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深 淵(1 / 1)

“老大,小心!”荊軻轉過頭去,瞳孔放大。申樂在他的眼前,被一根長矛貫穿了身體。尖銳的矛鋒從腹部刺入,鮮血像用竹管從山中導下的泉水,嘩嘩地順著傾斜的長杆淌個不停。腦子中有什麼東西轟然炸開,茫茫一片空白。少年們驚愕地目睹他們的荊老大像發了瘋一樣拿著木劍朝著秦軍亂砍。順著雲梯爬上城牆的秦兵被他一個個劈倒在地,力道之大,木劍擊打在肉體上發出傷筋斷骨般的慘烈聲音。秦兵們幾乎在承受一擊的同時便失去了知覺,暈死過去。不一會兒,荊軻身邊便倒下了一大片。從震悚中回過神來的少年們,迅速衝上去支援。他們手提利劍,利落地向倒在地上的秦兵刺去。白刃染滿鮮血,一劍解決一個,毫不留情。直到再沒有秦軍順著雲梯爬上來,殺紅了眼的荊軻終於恢複了一些意識。他失魂落魄地丟下手中的木劍,跌跌撞撞地撲到申樂旁邊,兩手死死捂在申樂腹部的血洞上。申樂臉色煞白,雙目緊閉,血液還有著灼熱的溫度,很快就染紅了荊軻的手。從殘破的衣袖中,露出荊軻手臂上一條長約數寸的疤痕。在指縫間不斷湧出的粘稠液體的襯托下,那道傷疤顯得更加猙獰。“軍醫……軍醫……”荊軻舔了舔乾裂的嘴唇,艱難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緊接著,細不可聞的囁嚅聲突然變成了聲嘶力竭的吼叫。“軍醫!軍醫!!軍醫!!!”邯鄲城的戰事吃緊,現在他終於如願以償地登上城牆作戰。然而,他手中的武器卻不能殺人。當他一劍刺向麵前的敵人時,之前被他擊倒的秦兵再次爬起來,舉著長矛從他身後刺去。那一刻,是申樂替他擋下了致命一擊。荊軻突然很害怕,即使不拿殺人的劍,此時此刻捂在申樂傷口上的雙手依舊抖得厲害。===========從城牆上換防下來,少年們從沒有像今日這般沉默,儘管這一日他們的殺敵數目是童軍營中最多的。“放心吧,老大。申樂哥一定沒事的。”最年少的少年蹲在荊軻身邊,竭儘所能地安慰道。“是啊是啊,申樂哥小時候曾經被毒蛇咬過,昏迷了好幾天,村醫都說他活不成了,結果後來還不是活蹦亂跳的。”另一位少年連聲附和道。荊軻仿若未覺,平日神采熠熠的圓眼如同蒙塵的墨珠,暗淡無色。他木然地呆坐軍帳一角,臉色慘白,並不比死人好看多少。見此狀況,大夥兒一時之間不知要說啥,申樂的事情已經夠讓人難受了,如今老大又是這副模樣,將今日立下軍功的喜悅衝得乾乾淨淨。渾身是血的申樂是被軍醫抬下城牆的。儘管擔心著他的傷勢,少年們不得不留在城牆上繼續堅守崗位。即使是不滿十五歲的小子,上了戰場,便是軍人。軍令如山,軍規難違,要堅守的地方,即使是死,也要站在那個位置死。等到換防的時辰,他們回到童軍營,已經是月掛半空。對申樂的情況,他們唯一知道的,便是他被送去了軍中的醫舍。然而按照軍規,他們並不能隨意出營走動。目前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一個消息,或者等待一個歸來的人。吹角聲響了起來,不知是誰吹滅了帳中的燈火,又不知是誰在黑暗中輕輕拍了拍荊軻的肩,然後悄然退了下去。無邊無際的黑暗淹沒了荊軻,他覺得自己墜入了一個萬丈深淵中,無論如何掙紮,都得不到解脫。寒冷刺骨,卻感覺所有的知覺鈍感到麻木的地步。自那一日從翠玉樓歸來,就一直是這樣的狀態。不知道為什麼,申樂平日話很多,對他手臂上的傷口卻沒有多問一個字,隻是跑到軍醫那裡拿了傷藥給他。不久之後,備具官那裡發下了作戰的兵器,上麵終於下達了命令,允許他們登上城牆作戰。令少年們意外的是,他們的老大沒有使用發下來的青銅劍。一把木劍就是他作戰的兵器。為什麼?沒有人問為什麼。荊軻後來才知道,是申樂不讓大夥兒問。關於荊軻手中的木劍,申樂雖明確表示過質疑,卻從沒有問過原因。荊軻不清楚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麼,按理說,他應該什麼都不知道。在翠玉樓發生的事情他從未提過,一個字也沒提過。若說一個字,便是將已經結疤的傷口再一次撕開,鮮血淋淋,痛不可擋。長久的黑暗之中,找不到出口,如墜深淵,如溺寒潭。荊軻緩慢地轉動了一下眼珠,摸索著站了起來,然後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帳外走去。“老大?”尚未睡著的少年,半撐起身不安地喚了一聲。“無事,我去茅廁。”荊軻淡淡回了一句,便掀簾走了出去。原本掛在半空的月亮此時不知隱沒到哪裡去了。營中的燈火點綴了夜色,在帳外的地麵投下一個拉長的人影。纖瘦的人影肩上,突兀地伸出一根長條狀的不明物體。荊軻漠然地掃了一眼地麵。他仍舊時時刻刻帶著那把茲白劍,卻覺得似乎越來越承受不住所背負的那份重量。荊軻憑著依稀的記憶朝著醫舍走去,他小心地避開巡邏的兵卒。心裡想的卻是趙括把軍規看得那麼重,而他現在卻是將童軍營的軍規視為無物。反正已經是無所謂了。深夜中的醫舍看起來並不比白日裡清閒多少,時不時能看到滿臉疲憊的瘍醫(作者注1)背著藥箱,在軍帳之間匆匆來去。畢竟死亡從不分白日或黑夜。從某種角度來說,醫舍中的瘍醫比起城牆上作戰的戰士,也許更接近死亡。荊軻像丟了魂兒似的在醫舍內遊蕩,從一個軍帳移動到另一個軍帳。因為傷員太多,很多人就躺在帳外的空地上。忍受不了潰爛傷口的疼痛而發出的哀嚎聲,或者壓抑著呼吸的呻吟聲,此起彼伏,不斷敲打著還活著的人的心臟。比起永遠飄散在空氣中的藥草味和血腥味,大概那才是醫舍內永不停歇的主旋律。由於人手不夠,邯鄲城中的不少婦人也加入到醫舍中,承擔一些飲水喂食,照顧傷員的工作。深夜裡,她們中很多人仍未睡下。有些人見到荊軻,會擔憂地上前詢問一下。那孩子的情況顯然很不好,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麼外傷,但眼睛中透出的虛無像是一具在人間徘徊已久的行屍走肉。即使是那些躺在地上痛苦哀嚎的士兵們,麵對瀕死的絕境,仍舊有著強烈的求生欲望。然而荊軻的眼睛裡,看不到一絲情緒的波動。他回絕了那些上前關懷的婦人,他覺得自己很好,沒有任何問題,不需要彆人的同情或者憐憫。他不過是想要找到申樂,然而他找不到。他不知道申樂被人抬去了哪裡,更不知道他是死是活。黑暗始終籠罩著他,他感覺自己一直在深淵的底部涉水而行,兩隻腳泡在刺骨的冷水中太久,早已失去了知覺。某一個瞬間,荊軻隻覺得疲憊至極,他不想繼續前行了,乾脆任憑自己沉到更深的水底去吧。實在是太累了……就在荊軻冒出那樣想法的時候,一段輕柔飄渺的旋律飄進了他的耳朵裡。仿佛退潮的海水一次次伸開雙臂,溫柔地擁抱沙灘,不甚分明的音樂聲竟帶著某種撫慰人心的力量。鬼使神差地,荊軻朝著樂聲飄來的方向走去。昏黃的火光下,一位清秀少年屈膝坐於地上,正埋頭專注地擊打著懷中的長頸樂器。他的身側躺著一位安靜的傷員,嘴角含笑,緊閉的雙目不知是不是沉醉於少年的樂聲中。荊軻死水般的內心終於有了一絲微小的波動。他認出了對方是他在翠玉樓撞見的那位抱築少年。一時之間,荊軻不知是要進,還是要退。高漸離已經察覺到有人靠近,他沒有抬頭,而是行雲流水般地奏完整首曲子。待最後一個音符從指間跳躍而出,他才抬頭看向了來人。認出荊軻後他明顯愣了一下,卻沒有像初遇荊軻時那樣蹙眉,而是點了點頭,用目光示意他找個位置坐下。因為這無言的邀請,荊軻不得不打消了逃離的念頭,略顯猶豫地在那位傷員的身側坐了下來。“他還好吧?”荊軻不想保持沉默,那樣會讓他更難受。所以剛一坐下,他馬上迫不急待地開口問道。高漸離瞥了他一眼,然後輕聲回答:“他已經離世了,就在我彈奏剛才那首曲子的時候。”“!”荊軻呼吸一滯,呆呆地看了看身側的人,對方嘴角的笑意很安詳,如果不是胸前潰爛的傷口,總以為他是睡著了。“你想聽什麼曲子呢?”高漸離一邊說著,一邊調弄著築上的弦。“啊?”荊軻的目光仍停留在死者的身上。他艱難地抬起頭,看向那位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我在醫舍中的職責,是為瀕死之人彈奏一兩首他們故鄉的曲子。”“哦。”荊軻渾渾噩噩地應了一聲,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抬高了音量,“小爺我哪裡像瀕死之人?!”高漸離再次瞥了他一眼,目光如泉水漫過林間的溪石,無聲無息,卻好像已經回答了一切。荊軻突然變得有些局促。他彆開視線,終於找回了一點點正常思考的能力。“你不是翠玉樓的人麼?怎麼會在這裡?”“翠玉樓已經關閉了,所以我才會在這裡。”荊軻的大腦仍舊有些遲鈍,他瞪著一雙貓眼,露出了不解的神色。“為什麼關閉了?”“經常光顧的趙軍死士們,都死得差不多了。那日打傷你的客人,大概也已經死了吧。沒有客人,自然沒有繼續經營下去的必要。向來圍城之戰,若得不到外部支援,城內的人隻會一直減少下去。”高漸離說這話時沒有看向荊軻。他神色如水,平淡得仿佛在說一件日常瑣事,而聲線卻是細膩柔和的。“……”一時之間,荊軻不知要以怎樣的心緒來消化剛才聽到的話。另一隻手不自覺地撫上手臂上的傷疤,此刻想起那個男人他仍有些憤怒,卻恨不起來了。接下來兩人都沒有再說話。沉默的氣氛使荊軻又開始感到窒息般的難受,好在另一個人適時開了口。高漸離手上調弦的動作一直未停,微微低著頭。“況且我隻是受雇於翠玉樓,隨時都可以離開。樂師浪跡天下,哪裡都可以去。”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荊軻忙不迭地點頭,表示能夠理解。“那你去了哪些地方?”“很多地方。”荊軻皺眉,覺得這人的回答說了跟沒說差不多。也許是注意到荊軻的表情,高漸離又淡淡地補充了一句。“總之,隻要客人們提出要求,不管是北地的燕國,還是南方的楚國,不管是東邊的齊國,還是西方的秦國,人們所懷念的鄉曲,我都能為他們奏上幾首。”聽對方這麼一說,荊軻驀然想起自己的故鄉衛國。然而他對衛國的音樂沒有什麼了解,他算是在齊國長大的。但是聯想到齊國的音樂,除了一些市井流行的童謠,他想不起彆的。臨淄市集內的人,不欣賞音樂,賞樂從來都是出身高貴者的專享。荊軻仰起頭,視野中是無星無月的漆黑夜空。他思緒漸漸飄遠,勾勒出記憶中某個注定不忘的夜晚。空曠之地上站滿了長平軍,趙括盤腿在主帥大帳前鼓瑟。無數士兵隨著他的瑟聲淺唱低吟,旋律或雄渾,或悲涼,或慷慨激昂,或低沉徘徊。他被曲子感染,也跟著周圍的士兵們唱起來。不知不覺,跟著記憶中的旋律哼唱出聲。待停下來時,才發現另一位少年已經調好了絲弦,右手拿起了竹尺。“原來是采薇啊。”他輕輕歎了一聲,左手按弦,右手的竹尺隨之撥動,霎時流瀉出荊軻所熟悉的旋律。“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獫狁之故。不遑啟居,獫狁之故……惜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饑載渴。我心傷悲,莫知我哀……我心傷悲,莫知我哀。”高漸離隨著旋律,幽幽地唱了起來。不得不說,作為樂師,他的歌聲同他的樂聲一樣,有著安撫人心的力量。待一曲完畢,高漸離抬起頭來,卻著實吃了一驚。縱使是長年與音樂為伴養成的淡泊個性,那對波瀾不驚的眸子裡此時此刻也少見地流露出訝然之色。自稱是趙括傳令官的倔強少年,仍舊坐在原來的位置上,雙手握拳置於膝蓋上,手背上的凸起的青筋顯示主人用了很大的力量。還沒有完全褪去童稚的圓潤臉頰上,滿是淚痕。貓樣的圓眼中蓄滿了液體,伴隨著無意識地眨眼,便像決堤的洪水洶湧而下,卻沒有發出一丁點兒哭泣的聲音。高漸離無聲無息地歎了一口氣,又鬆了一口氣。對方那副無言痛哭的模樣,似是已經卸下了渾身是刺的偽裝。當意識重新回到荊軻缺氧的大腦,一股難以名狀的羞恥感占據了整個胸腔。想到兩次狼狽的出醜都是在那位少年樂師麵前,臉上頓時產生了一種無地自容的滾燙溫度。同時,心底對那人亦生出了莫名怨憤。他胡亂抹了一把臉上未乾的淚,噌的一下站起來,目光自然是不敢與對方接觸,然後風似的逃離了現場。===========喘著粗氣,荊軻終於停了下來。他一邊平順呼吸,一邊環顧四周。此地僻靜,但空氣中仍飄著淡淡的藥草味,心想自己大概還在醫舍的範圍之中。回想今日的遭遇,他整張臉都皺在了一起。尤其是申樂,他還沒有找到他。一想到這一點,荊軻的心再一次沉入穀底。終究是自己害了他……如果自己能夠再強大一點……暫時忘卻的事一旦再度爬上心頭,才驚覺自己仍身處深淵之中,徒勞掙紮。他放下身後的包裹,解開繩子,悲哀地注視著從中露出的金色劍鞘。伸出手去,指間碰觸到劍鞘的瞬間,立刻像燙著了一般縮了回去。強按下內心翻湧的情緒,荊軻咬咬牙,像下定了一個巨大的決心,再一次伸出手去。荊軻堵上了性命似的,以迅雷般的速度拔出劍來。一道寒光劃破黑暗,瞬間之後,黑暗再次籠罩。荊軻握劍的手,不受控製地抖個不停。仿佛用儘全身的力氣,也阻止不了劍柄從手中無力滑落。那日出了翠玉樓,他再也拿不動一把真正的劍。夢醒之後,還是無儘的噩夢。直麵之後,還是至冷的絕望。恍惚間他又想起那段旋律,想起趙括,想起景湛,想起長平的無數將士。為什麼自己還活著?為什麼自己還留在這裡?他突然之間,找不到答案了。渾渾噩噩,少年猶如一支迷失了航向的孤舟,在暴風雨中上下顛簸。他失魂落魄地走出醫舍,漫無目的地遊蕩。當晨曦的第一縷光照到他的麵頰上,他下意識地抬起胳膊去擋,卻在扭頭的瞬間,驚覺自己竟不知不覺地走到了馬服君府的宅邸前。門咯吱一聲響了,從中走出一位俊朗的青年,堅毅的五官帶出一身不容忽視的英氣。瞳孔驟縮,荊軻猶如石雕一般愣在當場。這一定是幻覺……因為他竟然在馬服君府的門前見到了已經死去的趙括!注1:專治紅腫外瘡、刀劍之傷、跌打之傷的外科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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