺。“哎,得得得,我不跟你鬥嘴,這批貨給你送來了,你驗驗貨,全縣城的藥店都算上,就你家最挑剔,參須子少一節都不能要,這貨可不得慢嘛。”張瘸子說著指了指門外車上堆得足有一人高的麻袋垛。“張叔來了?快坐下歇歇,我去沏茶。”白芷從樓上跑下來,額頭上還掛著汗珠。“彆忙活了,丫頭。”張瘸子看著白芷紅撲撲的臉蛋轉過身對白老爺子說:“我說你個老白頭兒,又把頭把刀的給罵走了?你看看你這個破脾氣,就這麼一個孫女兒給累的什麼似的,回頭你雇個啞巴做雜工算了,免得跟你頂嘴……”張瘸子說著推了白老爺子一把。“張叔您可是說對了,上一個不過就回了一句嘴,轉身就讓我爺罵走了,現在藥鋪裡又隻剩下我和何叔乾活了,指不定哪天連我也罵走了呢。”白芷笑著從後屋沏了茶出來,青綠色的茶湯倒進白瓷碗裡,偶有順進來的茶葉隨著水流轉上幾轉,金魚尾巴一樣飄在那裡。“這十來年要不是你,你爺那個脾氣指不定怎麼著呢,這日子多快,你剛抱過來的時候才六歲,那麼大一點兒喲……”張瘸子話說一半連忙咽了回去,白芷是抱養來的,這事兒雖然不是秘密,白芷自己也知道,可到底不是台麵上閒聊的話,“哎呦,這青山綠水的芽茶,好好好,正這個季節喝,給你爺也來一杯,省得他挺大歲數還總上火,彆哪天頭頂竄出一棵人參來……”張瘸子轉了話頭,端著茶喜滋滋地喝了起來。白老爺子急著去門外看那車藥材,不然隻怕又要和他罵上幾句。“行,你張瘸子嘴討厭,貨總是不錯的,這蜀產的壽桃貝也算是川貝裡的上等貨了。”白老爺子掂著手裡的藥材,眼睛眯成一條縫。“得,您說行就行,我讓夥計給你搬後院去。”張瘸子說著就對門外的兩個夥計揮了揮手。“煩兩位加把勁兒,這眼看變天了,怕一會兒下起雨來可了不得。”白芷對乾活兒的兩個夥計說著,又順手倒了一碗茶放在仍舊癱坐在門口的乞丐麵前。等白芷進屋再出來的時候,乞丐正扛著麻袋跟在兩個夥計身後一言不發地搬著,窗台上放著見了底兒的空茶碗。送走了張瘸子,白芷看著藥材發起了愁。“暢安堂”的藥酒聲名久遠,強筋健骨,暖胃散風,除濕正陽。盛夏時節上市,入了秋便再買不到,就憑著這個藥酒的秘方,每年的藥王菩薩誕辰,行業公會宴請的時候,席上總要給白老爺子留個位子。可這泡酒的藥材多得小山一樣,白芷歎著氣瞥了白老爺子一眼,看著老爺子橫眉立目的樣子,到底是沒敢言語。白老爺子脾氣暴,雜工倒是雇了不少,卻都是讓他罵了走,這會兒正是忙的時候,偏偏人手不夠,白芷正愁著,一抬眼看見那乞丐還站在一邊,巴巴地看著她。“大哥,你是不是餓了?”白芷愣了愣問道,這乞丐也是有趣,整日的躺在門口,不言不語的,給飯他就吃,給水他就喝,也沒聽他說過半個謝字兒。不想那乞丐倒是搖了搖頭,隻是垂頭站在一邊,順著白芷的眼光看向地上的麻袋。“那大哥你去歇歇喝點水,我這還得乾活呢,你往後稍微讓讓。”白芷隻當他腦子不清明,不再理會。這苦杏仁得磨了皮再切,那些川貝更是嬌貴,受不得一點潮,這些個老山參連須子都動不得,折了一點都賣不上價……白芷想得頭疼,索性先把貴重的藥材收了,其他的扯了苫布蓋上等明天何叔來了再說。白芷剛扯了苫布出來,那乞丐就伸手接了另一麵過去,他人高,胳膊也長,不過三五下,一人來高的麻袋垛就都包裹了個嚴實。“這小子行啊,人長得寒磣,倒是挺有眼力見的。”白老爺子說著話走了過來。“大哥,你彆介意啊,我爺說話就這樣,他沒彆的意思……”白芷有些無奈,這老爺子說話總是這幅樣子。“怎麼著?我這是誇他呢,難道他還聽不出來嗎?”白老爺子搖著腦袋說著。不等白芷答話,那乞丐甩著破爛到胳膊肘的袖子衝著白老爺子就是抱拳一拜。“哈哈哈,這小子有意思。”老爺子捋著胡子大笑起來。“大哥,我這正缺人手,看你也一時間沒處落腳,要不這麼著,你留下幾日,幫我這打打下手,不說彆的,吃飽穿暖總是有的,還能把你那傷治一治……”白芷接著老爺子的話茬順勢說著。那乞丐平日裡不言不語,這會兒倒是伶俐起來,看了眼已翻起烏雲的天點了點頭。“那,大哥,怎麼稱呼你啊?”白芷上下掃量著乞丐,想著得想讓他洗洗再把後背的傷敷上藥才行,卻是過了好一會兒也沒聽見乞丐回話,隻是看著牆上掛的黃曆不錯眼珠。“喲,今兒四月十一,你叫十一啊?”白老爺子磕打著煙鬥掃了一眼黃曆道。白芷不說話,一個勁兒地抿著嘴笑,乞丐倒是點了點頭。“回頭啊,我給老張大叔包點餃子送去,這話說的這個準,都趕上金半仙了。”白芷笑著引了十一往後院去。白老爺子怔了怔,想起張瘸子剛才說找個啞巴做夥計的話,不由笑罵道:“媽了個巴子的張瘸子!”。雞鳴三遍,天已大亮,“暢安堂”的閘板早早就卸了下來,藥鋪頭把刀何得仁甩著步子剛進門,就看見白芷領著個大個子在藥櫃前忙著。“各行有各行的規矩,這藥櫃就是咱們的臉麵,甭管是百眼櫥還是丸散櫥一定要抹乾淨,容不得一絲灰塵。你眼前這櫃一共126個隔屜,每樣藥有每樣藥的脾氣,你做久了也就知道了,隻是這第一排的前三個隔屜是千萬要記得的,第一個放的是金石斛,第二個是蔓荊子,第三個是胖大海,藥鋪再濟世救人也是生意,這幾味藥取著諧音好,擺放得按著規矩,老爺子對這個可忌諱著呢,誰要是把他的金鬥、萬金子、大發給動了地方,怕是要炸廟的……”白芷一邊用抹布擦著藥櫃一邊解釋著。“芷兒啊……”何得仁叫了一聲。“何叔,吃飯了嗎?我熬了粥在後屋桌子上呢。”白芷把抹布扔給十一,回身對何叔說著。“這是誰啊?”何叔打量著十一問。“新雇來的雜工,叫十一。”白芷說完,又對十一道:“這是咱藥鋪的頭把刀,何叔。”十一清洗了臉理了發又換了乾淨衣服,任誰也看不出他就是門口那個乞丐,雖然膚色仍舊黝黑,卻也不難看出五官俊秀,加上身材高大很是惹眼,隻是板著一張臉不苟言笑地站在那,讓人覺得有點怕,哪裡像個雜工,倒像個說了算的公子哥。白芷的手腳是真利索,一個隔屜一個隔屜地檢查著藥,抽出來推回去,也就那麼掃上一眼,馬上就能知道是哪一味藥,該填多少斤兩,那隔屜上貼的名字對她來講不過就是個裝飾。十一一早就跟何得仁一袋子一袋子地在院子裡鍘著藥,何得仁自十幾歲從關裡老家來了香河,就是落腳在“暢安堂”,老實安分的山東漢子,平日裡除了憨笑就是乾活,白老爺子那火爆脾氣下安然地過了快三十年了。那鍘藥的功夫更是不讓人挑大拇指都不行,一顆小小的檳榔,何得仁能生生把它切出一百零八片來,他過了手的附子,形狀工整、薄厚均勻,嗬口氣就能飛起來,這手藝就是擱到北京城也沒幾個人比得了。天近正午,白老爺子送走客人,正坐在診台前喝著茶,看見十一走進來,忍不住瞪著眼睛“哼”了一聲。十一隻當做沒看見,轉頭拿起方紙在那練習怎麼打紙包,頭不抬眼不睜地疊著。這可好,老爺子氣的胡子都吹起來了,連著哼了好幾聲,手裡的茶壺都放下了,隻是橫眉立目地看著十一。“爺啊,安四爺那要的藥都備齊了,你去看看啊?”白芷實在看不下去了,趕緊放下戥(děng)子(一種小秤,用來稱貴重物品,如金銀藥品,最大單位是兩。)秤衝老爺子喊著。白芷眼看著老爺子進了後院,又看了眼十一,想搖頭又忍不住笑,說到底老爺子本來對十一挺滿意的,能乾活又有眼力見還不會頂嘴,可昨天晚上吃飯的時候十一一口氣吃了三大碗。老爺子習慣先喝酒後吃飯,等他喝完酒,飯都讓十一吃光了,老爺子氣得罵了幾句,十一雖然不頂嘴卻連聽都聽不到似的,隻顧著收拾碗筷抹桌子,連看都不看老爺子一眼,竟比頂嘴還讓老爺子生氣,到最後生生罵了一晚上,這不,到了這會兒還記著仇呢。“白老先生在啊?”門口一老婦抱著個四五歲的孩子進了來。“她宋嬸兒來啦?”白老爺子放下茶壺站了起來。“煩您給看看,我家虎子咳個不停,嚷嚷著嗓子疼,有痰他又不會吐,我給吸了幾次……”宋嬸兒一下一下地拍著孩子,孩子時不時地咳上一陣子,衝天辮被振得一顫一顫的,連大紅的夾襖前襟都染上了口水。“這都什麼時候了,怎麼還給孩子穿著夾襖啊?老來得子是寶貝,也不能這麼寶貝啊,快五歲了吧?成日地抱著,連路都不自己走,一個男娃娃,吹個風就倒了,這能不感冒嗎?”老爺子一手摸著脈,一手把孩子夾襖的扣子解了開,嘴裡念叨叨地說著,一臉的不滿。“煩您給看看,您給看看……”宋嬸兒讓白老爺子說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的,卻是不敢回嘴。“看什麼看,少給穿點,餓上兩頓,芷兒啊,給包點川貝,拿三顆百蜜丸……”白老爺子說完伸手拍了拍孩子的胖臉蛋,話是對大人說的,仍舊狠叨叨的樣子,可臉衝著孩子,卻是一臉的慈笑。“哎呀爺,你看虎子這大厚耳垂,眼見兒的福氣人兒,哪能不寶貝著啊。”白芷說著提著藥包塞給宋嬸兒,又道,“這昨天才到的上等壽桃貝給虎子拿回去燉梨子潤潤喉,吃幾頓素的,憑著我們虎子的福氣啊,老天爺都得保佑著健健康康的呢。”白芷這幾句話說的宋嬸兒笑得嘴都合不上,連連掏了藥錢,抱著虎子回了。“就你嘴甜,我那一櫃子的蜜丸兒是不是都讓你偷吃了?”老爺子抿了一口茶,瞥了白芷一眼無奈道。“做生意嘛。”白芷笑著應了一句。宋嬸兒做的簪花最是精巧,多少人求著還要侯上三五天,她還指著趕集的時候有漂亮簪花戴呢。“哎哎!去,去……”爺倆正說著的時候,就聽一陣驅趕聲自樓上傳下來,緊接著就是一陣貓叫,嚇得白芷放下手裡活慌忙奔樓上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