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公子阿棠(1 / 1)

雲起雲落 長亭落雪 2235 字 4天前

那日的洛雲施在一片花香中睜眼,身旁是嫋嫋香爐,精巧的檀木床邊一張繡著梅花的屏風,隱隱透出門外天光,時時鳥鳴聲傳來,勾勒出一個安逸的夏日午後,仿佛她隻是小小午憩片刻。隻有胸口絲絲作痛的傷,提醒著最後山崖上的記憶。傷口明顯包紮過了,低頭便是一股藥香,身上也換了件極其簡單的白衣,束腰長袖,看起來更像前朝打扮,與這屋子的風格倒是相符。洛雲施下床,繞過屏風打開房門,一陣風來,撩開滿目風景,不由恍然,難道不過跌落山崖,便墜進了世外桃源?這絕對是她見過最美的花園,四月春光下一片花影搖曳。高處的杏、李、櫻、玉蘭,低處的桃、芍藥、迎春、鳶尾……還有海棠,更多的是海棠,高高的海棠,那如玉髓精致的花瓣隨風一過,便如下雪般漫天飄落,即便清冷如洛雲施,也不禁會心一笑,抬手想接住幾片,無奈花靈太輕,還未落到,又已被風喚走……一抬眸時,便在落花儘頭見到一個俊逸如謫仙的白衫人影。暮風俊美無雙,封寰宇氣質清絕,封軒庭玉樹臨風,封灈逸溫文爾雅……而他,都不同。身著一身簡單的白衣,長長的墨發束在腰間,肌膚若雪,雙眸淡然且淺淺含笑,五官如雕刻一般精致,兩片薄唇在看到洛雲施的一刻微微勾起。“你醒了。”他仿佛這世外桃源中謫居的仙人,讓洛雲施不禁失神,聞言忙應答道:“是。”他身後負著一隻竹簍,走到屋前取下,裡頭是一隻小鎬和些許草藥,大概是為洛雲施挖的。洛雲施道:“是公子救了我?”“是。”“我……”“你順著水流漂進小湖,我正好在亭子裡。”洛雲施點頭,隱約想起跌下山崖後確實墜進水裡的,大抵那水流救了她一命,“這是哪裡?”“燕南山西。”洛雲施了然,“敢問公子是?”“我叫阿棠。”洛雲施一笑,“我叫阿洛。”這裡隻住了阿棠一人,而兩人都很默契地並未提及包紮換藥之事,許是謫仙公子並不在意,洛雲施也自然不願做出那塵世小女兒姿態來。公子說,因為父母喜歡海棠,所以喚他阿棠。相處數日也從不過問洛雲施的來處和身份,晨興清理園中荒穢,帶月負著草藥花木荷鋤而歸,洛雲施能自如行動時,便從後院折了蔬菜瓜果做些簡單飯菜,阿棠往往吃得好笑。“你這手藝,與我娘親有得一比。”洛雲施自己吃得赧然,心想阿棠的母親必然也是個官家小姐出身。花園邊熬了藥,在晚風中飄出淡淡的藥香,氤氳了整個院落,仿佛能聽得海棠輕輕地笑。後來知道她身上的白衣便是阿棠母親留下的,至於他父母去了哪裡,洛雲施也沒有多問,隻是時常坐在庭前覺得恍然如夢,這個情境太過美好,美好到她從未想象過。一園花靈,一處宅院,一個謫仙般的公子,相對一笑時,心頭便湧起一抹前所未有的安寧,從未在彆處感受到過……她想,許是摔下山崖是磕壞了頭,往日心心念念許多,仿佛就這樣淡了下來,融化在滿目繁花和粗茶淡飯裡。“阿洛,你可會樂器?”公子坐在海棠樹下,眉宇仿佛籠罩這一層淡淡的煙霞,不似凡間人物。洛雲施緩緩走下台階,微微歪頭,笑道:“會彈琴。”阿棠聞言,也淡淡笑了,回身從屋內取出一把極為精致的古琴來,輕輕放在膝上,隨意撥了幾個音,仿佛春風拂過柳枝一般輕盈,又宛若暖陽融化寒冰般溫柔,真是一把好琴,比起昭後的鳳尾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是我娘親的心愛之物,她說往昔塵世漂泊時,也隻有這把琴,能給她安慰。”阿棠緩緩道,勾勒著淺淺的笑意,抬眸看向洛雲施,“它叫冰弦。”洛雲施一怔,先人有雲:“員嶠山有木,名猗桑,煎椹以為蜜。有冰蠶,長七寸,赤色,有角有鱗,以霜雪覆之,然後作繭,長一尺,色白如雪,入水不濡,以之投火,經宿不燎。”而以冰蠶絲為弦的琴,普天之下隻有一把,在前朝琴聖方玥菡手中。方玥菡本出自官宦之家,一心醉於琴曲,因而年過二十未嫁,據說前朝覆滅時,有人曾聞得京城內一宿琴聲不絕,如泣如訴,使人不覺落淚,過後驚覺,這不是方家的冰弦之音麼……爾後,再無人聽說過方玥菡的蹤跡,還以為兵荒馬亂之際許是已香消玉殞,世人哀憐,便奉以琴聖之名……不曾想,她原躲在這個世外桃源,生了阿棠。洛雲施淺笑,“那,阿棠何名。”阿棠一笑,“顏汐棠。”“姓顏?”洛雲施想起掛壁上矯若驚龍的一幅少年辭,這樣的筆力,試問有幾人能夠做到?不禁搖了搖頭,世事真是奇妙。誰會想到,前朝久負盛名的書聖顏語和琴聖方玥菡,會在這燕南山腳,建了一處世外桃源,生了個謫仙般的公子阿棠。阿棠垂眸,修長如玉的十指落在雪色冰弦上,輕輕勾勒出一串音符,在這晚風蕩漾的小院裡吹散開來。洛雲施看著他的模樣,心想,這樣的少年公子,她一生也不會再見到第二個了。阿棠的手指長而纖瘦,骨節分明,每每見洛雲施出神,便在她眼前輕輕一晃。“可是在思量,如何報我的救命之恩。”洛雲施淺笑,“阿棠這般的仙人,也會求凡人回報麼。”阿棠便是一笑,一邊替洛雲施係好腰帶背後的結,一邊道:“旁的倒不求,隻是寫字時缺個人研墨。”洛雲施知道阿棠在寫琴書二經,大抵想將父母一生所學傳於後世,便道:“研墨自然容易,你彆讓我掌勺就行。”一句自揭短處,叫阿棠不由失笑,“實不相瞞,在下也是不敢。”洛雲施汗顏,漸漸恢複血色的臉泛起淡淡紅暈,在海棠樹下仿若花枝初開。阿棠頓了頓,轉身坐在石桌旁,替二人倒了杯茶。他往昔是會在傍晚小酌一杯的,不過洛雲施有傷在身,也就隨她飲茶。夜裡月華如水,星辰在側,點起兩盞小燈輕輕搖曳。阿棠寫字,洛雲施便在一旁研磨。青雲曾向段珩誇口,說洛雲施的梅花小篆寫得好,若是跟阿棠相比,便叫相形見絀了。她不過半路出家的功力,哪能較於阿棠自幼耳濡目染。隻是不知方玥菡同顏語去了何處,思量之間,正要問時,忽聽得阿棠淺淺的笑聲,低頭便見自己雪白的衣袖淌進了墨裡,染出一片青黑來。“你真是,怎麼不早些提醒我。”洛雲施略帶嗔怒道,一邊忙抬起袖來,流落的黑墨又滴到裙上,她看著心疼,無奈瞪了阿棠一眼。阿棠笑道:“莫非世間女子都這般癡傻,研著墨也能神遊太虛來。”洛雲施素來聰明慣了,不曾想到這裡卻成個癡傻女子,一時雖是不忿,又找不到句子反擊,沉吟片刻,道:“阿棠從未離開這裡麼?”阿棠搖頭,將筆擱在一旁,淡淡道:“自然不是。”何時出去的,卻不再多說,一如方玥菡與顏語的去向,即便相處了許久,也依舊諱莫如深。洛雲施不再細問,接過阿棠遞來的毛巾擦拭著手,聽對方道,“時辰不早了,早些換了衣裳歇息吧。”“好。”洛雲施點頭,便自己進屋。不知過了多久,輕輕開了房門時,便見如水月光下白衣少年靜立海棠樹下,微微抬頭望著天邊的月輪,周身仿佛氤氳著淡淡白霧,連月色星辰都流轉在側,那般安寧寂寥,定格成一幅畫。莫名便想起姨母離開的那個夜晚,月色也極美。她站在鳳棲宮寬大的庭院裡,抬頭望著月亮,初秋的蟲鳴陣陣淒厲,她聽著聽著,便靜靜落下淚來。想必她與阿棠,都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隻是阿棠可以孑然一身留在這桃源,她還有旁的事要做。又過幾日,阿棠帶她去了救她回來的小湖,隻有逸王府東園的湖泊大小,隻是四麵生滿了蘆葦,湖水幽綠,湖心一座小亭,便是尋常時候阿棠練琴的地方。二人劃了隻小舟蕩漾湖麵,不時有魚兒跳出,輕盈的身影在水麵蕩起一圈白紋,又很快消失不見。但洛雲施並未見到入湖的水流,帶著幾分疑問看向阿棠時,對方一邊抽出槳,淡淡笑道:“這湖裡能進的都是暗流,我也不知你從哪一處來的。”難怪此地隱秘無擾,因為這唯一與外界交互的水流,也是捉摸不定的。洛雲施點頭,道:“那要出去,該怎麼走?”話一出口,便覺得,心中有什麼忽然墜落,又有什麼忽然升起,讓她有刹那的失神。阿棠未答,黃昏回到院落,在海棠下輕輕撫完一曲,止了琴弦,方向一旁洛雲施道:“阿洛。”洛雲施回頭:“嗯。”“知我為何救你?”洛雲施搖頭。“我娘親在前朝覆滅之際,流落街頭曾為人所辱,後又遭山賊,逃亡時跌落山崖,才遇到了父親。”阿棠道,“她當時也受了傷,如你一般。”洛雲施沉默,聽起來像亂世中才子佳人的故事,隻有身在其中,才知其有多苦。“我娘親終生不樂,隻有在這海棠樹下,才能有片刻安寧。”洛雲施沉吟許久,緩緩道:“我也是。”阿棠抬眸,淡淡一笑,“但你還念著往日,對麼。”是了,洛雲施抬頭看向西天的晚霞,這一個月來,不知暮風可有急壞了,青雲那丫頭,是不是夜夜淚濕枕巾,還有母親,會不會在佛前替她祈福,師父、子邢、瑞兒,又怎麼樣了……若是剛失去了姨母和封寧的洛雲施遇到阿棠,遇到這個世外桃源,大概永遠不會有離去的心吧。可是如今,她迷戀這樣的日子,卻又有牽掛的人,或許,等一切安定了,她和她所愛的人,也會過上這樣的生活,這樣的平靜與美好。“我父親比娘親大二十餘歲,看儘了世間悲歡離合,前朝盛行修道時,他還是宋家兩位公主的老師。”阿棠道,目光裡是洛雲施之前從未見到的悵然。宋羅伊和宋羅嬋,洛雲施沒有說出她二人結局,阿棠卻仿佛也隻是隨口一提,便繼續道:“十二歲那年,我遇見一個女子,她隻是個女醫,生得也不算太美,卻對我極好,不知是把我當作孩子,還是晚輩——”那該是個比阿棠大上許多的女子,十餘歲少年未諳世事,會對照顧自己的女子動心並不足為奇。洛雲施點點頭,沒有接話。“可惜,我這次出去,便害死了我的父母。”洛雲施一怔,不就是喜歡一個女子麼,如何會害死自己的父母?而阿棠卻隻搖搖頭,再不做解釋。她猶豫片刻,試探道:“可是那個女子身份特殊,連累了你們。”阿棠輕笑,如玉的十指在冰弦輕輕一撥,幾縷淡如青煙的琴音飄出,帶著兩人的思緒遠去。那件事後,他便留在了這世外桃源,獨自一人,直到在湖心亭見到洛雲施。洛雲施伸手點了點眼前垂落的海棠花枝,眉宇間含著輕盈的笑意,忽然道:“阿棠,我為你跳一支舞吧。”那天的晚霞極美,將天際染得流光溢彩,風吹起海棠花瓣紛紛揚揚,仿佛永遠也飄落不儘。“阿洛,你可知圩陽曲。”“知道。”“便舞此曲,如何?”“好。”白衣男子彈琴,白衣女子起舞,在這世外桃源鑲嵌出一道絕色風景,有晚風做伴,有海棠為伍,若非故事裡,便在夢中,才有這樣的情境……“她在深山不識人間變換他一騎白馬闖入綠瓦屋簷曾不知今夕何夕朝暮百年彈指間恍如隔世白駒過眼她眉頭輕挑插花發間尚不管如今是秦是漢他斂眉而笑飲酒一盞對月焚香輕撫琴弦她細聲呢喃今夕是何年詩書三百卷,看不穿她的眼琴聲隻把愁添,撒酒濕了白衫夜繁星滿天她摘花做發簪馨香繞耳畔夜久露生寒疏影斜月影入潭……”後來,少年終有一日要離開,女子抬眸笑意翩然,祝他早有佳人相伴。少年轉身策馬揚鞭,不曾再回頭一眼。又過了許多年,年年花開花落花滿眼,卻依舊憶起她醉臥花間,容顏比夜色更寒。少年想,他看了許多月圓月殘,年複一年,讀了詩書三百卷,卻看不穿她的眼……離開的少年沒有再找到女子,於是寫了圩陽曲流傳後世。仿佛這隻是個在世外桃源邂逅絕代佳人的美夢,空為旁人笑談。一曲終了時,東天已起月華,如霧般籠罩著院落。後來洛雲施總想,自己是不是也如那個白馬少年般做了場夢,他不曾回頭一眼,因此再也找不回女子的屋簷,而她順著海棠花林數了一百九十九步,再回頭時,便永遠失去了阿棠的身影。書聖顏語除了書法,專研道家五行八卦,大抵,再也找不回燕南山下的阿棠了。風依舊吹得花瓣紛灑,洛雲施伸手終於接住一片,抬眼望去,晨光下,幾個農人攜了鋤鎬,一邊輕聲笑語,漸漸走遠。她深吸一口氣,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沿著小道繼續往前。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