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女金熒清楚地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那個神秘的助養人時,正是她18歲生日的前一天。在福利院裡長大的孩子,尤其是女孩,是很少有機會接受高中教育的。金熒15歲那年,馬上就要初中畢業,滿心惶恐地等待即將失學的命運,卻不想院裡來了一位好心的陳女士。據院長說,陳女士終生沒有結婚,膝下也無兒女,便捐了筆錢給福利院,資助了幾個好苗子繼續上高中。金熒便是因此得以進入高中的。三年後,金熒即將高中畢業時,陳女士又來了一封信,表示說她願意繼續資助孩子上大學,但由於大學花費更大,她這一次,隻能資助最最優秀的一位。金熒本來想好了要放棄這個機會,但老師還是幫她報名參加了高考,這一考不要緊,成績卻還是很不錯,在整個福利院參加高考的孩子裡,排了第二名。就在金熒即將迎來18歲生日的那個夏天,有天,福利院裡來了位自稱是陳女士代理人的男人。金熒生在夏天,那天也如往常般驕陽似火,但那男人似乎感受不到溫度,不僅穿了寬大的披風,頭上還罩著一個深深的兜帽,兜帽的陰影把男人的臉完全遮住了。男人身量高大,站在金熒麵前的時候,她覺得自己仿佛在仰望著一堵牆。“先生,”金熒的語氣不卑不亢,馬尾辮梳得整整齊齊,露出她健康光潔的額頭,“我就是金熒,如果您是找大學助養對象的話,您應該找那個女孩。”她用手指了指福利院一樓,那裡有本次考試第一名的女孩的房間。“我找的就是你。”男人的語氣不容質疑,“考試之後,你報了哪個學校的誌願?”“我沒有填表。”金熒平靜地說,“我沒有能夠贏得助學資格。所以我打算等18歲生日過完,就出去看能找到什麼工作。”“沒有填表?噢,沒關係,你看我還有一份表。”那男人的手裡憑空出現了一份表格,上麵清晰地印著“誌願填報表”的字樣。男人把那張表捏在手裡,另一隻手在從口袋裡掏出一支筆,在上麵“嘩啦啦”寫了起來。“金熒,十八歲,身份證號49XXXXXXXXXX,誌願就填護理專業吧,護理專業將來給自己打針比較方便……”“您是怎麼知道我的身份證號……”男人並沒有因為金瑩的話而停下筆,很快那張表格填完了,男人舉起表格在空中輕輕一揮,那表格就仿佛融化進空氣一樣,不見了。“好了,你的表格已經交上去了,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等待錄取通知書了。”“我想您真的是搞錯了,被資助的人不應該是我,還有為什麼您要給我填護理專業?我的誌願是考古,我想做一名考古專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宿命。”那男人彎下身來,湊近了金熒。那一刻,金熒看到了他藏在兜帽後麵的臉。那張臉看起來並沒有一般人的肉感,而是整張臉都如同是用青銅硬割出來的一樣,看起來就讓人覺得硬邦邦的。最吸引目光的是他額頭兩側各有一個明顯的凸起,好像是兩隻還沒有長全的角。男人注意到金熒驚慌的眼神,刻意笑了一下,露出牙齒上明顯的缺口,牙齦似乎也有些潰爛。“我還沒有恢複好,所以你也不用著急。”他沙啞著嗓子說,“等到你該明白這一切的那一天,我自然會讓你弄個清楚。在此之前,你的任務就是好好上學,然後把身體調理好。羽種,可是一項非常辛苦的工作。”“羽種……您在說什麼?我明明馬上就要出去工作了……院長,要不您來給這位先生解釋下……“金熒轉身呼喚院長,等到轉過身的時候,卻發現那男人已經不見了。兩周後,金熒的錄取通知書下來了,一同到達的,還有一張署名為陳女士的支票。金熒的大學生活並無任何曲折,有了陳女士的支票打底,她並沒有在大學生活中吃什麼苦頭。她按部就班地上課,按部就班地畢業,並很快在一家私立醫院找到了一份護士的工作。拿到第一個月工資的這天,金熒買了水果和鮮花,來到了陳女士的家。陳女士的地址她也是剛知道不久,之前她和陳女士從來沒有聯係,但在畢業前的一個月,陳女士給她寄送支票的快遞上,突然出現了陳女士的地址。她一直留心記著,想等自己拿到工資後正式拜訪一下。金熒站在陳女士門前,摸摸放在口袋裡的紅包,心情十分激動。她知道這錢不能代表什麼,但就像是女兒掙了錢總想要給媽媽買點禮物,此刻的她,也特彆希望用這種最直接的方式表達她對陳女士多年照顧的感激。金熒按響了門鈴,並不見人應門,但門卻自己打開了。“陳阿姨,那我自己進來了噢!”金熒衝著昏暗地門廊喊了一聲,手裡拎著沉重的果籃和鮮花,沿著門廊走了進去。門廊後麵是一個大概15平的方廳,正中擺放著一個竹子編成的小幾,牆上有三個房間門,另一麵靠牆擺著一張三人位沙發,小幾對麵擺著一台液晶電視,整個房間看不到任何其他雜物。金熒隨手放下手裡的水果鮮花,又覺得不妥,重新提回手裡,而桌上已經赫然留下了一圈印記。金熒伸手一摸才發現,這桌上已經滿是灰塵,看來很久沒有人打掃過了。她驚訝地四下張望,難道這裡竟然沒有人住?那究竟是誰給自己開的門?就在這時,“吧嗒”一聲,門關上了。金熒本能地扔下手裡的東西,衝到門口試圖打開大門,但那大門卻像是被施了咒一般,紋絲不動。恐懼一下子籠罩了金熒,她發瘋似的捶打大門,隨後又奔向大廳尋找可以打開的窗戶。她確實找到了一扇窗戶,但伸手一摸,卻發現那窗戶仿佛是畫上的一樣,沒有把手、沒有縫隙,就連通過窗戶透過來的幽光,也像是電燈泡的光芒。另外那三扇門,自然也是根本打不開的。金熒像是一隻被扣進了罩子的鳥兒,根本飛不出去。這時,“啪嗒”一下,原本根本打不開一扇臥室門,竟然開了。那個穿著黑袍的男人,出現在金熒麵前。這次他沒有再故弄玄虛地套著兜帽,而是大大方方地把臉全都露了出來。還是上次金熒見到的那副麵目,但角已經長出,嘴更加前突,這讓他看起來像是一頭有著男人身體的牛頭獸。“又見麵了。”男人衝金熒伸出了手,金熒本能地躲開了。“躲是沒有用的,既然已經被我選中,不如彼此熟悉一下,以後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還長著呢。”男人說完,用左手輕輕敲了敲自己的胸口,語氣輕鬆地說:“我是蚩尤,現在我們算是認識了。”“我要出去,你放我出去!”金熒大喊一聲,卻沒能如願震懾住蚩尤,隻換來蚩尤吃吃地笑聲。“傻孩子,已經養了你這麼多年,今天正是用兵之時,你可不能跑。”“資助我的是陳女士,跟你有什麼關係!你把門打開,不然……”“不然怎樣?”那蚩尤慢悠悠地從腰間掏出一個像是撥浪鼓一樣的玩意兒,捏在手裡轉了兩下,撥浪鼓發出清脆的“咚咚”聲。“你看看這個,是不是你要找的陳女士?”蚩尤把撥浪鼓遞給金熒,金熒將信將疑地接了過來,拿過來仔細一看,頓時嚇得把那撥浪鼓扔到了地上,抖得連叫都叫不出來。那撥浪鼓的背麵,是一張女人的臉,仔細看的話,會發現這撥浪鼓整個都是用一張麵皮繃成的,撥浪鼓的一麵上能看到細細的眉眼,竟然是個如假包換的人皮撥浪鼓。“陳女士,陳女士,哪有什麼陳女士?不過是麵人皮撥浪鼓罷了!”蚩尤撿起那撥浪鼓,重新塞回腰帶裡,“從一開始就是我在選苗,後麵是我在育種,現在該我收獲了,你跟我說讓你出去?你以為我被封印了這麼久,腦子真的壞掉了麼?”金熒此時已經完全喪失了反抗的氣勢,隻會反反複複地重複說:“請你不要傷害我……請你不要傷害我……”那名叫蚩尤的男人大概覺得同金熒再費口舌毫無意義,便又從隨身帶的袋子裡取出一個卷軸。那卷軸寬約一尺,拉開後有半米長,昏暗的光線下,金熒看不清那卷軸上都有些什麼內容。隻見那蚩尤伸出一隻手,把手探進了卷軸裡,手再伸出來時,手掌上已經托著一團紅金相間的光球。他托著那光球走近金熒,她這才發現那光球中,有一隻仿佛被凝固在時空中的鳥兒,額間三根翎羽,翅膀下一圈紅色的羽毛。“你……你要乾什麼!”金熒大叫著,眼前一黑,被蚩尤的手捂住了眼睛,徹底失去了知覺。等她醒來,發現自己獨自仰麵躺在這間客廳裡,早就過了半日。此時房門虛掩,窗戶洞開,絲毫沒有任何人來過的痕跡。金熒伸手摸了摸自己,渾身上下什麼都沒有少,衣服沒有亂,鞋子沒有開,連一絲傷痕都沒有。她從地上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衝出了大門。之後的一個月,金熒都過得戰戰兢兢,她生怕那蚩尤又突然從某個暗處竄出,獰笑著朝她走來。她常做噩夢,人也瘦了一大圈,頭發稀疏枯黃,眼睛也像兩顆死魚眼珠子,失了神采。而在一個夜晚,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那天晚上,金熒睡得比平常更早,連日的驚恐讓她不堪重負,所以她刻意請了一天假,把家裡的鬨鐘全都關了,窗簾拉得結結實實,打算一覺睡到自然醒。那天她幾乎是一沾床就睡得死死的,腦海中曾經出現過幾個模糊不明的夢境,但很快又消散在困倦的深淵裡。等她終於掙開眼睛,拉開窗簾,卻發現現實竟然遠比夢境更為恐怖。她不在自己的房間裡。不僅不在自己的房間裡,她身上穿著的衣服也完全不同。她分明記得自己入睡前換上了一身舒服的純棉睡衣,上麵還點綴著少女心的小蝴蝶結。而現在,她身上穿著的卻是不知道哪個朝代的寬袍大袖,被複雜的絲絛纏繞著,後背還有兩個含義不明的裂口。她花了好大力氣才把那些層層纏繞在衣服上的絲絛扯了下來,光著身子蜷縮在房間的一角。因為恐懼,她本能地蜷起腿,想用兩隻胳膊抱住自己。黃昏的光線照射到她的身上,她疲憊地低下頭,卻意外看到了自己滿手都沾滿了已經乾燥的鮮血。那些鮮血從她的指尖開始,沿著手指流向手掌,看樣子,似乎她把手指狠狠戳進了什麼滿是鮮血的東西裡,而結束後根本就沒來得及擦。她連忙抓起那一身被她脫掉的衣服,果不其然,上麵也濺滿血漬。金熒的第一反應是尖叫,然後慌忙衝進衛生間,把自己從上到下好好清洗了一遍。流水澆在她的臉上身上,她不斷深呼吸,警告自己要鎮靜,反複試圖理清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但依然隻有大大的問號徘徊在腦海。金熒沐浴完畢,在房間裡找到一件浴袍,看來這是一家酒店。她披上浴袍,穿著拖鞋摸索著到了酒店前台。“您好!請問……”金熒思索著自己的措辭,“……請問這裡是哪兒?”前台接待員不解地看了她一眼,但還是禮貌地告知了她地點。這裡竟然是離金熒工作地900公裡的另一座內陸城市。“那……那今天是幾號?”金熒的聲音都有些發顫了。接待員報出的日期,離金熒記得自己睡下的時間,已經過了整整72小時。72小時!她沒辦法想象自己在這72小時裡都做了什麼。古裝,鮮血,另一個城市……這72小時,不光夠她殺人放火,連毀屍滅跡也綽綽有餘!她不敢再想下去,慌忙奔回房間給要好的同事打電話報平安,又幾經輾轉找到了個熟人給自己送了一點錢,這才平安回到家。回到家後,這一切也沒有結束。她的腳跟後,開始竟然出現了幾根細細的金線,用水衝、用板子搓、甚至用火燒,那金線都紋絲不動,好像她生來就帶著它們一樣。她毫無辦法,隻能懷著僥幸的心理,繼續過著自己的日子。大概過了三個月平靜的日子後,她又毫無預警地迎來了第二次身體剝奪。同樣是在遙遠城市的陌生房間裡醒來,同樣是身著著寬袍大袖的古裝,同樣滿手鮮血,同樣長出了一截全新的金線。後來她逐漸發現了自己被剝奪身體的規律:剛開始是三個月一次,後來是兩個月一次,再後來,基本穩定在一個月一次。為了防止自己身無分文在外地醒來,她學會了每天把信用卡用雙麵膠貼在自己的胳膊內側,還通過服用藥物,儘量減少自己的睡眠時間,試圖儘可能長的擁有自己身體的主導權。但人總是要睡覺的,一個月總有那麼一兩天,她的身體不屬於她,而她也從來不知道自己究竟去做了什麼。她不敢報警,不敢去看心理醫生,終於抑鬱成疾,打算回到自己出生的小城再看一眼,然後就想辦法了斷自己。於是這才有了她與秦濤相遇的那一幕。“你身上的那些金線,能讓我看看麼?”秦濤聽罷金熒的故事,冒出這麼一句話。“你是我救命恩人,如果你真有興趣,看看也無妨。”金熒說著,突然在海灘邊解開了自己連衣裙的扣子,秦濤一驚,大叫:“你乾什麼?”“現在那些金線,麵積很大……”金熒此時已經利索地除去了自己的衣衫,捧著衣服護住前胸,整個後背都在篝火的映照之中。秦濤被金熒背後的文身震驚了。那文身及其細致,全部都是羽毛形狀,從她的腳底開始,一直向上生長開去。仔細看的話,那些羽毛文身分布的疏密和方向各不相同,構成了一幅還未完整的圖畫。這副圖上,一隻鳥兒已經顯露雛形,而其他部分似乎也還有什麼內容。秦濤全神貫注盯著金熒的後背,直到金熒喊冷,才想起來讓她套好衣服。金熒整理完衣衫,重新坐回秦濤身邊,苦笑說:“現在是不是你也覺得我活著沒什麼意思?”“怎麼會,怎麼會……”秦濤敷衍著,心思卻早就飛到了另一個問題上:這鳥……怎麼看著這麼眼熟?
第4章 神秘的助養人(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