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換好衣服出來，一點看不出剛剛的戾氣，眼神黯淡的他，隻是一個被家族和心愛女人拋棄的斷腸人。“我心情不好，想一個人走走。放心，該回去的時候我會找到你的。”他用這個理由，出了留夏客棧，和唐詩分道揚鑣。唐詩同樣男裝打扮，她的心情也不是很好，就搖著扇子去神機山莊找樂子。莊主夫人的選拔賽已經進入一百進五十的決賽，現場氣氛熱烈，整個山莊鶯鶯燕燕歡聲笑語，喝酒猜拳，熱鬨得很。決賽的一百名佳麗相貌才藝統統不俗，憑著過硬的條件殺出重圍，獲得了留宿神機山莊的機會。據說後麵還有福利，或是和閣莊主碧波湖一日遊，或是得閣莊主一個暖心大擁抱，或是獲贈神機山莊鑄劍一把，或是價值不菲的夜明珠，每一個都誘惑得姑娘們摩拳擦掌蠢蠢欲動。決賽已經不像海選時那樣單純比拚才藝了。才藝很重要，但要成為神機山莊的莊主夫人，更重要的是頭腦。所以，接下來的比賽，比的是智商。據說閣莊主親自出試題，考考各位佳麗幾斤幾兩。落花仙子季婉白很是苦惱，她舞得一手好劍，相貌也是不俗，成功殺入一百強，沒想到後頭比賽這樣嚴峻。她是孤兒出身，自學成才，認識的字十個手指數得過來，彆說回答問題了，就是試題都認不得。正在院子裡歎氣，一個丫鬟走過來對她福了福身子說：“季姑娘，莊主有請。”季婉白一喜，比賽到今日，她也就遠遠看過閣休幾眼。他俊美不凡，既有江湖人士的淩冽霸氣，又有世家公子的貴氣和禮儀，一眼就在她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不曾聽說他與哪個姑娘親近過啊……落花仙子跟在小丫鬟後麵，少女懷春問：“這位姐姐，可知道莊主請我過去什麼事？”小丫鬟抿嘴一笑，“恭喜季姑娘了，莊主知道季姑娘不通文墨，怕姑娘過了不關，這是要給姑娘放水呢。”小丫鬟的意有所指帶給季婉白巨大的驚喜，難道，難道在她偷偷喜歡著閣莊主的同時，他也喜歡著她？季婉白的臉上迅速浮現起紅暈，腳步都有些飄飄然。她一直以為自己沒有希望的，聽說有聯盟鏢局的千金沐盈盈傾國傾城，有東海流波島大小姐唐一霎與閣莊主有舊，還有許許多多武林世家女子，沒想到這些門當戶對的女子統統沒有入得了閣莊主的眼。反而是她，是她……小丫鬟把季婉白帶到微水院便退下了。院子裡，閣休已經在樹下煮好茶，迎著午後的陽光朝她微微笑。她臉上又是一紅，江湖女子的落落大方統統消失，頓時緊張又拘謹，聲音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一般斯文，“莊主。”“季姑娘請喝茶。”閣休簡單粗暴表明立場，“接下來的比賽，我希望季姑娘能贏。”這句話由閣休說出來，像極了某種表白。他遞給季婉白一張寫滿字的宣紙，笑得更加迷人，“這是明天比賽的試題，希望對你有幫助。”“有幫助，有幫助。”這樣明目張膽的放水，不是喜歡是什麼？巨大的狂喜席卷了季婉白，她沒有注意到閣休眼中一閃而過的輕蔑。她把試題當成寶貝貼身藏起來，仿佛看到莊主夫人的位置在向她招手。季婉白走後，閣休看了一眼她碰過的茶杯，冷冷吩咐，“把這杯子丟了。”“是。”立刻有丫鬟過來，拿走杯子，悄無聲息退下去。閣休靜靜站在樹下，嘴角揚起深不可測的微笑。這份試題，還抄寫了一份，悄悄送到了唐一霎的房間。吳道子回來複命，“都安排好了。”停了停說，“唐詩姑娘也來了。她和她的相公一起從留夏客棧出來，兩個人沒有走在一起，好像吵架了，臉色都不是很好。”“她的相公？”閣休摩挲著指間的玉扳指。“就是上一次同她一起出現在山莊的白衣公子。”“這個時候她來了……”閣休望著蔚藍的天空，想到了無限可能。其實唐詩，真的隻是隨便逛逛。神機山莊近年來財大氣粗，一再擴建，已經是五千尺的豪宅。有假山流水小橋花園，還有娛樂節目，委實是散心的好去處。隻是唐詩一出現，就驚動了各方人馬。首先是和她有過節的趙袖兒。如今趙袖兒得了閣休的忠告，甚至不敢靠近她，一百米外就停住了步伐，揚聲不陰不陽說：“明明不是參賽的姑娘，還三天兩頭往莊子裡跑，真不要臉。”唐詩掃她一眼，她咽了咽口水，心有餘悸，虛張聲勢，“本小姐還有事要忙，不耐煩和你一般計較。”一甩袖子領著丫鬟們朝另一個方向去了。然後是閣休。有丫鬟過來請她，“唐姑娘，莊主請你移步後山竹林。”她疑心丫鬟又認錯了人，好心提醒：“不知閣莊主請的是哪位唐姑娘？”小丫鬟字正腔圓回答：“唐詩唐姑娘。”還真是她。不知道這回閣休找她乾什麼。她自來是不怕的，聞言便起了身。那小丫鬟把後山竹林的方向指給她，“唐姑娘，你自行過去。”她不疑有他，反正神機山莊她再熟不過，彆說後山，就是密道她都知道在哪裡。閣休喜歡竹子，神機山莊處處都能見到竹子，後山更是一片汪洋竹海。往裡頭去了還有一間竹屋，偶爾閣休裝逼的時候會住上一兩日。唐詩到了竹林，並沒有立時見到閣休。林子裡靜悄悄，一絲風兒都沒有，偶有幾隻鳥雀從頭頂飛過。縱然唐詩沒有武林高手的警惕，也察覺到了不對勁。她扭了身子就要離開，忽然竹林深處有人影竄出，黑衣黑褲，一柄長劍，速度快得絕非她這等生活在太平盛世的現代人可以躲開。她遇上了殺人的黑衣人，一招就在她腿上劃拉了一大口子。她痛得齜牙咧嘴，憑著自己的三腳貓功夫和對地勢的熟悉，堪堪躲過了黑衣人接下來的攻擊。一番纏鬥，估計黑衣人瞧出了她不過虛張聲勢，冷笑一聲，殺招陡然而至。眼見就要劍入胸口，閣休從天而降，連人帶劍一腳踹開。黑衣人見勢不妙，冷冷看一眼唐詩，迅速遁逃。他看唐詩的眼神，和看死人差不多。“劍上抹了毒，肝腸寸斷的斷腸虹。”她跌在地上，閣休居高臨下看著她，語氣裡流露出一絲幸災樂禍，“若不及時解毒，三日內必毒發身亡。”是，必定是極厲害的毒藥，傷口處已經黑得發紫，想來毒素很快順著血液遍布全身。“巧的是，我正好有斷腸虹的解藥。”當然，解藥不會白白奉上，閣休說，“告訴我，你的來曆，解藥就是你的了。幾句話換一個活命的機會，唐詩，你賺了。”唐詩眯著眼睛打量他，他對她的出處還真是執著啊。閣休誤會了她的眼神，一甩袖子不屑道：“那黑衣人不是神機山莊的人，我閣某人不是雞鳴狗盜之輩。”“我知道。”唐詩淡淡，“他是聯盟鏢局的人，是沐盈盈要殺我。”她筆下的這個女二，果然不負心狠手辣之名。“你居然認得那個黑衣人？”閣休意外地挑了挑眉。唐詩掙紮著站起來，笑得十分欠扁，“我早說過，我知道很多事情。”又瞪他，“若不是你同我拉拉扯扯引起沐盈盈的誤會，她怎會想取我性命？”都不是好東西，她拖著受傷的腿，一瘸一拐走，根本無視閣休提出的解藥交換條件。“你不要解藥？”她演繹的視死如歸刺激了閣休，他的表情終於有了明顯的震驚，但很快他冷笑道，“斷腸虹本沒有解藥，是我手底下的人耗時多年才研究出配方，其他地方其他人不可能有解藥，你現在走隻有死路一條。”嗬嗬嗬，她是創世主，彆說一味斷腸虹，就是砒霜鶴頂紅一起上也毒不死她。很快，她腿上傷口的黑紫色就會消失，隻剩下一道流血的傷痕，再不逃離閣休的視線，他恐怕以為她是妖怪了。她道：“我死或是不死，都不勞閣莊主費心。”生死不懼的劉胡蘭啊，留下一個壯烈的背影。哪想閣休快走兩步，追上來攔腰抱起她。唐詩給嚇到了，驚呼一聲：“你乾什麼？”陽光透過茂密的竹葉落下斑斑點點光圈，他的麵容便有些晃眼，輕描淡寫說：“你欠我許多回答，我現在還不想你死。至於解藥——”他露出一個不屑一顧的笑容，“我就當喂狗了。你身上的答案，我有的是手段挖出來。”唐詩怔了一秒鐘，感覺到腿上的傷口起了一陣微妙的顫栗，這是毒素正在自行化解。簡直不能想象閣休發現異常的場景，她連忙掙紮，“男女授受不親，你放我下來。”無奈這是江湖，男女大防本就看得不重，更何況閣休這等狂妄之人？隻覺他的手臂箍得更緊，緩緩朝微水院走去，不鹹不淡回答她：“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她就知道他不安好心，這個樣子若是叫沐盈盈看到，恐怕沒兩天又有殺手找上門。“放開，我不用你的解藥。”“你死或者不死，已經不是你能決定的了。”太囂張了！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唐詩深吸一口氣，噘著嘴猛然朝閣休親過去。驟然放大的五官和湊近的烈焰紅唇，閣休猝不及防，下意識就把她往地上一丟。唐詩屁股落地，順勢滾出十米遠，站起來，飛快跑遠。“跑這麼快，腿真的受傷了嗎？”閣休擰眉，如果不是親眼見到她染血的裙子和發黑的傷口，他幾乎以為她是裝的。忽然想起她剛剛的動作，閣休冷哼著自言自語，“第一次看到這麼沒臉沒皮的姑娘。”沒臉沒皮的姑娘一口氣跑到唐一霎的房間，帶血的裙子很容易叫人誤會，唐一霎臉色大變，撲過來抱住她，“姐姐，你受傷了？嚴不嚴重？”見她跑得氣喘籲籲，警惕地拉她進房間，“後頭有人追你嗎？”唐詩拿起桌子上的茶壺咕嚕咕嚕灌了一大口，然後一抹嘴唇說：“小傷，我自己能處理。來，借你件衣服穿穿。”又說，“有條狗緊追不舍，不過沒關係，我乾得過。”她說話總是這樣有意思，唐一霎抿嘴笑，翻了一件嫩黃色的十二破留仙長裙幫她換上。唐一霎端詳唐詩一會兒，靈機一動，幫唐詩梳了一個和她一模一樣的垂鬢分肖鬢，俏麗中又多兩分溫柔。兩人擠在一處照鏡子，隻覺像雙生姐妹。若是看背影，幾乎一模一樣，不可分辨。唐一霎這個人，大難之後靈通許多，她從來不去探究唐詩的來曆，以及為什麼同她這樣像。換做旁人，恐怕疑心是自家爹爹在外頭的私生女了。“閣休派丫鬟悄悄送來明日的試題，你說他是什麼意思？”唐一霎在桌上鋪開這張寫滿字的上好宣紙，調皮地眨著眼睛。與唐詩說話，就像同另一個自己說話，無需解釋，心有靈犀。唐詩湊過來看上頭的題目，皆是枯燥乏味的“神劍排行榜前十都有哪些劍”或是“迄今為止山莊鑄劍多少把”之類的問題。“哈，閣休還真是一心一意要找誌同道合的夫人呐。”一看這些問題就知道出題之人沒有什麼生活樂趣。一霎眯了眼睛，“我打聽到，落花仙子季婉白手裡也有一份試題。”“哇，這你都知道。”“我自然有我的情報來源。”一霎說，“流波島的勢力可不比神機山莊小。”唐詩嘻嘻笑，“也許閣休既留戀落花仙子的溫柔可人，又喜歡一霎你的嬌俏活潑，妄想齊人之福也說不定。”“閣休此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我每次見他都覺陰森可怕，恐怕隻有姐姐能克住他。”呃，關她什麼事？一霎靠過來，撒嬌說：“姐姐，我晚上約了沈涼去乾一件大事，但這裡一直有人暗中監視我。我想請姐姐幫個忙。”她和沈涼，打算夜探神機山莊地牢。如何擺脫閣休的眼線，移花接木金蟬脫殼，與唐一霎酷似的唐詩絕對能起大作用。故此，一霎黏上來，挽住唐詩的胳膊可勁兒喊姐姐。這可難倒唐詩了，她有些為難，“我不能在這裡待太長時間。”“我保證不會太久，姐姐在我床上睡一覺即可。說不定我回來的時候，姐姐還沒睡醒呢。”今天晚上是有大事要發生的，她這一插足恐怕要壞閣休的大事。不過，他為她引來殺身之禍，活該一報還一報。當下唐詩拍著胸脯道：“隻此一次，下不為例。”趁著暮色，唐一霎悄悄離開。唐詩在房間中無事可做，索性重新整理思路，拿出隨身攜帶的稿紙，擰開神筆接著寫：閣休計劃失敗，與落花仙子季婉白發生爭執的並不是唐一霎……一章寫完，敲門聲正好響起。她去開門，果然，季婉白踏著月色找情敵乾架來了。季婉白得了閣休贈送的試題，滿心歡喜，一心一意研究。忽聽得廊下小丫鬟聊八卦，一個說：“那唐一霎好不要臉，看到季姑娘得了莊主青睞，死皮賴臉湊上去問莊主也要一份試題呢。”另一個驚呼：“季姑娘不比她財大氣粗，莊主才想著為季姑娘多添一份籌碼。那唐一霎自詡才高八鬥，怎的好意思做出這種事？”“不止呢。那唐一霎還說季姑娘窮酸樣，不是看上莊主這個人，是看上了神機山莊的錦衣玉食呼奴喚婢。”“我瞧著季姑娘比她好多了，溫柔大方，與莊主絕配。”季婉白是烈性女子，被唐一霎詆毀，又被丫鬟們吹捧，自覺咽不下這口氣，蹭蹭蹭就來了。她隻遠遠見過唐大小姐幾眼，哪裡分得清唐詩與唐一霎？光這一模一樣的發髻，又是燈火昏暗的晚上，就是閣休來了，一時也分不清楚。季婉白不進屋子，立在門口，高風亮節地說：“我沒有唐姑娘的家世與財富，但落花仙子的名號喊出去也是響當當的女俠。誰人不知我季婉白行俠仗義劫富濟貧正直果敢，唐姑娘除了是流波島的大小姐，還有什麼是能拿出來說的？”若是唐一霎，不知緣由被劈頭蓋臉刺了一通，鐵定照著從前的小性子冷嘲熱諷刺回去。但唐詩是知道前因後果的，連小丫鬟們刻意的聊天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她沒生氣，通情達理地說：“是，季姑娘自然是一千個一萬個好，我比不上，我慚愧。”她謙虛，她有自知之明。落在季婉白耳中卻是反話，季婉白氣得臉紅，“看不出唐姑娘這樣伶牙俐齒，就是不知功夫怎麼樣？流波島島主是武學奇才，想來唐姑娘不會差到哪裡去。”一言不合，季婉白一掌襲來。她是唐詩筆下的十八線武林女俠，武功平平，唐詩尚能在她掌下走兩招。隻是姑娘們住得近，這邊一打起來她們就聽到動靜，紛紛探出頭來看，一邊問：“發生什麼事了？”季婉白這才收了掌，冷冷對唐詩說：“我季婉白行得端坐得正，不屑與小人為伍，你也休想往我身上潑臟水。”她轉身走了。唐詩收拾爛攤子，挨個打招呼，“沒事沒事，大家都散了啊。”她看著季婉白漸漸消失的背影小小默哀，因為她知道季婉白很快就會死了，死得慘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