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峯停好車,把摘掉墨鏡,耀眼的陽光刺得他眯起了眼睛。本城的福利院,因從裡到外都彌漫著一股時間凝固的氣息。外麵的城市裡,高樓大廈早就用上了玻璃幕牆、懸索鋼梁,而這座福利院,依然是塗料粉刷的樓體,灰綠色的樓麵已經出現了不少脫落,但卻無人修補,連“福利院”這幾個鮮紅的噴塑大字,用來立起他們的鋼筋也繡錦斑斑。武峯進了福利院大門,門後是一個不大的小院子,可以看到這個福利院的整體結果。福利院分上下兩層,環繞著這個小院子,從窗戶數量來看,大概一共有幾十個房間的樣子。武峯在心裡悄悄速算了一下,這也就是說這裡一共可以收容一兩百號孩子。他在心裡悄悄鬆了口氣。這還好,地方不大,人也不多,不然光是翻檔案就得老半天功夫。他已經通過公安局的戶籍係統確定,南宮碩和金熒都是這家福利院撫養的孩子。兩人同齡,同期入院,成為好朋友確實一點都不奇怪。男人和女人,扯不斷的糾纏,武峯覺得,這案子開始一點點朝情殺的路子上大踏步奔去了。福利院院長接待了武峯,她很誠懇地說自己接任這家福利院院長的時間並不長,對當時的情況並不了解,而老院長已經去世。加上這幾年院裡改革,有一大批當年的老師都已經離職了,至少眼下,她竟然沒有辦法找到一個了解當年情況的老師來跟武峯聊聊。武峯隻好退而求其次,自己開始翻看南宮碩和金熒的資料。南宮碩入院後時常惹禍,還曾經被記過一次處分,他離開福利院時登記的去處是汽車修配廠,看來是乾了汽修行業。而金熒的檔案,看起來就讓人覺得她幸運得多了。她初中畢業時接受資助上了高中,而高中畢業後又接受資助上了大學。最讓人奇怪的是,這位資助人陳女士,資助了一批孩子上高中,卻隻資助了一名孩子,也就是金熒,上大學。武峯一手拿著檔案,一手托著腮幫子,眼睛滴溜溜不住地轉。老天也真是,當年那麼幸運的金熒,現在卻病得下樓都費勁。但這和南宮碩的死之間又有什麼關係麼?他又翻看了一下和金熒、南宮碩同期在院的孩子們的檔案,實在沒有什麼發現,便禮貌地和院長告辭。出了福利院,他坐進車裡,打著火,車子啟動了起來。突然一個人影從路邊竄出,猛地張開雙臂,堵在他的車前,幸好武峯反應神速猛打方向盤,才避開了那人。隻是可憐了這輛破舊的標致車,一下子騎上了馬路牙子,武峯聽到“咯噔”一聲,心中便暗叫不好,應該是底盤出了問題。他氣急敗壞地停住車,打算衝下車來跟那個冒失鬼好好講講理。卻沒想到自己還沒解開安全帶,那人就毫不客氣地拉開了車門,徑直坐在了副駕駛的位子上。“喂!你神經病啊!就這麼不想要命麼!”武峯氣急敗壞地大叫著。“我是蘇逸,初次見麵。”那女人卻絲毫不為所動,隻淡淡地朝武峯伸出一隻素手。“你……”武峯頭一次見到這種差點把彆人害死還心安理得的奇葩,他特彆想把蘇逸的手打開,但總還是忍住了。他深呼吸了幾下,努力平靜了自己的情緒,再次轉向蘇逸的時候,已經換上了公事公辦的麵孔:“蘇小姐是吧!剛才你突然攔住我的車,導致我衝上馬路牙子,車輛受損,這維修費用,肯定需要你來付的。要是你想賴的話,我告訴你,我是警察,這附近的監控肯定都能支持我的要求。”他原本以為亮出自己警察的身份能夠震懾到這位蘇逸,卻沒想到她似乎一點都不驚訝,“武峯警官,剛才很抱歉,我著急想和您談一談,方式方法上,確實選得不太好。”她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武峯好奇起來,禁不住打量了下這個女人。這女人膚色白淨,有一張標準的鵝蛋臉,細眉細眼,齊肩中長發,衣著樸素,雙手乾淨,一副楚楚可憐的長相,卻搭配了一雙野心勃勃的眼睛。可惜啊,這姑娘,白倒是占了,富和美,沒看出來,武峯想。“你要和我談什麼?”“我也是這個福利院長大的,和金熒、南宮碩同期,你想知道的消息,我都有。”“噢?那倒是好。”武峯流露出很感興趣的表情,“你說說看,你知道什麼。”“我知道很多。”這蘇逸繼續不慌不忙地說,“其中最重要的是,我知道金熒是殺害南宮碩的真凶!”這句話在不大的標致車廂裡像是一個爆炸彈力球,把武峯的大腦震得嗡嗡響。他一言不發地死死盯著蘇逸,之間她麵色平靜,雙唇緊閉,也毫不畏懼地盯著他。半晌,他才輕聲說:“希望你明白你剛才說的話意味著什麼。”“這正是我來找你的目的。”“那麼,你有證據麼?”“有。”蘇逸斬釘截鐵地說,“南宮碩,他是不是左耳被割開了?”怎麼可能?這個蘇逸怎麼可能知道有關於南宮碩屍體的情況!武峯心裡已經炸開了鍋,臉上還是維持著不露聲色的樣子,兩手輕輕按在方向盤上,“如果你要報告的情況是這個的話,你介不介意跟我回局裡去談?”“這……我從來沒有進過警察局,萬一被熟人看到……”“放心,除了我和錄像的攝像頭,我保證不會有其他閒雜人等注意到你,可以麼?”“……好吧。”標致車發動,朝警局方向駛去。一回到警局,武峯立刻把蘇逸帶到了口供室,架起了錄像機,並示意蘇逸可以開始說了。麵對攝像機,蘇逸有點緊張,反複清嗓了好幾次,才終於點點頭。“蘇小姐,能不能請您告訴我們,為什麼您會知道南宮碩左耳的傷口?為什麼您指認金熒是殺害南宮碩的凶手?”“因為……咳……因為我是……我是南宮碩的未婚妻,那天他被金熒殺害的時候,我在現場。”說完,她緊張地喝了一杯水,眼神有瞬間的慌亂。武峯一邊記下她的話,一邊示意她繼續往下說。“您可以繼續說。”“我……你們這口供錄像,領導會看麼?”蘇逸突然問了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嗯?所有的口供都是距離的資料,領導有權隨時調閱。”“那我下麵要說的,說不定會給你惹上麻煩。”“不會的,你知道什麼,儘管說就好。”“好……那我不管了……我說了哈……”蘇逸又喝了一口水,才最終像下了決心似得說,“南宮碩被殺,我在旁邊。凶手是金熒,還有,那個金熒,她……她……她不是人!”蘇逸斷斷續續說了好久,錄像機的紅燈閃爍著,錄下了整個過程,等到武峯將蘇逸送出門時,天色已經很晚了。“武警官,我……我說的都是真的……請您要相信我。我很正常,如果您不相信我,我願意接受任何形式的精神測試。”“我當然相信您。”武峯笑笑,送蘇逸出了門,一直目送她瘦小的身影消失在馬路的車流中。他轉身回到辦公室,看著自己在口供記錄本上寫下的潦草字體。金熒不是人?金熒是妖怪?金熒還會殺人?!他揉揉眼睛,確信這些字體是自己寫下的沒錯。他一時不知道該那這份口供怎麼辦,在這科學昌明的時代,把這樣一份指責一個女人是殺人妖怪的證詞交上去,應該會被局長臭罵吧。他腦海裡立刻就出現了自己被局長罵得跳腳的場景,連忙用手在捂住了眼睛,好像這樣就不會看到那個畫麵一樣。不行,這證詞,先放放。武峯下定了決心,把蘇逸的口供錄像和口供記錄鎖在了自己的抽屜裡,轉身去了洪飛的辦公室。洪飛的辦公室裡依然冷冷清清。這小城裡人不多,離奇死亡的人更少,所以洪飛大多數時候都百無聊賴。他正在玩手機遊戲,完全沒有注意到從後麵撲過來的武峯,被嚇了一大跳。“我說你!”洪飛氣急敗壞地跳了起來,“你明知道我那些冰抽屜裡還躺著一位爺,你這麼走路不帶聲兒的,是想嚇死我麼!”“你膽兒這麼大,誰能嚇死你小子啊!”武峯猛地拍了他的背,又就勢往他脖子後麵一掏,扯出好幾根紅繩,每條紅繩上都掛著一個袖珍錦囊,平常被洪飛藏在衣服下麵看不出來,這會兒全都被武峯提溜到了脖子上,像是串紅澄澄的錦囊項鏈。“喂!”洪飛有些被惹怒了,一把甩開了武峯的掌握,慌忙把那些錦囊塞回衣服裡,又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確定沒人後才終於衝武峯說:“你小子瘋了!我這護身符不能露相,露相了就不靈了!”“我看它們也從來沒靈過。也就你,前前後後花了這麼多錢去請什麼大師寫符,我說你好歹也算是警察隊伍裡的一員啊,身上披披掛掛這麼些東西,像什麼話。”“警察怎麼了!警察就不能有自己的……愛……愛好麼!”“得得,我管不了你。”武峯舉起雙手揮了揮,終止了這場討論。他繞著洪飛的辦公桌走來走去,卻也不說有什麼事兒,直到洪飛終於被他煩得受不了,主動問了起來。“有什麼事兒啊?沒事兒我不信你會專門來我這裡自找陰氣。”“我跟你不一樣,我才不信這一套。”“好好,你不信,那你說到底什麼事兒?”“就是……就是有個事兒……我怎麼也想不明白……”武峯吱吱嗚嗚的,始終還是不好意思跟洪飛說破。“有屁快放!”“好吧。我說了你不準笑我哈。”武峯橫下一條心,做好了被洪飛嘲笑的準備,“你說,現實生活,我是說就是現在啊,會不會有什麼人,他們能變形……變成什麼鳥兒啊……還能把人弄死……哎我一老刑警跟這兒說這個我怎麼覺得這麼臊得慌呢……”洪飛卻來了興趣,他拍拍身邊的椅子,示意武峯坐下。武峯剛坐穩,他就一臉熱切地湊了過去:“我要是沒聽錯的話,你剛才說的是,有一個人,變成了鳥?這個消息確切麼?”“不確切。有個小姑娘跟我說的。但是吧,這個事兒整體一直有點怪,這小姑娘的說法雖然魔怔,但竟然把這個事兒好像都解釋通了。”“什麼事兒?”“咳,我瞞你乾嘛呀,真是。”武峯示意洪飛跟自己走進停屍房,指著放著南宮碩的那個抽屜說:“就他的事兒。”“他?他和羽人有關係?”洪飛皺皺眉頭說。“羽人?羽人是什麼?我天,這小子真的懂這些個稀奇古怪的事兒啊!”“略懂略懂。”洪飛得意地笑了笑,指指自己的胸前,“畢竟跟大師求了那麼多符呢,道家的道理也略懂了一些。”“這羽人是道家的?”“羽化,正是道家最大的奧義啊!”洪飛一臉嚴肅地說。洪飛對武峯解釋說,曆來道家修煉的目標都是為了羽化成仙,拋卻凡間俗事。傳說,古人都認為鳥兒是最自由的生靈,所以古人認為修煉到了一定程度,人的身體上就會長出羽毛,變成鳥,可以飛。漢朝和魏晉的墓葬裡經常可以見到這種題材的壁畫。“所以,羽人就是長出羽毛、可以像鳥兒一樣飛的人?這樣的人曆史上有記載麼?”“有人說安期生是曆史上第一個掌握羽化之法的人,但這也無從考證了。你知道這些事情,有時候以訛傳訛,越傳越邪乎。”“連你也覺得邪乎?”武峯忍不住笑了起來,“邪乎你還這一套一套的?”“不可儘信,又不代表著完全不可信。”洪飛倒是一臉的無所謂。“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這麼大膽,願意在這地方常年守著,我小時候可是膽小得很,你記得的啊!”武峯點點頭。“所以啊,我這是本著廣泛撒網的精神,團結世界上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保護自己的人身安全,提升自己的健康水平,最終實現為人民服務的偉大目標!”洪飛兩手衝天,剛要結束自己的演說,突然反應了過來,問:“到底是誰問你關於羽人的問題啊?是個什麼大仙麼?”武峯搖搖頭,苦笑著說:“大仙倒不是,但我覺得她比大仙還邪。”“嗯?”“那南宮碩的傷口,她知道的一清二楚!”“啊!是目擊證人還是嫌疑犯?”“算是目擊證人吧,目前也隻能這麼算了。”“什麼叫目前也隻能這麼算了!”“她說自己是南宮碩的女友,南宮碩被襲擊時她在現場,而襲擊南宮碩的,是由金熒羽化成的鳥妖。”這下輪到洪飛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了。過了好半天,他才猛吞了一口口水,手本能地抓住那些掛在胸口的護身符,說:“鳥妖……殺人案?武峯啊,你這案子啊,這下可難整了!”
第6章 意料之外的舉報(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