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蘇逸的一生(1 / 1)

蘇逸在這間廉價旅館已經住了好幾天了。每天早上,她都會準時出門買一點早飯,麵無表情地路過看起來在櫃台閒得蛋疼的旅館老板,重新把房間的大門鎖起來。小學的工作已經辭了,這間小房間就是她暫時的落腳之地。她在這裡,等著那個最後時刻的召喚。房間裡有一麵穿衣鏡能看到她清瘦的身體,包裹在像是白袍子一樣的連衣裙裡,長發細致地攏在腦後,上麵裝飾了一個樹脂做簪子。從上一次在紫藤花咖啡館到現在,已經又過去了好幾天了,所有人都已經看出,那個金熒馬上就命不久矣,應該在下一次變身的時候,精衛就需要另一個羽種接手。她想到這裡,用胳膊比作翅膀,在空中扇了兩下,模擬了一下飛翔的感覺。當然,就算是她成功地接手了精衛,在長出翅膀的時候,她也不會有任何的記憶或者痛感,所以當精衛飛起來的時候,究竟是她在飛,還是精衛這隻鳥兒在飛?蘇逸被這個問題困住了,發了一會兒呆,直到窗外那窩鳥兒的叫聲傳了過來。這是一窩剛出生不久的小烏鴉,它們的父母不知道是沒有經驗還是懶,竟然就把窩這麼大喇喇地建在了這間旅館外的小樹林裡,蘇逸剛來這裡的那天就發現了這一家烏鴉。沒多少人喜歡烏鴉,蘇逸就是其中的一個。她看過有關烏鴉的古文,知道古時候烏鴉其實是被當做神鳥看待,但後來,卻慢慢變成了不吉利的象征。不是烏鴉改變了,是那些評論它的人改變了。她和烏鴉,何嘗不是一樣的呢?蘇逸把房間裡唯一的一張小凳子搬到了窗口,就這樣怔怔地望著那窩小烏鴉。小烏鴉的毛色還不是純純的黑色,更接近於深棕色,在窩裡擠擠挨挨地吵鬨著。那個小小的鳥窩,看起來還真像是那個擠得要死的福利院啊!福利院的一個房間裡要住八個女孩子,儘管年齡接近,但卻又各不相同,就像是同一窩的幼鳥。在福利院的孩子,很早就有“命”的概念了,這個詞他們聽得很多,老師們在提到他們身世的時候,常常喜歡用到這個詞,在向那些潛在的收養人介紹他們的時候,也會用到這個詞。“這孩子,聰明漂亮,可惜父母這麼早就沒了,命不好啊!”“這孩子,耳朵雖然不好,但是腦子靈得很。她爸媽也真是狠心,哎,都是命!”命,命,蘇逸很早就明白,這個從來看不到摸不到的命,是她人生的主宰。她知道自己無法和“命”對著來,但她也有自己的辦法,讓“命”儘量對自己好一些。比如,她可以在每一次考試都考第一名,這樣福利院裡的老師在向潛在收養人介紹自己的時候,就總是會加上一句:“這孩子,特彆聰明,每次都考第一!”這時候,她總是能看到那些潛在收養人的眼睛一亮,然後就對她和善地笑了起來。她的心裡就忍不住盼望起來——帶我走吧!我一定會乖乖的!可她始終沒有等到帶她走的那個人。在福利院裡,有一條不成文的“收養鏈條”,在所有人裡,身體健康、剛剛出生的小嬰兒是最容易被收養的,然後是年幼的小女孩、小男孩,接著是稍微大一點的漂亮女孩。被收養的年齡上限是13歲,過了13歲,這個孩子就注定要在福利院長大了。蘇逸馬上就13歲了。在她13歲生日的時候,老師為她煮了長壽麵,還特地加了一個荷包蛋,但她還是一個人在院子裡,哭濕了手背。她覺得自己一輩子都離不開這裡了。這院子的牆,明明隻是一道低矮的磚牆,但她好像非得生出翅膀,才能從這裡飛出去。除了考高分,另外兩件讓她覺得高興的事情就隻有南宮碩和金熒。金熒是她最好的姐妹,是她流淚時的手絹,天冷時的暖手爐。南宮碩是她的太陽,是她冬天裡的希望,停電時的光。當然這個說法可能太肉麻了。事實上,這說法是蘇逸從一本裡看到的。女主人也是一個孤女,默默喜歡著一個男生,女主人公家裡因為交不起電費而停電的時候,女主人公就會摸出手電筒,端端正正地在日記本上一遍又一遍地寫著:“他是我停電時的光。”南宮碩和那些男孩子不一樣,他個高,他長得好看。他走路不像其他男生那樣東搖西晃,他好像事事都有自己的打算,因為不熟練的剃須技巧而在臉上留下的劃痕,讓他看起來很成熟。蘇逸想起南宮碩的時候,心裡就會短暫地被快樂充滿,好像那雙一直得不到的翅膀,突然就這樣輕易地從背上長了出來。因為陳女士的資助計劃,她按照預期進入了高中,南宮碩出去工作了,但還是會定期會福利院看看。他來的時候,會特意給她準備禮物,一本書,兩個本子,幾隻萌萌的圓珠筆什麼的。“給你,和金熒的。”南宮碩遞給她這些禮物的時候,總是這麼說。蘇逸確定自己已經得到了來自南宮碩的明確信號,接過禮物的時候總是強忍著,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不要太過明顯。南宮碩說,這是,給她的禮物啊!一切的改變,都是在高三那年發生的。如今回想起來,一切其實早有預兆,要怪隻能怪蘇逸自己太傻,竟然把這一切的預兆都忽略了。在南宮碩第一次讓她給金熒“送點東西”的時候,她就應該敏銳地察覺到,有些東西已經變了。南宮碩開始來得越來越頻繁,隻是他給蘇逸的禮物依然是本子、圓珠筆和書,給金熒的禮物,則開始變成一些浮誇的毛絨娃娃或者幾支玫瑰花。金熒看蘇逸的眼神變得越來越閃爍,看南宮碩的眼神變得越來越糾結。南宮碩曾經像是一隻被逐出狼群的狼一樣,在福利院門口大喊金熒的名字,蘇逸衝到院子裡,可南宮碩的眼睛裡,隻有金熒房間緊閉的窗戶。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蘇逸想要裝傻已經不可能了,騙自己也騙不下去了,好死不死的,南宮碩這個笨蛋,竟然還求到了蘇逸這裡。“蘇逸,幫幫我吧!”南宮碩眼睛亮亮的,“我喜歡她,你跟她說說,讓她見見我行不行?”蘇逸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卻還是咬著牙說了好。她恍恍惚惚地跑到金熒那裡,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總之應該不是什麼好話,因為金熒的臉色都變了。很快,她又得到了金熒即將獲得資助去攻讀大學的消息。曾經有那麼一個瞬間,蘇逸覺得天都要塌了。這到底是怎麼了?曾經許諾過的大學一下子碎成了泡沫,曾經仰望過的男孩,一下子變成了背影。原以為18歲就能順利打開新世界的大門,到頭來卻發現自己憧憬的世界,竟然全是彆人的。每個人都在忙著恭喜金熒,卻都小心翼翼地躲開蘇逸,生怕被她的刺刺到。可有刺是她的錯麼?如果有可能,她也隻想一心一意做一朵嬌嫩的花。金熒要離開的前一晚,她終於對金熒口吐惡言,親手斷送了這麼多年的姐妹情誼,然後她得意洋洋地坐上南宮碩的車,徹底離開了福利院。蘇逸儘量把自己的背繃得直直的,讓自己看起來很是驕傲,卻還是在車發動後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這個小小的院子。雖然她沒能夠以自己想要的姿態飛出這個院子,但至少在這一刻,在那些更小的孩子的眼裡,她終於是成功了。成功的得到了心中的王子,和王子一同乘著南瓜馬車駛向幸福之地。轉了彎時候,南宮碩停下了車。“我沒有彆的意思,就是想確認一下,你確定會幫我追到金熒是吧!”“放心,我說到做到。”蘇逸麵無表情地說,為了顯得很有把握,她已經幾乎屏住了呼吸。“那就好,那我等著。”南宮碩滿意地點了點頭,重新發動了車子。蘇逸當然沒有履行自己的諾言。南宮碩和金熒失去了聯係,他去找蘇逸,蘇逸告訴他自己和金熒也早已斷聯。“這也不奇怪吧。”蘇逸靠在自己租來的小屋的門框上,略顯成熟的雪紡碎花裙被風一吹,露出她細長的小腿。知道南宮碩今天會來找自己,她特意畫了一點點妝,讓自己平淡的臉看起來更鮮活一些。但南宮碩並沒有注意到。“你答應了要幫我的!”“那應該去問問院裡,明明應該是資助第一名,為什麼卻資助了第二名金熒?如果現在上大學的是我,那她就會留在這裡,你不就能實現願望了!”蘇逸看南宮碩不說話,有點後悔自己的態度,換了柔和的語氣說:“她上大學了!大學和中學不一樣。大學裡有好幾萬人,裡麵一多半都是男生,幾萬人呢,總會有……會有一個適合她的吧!”南宮碩的手在沾著油汙的工作服上用力擦了幾下,像是想要擦乾淨什麼似的。徒勞地擦了半天後,他終於放棄了,握了握拳頭,轉身要走。“彆走……我是說,你要不要進來,坐坐?”彆走這樣的話,蘇逸不記得自己跟南宮碩說過多少遍。之後的幾年裡,她一點點努力改變自己的處境,南宮碩也在汽修行業按部就班的努力著,兩個人有時還是會見麵,偶爾說說過去的事情,但又都很快默契地閉口不提。這個城市不大,蘇逸想,總有一天,南宮碩也會到需要結婚娶妻的年紀。結婚這件事,除了自己喜歡,也不得不考慮是否合適,要考慮對方的人品,能不能一起分擔經濟壓力,考慮對方的家庭,考慮雙方的交際圈子。無論從哪個方麵來看,從小一起長大的他們,都是對方最合適的人選。他們一樣可憐,一樣窮,一樣孤獨,一樣需要在這個不大的城市裡,找到一個人取暖。蘇逸堅信,南宮碩一定會發現,她是那個一直留在原地等待他的人。事情似乎終於按照她的預料發展著。這天早上,穿著南宮碩襯衫醒來的蘇逸,看著還沒有睡醒的南宮碩,心裡終於蕩漾起了一絲幸福的微波。她本來想給南宮碩做個早餐,但房間太小,如果開火,不可避免地會弄醒南宮碩。蘇逸才不願意他那麼早醒過來,如果可以,他在她這裡睡上一天都可以。於是蘇逸輕手輕腳地拿了鑰匙,鎖門出去了。這個季節的市區,太陽還沒有那麼耀眼,街上的人很多,蘇逸原本想著買了早餐就回去,卻因為心情大好,不知不覺地走出了老遠。沒關係,她想,整個市區也沒有多大,大不了破費一點打個車回去。她逛到一家專賣首飾的小店,之前路過了很多次,因為怕捂不住荷包都沒敢進去,今天因為心情太好,隨手就推門進去了。店門口的風鈴叮鈴鈴地響了起來,蘇逸看到店裡有一男一女兩個顧客,店主正忙著幫那個女顧客選東西,隻顧得上抬頭衝她微笑一下,算是打招呼。蘇逸也並不見怪,打算自己先看看。這時那個女顧客在店主的慫恿下終於戴上了一對羽毛耳環,有些不自信地左右晃動著耳環的吊墜。和她一起來的男人一身黑,中長發,用一個發箍把頭發往後箍了起來。男人微微笑著對女人說:“好看。買了吧!”女人撒嬌似地搖搖頭說:“太貴了……我從小就沒有這些東西,上了大學才穿的耳洞。隨便買個戴戴就好了,這個貴的沒必要。”男人輕輕把女人的額發彆到腦後,柔聲說:“咱們那裡風大,你看這耳環的吊墜是羽毛形狀的,風一吹,說不定你會覺得自己在飛呢!”“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想象力了……”這對男女在說著情話,一邊的老板陪著笑臉,生怕到手的生意飛掉,隻有蘇逸僵直在那裡。她突然調轉身體,大踏步地衝出店門。直到走出了老遠,她確定身後沒有人跟過來,才蹲在馬路牙子上,哭了起來。那個戴著耳環衝著彆的男人撒嬌的女人,是金熒。她不是已經遠走高飛了麼?她不是已經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了麼?有了翅膀不是應該飛得遠遠的,又為什麼要回來呢!為什麼又回來,在她麵前表演自己的幸福和得意?她用了幾年的時間才讓自己不去想金熒的事情,說服了自己接受現在的生活和命運,為什麼金熒恰恰要在這個時間節點重新出現?她手裡拿著的杯裝豆漿磕在了馬路牙子上,一下子把她驚醒了。算了,好歹她現在有了南宮碩。蘇逸抹抹眼睛,往家的方向走去。進門前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調整了自己的表情,讓自己看起來儘可能輕鬆自然些。她把鑰匙插進了鎖孔。門開了。“看我買了……”她刻意調整的輕快語氣一下子打住了。她的床上,除了褶皺,什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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