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呢?”唐詩很給麵子地追問。唐一霎冷冷一笑,唯有一雙黑曜曜的眼依稀透出昔日流波島大小姐的風采,“然後,閣休一路對我照顧有加甜言蜜語,我們互生情愫,我傻傻跟他回到神機鑄劍山莊。”起初也是濃情蜜意。他未露出真麵目,尚肯對她敷衍二三。晨起與她遊園賞花,暮下同她對月舉杯。繁忙時,他處理事務,她在一旁看書寫字;閒暇時,他帶她看戲喝茶逛這暘州的大街小巷。山莊有一女名喚趙袖兒,其父是神機山莊的大管家。大管家是一個連閣休都敬重的長輩,連帶得趙袖兒身份水漲船高,日常一副神機山莊大小姐的做派。趙袖兒自小傾慕閣休,自然看唐一霎百般不爽。隻是礙著閣休,不敢明目張膽,僅私下對她冷嘲熱諷——“聽說流波島是荒蠻無禮之地,想來你也是個不懂規矩的。”“休哥哥說是同你在路上相遇,我瞧著,莫不是你不顧臉麵一路追隨休哥哥而來?”偏偏人前這趙袖兒溫柔可人,對唐一霎更是熱情親切,一霎若是發作恐怕著了她的道,故此忍著,幾乎內傷。後來,她同閣休的感情日益深厚,在他的哄騙下,她道出流波島緞華泉的密道所在。然後,閣休的態度就漸漸變了:先是經常事務繁忙,而後對她避而不見,偶然相見,神情冷淡,一霎多說兩句他便覺不耐煩。山莊裡都是見風使舵的人,對她也不再以貴客相待,茶水短缺,飯菜也日益粗淡。趙袖兒更是囂張,三番兩次嘲諷她賴著不走,甚至妄圖將她當丫鬟使喚。她堂堂流波島大小姐,自小金尊玉貴養著,何曾將一個小小的鑄劍山莊放在眼中?不過念著與閣休的情誼一忍再忍,如今情誼不在,她何需再忍?唐一霎不日便收拾行李離開,誰知臨行前,趙袖兒帶人將她攔住——“偷了休哥哥的昆吾劍還妄圖逃走,給我拿下。”昆吾劍是神機山莊的寶物,據說由西戎獻給周穆王,而後流落民間。此劍長欠有咫,切玉如泥。一霎渾身上下隻得一小小包袱,有沒有藏住昆吾劍一目了然。很明顯,趙袖兒不過栽贓陷害。鬨到了閣休麵前,她散開包袱以示清白,閣休卻說:“誰知道那有沒有藏在其他地方呢?這些日子也就你一個外人入過藏劍閣。”刹那間唐一霎明白過來,不是趙袖兒栽贓陷害,是閣休,她傾心相待的閣休,要栽贓陷害於她。“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一霎冷笑。她被關入山莊的水下地牢,她以為閣休想從她身上再得到點什麼。當大師兄沈長風被抓進來的時候,一霎方醒悟過來——閣休是拿她做誘餌,引得大師兄出島尋她。閣休覬覦大師兄身上的朧笛。有進入流波島緞華泉的密道,有聚水的朧笛,何愁不能悄悄運出緞華泉?從閣休踏入流波島的那一刻,他就在算計,為了這天下人趨之若鶩的緞華泉水,當真是費儘心思。唐一霎被關押的這一年裡,靠著緞華泉水,閣休鑄造了五柄絕世好劍,神機山莊自此揚名天下。神機一劍,成為多少劍客夢寐以求的兵器。一霎被閣休遺忘在冰冷潮濕的地牢,然而,趙袖兒始終記著她。也許是閣休從不曾正眼看過這管家之女,趙袖兒滿腔情誼付之東流,一腔熱血怒火儘數發在一霎身上。每隔幾日,趙袖兒便來羞辱她幾次。後來膽子越來越大,發現鞭打唐一霎也無人過問後,趙袖兒拿刀劃在了她臉上。那是一霎永遠忘不了的切膚之痛,深入骨髓。趙袖兒望著滿臉鮮血的她笑盈盈說:“你以為休哥哥不知道我對你做的事嗎?他知道,他都知道,地牢是禁地,沒有他的默許我又怎麼好頻繁進入呢?他甚至暗示我殺了你,可是啊,我覺得留著你一條命更有趣。”越痛,唐一霎笑得越大聲。她笑自己有眼無珠,與人無怨!——說起往事的唐一霎雙目通紅,似要滴出血來。唐詩聽著,覺得自己委實殘忍了點,怪不得讀者喊她“後媽”,經常威脅要寄刀片過來。瞧這多漂亮一姑娘,被她折磨成這樣。“閣休的緞華泉水快用完了。”唐詩劇透了,“他會給你喂食憶蠱,把失憶的你重新丟回流波島。”“他想故技重施?”唐一霎已顧不得追問唐詩如何知曉,捏緊拳頭冷笑,“他有大師兄的朧笛,知道流波島的密道,還要我做什麼?”“你爹爹唐嘲風也不是吃素的,朧笛無故吹響,緞華泉水莫名流失,他哪裡能不警惕?立刻就派工匠填了密道,現在流波島已經沒有密道了,閣休想要緞華泉,非得重新想法子不可。”有了唐詩的點撥,唐一霎頓時知道閣休想乾什麼了,“是啊,再變翩翩公子騙我一回。贏了流波島大小姐的芳心,何愁不能再入流波島?”流波島有三環,環外是碧波大海,三環無人居住,設重重守衛;二環住流波島居民,皆奉唐嘲風為主;然後島中心才是巍峨的流波城,城中藏有緞華泉,彆說島外之人,就是流波島居民都無緣得見。閣休假裝商人,入得二環島與居民貿易來往不在話下,想入島中央的流波城卻是難如登天。“他休想再利用我!”唐詩很抱歉地看著她:“可是屆時你什麼都不記得,恐怕會再次愛上他。”唐一霎麵目猙獰,一道道刀疤仿佛即將破肉而出,“不,我寧死也不要再愛上他。”“你這麼痛苦,吃下食憶蠱忘記前塵往事,未必不是好事。”唐詩開始同情她。“不,我不會再愛上他,也不會想忘記他。我要記著他的絕情絕義,記著他的殘忍冷酷,有朝一日必十倍償還。”“想得和我一樣啊,不愧是我創造出來的人物。”唐詩微笑安慰唐一霎,“你會達成所願的。你的容貌想必也能恢複,聽說緞華泉美容養顏,祛腐生肌應該可以吧?”唐一霎搖著頭,“不過是世人誇大其詞而已。緞華泉確實神奇,日日用著或可美容養顏,但對我這長達兩年的舊傷疤,恐怕沒有多大用處。”唐詩想著,回頭得給緞華泉加上這一功效。唐一霎卻說:“容貌於我已經不重要。我寧願留著一臉刀疤,看那閣休對著一張醜陋容顏如何扮演深情款款!”這個恐怕不行,唐詩默默想:女主角怎麼能不漂亮呢?原是寫稿寫累了,尋一處藍天碧水的清淨地兒散散步,不想誤入了神機山莊的地牢,見到了她筆下的女主角唐一霎。摸著良心說,唐一霎委實慘了點。回去之後,唐詩就在稿紙上寫——食憶蠱是一隻小小胖胖的蟲子,閣休命人按住唐一霎,逼迫她吃下去。一霎拚死不得掙脫,又哭又笑,指天發誓:“閣休,你最好祈禱這蟲子將我的記憶吃乾淨,但凡我想起一點,必將你碎屍萬段。”昏迷的唐一霎被置於一葉扁舟之上,飄搖在一望無際的東海之上,兩日後,終於被流波島守衛發現。他們養尊處優金尊玉貴的大小姐,身上臉上布滿數不清的鞭痕刀疤,傷痕累累有舊有新,可見一直遭人淩虐。此事震驚流波島,島主唐嘲風見愛女如斯,痛心不已。他將唐一霎送入緞華泉。緞華泉在竹林深處,渾然天成,一口泉眼汩汩冒水,熱氣蒸騰,積年不散。唐嘲風在旁邊建一處木屋,裡頭砌浴池,引了緞華泉,專供唐一霎沐浴。一霎在緞華泉水中泡著,溫熱的泉水抹去了她渾身上下的疤痕,嬌嫩細膩的肌膚宛如新生。她沉下去,泉水沒頂,有泉水流進耳朵,“刺啦”一聲,一條白白胖胖的蟲子尖叫著逃了出來。鋪天蓋地的泉水,洶湧而至的記憶,一下子將她空白一年的記憶填滿。她在水裡霍然起身,仰天大笑:閣休啊閣休,你夢寐以求的緞華泉水果然是好東西,不僅還我膚如凝脂,更令我想起與你的種種仇怨!寫完之後,唐詩小心翼翼套上筆帽,然後將這鋼筆串線戴在脖子上。這不是普通鋼筆,它是一支神筆,正是這支神筆帶著唐詩穿行於兩個世界。唐詩將它當成寶貝,時刻不離身。旁人倒覺得她十分個性,配飾與眾不同。她將剛剛寫下的文字錄入電腦。編輯周芷若在線上扣她:唐詩,莫要忘記參加後日宋詞的新書發布會。唐詩在電腦前拉長臉:知道了。其實唐詩最想說的是宋詞的新書發布會關她什麼事?但這是公司安排,她必須參加。怨隻怨她叫唐詩,他叫宋詞,現成的CP炒作。唐詩自出道起就記得自己的名字時刻同宋詞捆綁在一起。但凡一方有新書上市,她同他撲朔迷離的曖昧關係便被提起。撲朔迷離個屁,她同宋詞實際再清白不過。她有今日的地位著實不易,說起來除了有滿身才氣,公司的力捧也功不可沒。她是謙虛的,一直知道這世上會寫故事的人多不勝數,有些人之無法出頭隻是缺乏運氣,比如遇不到一個好編輯和一個有實力的公司。所以,公司的一些安排,隻要不觸及底線,唐詩都是配合的。她甚至把宋詞的這本《任我行》拿出來讀了一遍,又是凡人修仙文,宅男們的最愛。唐詩不好這一口,翻了幾頁便失去了興趣。不過記者要是問起來,她至少能說得出男女主角的名字。這也是高估了現場記者。發布會這日,有記者笑盈盈問宋詞:“書中女主角的原型可是唐詩小姐?”他奶奶的,每次新書發布會都有這種問題。唐詩穿長裙,坐在一旁裝鵪鶉,左右問的不是她。宋詞已經有了經驗,痞痞一笑:“詩詩溫柔可人,你說女主角的原型是不是她?”底下女讀者居多,看唐詩時不屑一顧,看宋詞時兩眼冒心。見他壞笑,一個一個捧著臉尖叫,現場氣氛一派熱烈。並不是每個寫手新書問世都有發布會造勢。就連唐詩,也隻是在新書賣得好的情況下,開一開慶功宴。如今漸漸有了名氣,公司才開始安排簽售會。宋詞不同,他是富二代,含金湯匙出生,他寫的,不管好與不好,皆有發布會宣傳,再不濟也能印個十萬八萬本。何況他還長得好看,輪廓深刻,如刀斧雕鑿,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一管鷹鉤鼻盛氣淩人,活脫脫一個貴族壞公子。不少女讀者便是衝著他這張臉,哪怕把書買回去擺書架上也要支持他的事業。唐詩也算清秀佳人,可惜喜歡看書的男生不多。又有記者問唐詩:“詩詩每部的男主角皆是壞男人,可是因為這是自己的理想型?”唐詩露出無懈可擊的笑容:“這是宋詞的新書發布會,不是我的,有問題請問宋詞。”好不容易挨到結束,可惜後頭還有節目,暫時不能鬆氣。宋詞邀請全部工作人員去五星大飯店用餐,飯後再上汗蒸房,或休息或打牌。他一向出手大方,工作人員都愛他。“詩詩,你坐我的車。”宋詞把車開過來,是一輛極其騷包的邁巴赫。他搖下窗戶,露出二世祖特有的吊兒郎當的微笑,唐詩不得不承認,生就一副好皮囊果然是有優勢的。她並不願意坐宋詞的車,不過記者還未散儘,尚在一旁虎視眈眈。宋詞更是下來替她打開車門,完美展現他的紳士風度。唐詩隻得硬著頭皮上車。宋詞車中有濃鬱的香水味,讓她不得不懷疑上一位乘客的身份。這輛車想必載過不少女人,宋詞沒有女朋友,但有一大堆女性朋友,他瀟灑風流,不負富二代這一稱呼。此刻他在後視鏡中打量她,一雙眸子灼灼生光,“你好像隻有出席發布會才穿裙子。上一次你穿單肩黑色長裙,還有一次你穿吊帶碎花裙……你穿裙子比穿運動裝和休閒裝漂亮多了……”很會聊天,無意中提起她曾經穿過的裙子,詳細到顏色和樣式,果然是花叢老手。唐詩不鹹不淡地說:“世上有那麼多女人穿裙子,不缺我一個。”“不過你比她們有氣質,也許是滿腹詩書氣自華。”宋詞不是對她有興趣,他隻是習慣性撩妹。甚至他應該十分討厭她,雖然他沒有表現出來,每次見了她也都調戲一兩句,但唐詩就是知道,也許是女人的第六感。“謝謝誇獎。”她的回答短小精悍,宋詞一臉受傷,“詩詩,你對我這樣冷淡是為何?”唐詩微微一笑,“我不是一向對你冷淡嗎?”宋詞語塞,聽得她不急不緩道:“總比你背麵一套當麵一套的強。”“你說什麼?”他踩急刹,驀然回首。唐詩正好慣性向前,兩個人的臉一下子近在咫尺。離得近了,看到她黑白分明的眼眸,宛如兩盞琉璃燈,一下子看到他的心底去。不過眨眼的功夫,唐詩重新坐回去,臉不紅心不跳,依舊是淡淡的口吻,“難道不是嗎?難道你不是討厭我?明明不喜歡我,卻強迫自己笑臉相向,這叫什麼?對,虛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