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玉蘭(1 / 1)

解憂書 遲非 2778 字 1天前

清明祭祖,正趕上雨季,曲白鎮來了不少外人,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是曲白鎮最熱鬨的時候。今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晚,到四月溫度還是遲遲升不上去。溫酒晌午搬了張躺椅到天井的屋簷下,身上搭著一條微厚的羊絨毯子,旁邊放著一方茶案,燃著一個紅泥小火爐,爐上溫著一壺糯米黃酒,案上一盞酒壺,幾隻酒杯,倒頗有些“綠蟻新焙酒,紅泥小火爐”的味道。閉著眼睛,耳邊是雨水淅淅瀝瀝的聲音,鼻尖縈繞著黃酒的香醇,溫酒手裡揣著一個小手爐,就那樣倚著躺椅,搖搖晃晃地小憩了好一會。她昨夜從陵墓回來之後,失眠了大半夜,睡得遲,今早起床描花樣的時候就覺得精神有些不濟,描完花樣,撐著手就已經是昏昏欲睡,正是應了那句“春困秋乏”。睡得正香,雨卻漸漸大了起來,打在屋頂的小青瓦上,又急又響,吵得溫酒微皺眉心,不自覺陷入一場血紅色的夢魘,毛毯下握著手爐的雙手沁出些許薄汗。大門外突然跑進來一個總角小童,舉著一把紅色的卡通雨傘,腳下濺起的雨水沾濕了她的褲腳。“溫酒姨姨,溫酒姨姨……”溫酒被一陣推搡,皺著眉從夢魘中掙紮醒來,睜開眼就看見街頭劉家的小外孫女半身趴伏在她身上,衣裳還帶著潮氣,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笑成了半月。她從毛毯裡伸出一隻手摸了摸小姑娘紮成丸子的小發髻:“糖就放在前廳的桌子上,你自己去拿。”小姑娘笑嘻嘻地跑去拿糖,溫酒輕撫了一下額頭,才發現原來連額上也浮起了一層細細的薄汗,坐起身,舀了一杯黃酒喝,溫度正好,入口微燙,下喉酒香濃鬱,仿佛五臟六腑都暖了起來。門外走進一對夫妻,看上去三十出頭的模樣,溫酒起身將毛毯搭在躺椅上,站在屋簷下等對方走就近。那女人眉眼帶笑,穿著一件加厚的棉質長裙,男人攬著她的肩膀,雨傘往那邊傾斜。小姑娘拿著糖跑到溫酒身邊,嘴裡塞著一顆桂花牛軋糖,一隻手裡還攥著幾顆,另一隻手扯了扯溫酒的衣擺。溫酒躬下身去,隻聽小姑娘附在溫酒耳邊講著悄悄話:“這是我舅舅和舅媽,今年年初剛結婚,第一次回來祭祖,外婆說要給新媳婦尋個見麵禮,讓舅媽自己來挑。”溫酒笑笑,站直了身子,手輕輕放在小姑娘肩上。那對夫妻走近,男人收了傘,在屋簷外抖了抖傘,熟稔笑道:“溫酒,好久不見。”溫酒歪著頭仔細想了想這個聲音,劉家幺兒,樣子已經拚湊不起來了,一彆經年,連聲音也有些辨認不了,但還好,還記得劉家幺兒的名字:“長渠,好久不見,新婚快樂。”她說話不帶南方口音,是規規矩矩的普通話,字正腔圓,嗓音雖軟,但字字句句都十分伶俐,沒有南方人特有的軟糯尾音。劉長渠攬了攬身邊的女人,臉上猶帶著喜氣:“這是我妻子,崔彤。”然後又指指溫酒,“這是我小時候的好朋友,溫酒。”溫酒笑,衝著崔彤頷首:“你好。”疏離有禮,這是崔彤對她的第一印象。溫酒從小就不愛與人交往,戒心重,心思深,劉家對溫酒的養母溫唯有恩,平日裡溫唯總有意照拂一二,一來二去,溫酒也自然是認識劉長渠,隻是不甚熟悉。這句“好朋友”,怕是當不起,隻是劉長渠自小性情外向熱情,淳樸厚道,溫酒深知,這才沒有拂了劉長渠的麵子。劉長渠不好意思地搔搔腦袋:“我媽說讓我帶小彤來挑把扇子,麻煩你了。”溫酒摸著劉家小孫女的發髻,點點頭,帶著他們去了放扇子的屋子。曲白鎮是座古老的江南小鎮,在喧囂塵世裡,有幾分與世隔絕的味道,恍若鋼筋森林裡的桃花源一般。家家戶戶的樓房結構都是差不多的,溫酒家也不過就是麵積略大些,這種“四水歸堂”的結構,穿過天井,往裡就是坐北朝南的正房。溫唯以前就把正房當做書房一樣布置,裡麵放著好幾個十錦槅(gé)子和書架,還沒靠近就能聞到一股濃濃的墨香味。東西兩側配著兩間廂房,一間用來放扇子,另一間用作製扇,當做工作室,而另外一邊的兩間則是用來招待客人,焚香煮酒用的。屋裡掛著很多手繡的荷包,裡麵裝著乾燥劑,保持著扇麵和扇柄的乾燥,扇墜上每一根流蘇都整齊有序,扇麵上的花鳥蟲魚更是繡得栩栩如生。崔彤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團扇,一時間看花了眼睛,情不自禁走上前去,伸手想撫過扇麵。手腕突然被一隻素手輕輕握住,指尖泛著涼意。“不好意思,團扇易沾灰,嫂嫂看中哪一把,我替你拿下來。”崔彤臉頰一紅,有些不好意思,忙收回手,回頭去看丈夫,神色有些無措。劉長渠走過來握住她的手安撫她,再抬頭衝溫酒笑道:“真是對不起,你的扇子做得比溫姨做的更精致,我們瞧著眼睛都花了。”溫酒臉上笑意不減,隻對夫妻倆搖搖頭,然後安靜地走過一排扇子,停在一柄團扇麵前。扇麵上是一幅“桃花山雀圖”,桃花用緙絲工藝,山雀用刺繡工藝,扇柄是上好的紅酸枝,扇麵直徑約27厘米,全包邊扇框,鑲嵌銀鏨(zàn)刻扣頭,銀灰色的流蘇上編著兩顆小巧的綠翡翠(注1),揮舞間,銀色流蘇滑動,竟如一道流光閃過。“‘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與子於歸,宜其室家’,借桃花之美,喻新婚女子的嬌媚可人。”溫酒卷起衣袖,左手將衣袖攏住,右手伸出去,取下這柄團扇,素手纖長,皓腕如雪。那一截手腕上帶著一隻黑檀木手鐲,手鐲光滑發亮,兩側鑲嵌著鏨刻工藝製作的蓮花紋銀花,黑色的鐲子,瑩白的手腕,饒是崔彤同為女人,都不禁看癡了那截雪腕。“這柄‘桃花山雀圖’最適合你們了,喜歡嗎?”溫酒把團扇遞到崔彤麵前,崔彤赧紅了臉,貝齒輕咬著下嘴唇,恍惚了許久:“這柄扇子不便宜吧!”說完,有些緊張地看著丈夫。劉長渠自然知道溫家的團扇一扇千金,他近年雖然事業小有所成,但阿媽說這是做婆婆的見麵禮,讓阿媽出錢買這麼貴重的扇子,劉長渠的臉色有些尷尬。溫酒手腕穩,拿著扇子放在崔彤跟前,除了流蘇隨著門外的春風浮動外,竟是一動都沒有動。她執起崔彤的手,將團扇交與她。“嫂嫂說笑了,溫姨在世時,劉家阿姆和溫姨關係甚好,平日裡也多有照拂。如今長渠娶妻,如果溫姨還在,肯定會主動送上一柄作賀禮,嫂嫂已嫁進劉家,我這禮算是送晚了,借著劉家阿姆見麵禮的名義,這柄團扇就權當做賀禮相贈,你們也安心收下。”崔彤麵上一喜,這整麵牆的扇子,“桃花山雀”掛在上層,無聲彰示著它的貴重。劉家小姑娘吃完糖跑進扇堂,正舔著胖乎乎的手指,看著自家舅媽手上拿的團扇,兩眼直冒光,跑過來拉著崔彤的褲腿:“好漂亮的扇子,舅媽給囡囡看看……”劉長渠乍然一笑,抱著小姑娘走出扇堂,崔彤緊隨其後,眼睛就像是黏在了扇子上,不舍得轉動。溫酒看著劉家小姑娘撒嬌,心頭一軟:“囡囡以後嫁人,姨姨送囡囡一把可好?”關上扇堂的門,這才發現,雨勢越發大了,雖說春風拂麵,但今年春天來得尤其晚,如今的風還依然帶著涼意。“稍等,我去取個盒子。”溫酒說完,轉過前廳,從後麵拿出一個同為紅酸枝雕刻的小木盒,盒上嵌著一小塊銅製鎖扣,打開,裡麵有一道凹槽,將扇子放進去,剛剛好可以嵌在槽裡。菱角處包著軟紗,不會給扇子造成一絲磨損。溫酒將團扇放進去,合上盒子,將鎖扣扣好,交給劉長渠:“恭賀你們新婚快樂,祝白頭到老,早生貴子。”她的態度鄭重又和善,崔彤不自覺感到幾分善意,微微福了個身道謝。劉長渠拿過立在木梁旁的雨傘,右手抱著木盒,左手撐傘,崔彤把手繞進他的手臂,夫妻雙雙又道了個謝,然後穿過天井朝大門外走去,劉家小姑娘跟在後麵就像一個小尾巴。崔彤跨出大門的那一刻回頭望去,廳堂正中放著一張正間條案,兩邊放著兩張六角暗紅色花幾,花幾上擺著兩個花瓶,花瓶裡插著幾枝枝乾嶙峋的玉蘭花,很顯風骨。溫酒站在廳堂正中,淺笑盈盈地目送他們離去。崔彤捅捅劉長渠的腰:“這位溫小姐,好像是從古代的畫裡走出來的人,我跟她說話都恨不得拽一些文縐縐的詞。”劉長渠笑道:“溫酒從小性子就溫和,要說氣質,我還是覺得溫姨更像是從古代走來的大家閨秀,可惜前幾年出了事就去了。”這麼一番,溫酒倒是沒了睡意,收了躺椅和茶案,拿著那半壺黃酒進了工作室。工作室分成兩個部分,中間用一扇素屏隔開,素屏上不著點墨,一如白居易《素屏謠》中所說——“吾不令加一點一畫於其上,欲爾保真而全白。”靠近窗戶的那一邊放著電腦、手機和幾本書,江南住宅,大多都是前門通巷,後門臨水,從後門出去有幾節矮矮的青石板台階,通到水麵,台階扶手上用繩子拴著一隻烏篷小船,安安靜靜停在岸邊。溫唯當年改過窗戶,臨窗可以直接看見屋後的那條小河,正是下雨,那水滴撲騰到水麵上,打擊到烏篷船的蓬上,濺開一朵一朵小水花。工作室的另外一邊放著一張書案,上麵擱著一張剛描好的“青雀銜枝”圖,案上有一方紫檀五峰筆架,筆架上雕刻著精細的四方雲氣紋。書案的對麵是一張工作桌,上麵擺著很多刻刀、針線和用來製扇的工具,大多都已經被磨掉了漆,露出原本的顏色。工作台上還放著一把尚未完成的清代雜寶紋紗團扇,扇麵就是寶藍色的清代雜寶紋紗,扇柄是一根老舊的傘柄所改,最下麵嵌著一顆微微勾起的紅色瑪瑙,傘柄折疊處鑲嵌著鏨刻銀邊,全包邊的手織宋錦扇框,流蘇還沒掛上去,孤零零放在一邊,墨綠色的流蘇上掛著一隻周紅色老珊瑚金魚,掛件則是一枚老和田玉蝙蝠雕件(注2)。溫酒本是打算繼續做那把紋紗團扇,剛坐下,突然想起昨天夜裡唐紀琛打來的電話,店裡掛出公開出售的“銀杏喜鵲圖”緙絲團扇(注3)已經賣光了,錢也已經打到了賬上。最近這一批“銀杏喜鵲圖”團扇賣得很火爆,扇麵直徑27厘米,湘妃竹柄,唐紀琛問溫酒,能不能再出一批這種團扇。這柄團扇其實是前兩個月,有一位模特要拍一組複古風大片,造型師輾轉找到唐紀琛,買走了店裡唯一一柄“銀杏喜鵲圖”團扇,簡直如獲至寶。那一組大片裡,每一張都能看到這柄團扇被那模特拿在手裡,雜誌封麵上明晃晃的正中間,一下子掀起了一股團扇風,而“銀杏喜鵲圖”理所當然成為熱銷款。溫酒後來又出了一批,沒兩天就賣完了,唐紀琛隻好打電話來問溫酒能不能再出一批。溫酒的扇堂裡放著一柄“銀杏喜鵲圖”,可要她再出一批,恐怕是不能了。團扇之所以珍貴,是因為不能批量生產,這是一門手藝活,而每一個團扇扇麵都是獨一無二的,每次一批出六柄已經是溫酒的極限了,再多卻是沒有的。不過溫酒剛剛做好了一柄紗料團扇,清代藍色吉祥紋紗料扇麵,扇檔用了清代老銀花片,扇柄是黃楊木如意頭,流蘇墜子是真絲回籠須,嵌著各色玉石(注4)。這柄紗料團扇倒是可以出個五六把,因為這藍色吉祥紋紗有很大一塊,用來做五六把扇麵倒是不成問題,墜子上的玉石也都是用的一些零碎邊角料鑲嵌,製作工藝相對來說簡單一些。而且這清代藍色紗,顏色藍中透點微微的綠,極襯膚色。溫酒開了電腦,在電腦裡找了幾張前幾天剛剛拍好的照片,剛準備把照片傳過去,唐紀琛的電話就打來了。“溫酒,你能不能把上次給我看的那張老照片再發我一下?就是你說是溫家祖傳的明代剔紅鬆竹梅草蟲紋妝奩的照片,你以前給我看過的,還記得嗎?”唐紀琛說話有些急促。溫酒一愣:“你要看那個乾什麼?”“舟城有家拍賣行叫‘一念堂’,昨天我和一個朋友喝酒的時候,聽見他說‘一念堂’下個月有一場拍賣會,拍品手冊都出來了。我隨手翻了一下,拍品裡剛好有一隻明代剔紅鬆竹梅草蟲紋的妝奩,我看著覺得很眼熟,但是我不確定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一隻,那張照片太老了,又是黑白的,我不太記得細節了。“你發過來我看看,我對一下,說實話,我覺得八成就是那要找的那隻……”溫酒不知道該怎樣去跟彆人說這隻妝奩對她的重要性,這妝奩是溫家女人祖傳的嫁妝,她的師傅,也可以說是養母——溫唯,就是溫家女兒。溫唯還小的時候,因為家裡實在是窮,溫唯的母親不得已當了這隻妝奩,那個可憐的女人,到死都心心念念想要找回這隻妝奩。而溫唯的一生,也在不停地尋找,為了完成母親的遺願,也是為了傳承溫家女兒世代相傳的嫁妝。溫唯死後,溫酒拿著這張老照片四處托人打聽,這種大海撈針的事,能不能找到,全憑個運氣,她也沒想過會找得到,不過就是儘力而為,心中並未抱太大希望。乍然一聽唐紀琛這話,她腦子裡倒是突然一片空白,就像是被從天而降的驚喜砸中,而這驚喜是溫家兩代女人一生的心願。“你等等,我找一下,你看看是不是。一定要對清楚,盒子邊上有一個不起眼的缺口……”溫酒在書房的十錦槅子上找到了一個上了鎖的木盒子,木盒子裡全都是老照片,壓在最下麵的那張就是那隻妝奩的照片。溫酒拿出來,仔細瞧了瞧,手指輕輕在照片麵上撫了撫。再拿相機拍下來,連同紗料團扇的照片一起發過去。唐紀琛帶著眼鏡,看著那張傳過來的老照片,手裡拿著拍品冊子,一邊看照片一邊對著拍品冊子上的圖片看。照片上的首飾盒邊邊上有一道很小的缺口,而冊子上的那道缺口稍微大一些,可位置是一模一樣的,唐紀琛心裡已經有了九分肯定一分懷疑:“我覺得就是你要找的那一隻,溫酒……”唐紀琛換上了一種非常鄭重的語氣,他知道溫酒一直都在找這隻妝奩,“你最好親自來一趟,親自出席拍賣會來確定,親手把它拿回去。”電話那頭安靜了很久,自從四年前的那場車禍之後,溫酒就一直躲在曲白鎮,除去每年溫唯的祭日需要回舟城祭拜之外,幾乎不再踏出曲白鎮一步。以她目前的狀況,曲白鎮以外的世界的確很危險,可是這種危險是必須麵對的,她不能永遠蝸居在曲白鎮,一輩子不再踏足外麵的世界。時間仿佛放慢了腳步,電話裡連電流和溫酒輕淺的呼吸聲都放慢了,溫酒握著手機,麵前放著那張黑白老照片,她看著照片很久都沒有出聲。唐紀琛默默地等著,一直到他以為溫酒是在無聲拒絕的時候,突然聽見了一聲歎息,然後是溫酒乾淨醇厚的嗓音:“好,我去。”屋外風驟起,雨水打落了門口玉蘭樹上的白色玉蘭,青青白白,遠遠看去,仿佛雪濤雲海,略有幾朵墜落在地,輕輕濺起幾朵水花。工作室的窗戶開了一條縫,風從縫裡吹進來,工作台上的流蘇被吹得飄了飄,書案上的宣紙發出“嘩嘩”的聲音。溫酒突然想起年少時,溫唯還在,她穿著旗袍俯身在書案上描著花樣,溫酒倚牆站在門口,看著那個穿旗袍的溫婉女人。那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她的養母,是她的師傅,是她前小半生最大的救贖。沒有溫唯,就沒有如今的溫酒,所以這一行,無論她願意與否,都必須親自走一趟。注1、2、3、4:團扇樣式摘自團扇製作藝術家李晶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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