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邯鄲城不遠的一個村莊,這日走來一位佩劍的大個子。當他大步流星地走在村莊的小路上時,時不時有迎麵走來的村民與他熟絡地打招呼。“這不是毛淵麼?好久沒見你回來。之前不是在稷下求學麼?”“毛大哥,這幾年又跑到哪裡去混日子了?”“哦哦,毛淵啊?怪我老眼昏花。回來探望母親?”……諸如此類的話反反複複,毛遂起初還耐心地做著回答,後來卻有些招架不住。“大爺我前年就回來過一次,你小子沒見著罷了!”“呸!什麼混日子!大爺我現在可是平原君府中的上賓……喂喂,你彆走啊,我說真的!”毛遂的家在村莊另一頭的僻靜處。從村口一路走來,雖然嘴上表達著不滿,那種熟悉溫暖的感覺卻在一步一步之中,將毛遂的內心漲得滿滿的。同時,沉重的悲傷又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胸口像堵著什麼東西,每一次呼吸都很困難。畏懼與悔恨,從他踏上回鄉之路的那一刻起,灌注在每一個腳印裡。不過是短短的十五裡路,卻走得異常艱難。舉目四望,村莊比起他上次回來時凋敝了很多,也安靜了很多。小路越往裡走越安靜,路上遇到的人也越少。剛才和他打招呼的人,除了女人就是老人,要不然就是半大小子,沒有一個年紀和他相仿的青年男子。記憶中很多熟悉的麵孔,那些和他一起玩鬨長大的同伴,再也不會出現在他麵前。毛遂生平中,幾乎沒有什麼害怕的事情。然而長平之戰後,他卻開始害怕起來——他知道,自己恐怕是村子裡唯一幸存的壯年。他想象過無數次回鄉的情景,也想象過要以怎樣的表情麵對那些村民。不過,縱使想了很多很多,也沒有想到是今天這樣的情景——仿佛一切都沒有變,又仿佛一切都變了。稍稍帶著涼意的風裹著暑氣的尾巴,猝不及防地吹來,路邊的野草隨之發出沙沙的聲音。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單調的腳步聲突然停了下來。毛遂抬頭望了一眼秋空,湛藍的天空仿佛有萬丈高,伸手觸之不及。又是一年的九月……馬服君和同村的友伴們,在長平最後看到的,是不是也是這樣的秋空?抬袖胡亂地在兩眼處抹了幾下。當腳步聲再一次在凋敝的村落中響起,唯有路邊的野草,目睹一位佩劍的大個子,眸光如炬,一步一步,走得異常穩健而堅定。……毛遂還未邁進家門,便聽見後院傳來馬的嘶鳴聲。“今日馬兒是怎麼了?”伴隨著馬的鳴叫,宅院內飄出一位老婦的自言自語。毛遂心下激動,三步並作兩步,跨入門內,朝著院內某個熟悉的身影叫了一聲。“娘,兒回來了!”那老婦正在院中晾曬衣服,忽聞背後一聲呼喚,渾身一僵,待緩緩回過頭來,眼中立刻有了淚花。“我兒……”她顧不得手上的濕衣,顫顫巍巍地迎上去將兒子摟住。===========一年多未見,母子倆有很多話說。毛遂從缸裡舀了一勺水,一邊喝一邊簡要地跟母親說了一下在平原君府的情況。“兒在平原君府有吃有喝,母親不必擔心。隻是……”毛遂爽朗的聲調低沉下去,嘴巴就著陶勺將裡麵最後一點兒水飲儘,用手背在嘴唇上擦了兩下才又說道:“想必母親也聽說了。秦國再起強兵,目前正往邯鄲趕來,這一戰恐怕不可避免了。”“兒既然寄食於平原君府,於君於國,當全力報效。唯有母親,兒放心不下……這裡離邯鄲城太近,秦軍一來,必被卷入戰火。兒在平原君府攢下些錢,母親和鄉裡商量一下,暫且前往北方代地避難吧。”這麼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大袋銅幣,放到母親手裡。毛母沒有說話,她緊握著那袋錢,用力之大,連蜷起的十根手指都在發抖。但很快,她鬆開錢袋,將它輕放在一邊。“我兒這次歸來,見村子有什麼變化沒有?”老婦人的語氣滿是慈愛,與平常無二。毛遂愣了一下,略有遲疑地回答:“人口凋零,不見少壯。”這話聽來短短八個字,卻是字字血淚,毛遂卻故意說得十分隨意。長平之戰,征國內二十歲以上丁男。自秦國罷兵以來,賴廉頗將軍主持邯鄲軍務,已將國內可調集的軍隊調往邯鄲駐防,兵不卸甲,日夜操練。然而就兵力而言,仍遠遠不足以應付即將到來的大戰。三個月前,趙王又發征兵令,征國內十五歲以上丁男。如此一來,那些原本因年齡不夠,未被納入長平征夫行列的少年們,在失去了父兄之後,拿起戈戟,懷著滿腔仇恨,踏上了與父兄一樣的征程。毛遂的家鄉,不過是趙國國內無數個村落的縮影。“村中剩下我們這些老人婦女,縱然不願離鄉背井,留在這裡,也是累贅和負擔罷了……”毛母一邊說著一邊歎了一口氣。“不是!兒是……”毛遂正想辯解什麼,毛母卻沒有讓他繼續說下去。“我兒說的話,為娘明白。前幾日,村長召集大夥兒,宣布了秦國即將攻來的消息。其實不用你說,村裡也有了打算——咱們這些人,上不了戰場,殺不了敵人,就不給你們添麻煩了。明後兩日,咱們這就起程前往北方。我兒安心,儘管為國效力便是。”毛遂張嘴想說點什麼,卻發現無論什麼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索性握緊雙拳,埋頭不語。毛母見狀,安撫似的輕拍了一下兒子的手背,像是閒聊家常般開了口。“去年年底,村裡來了一個十三歲左右的孩子,暈倒在劉二娘家門口,正好被二娘救了。那孩子使得一手好劍法,沒多久就把村裡的小子們治得服服帖帖,整日跟著那孩子習武練劍。我兒一路走來,沒有遇見?”經由母親這麼一說,毛遂突然想起,路上遇到的申家小子,背上似乎就背著一把木劍。“哪裡來的小鬼?”“那孩子自稱是從長平歸來……”毛母見自己的兒子猛地瞪圓了雙目,搖頭向他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他耐心聽來。“為娘聽說,秦軍放歸了二百四十名年少者。然而那孩子連十五歲也不到,怎麼可能會是長平軍?二娘也曾問過他的原籍,那孩子支支吾吾,看來是不願明說。村民們沒把他的話當真,不過村裡的小子們就不一樣了,總是追著他問長平的事。時間一長,一個個對那孩子崇拜不已,將他奉為頭領。”毛遂這下聽明白了,那小子恐怕是借長平軍的名義,吸引同齡少年的注意罷了。“小鬼年紀不大,還挺能說大話的。”“為娘記得,你這般年紀的時候,也是村裡最能說大話的。”“娘!你兒子跟那來曆不明的小鬼不一樣。”毛遂再次瞪了眼,“兒靠的是真本事!”“是是是。”毛母連連點頭,微笑的樣子看起來更加和藹,“不過,那孩子的劍術的確是真本事。為娘撞見過一次,一把木劍在他手中,像長了眼睛似的……”“花架子罷了。到了戰場,真能殺人麼?”毛遂也不知道為什麼,心裡莫名就跟那未曾謀麵的小鬼杠上了。“雖說是木劍,氣勢卻也不輸人。這不,聽說秦軍再度攻來,那孩子帶著村裡的小子們跑到村長家裡,自告奮勇要上陣殺敵,把村長嚇得不輕。”“……”毛遂挑了挑眉,內心像是被什麼觸動,生出一股彆樣的情緒。過了一會兒,他撇著嘴角,用一種譏誚的語氣說道:“都是些不滿十五歲的小鬼,能乾什麼事?還嚷嚷著上戰場咧,到時候彆尿褲子就行。”這話似乎連毛母也覺得過分了。她正要開口數落兒子幾句,恰好從後院再度傳來馬的嘶鳴聲。幾乎是自然而然地,毛母說出來的話在她尚未意識到時,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話題。“馬兒也很久未見你這主人了,怕是想你了,先到後院去看看它吧。這麼好的馬兒,為娘一直擔心沒給你照顧好……你走的時候,帶它一起離開吧。”毛遂默默點頭,起身急急往後院走去。他回鄉的另外一個目的就是帶走墨梟。這匹來自胡地的黑色駿馬實在是太引人注目了,自然不能帶去平原君府。他打算先把它帶去廉將軍府,順便也好在北郭肆等人麵前,好生炫耀一番。墨梟一見到他,興奮地踏著蹄子,搖晃著腦袋,鼻孔大張,往靠近的主人臉上噴出愉悅的氣流。毛遂被它搞得脖子臉上一陣瘙癢,一邊忍著笑一邊撫摸它湊過來的臉。待一人一馬親熱地敘完舊之後,毛遂將額頭抵在馬的眼睛旁邊,用他自己才能聽見的音量說了一聲“對不起”。明明是一隻千裡馬,卻因為跟了他這位主人,數年間困於一個小小的村落後院之中,不能撒開四蹄,恣意馳騁於天地之間,是何等不幸,何等憋屈。今後不會再讓你空有一身本領,老死於鄉野之間。毛遂在心裡對墨梟承諾著,解開韁繩,將它牽了出來。跨馬而上,毛遂剛在馬背上坐穩,墨梟突然揚起前蹄,發出一聲響徹雲霄的嘶鳴。這一聲,像是千裡馬隱忍多年的發泄,豪邁之情寓於鳴聲中,幾乎整個村子都能聽見。===========村外的樹林裡,一匹駿馬埋頭吃著青草。它閉著眼睛,臉頰的肌肉因咀嚼而鼓動著,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左右甩動,似乎很享受悠閒的進食時光。這是一匹年滿三歲,剛剛成年的公馬,長得腰肥臀圓,虎背龍腹。尤其是一身棕紅色的皮毛,油光水亮,遠遠望去,猶如一團燃燒的火焰,總能在第一眼便牢牢鎖住人們讚歎的目光。在少年們沒有注意到的時候,馬兒的耳朵輕微地動了兩下。然後,毫無預警地,它突然揚起前蹄,朝著村子的方向發出了長長的嘶鳴。一對漆黑眸子中,閃著異常的光芒,仿佛是受到了某種神秘的召喚,不受控製地用四蹄踩踏地麵,興奮若狂地給予回應。少年們被馬兒異乎尋常的舉動驚到了,目光紛紛投注到馬兒身上,卻沒有一人上前拉住它。馬兒不斷嘶鳴著,激烈地甩著尾巴,可憐腳下的青草被它一陣踐踏,周圍揚起一片乾燥的塵土。“咳咳咳……”瞠目結舌的少年們捂著口鼻,咳嗽起來。“喂,今天到底是怎麼了?一人一馬都不正常啊!”不知道是誰大聲嚷了一句。眼看著馬兒已失去控製,正要甩開四蹄,朝著村子的某個方向莽撞衝去。一個明亮的聲音適時響了起來。“火騌!”那個聲音不大不小,帶著少年特有的聲線,充滿活力又藏著少許不易察覺的疲乏。兩個字極具穿透力,震動了圍觀少年們的鼓膜,如一條柔韌的馬鞭,以恰到好處的力道抽打在馬兒身上。像施展了巫術一般,原本處於興奮狀態的馬兒在一聲呼喚之下,很快平靜了下來。不多一會兒功夫,它再度埋下頭啃食青草,旁若無人的狀態仿佛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少年們隨即發出了崇拜的歡呼聲,熱烈的目光從馬兒轉移到它的主人身上——一位十四歲左右的少年,盤腿坐在一塊大石上,單手支著還未完全脫去稚氣的臉頰,一對貓樣的圓眼懶洋洋地注視著下方的少年們。“老大,你終於清醒了?大夥兒還以為你思春了……雖說現在差不多入秋了……”名叫申樂的少年不識好歹地咧嘴調笑起來。一句話如石子投入靜水,引得少年們一陣哄笑。這群少年均手持木劍,穿著簡素的布衣,年齡差彆不大,大抵是十歲至十四歲的樣子。他們的荊老大今天一直不對勁,從一大早開始就一副魂遊天外的模樣,任憑大夥兒胡亂調笑也完全沒反應。平日總是活力四射、張口閉口發號施令的人,若是突然安靜下來,陰沉著臉一聲不吭的話,其實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所以,這群半大小子的心情也不由地忐忑起來,練起劍來戰戰兢兢,動作僵硬得像是匠人手中的木偶。最可怕的是,若是平時早就發作起來的荊老大,對此竟然視若無睹,長久保持著單手支頤的樣子,目光渙散,精神萎靡。現下見他終於恢複了正常,不得不說,這群少年們暗地裡都鬆了一口氣。“滾!”荊軻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哈哈哈……”這樣的反應反而激起了少年們更大的哄笑,甚至有人得寸進尺地說道:“不知老大思的是村裡哪位姑娘?說出來讓大夥兒去幫你瞧瞧。”“去去去!”荊軻不耐煩地揚了揚眉,噌的一下從巨石上跳了下來。跟去年相比,他的個頭長高了不少,臉龐仍舊有些圓潤,但麵部線條已顯出少許淩厲的棱角。一雙圓眼瞪起來時,更是有一種無形的氣勢和壓迫力。比如說,此時此刻就是如此。“你們既然這麼閒,不如陪我打一場,出出汗。人隻要累了,應該就沒那麼多閒工夫說廢話了吧。”說著,手已經摸上了腰間的木劍。少年們感到不妙,不由地噤了聲,大眼瞪小眼。“喂,你們誰先上啊?”荊軻冷著一張臉,手中的木劍利落地在空中劃了個半圓。“那個……今天已經不早了……大夥兒先散了吧!”申樂見勢不妙,向後一揮手,不等其他人的回應,自己拔腿先溜了。一群人反應過來,瞬間作鳥獸散。不一會兒,剛才還鬨哄哄的地方,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不遠處的馬兒連頭也沒抬,始終慢條斯理地咀嚼著青草。荊軻自嘲般哼了一聲,收了劍。他轉動著眼睛環顧一周,除了一人一馬,再無其他人影。草木戚戚,觸目茫然,一時間荊軻竟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處。胸口又傳來窒息般的鈍痛。荊軻無意識地咬緊下唇,眼睛裡隱現血色。自秦國起兵的消息傳來,一股強烈的情緒激蕩於胸膛,不吐不快,卻又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抬頭仰望秋空,一碧如洗,他卻不記得,是否在長平見過類似的萬裡晴空?不……那個時候,快餓死的自己,根本就無力抬頭吧。不自覺地握緊拳頭,又緩緩鬆開,荊軻退後幾步,將一直負於身後的長條狀包裹取下。深呼吸幾口,荊軻伸手解開繩子,一層層將布裹打開,從最裡麵露出了金色的劍鞘。呼吸一滯,當目光觸及那抹金色時,荊軻的手停在了半空中。這個包裹從未離身,然而自那以後,荊軻一次也沒有將它打開過。荊軻不停地眨眼,待眼中那股洶湧而上的酸澀感緩過去之後,他才伸手撫上劍鞘上伸頸長嘯的怪獸。他記得,怪獸的名字叫作駮,食虎豹,音如鼓,馴之可禦兵。心中似乎被什麼牽動著,荊軻的眼神瞬間淩厲了起來。在他還沒有想到下一步要做什麼時,手上已經先一步動作。冷冽的銀光晃得他不自覺地眯了眼,寶劍從鞘中抽出的刹那,劍身與鞘壁摩擦,發出長長的一聲悲鳴。腦子嗡嗡作響。一個簡單的拔劍動作,卻仿佛耗儘了他所有的氣力,待意識到時,已是渾身冒汗。荊軻以兩指夾住劍刃,穩住了劍身的振動。他將劍橫於眼前,利刃上映出一對眸子,內有無儘烽煙。去年九月,趙軍主帥戰死。今年九月,秦軍再度來攻。不覺……已是期年。荊軻勾起嘴角,眼中揚起明媚的笑意,之前的陰霾隨著這個笑容一散而儘。他為什麼還在這裡?不就是為了替長平軍,替那家夥報仇麼!鄭重地將寶劍插回劍鞘,荊軻的目光再度碰觸劍鞘上的怪獸。手掌扣合,將寶劍緊握於胸前,荊軻在心中暗自發誓。小爺我可是要做大英雄的人。你的國家,就交給小爺我來守護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